“我的成绩一直就那样……我心里有数,没什么不高兴的……”他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让人心疼。
“我是想……你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你终究……会离开我的。”
“我……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吗?”
“我知道,你要去念大学,我不拦你,可是……你还会回来吗?”
搂着他的腰,我将头紧紧地靠在他背上。“难道……你就不能跟我一起去念大学吗?”
他摇头,“我考不上的。”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寒假我给你补课。”
“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再努力也没用。”
他停住车,扭过头,晶亮的眸子变得黯淡。半晌,又笑了,声音小小的,传进我的耳朵:“再说,我不能丢下我妈妈不管……所
以……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
没有勇气拒绝,我也只能笑笑,催促他上路,转移这个话题。
寒假正式开始了,宁莫冉本来打算放了假就回去城里找时先生,但今年过年早,春节运输提前来临,像这样的小站,很难买到车
票,于是便决定要时先生他们来这儿团圆。
时先生的公司二十九才放假,大年三十的火车票又一票难求,所以他们只能在初一早晨相聚。
郑先锋对这种如木偶被遥控般的上班族生活很是反感,他一次又一次的问我,城市到底有什么好,我为什么执意要回去。
我已经懒得跟他解释,只丢去一句男儿志在四方,堵了他的嘴。
我与郑先锋,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他认识到我极有可能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就一去不回后,便开始积极的向我灌输乡下的好。一个假期,拉着我漫山遍野的跑,
不止普兰村,这个小城市稍微有点景色的地方我们都去到了。
天气越来越冷,整天“爬雪山、过草地”害得我脸也被吹皴,手也被冻裂。于是在过年前的一个寒风天,他要带我去某座很有名
气的山时,我的怒火爆发了。
“我不去!打死也不去!”踢掉厚厚的棉鞋,摘掉他刚给我围好的毛围巾,我爬上热呼呼的火炕,钻进被窝里看书。
“去吧!女儿山很漂亮的,山顶有一棵这么粗的树叫留仙树!”他夸张的比画着。
“树中间有个洞,是通透的可是树却长得特别茂盛!传说这个洞是古代一个逃难来的大小姐,躲到里面形成的!后来她就在那里
成了仙——”
“什么成仙成鬼的,我看那个洞就是虫子蛀的。”
“不是,那树是有神灵庇护,而且也是许愿树,特别准!”
“你相信这种骗三岁孩子的神话传说?”我将书本塞进他怀中,命令道:“你别老往那些地方跑,小心那破树枯死了,树枝掉下
来砸了你的头!
“你已经够笨的了,赶紧看看书,你看你,还是班长,成绩居然烂成这样!我都嫌丢人”
“我的成绩一直就是这样,你有什么好丢人的?”突然,他冲着我大吼起来,态度是我未见过的激烈,“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
起我?嫌我是个土包子,配不上你是不是?”
“你……别胡思乱想……”
他的强硬倒令我软了下来,抓着他的衣角,我轻声安抚道:“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嫌冷,等哪天暖和一点,我就陪你去,还
不行吗?”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头丧气的坐到炕上,半晌,才闷闷的说:“那么就等过了年,正月的时候再去吧……”
见他没了脾气,我又挑三拣四起来。“正月不是更冷?等开春的吧……要不然开学以后再说,现在天寒地冻的,我哪也不想去,
就想在被窝里趴着。”
“你——”他把大掌伸进被窝,抓住我的手。“你不陪我去赶集吗?”
“什么时候?”
“二十九、三十这两天。”
“三十还要去啊?大过年的……”我找借口推卸着:“你也别去了,你的猪也送去屠宰了,你的鸡……也卖不了多少钱,再说人
那么多,挤来挤去,不值得。”
“可是……我还想给你买个热水器。”
“对啊!”一说热水器我又来了精神,“你是答应卖了猪就给我买热水器的……要不你自己去吧,买了就赶紧回来,我在家等着
你!”
“你不能陪我一起去?”
“我不想出门——”说来说去还是这个老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黏我黏得厉害。伸出手,我开始装可怜。“你看看,我的
手都冻裂了,你看我的脸,都皴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立刻起身说:“我妈有雪花膏,我给你拿来。”
“不用不用——”连忙摆手,我皱着眉说:“我抹我姐的护手霜就行了,你妈的雪花膏……还是得了吧……”
玉珍阿姨那廉价的化妆品我是见识过,连生产日期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过期的。
郑先锋站在炕边凝视着我,目光中有着深沉的无奈,不一会儿他低着头转身离去,可惜当时任性又不懂珍惜的我,虽然看出他有
些失落,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他刚出门,姐姐就走了进来,一身光鲜的打扮,笑盈盈的说她要出去,问我要不要捎什么东西。
“约会去啊……”看她羞答答的样子,我忍不住泼冷水。“大冷天老往外面跑什么?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小心秦行对你倒胃口。
”
“你懂什么?”她哼了一声,狐疑的问:“倒是你,谈恋爱不出去,整天在家里窝着干什么?”
“我都多少天屁股没沾床了,你没看郑先锋整天拉着我到处乱跑?”
“他不拉你才奇怪吧?约会就是要到处乱跑啊,尤其是乡下,你以为会像城里那样,随处有电影院、有咖啡馆?”
姐姐推了推我的头,警告道:“你最近对先锋爱理不理的,有点过分啊……是不是变心了?我可告诉你,当初是你去招惹的人家
,现在可不能说甩就甩。”
“没有,我都喜欢死他了!”在姐姐面前,我从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就是整天黏在一块,有点腻……像你和秦行这样才好,不
然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你也受不了。”
“你呀!就是不懂珍惜,等你见不到了,就该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了……”
她正要长篇大论,却听见秦行呼喊她的声音,于是她敲了敲我的头,急急忙忙跑出去,到门口,还整理一下衣衫,才优雅的出门
。
恋爱的热情,是不会因为天寒地冻而凝结的,这个道理我明白,只是……想念一个人的滋味,似乎也是甜蜜美好的,我也想尝试
……
郑先锋离开后,就一直没来找我,晚饭也没叫我去吃,等到晚上八点多,天空飘起了雪,我放下面子,主动去找他时,玉珍阿姨
才惊讶的说:“你们不是一起出门了吗?先锋中午去找你,就再也没回来。”
“没有,他去找我,可是被我赶回来了。”看着玉珍阿姨焦急的样子,我急忙安慰道:“他可能去买热水器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
可是我们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商店应该早就关了门,他也没回来。
“都这么晚了,外面这么冷……他到底去哪里了?”我也焦急起来,想着他离开时只穿了个短棉袄,就开始担心。
“我们去找找吧。”宁莫冉穿上羽绒服,还拎了件军大衣,带着我在雪夜里出门。
第八章
我们在市里转了个遍,也没找到郑先锋。
小城严冬的晚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处霓虹闪烁,照在下落的雪花上,若隐若现,反而阴晦不明,让人心生深沉的压抑。
车站的大钟上显示,时间来到了十一点半,很快就是午夜了。
宁莫冉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挂断后迎上我期望的目光,摇了摇头,口中吐出大团的白气:“他还没有回家……也没去同学家。”
“这天寒地冻的……他到底会去哪儿?”没有他在身边,冷得空气都凝结一般,即使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我也不停的打着冷颤
。进而想到穿得很少的郑先锋,心里的更加忐忑了。
“你们……”宁莫冉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只是我说了几句任性的话。”
“他生气了?”
我摇头,说他生气,不如说是伤心,在这个时候,他离去时黯淡的目光反倒变得清晰起来。
“他要去女儿山……我不想陪他……女儿山!对了”抓住宁莫冉的胳膊,我急切的说:“他要去女儿山,他也许在那我们去找!
”
“女儿山?我不知道是哪里……你别激动……”宁莫冉拍了拍我头上的雪,然后拉着我向车站旁唯一一辆出租车跑去。“我们坐
车过去,你给你爸爸打电话,要他开着先锋家的车去女儿山!”
好一通恳求,出租车司机才同意载我们去,开车后他说:“这大雪天,去那种偏僻的地方太辛苦了……要不是看你们两个可怜,
我是多少钱也不会去的。”
他递了一条手巾给我。“小朋友,你还是擦擦眼泪吧……都冻上了。”
摸了摸脸,这才发现我的泪流不停,沾在睫毛上冻成了霜,眼睛都睁不开了。
午夜报时的声音在车里响起,司机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一段悠扬的音乐,午夜节目的主持人说着煽情的话语,谈论的话题恰巧
是思念。
思念……无论是否甜蜜,也比不得相见……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女儿山,这里的确很偏僻,连路灯也没有,若不是雪积在地上反射起月光,肯定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
指。
给父亲打电话,他还在路上,在山下等了一阵,我实在是按捺不住,执意上山,宁莫冉劝不了我,也只得陪着我爬。
司机临走前给我们指点了一条碎石小路,径直向上走,就能到达留仙树。
山路上很寂静,只听到雪被踩发出簌簌的声音,和我们的喘息声。
石头冰凉,即使戴着手套,摸上去也寒冷彻骨。山路崎岖,小路又被雪覆盖,我几次打滑,险些滚下去。宁莫冉建议我留下,他
自己去找,可我不肯。
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但我无法再忍受思念的煎熬……我想马上见到他,以后分分秒秒都不再分离!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就像爬山,我费尽全身的力气,也只爬到一半就双腿麻木,冻的,也是累的!
“我……我动不了……”爬在冰冷的碎石路上,我不断敲着雪地,发出哀鸣:“我真没用……我把先锋给气跑了……我找不到他
了……”
声音震动了树枝,厚厚的积雪落下,落在我的身躯上,穿透衣服,冰冻着我的血肉。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涌上,我突然发现自己
是多么的无能,不是先锋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
他对我是那样的温柔体贴,他明明比我小却百般包容忍让……可是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连一句好话都没有说给他听。
若是他真的在山顶,一个人孤独的等着我,而我却无法用自己的力量爬上去见他!就像他说的,我是一只兔子,一只懦弱至极的
兔子!
一只大手温柔的拍落我身上的雪,我猛的抬起头,却没见到我想见的人。
“哎……”宁莫冉蹲在我面前,他叹口气,轻声说:“你无须自责,你们是小孩子,你们犯错是理所应当的……只要能改,就没
有人会责怪你。”
“可是……我害怕……”我心中的忐忑是什么我一直清楚,却不敢面对。如果他孤身一人待在山上,待在着茫茫雪地中,那么,
他——
“来吧!我背你上去!”宁莫冉扶起我,将我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他背起了我,就像夏天的时候,郑先锋在河边背起我一样。
那时,我的心被突如其来的性向问题困扰着,丝毫没有留意他对我的好,直到现在才发现,在我无助的时候,一直是郑先锋陪在
我身边。
他是我的出气筒,但是,我却连做恋人最基本的义务都不愿尽。
“你可以留下吗?”
我拒绝了他!
“你会回来吗?”
我拒绝了他!
“你能陪陪我吗?”
我……还是拒绝了他!
我到底答应过他什么?
从来……都只是他为我付出吗?
我的心,被无边无际的愧疚吞没了……
终于爬到了山顶,远远就看到那棵树,果然像郑先锋描述的……很粗,中间有个大洞,月光照过来,可以透过洞看到另一面的雪
花,而通透的洞下方,却有一个模糊的黑影。
“先锋——”我跃下宁莫冉的背,连滚带爬冲过去。
不远的距离,我跌了无数跤,吃了满口的雪,我像疯子一样跑到树底,看到的,是如同雪人一般的先锋。
他僵直着身体坐在那里,眼睛紧闭着,身上落着厚厚的雪,他的脸上……雪甚至没有融化。
“先锋,你不要睡……你起来……”我拼命的摇晃他,可是,他连发抖都不会了。
宁莫冉跑了过来,他拉开我,将手指放到郑先锋鼻下。
我快窒息了!
我紧紧盯着宁莫冉,我搜索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的心脏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他很虚弱……”最终,宁莫冉做了让人忧喜参半的回答。
郑先锋没有死……可是他随时会死!
宁莫冉背起郑先锋,大步向山下跑去。我愣愣的坐在地上,直到他们的人影快消失,才机械式的爬起,追了上去。
半路上,爸爸迎了上来,他接过郑先锋。
在更加艰难的下山路上,宁莫冉握住我的手,沉声说:“你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