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这是我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谈笑平叹道:“可惜至今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说话的当口他看了一眼小倩,后者正掀起死者身上的白布探下身去细看,不觉咳嗽一声,道,“这些受害者死前都曾遭受奸污,道长不看也罢。”
小倩点点头,放下白布,却又去看死者双手,谈笑平正待说话,他突然问:“谈兄,这尸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发现的?”
谈笑平转头道:“这是今天早上打渔的船家拉网的时候拉上来的。这也是他的晦气。这尸体上本绑着石头,本是不该这么快浮上水面被人发现,但偏生好死不死落在那船家之前布下的网里,他一网拉上来,原以为网到大鱼,却不想竟是具死尸!”
他目光闪动,道:“那网是船家昨晚撒下的?”
“正是。”
“也就是说,这尸体是昨夜才被匆匆抛入河中的,而且凶手并不希望她立刻被人发现,只是因缘巧合,才被误捞了上来。”
谈笑平点头。
他道:“那这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聂辛眉向来胆大妄为目空一切,之前数宗奸杀灭门大案都在现场留书扬名或是留下表明身份的痕迹,前几例受害者的尸体被发现时也是随意丢弃在水中并不怕被人发现,这一回为何他却似害怕被人发现尸体?”
谈笑平怔住,半晌方道:“卫兄的意思是?”
他道:“我没什么意思,只觉这案子有一些疑点一时无法解决而已。”
谈笑平苦笑道:“近来这几起连环奸杀案已闹的定州人心惶惶,知府大人也颇为震怒,若再不赶紧破案……”他还未说完,殓房门突然打开,一个衙差急匆匆地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道:“你和大人说,我立刻就来。”
那衙差答应着去了,他道:“可是说什么就来什么!大人紧急传我,恐怕九成是为了今早这事,不知……”
小倩截口道:“我也看的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当下谈笑平引了二人出外,口中道:“却不知小道长看出了些什么?”
小倩道:“那凶手好生残忍,受害人皆是没有反抗之力的弱女子,他也下的这般毒手!”
谈笑平笑道:“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把他列作人人喊打罪大恶极的大魔头了。二位自便,在下便先行一步了。”说着匆匆离去。
其时已近正午,二人便先去了一家酒楼祭五脏庙,二人要了个雅间坐了,小倩老实不客气地拿过菜单随手点了一溜,他抬起眼睛看看不说话,稍后有人捧了茶碗过来,待得小二走远,他才神色一肃,对小倩道:“你看出了什么?”
之前他缠住谈笑平说话,小倩便趁机将那几具尸体都查看了一番,如今听得他问却是不答,只举了茶碗揭盖闻了一闻,浅浅啜了一口,赞道:“好茶。今年明前的新茶。你也尝尝。”
他依言也喝了一口,果然满口生津齿颊留香。
小倩这才道:“那些女人不是死于剑下,她们颈上的伤口虽能致命,但真正导致她们丧命的却另有原因。”
他大感意外,不觉“哦?”了一声。
小倩便又道:“我刚才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几具尸体。虽然腐烂的程度有所区别,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乳房萎缩,下身烂的尤为严重。若仅是遭受奸污不会由内部腐烂出来,特别是今早那具尸体,她昨晚才死,下身内部却已开始腐坏,这是很不正常的情况。若我猜的没错,她们应都是被采阴补阳的邪功吸尽元阴而死。”他突然问,“这些死者是不是都是未出阁的姑娘?”
他点头。
“我听说苗疆有门极阴毒的功夫,便是用处女的元阴与精血练功,能够获得成倍的功力,然而吸尽处女的元阴之后须还得饮下她的鲜血,否则全身将受真气逆行爆体而出之苦。”
他恍然:“所以那凶手昨夜才要冒险前去带走尸体!”
小倩点头道:“这门邪功外人知之甚少,而这些尸体又大多在水中遭到浸泡,水流加速了尸体的腐烂,更洗去了许多原本应该留下的痕迹。你们片面地将她们下体腐烂的原因归结为曾受奸污所致,再兼先入为主地认定此案是聂辛眉所为,自然落入误区。”
他道:“若这些死者皆因那邪功而死,那这事只怕与聂辛眉无关。”
小倩冷冷地道:“那也未必。他虽是以剑闻名,但也不能不许他修习邪功不是?”
他不觉一笑,道:“是,你说的对。但不管是不是他,这凶手都非抓出来不可!”
小倩点头道:“你努力,你加油。”
就说话的功夫,饭菜流水般地送上来,小倩随手每样菜挟了两筷子便命撤,一时吃毕,菜剩了大半不止。小倩摸摸肚子打个饱嗝,命那小二过来把剩下的菜都拿去分给外头街上的乞丐,他也不阻止,只让小二另拿油纸包了只只折了个翅膀的烧鸡,小倩冷眼看他,忍不住嘲笑:“哟卫捕头,这是留着晚上吃呢?”他笑笑不语,等到结帐的时候却自怀里解了枚小小的金印递给小二命他拿去沽了钱付帐,小倩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没钱,早说嘛。”
他仍旧只是笑,和气地道:“钱财有去有来,道长吃的高兴就好。”
小倩又哼了一声,这回却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问:“道长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倩道:“尸体看过了,饭也吃过了,我自是该回观里去了。不然怎样?”
他笑:“我以为道长是要带我去找凶手。”
小倩诧道:“我带你去找凶手?”
他慢条斯理地道:“那邪功既然那般诡异恶毒,想来修炼之时必有各种限定条件。道长既知那邪功的练法,定也知道那邪功修炼的禁忌要害,想来也必定知晓修炼那邪功需要的条件场所,这定州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道长何必吝于指教,竟想孤身前往呢?在下虽然武艺低微,但吃饱喝足精力正盛,也愿与道长同行并肩除恶以消积食,还请道长不要嫌弃在下。”
小倩以一副见鬼似地表情瞪他,他回以无辜至极的微笑,阳光下憨厚得有如一头老黄牛。
“我觉得你不该叫飞天神捕。”
“哦?”
“你这么会猜人心思戳人痛处挤兑人,干脆改名叫神棍神捕吧!”
第五章
虽是白昼,这处坟场却处处透露出阴冷的气息。蔓草丛生柏枝森然,阳光在地面上反射出惨白色的光芒,天空中偶有鸦雀飞过,传来一两声嘶哑的叫鸣。
“那邪功至阴至柔,是以皆在夜间修习,白昼阳气旺盛,此刻更是正午,练那邪功之人昨夜方才吸过精血练功,绝不可自曝于烈日之下,只能待在极阴之地调息修炼。这定州乃是繁华之地,若说阴气最盛的地方,自非这处坟场莫属。这乱葬岗多埋着死囚恶犯,又有流浪汉乞丐,煞气既重怨气亦深,也算是修炼那邪功的极好场所了。”
他冷不丁地问:“道长是从哪里知道这些?”
小倩没好气地道:“燕云冲那妖怪最爱搜集这些个邪门外道的东西,什么修真啊采补啊向来是他的最爱,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年轻?”
他奇道:“燕观主年纪很大了吗?”
小倩哼了一声道:“那老不死的老妖怪!嗯?”他突然停下脚步伸手将前头人高的灌木拨开,顺着他手势看去,只见乱坟堆中一个黑黝黝的地洞,竟似往地底钻了下去。
小倩脸上露出悻悻之色,悻悻地道:“操!又不是老鼠,还要钻地洞!”
他却道:“所谓上天入地,今日也算应了这句老话。”
小倩白他一眼,嘲笑道:“你外号飞天神捕,今日却来钻洞,不如改名叫遁地神捕吧!”
他微笑道:“这可不成。遁地神捕早已名花有主,我怎敢僭越。”
小倩一愕:“还真有这个外号?那谈笑平叫顺风神捕,有顺水神捕不?”
“那倒没有。”他说完趴下身去,抢先从那洞口钻了进去,小倩知他挡在头前开路,虽不愿承他这情,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哼了一声了事。
二人爬了一段,前方却突然开阔起来,虽不能直身行走,但略弯了腰却还是能顺利前行,不必再像头前一般在地上爬了。他早已打燃了火摺子走在前头,火光虽弱,烧的却极稳定,显然这地道中空气充沛,其间火苗还略晃了晃,显是前头有风,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倩,后者冲他点点头,二人小心地移动脚步朝前行去。
外头艳阳高照,这地道中却极为阴冷潮湿,越往里走阴气越重,四周的空气便如冰水一般裹在他俩身上,渗过衣衫往骨头里钻。如此行得一阵,他突然停步,小倩见机极快立时也跟着停下脚步,攀过他肩膀望向前方。
原来他们一路行来脚下都是黑土,不想前方地面在微微火光照耀之下竟显出一种极诡异的暗红色来,那暗红色向前蔓延,便如一条长不见底的血河,同时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臭味道也钻入鼻中,中人欲呕。
小倩道:“这是血魂阵。”他解释道,“这泥土被毒血浸润过土中带毒,稍稍沾上便会腐肉蚀骨,想那修炼邪功的人必是以自身鲜血为引设下这个阵势,他自己通过无碍,旁人却不得入。”
他问小倩:“那现在怎么办?”
小倩反问:“你轻功怎样?”
“不怎样。”
小倩有些意外地看他:“谈笑平不说你轻功了得吗?”
他笑笑,道:“那是武林朋友抬爱。所谓飞天遁地,也是说抓贼极有毅力不屈不挠,却不是说当真会飞天钻地。”
小倩哼了一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他不慌不忙地道:“是我问道长,想来道长定有妙招。”
小倩冷冷地道:“谁说我定有妙招?我不过是个小道士,依我的妙招,回头走人最妙!”
他笑笑,道:“道长剑术高超轻功卓绝,昨夜道观之上在下早已见过,道长何必谦虚。还是说适才道长吃的太多,有些行动不便?”
“你他妈才行动不便!”小倩骂了一句,不情不愿地走到那血土边上,抬头看看洞壁,突然扬手发出一道剑气,只听“嗤”的一声,洞壁被划出一道剑痕,露出内中乌沉沉的黑土。那黑土被剑气一震,索索地掉下些土尘来。他啧了一声,突然腾身而起,有如一只蝙蝠般向左侧滑扑而出,脚尖在泥壁上一点,又向右侧扑去。这地道低矮狭小,泥壁又不比石壁,借力殊为不易,但见他身影向前滑翔而出,很快便消失于火光照耀范围之外。
四下里是潮湿冰冷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一点金红色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便如一块石头在地上摔了一摔,他心中一动,几乎就在下一瞬间,一道凌厉劲风扑面而至!他不闪不避右手一抓,稳稳地将那破空而来的物件一把扣住!
那是一把剑。
古剑。
形式古朴的样式,乌沉沉几与黑暗溶为一体的剑鞘,比普通的剑稍短也稍阔,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触感不止源于剑本身的份量,也源于自剑身不断传来的震撼气场。
这是一把经历了历史沉淀辗转过不知多少年的剑。
他缓缓地将剑连鞘插入地中,然后握住剑柄,缓缓拔剑。
剑光乍亮!便如黑暗中惊起一道闪电,那雪亮中仿佛还带着一抹血色,剑意如霜,渗骨寒意直逼眉睫,皮肤上竟不由自主地被激起一层暴栗。
好利的剑!
好杀性的剑!
他还剑入鞘。
寒光骤消杀气锐灭,便似先时那一抹血光一道严霜都不过是这黑暗微光中的一场梦幻。
剑鞘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平平地悬在地面上,指向前方那无边黑暗。
他将剑又往下压了压,拉了拉绳子,然后纵身跳了上去。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轻功并不太好,他又生的高大,不得不弯下腰小心前行,然而他又实在走的并不太快,似乎丝毫也不担心绳子会突然断掉或是另一头失去把持。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黑暗山一般压下来,脚下的红土在他手中的火光下泛着暗红的波光,腐臭的血腥气阵阵涌来,他忍不住想,或许自己已是坠入地府的孤魂,正一步步踏过血河迈向幽冥之境。
绳子会不会突然断掉?
对方会不会突然放手?
他与小倩相识还不到一日。
幸好这条路并不长,也幸好他没有信错人。
绳路终于走到了尾声,小道士站在那,手中握着那根维系他性命的绳子,他的面孔隐在黑暗中,直到他走近,那张高傲而美丽的面庞才再度一点一点地浮现在微光里。
他跳下来,对他说:“谢谢。”
小倩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他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都带着嘲讽,便如嘴角永远挂着的那抹冷笑,他慢慢地道:“你不怕我中途放手?”
“怕。”他道,“但我既已上来,便只有信你一途,别无他法。”
“你为什么要上来?”
“因为你要我上来。”他微笑,“也因为我一定要过来。”
小倩沉着脸:“我本可以不接你过来。”
他只道:“我知道道长不会扔下在下的。”
小倩不答,手一抬,绳子急收,那柄剑转眼又飞回他手中,他小心地解下绳索,轻轻拭去剑鞘上的土渍。
他道:“好剑。”
小倩道:“本是好剑。”
“奈何杀性太重,不容于世。”
“剑是凶器,本就不该容于世。”
“但人是好人,却该见容于世。”
小倩霍地抬起头看他,他眼睛很亮眼神很利,恼怒夹杂着讥诮浮现在那双锐利的眼瞳里,他傲慢地道:“好人?别恶心我!”他转过身,冷冷地道,“你既已过来便少废话,走吧。”
他笑笑,道:“是。”
第六章
“这乱葬岗下头似乎是座古墓。”
“哦?”
他指了指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方,泥土中露出半截面目模糊的石俑:“那石俑并非天然而成,乃是人工所造,常见于墓葬之中。但历来古墓都讲究风水,这块地方想来也该是一处风水宝地,为何上头却给弄成了乱葬岗?这实在于理不合。”
“前朝古墓今朝废。所谓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凭他前代如何了得,这风水之地便当真能佑他子孙千秋万代福寿连绵不成?那历代也没那么多朝代更迭了!可知什么玄学风水,都是无稽之谈,愚弄百姓!”
他忍不住笑,提醒:“道长,这玄学风水似乎正是贵道的营生……”
小倩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道:“那是燕云冲的勾当,我可不会!不过若真如你所说这下头还是处前朝古墓的话,那凶手选这地方练功还真是选对了。”
他笑笑,突然叹了口气道:“他是选对了,却不知我俩能不能选对。”
小倩一怔,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前路突然一分为二,这条地道竟变成了两条!
他稳稳地举着手中那点火光,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地道中很暗,也很冷,但他的心却是热的。他想到他新结识的朋友,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