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扶住贺理手肘一错先替他接回手臂,随即将他手掌一握,示意他放心,贺理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两步,让他与须头陀形成对峙之势。
须头陀虽奇怪他为何竟能恢复功力,但此刻却也不及多想,二人之前交手虽只一招,彼此却已知对方实力不可轻忽,这番对峙,一时竟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虎视眈眈望着对方,脚下或虚或实,探寻对方弱点。如此僵持一阵,突听得外头轰响,却是前方大火烧将过来,将楼下匾额烧断,玻璃瓷器哗然炸裂,不时有人高喊“快走快走!房子不行啦!”众人心中都是一凛,这才想起身处火场之中,不可久留!
战斗也由这一声开启!
须头陀突发一声喊,禅杖抛起一掌虚一掌实握住杖身,一招“夜叉探海”朝卫道打了过来!卫道见他力大不敢硬接,闪身避开要害以腿代拳一招“横扫千军”攻他下盘,须头陀不闪不避,左手一沉拗杖横击,杖尾有若钢鞭又快又狠朝卫道杵来,卫道若不收腿,倒似把腿送上去与他禅杖硬碰。卫道变招极快,脚下一滑已向右闪出,那头陀见他只是闪避不觉兴起,舞动禅杖,直如疯魔一般,将卫道全身罩入杖影之中!
原来这须头陀本是少林弃徒,在达摩院中亦是高手,向来自负武功了得,也深受太师器重。卫道知晓他这路杖法乃由少林伏魔杖法所化,见他力大无穷招数精妙,虽是深恨他欺辱贺理,却也不禁暗赞他身手了得,他心中已有应对之法,便不肯与他硬碰,只展开轻功,在他杖影下飞跌扑挪,有如飓风枯叶,又如长风柳絮,那禅杖虽是虎虎生风,所过之处砖裂石崩,却偏生拿他这飘忽的身法无计可施。
斗得一阵热意蒸腾,显是火已烧上二楼,须头陀心中焦躁,眼见卫道朝墙角退去,不觉大喜,大喝一声,禅杖横扫向外猛击,欲将卫道杵死在墙上。哪知卫道早已在等此刻,他将身一矮,竟在那禅杖之下窜出,直扑向须头陀怀中,双掌直击而出,须头陀大惊之下变招奇快,禅杖变击为压,向他天灵盖摁下,卫道双掌倏的一收,身形向后一翻,双腿环踢而出,须头陀闪避不及,竟被他接连三脚踢中面门,顿时鼻塌血流,大叫一声,硕大身躯向后飞出,撞破木门,不防外头护栏已被烤裂,挡他不住,一个胖大身影笔直坠向火海之中!
只听得连声凄厉惨叫,烈焰中一团火焰暴起,不久止歇,卫道与贺理听的惊心,不觉对望一眼,后者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别过脸去。
卫道得除大敌面上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他缓缓站直了身体,转过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任情。
任情惨然看着二人,此刻焦臭味与热气阵阵袭来,夹杂着不住的爆裂倒塌之声,反倒是人声渐弱。
卫道长叹一声,正待开口,任情突道:“你要抓我?”
卫道默然。
“之前你说肯为我瞒下一切,难道竟是骗我的?”
“不是。”卫道道,“当时你若收手,我确实愿为你顶下一切。”
“那现在……”
“现在已不行了!”
“有什么不行?”任情大声道,“只要你替我杀光外头那群官差,这事便仍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什么不行?”
卫道怔了一怔,道:“直到现在,你仍然执迷不悟……”
“我悟什么?”任情冷笑道,“我不过是用了一点手段往上爬,稍微替自己打算一下,我有什么错?”
“是,你往上爬本是没错。但你不该为了替自己打算,便冤枉无辜滥杀同僚!你哪里是任情,根本就是妄为至甚!当年你初登官场,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定要当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谁想如今你竟变成这副样子!你怎么对得起任先生昔日的教诲,你怎么……”
“够了!”任情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道,“成王败寇,今日是我求仁自得仁,毫无怨言!你这些说教还是留着给其他人吧!”他脚下向后一退,卫道脸色一变叫道:“小心!”
只听轰然巨响,烈焰自他身后升腾而起,却是大火借助夜间风势,沿着楼道有如矫龙飞窜上来,转眼在他身后烧成一片火海。
卫道情急脚下欲动,任情却又大喝一声:“站住!”他心下虽急,却也实是不敢再动。
外头几乎已听不见人声,显是都已撤走。贺理眼见大火烧近,心中虽急,然而卫道未动,他也不敢乱动,一时间四下里只听得烈焰肆虐之声,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任情定定地望着卫道,美丽的脸上露出凄凉之色,道:“长德,你向来是最疼我的。从小到大,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今日你却不肯帮我……”他透着寒意的目光自卫道脸上扫过,落到贺理脸上,冷笑数声,道,“你当他是真心喜欢你?别做梦了!他从小到大喜欢的都是我,你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
卫道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听他厉声道:“卫道,我恨你!”
他向后一退,脚下木板发出沉闷的断响,他便如一只折翼的大鸟般向下跌落,瞬间被熊熊火海吞没!
尾声
天压彤云,北风愈紧,远山耸然,苍鹰偶尔掠过天边留下一个黑点,再望过去便只有白纸一般的天幕,沉沉肃穆。
临行的时候赵雁鸿欲言又止,卫道看得出他想挽留自己,但最后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拱手施了一礼,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卫道已换下了官服,昨日他在火场中受了一点小伤,手上缠了绷带,但看上去精神却还好。而在他身边,贺理也已换了寻常布衣,青绦束发,越发显的眉黛鬓青唇红齿白,惹的远去的官差不住回望。
“不知你干爹与朱叔叔护送那人回乡,走到哪了。”
贺理听到他说,斜过目光觑了他一眼,打个手势道:‘你突然去找干爹,可吓了他一跳。’
卫道笑笑,道:“他以为我去寻他晦气,其实我倒怕他因我伤了他生我的气。”他见贺理欲言,将他手一握,笑道,“我说笑的。你干爹和朱叔叔都是心胸开阔之人,我知他俩断不会记恨于我。倒是你,又是江洋大盗的义子,又是崆峒门人,还是‘百药活佛’的高足,乐师大人,你骗的我好苦。”
贺理脸上一红,伸手在他掌心写道:‘你不也一直在试探我?’
卫道笑笑,道:“谁叫你那么多破绽,让人想不怀疑都不行。”
贺理只是笑,其时赵雁鸿正自马上转过来冲他俩挥手致意,他也抬起手轻轻挥动。
卫道突问:“小理,那日你舍身救护绿柳,若我不曾出手,你待如何?”
贺理一怔,转过目光看他,俄而轻轻摇了摇头,打着手势道:‘我当时心急,一时竟没想到后果。’
并不十分出乎意料的答案,然而当真知道的时候仍是让他失笑,笑得一阵,他突道:“小理,如今我已不再是什么捕快,你可还愿跟着我,就此浪迹江湖、终老一生?”
这话他当日曾向贺理询问,如今旧话重提,二人心境比及那时却都已有了不同,贺理凝目看了他一阵,突然取出箫管凑到唇边,呜呜吹奏了起来。
他的笛子在昨日战斗中为须头陀所断,幸得马车中还留有箫管,如今吹将起来,沉郁凄厉,比及笛音又是另一番滋味。卫道听了半晌,听出他吹的正是那日他所吟的《六州歌头》的下阙: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兄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卫道忆起那日车上倾诉衷肠的情景,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感叹,听他奏完,怀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他手,只觉柔情似水难剪难断。
其时冰晶吐艳,飞雪初降,贺理放下洞箫反手回握住他,冲着他微微一笑。
正是:人间有情从头诉,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一部·完
第二部
楔子
“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香,少年骑马郎。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
这曲《菩萨蛮》传自前朝,写清明踏青时节少年男女邂逅之景,活泼生动妙趣横生,由这歌女唱来更是轻盈自在风情宛转,当下便有好事者在旁高叫道:“回头!须得回头!”满座大笑。
这是一只游河的花舫,四周扎着各色彩绸,又有鲜花吐蕊装点头尾,舫上多是寻欢做乐的纨绔子弟,那歌妓与众人调笑一番,轻启歌喉又唱了起来,开篇却是“牡丹含露真珠颗”。旁边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悄声对身边人道:“这采萍乃是定州最好的歌妓,不知可入得卫兄法眼?”他身旁那人微微一笑,道:“歌好,人好,只笛子差了些。”那人便笑道:“素闻卫兄熟谙音律,果然不假。”那人还未答话,突然彩舫一个摇晃,外头响起一片喧哗。
只听一人骂道:“孙老头,你瞎了眼了你在河上混闯?大白天你撞鬼啦?”一个苍老的声音惊惶失措地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可不得了啦!!前头……前头……”那人道:“前头什么?”那老头却是不住叫喊就是说不清楚。便有人叫艄公划了小船过去一探究竟,不一会儿,只听那艄公也大喊起来,那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走到船头,却见一叶小舟飞也似地划回来,那艄公不待船停,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尸体!前头河上飘了具尸体!是女尸!”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两条人影自花舫掠上小舟,那公子哥模样的人便道:“快划过去!”那艄公吓的变了脸色,摇手只是不应,另一人便微笑道:“莫怕,若当真有死人,那便是在下等人的差使。”他从怀里摸出块腰牌一亮,道,“我们是捕快。”
第一章
夜很黑。
夜色已深。
极深。
他便在这极深的夜里追踪敌人。
他已追踪了很一阵子了。
他还记得那个在夕阳下含羞微笑的少女,她不会说话,却在他为她摘一朵花时羞红了脸,笑出右颊一个深深的梨涡。
那是个比花更娇,比花更俏的少女。
但她却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掳走了!
“卫捕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和玲玲去给秦大婶送东西,回来的时候走到村口那棵树下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玲玲已经不见了!”玲玲的双胞胎兄弟,那个叫阿勇的男孩哭着向他讲述今夜事情发生的原委,而听说女儿失踪,他借宿那家的女主人朱大嫂立刻晕了过去。
朱大叔抓着他的手哀求:“卫捕头!我求求你,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
他义不容辞,自然、当然、决然。因为他是捕快,不但是捕快,还是名捕!
事实上,他到这定州来,本就是为了近日定州接连发生的奸杀妇女案。而凶手他也很清楚,因为那个凶手从来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恶行!
赤面淫魔聂辛眉。
他在心里默默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就在片刻之前在他眼前发生的事。
黑暗中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就像一头蛰伏的野兽,而在他身下,苍白柔弱的躯体,了无生气的面容,在淡淡星光下有如一朵被严霜摧残的小花,已然零落飞散。
他冲那个黑影出手,对方却将那具少女的身体作为武器向他掷来,他不得不卸去力道接住那具仍带着余温的躯体,也就这么阻的一阻,那黑影已朝着西方飞遁而走。
他用自己的外衣裹住那已永远失去的可怜生命,将她暂且放在一旁树下,随即展开轻功朝那黑影奔逃的方向疾追而去。
他誓要抓住那个凶手,他发誓绝不让那无辜的少女枉死!
对方是贼,他是兵,对方要逃,他要追!论起追踪,他向来自负,便算敌人上天入地,他也自问有本事能将对方抓出来!
然后,他便在这漆黑的深沉的夜里,闯入了这座幽暗默静的庙宇。
牌匾上写了三个字:得妙观。
从外看来只是座普通的道观,然而当他进入之后才发现内中其实别有洞天,曲廊深折庭院深重,竟比深宅大院亦不多让。他绕了几个弯竟险些迷路,心念一转,飞身跃上屋顶,冲那最高处的正殿跃去。
其时乌云蔽月天光暗淡,瓦檐上斑斑点点仿佛湿了一地的雨滴,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云层翻涌月色渐明,便在这云破月出的刹那,剑气乍现!
没有剑光。
或是这夜太黑,又或是那剑太快,他感到剑气逼迫眉睫切入肌肤,却仍未看到剑光闪耀。
好快的剑!
他在心中称赞,双掌一合,他不退,他反击!掌风如刀,劈破气流,发出尖锐的呼啸。
对方以剑气相袭,他以掌刀回击,两重力道在空中一交,夜风骤烈,激的屋瓦一齐震动,汇成一片嗡嗡低鸣。
对方一击未中,后招又来,剑气利如闪电,刹那间连攻三剑!他暗叫一声好,掌刀回以颜色,也是三记接连劈出,突觉颊上一凉,却是被剑气划开一道小口,而黑暗中有人低哼一声,显是也吃了苦头。
云层渐开,圆月忽现,清辉流泄,将屋顶照的一片雪白。
他便在这一片雪白中看清了他的对手。
下方突然亮起一盏灯火,一个声音笑道:“更深露重夜路难行,卫兄,站屋顶上做什么?还是快下来吧。”
这个声音他不陌生,这个声音的主人他更不陌生,事实上,他俩白日里才在一处查案,直到午后才分手。
那个人是定州总捕头谈笑平。
第一次见到谈笑平的人几乎都不大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定州一地的总捕头,因为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一名捕快,反而从头到脚都更像一名花花公子,特别是他还长了一张与花花公子十分相衬的俊俏的脸。
只是今日他那俊俏不免有些失色,只因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个容貌十分俊美的年青道士。他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不速之客,嘴角带着懒洋洋的微笑,突然抬手捂住嘴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谈笑平还在劝他:“卫兄,下来吧,那上头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稍一迟疑,纵身跃下。
谈笑平引他入内,他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乃是这座道观的正殿,而先前,他便在这正殿之上与人交手。
“其他地方都熄了灯早歇息了,只有这里烛火彻底不熄,方便一些。”谈笑平这么和他解释,又指着他身边那年青道士道,“这位是得妙观的观主燕道长。”
他抱拳施礼,道声得罪。那道士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笑着看他不置可否,只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这位是允州的总捕头卫道,江湖人称飞天神捕。”谈笑平说着又加了一句,“卫捕头不但轻功好武艺高,还精通音律。”
那道士“哦哦”点头,有意无意地觑了一眼后方,之前与他交手那人也已进了殿内,听到谈笑平的话轻哼了一声,显是大不以为然。
他很客气地问:“那位是?”
谈笑平看那道士,那道士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道:“小倩,你叫他小倩便好……”
“燕云冲!”突来的喝斥打断了道士的话,那个看上去年纪很轻、脸色很白、眼睛很亮的小道士怒不可遏地瞪他,他发现他眉眼很利,特别是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凌厉的便如两把跳动的小刀。
那道士笑嘻嘻地答应一声,却又转过来对他道:“就是聂小倩那个小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