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情一动不动地看他,卫道亦是同样,二人这般对视良久,卫道才低声道:“毒并不在酒里。”
任情承认:“你这人一向小心,既已对我起疑,我知你定不会饮酒。毒是下在你坐的椅子上的,这毒无色无味,只是发作不免慢了些。”
卫道稍一沉默,道:“那如今,你待如何?”
任情柔声道:“长德,今日你等留宿客栈,你虽素来谨慎,但想着将到京城,一时高兴不免疏于防范,不想半夜客栈突发大火,又遇山匪袭击,你等不及逃出,连同钦犯一并葬身火海。”
卫道苦笑。
任情又道:“长德,我虽有意算计于你,却从不曾想过伤你性命,我早已为你觅得一个替死鬼,你向来对官场无意,就此隐居亦不算令你为难。只要你答应我当此事全不曾发生,不对任何人提及一字半句,我便带你离开此地。”
卫道问:“我若答应,你信?”
任情微笑道:“你向来最重信诺,你的话,我自然信。”
卫道道:“你倒是很了解我。”不待任情说话,他又道,“但你既如此了解我,你又怎么认为我会答应?”
任情柔声道:“长德,你自小便当我亲弟弟一般看待,我要什么你都去帮我寻来,难道今日你竟忍心看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卫道道:“我只愿你悬崖勒马。”
任情失笑。
他又道:“你放了那个假余震飞,我会替你担上私纵钦犯的罪名,不会牵连于你。”
任情沉下脸,道:“太师要的是余震飞的人头!”
“便算你此回骗过太师,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真正的余震飞若现身,你的谎言一戳即破!”
任情突然笑了,他笑的颇有几分神秘:“真正的余震飞?你放心,他绝不可能现身。”他道,“你道我怎么想出这个李代桃疆的法子?因为真正的余震飞已经死了,便在三个月之前,他已死在了一窝蜂手上,骨化脓血,死无葬身之地!”
第十八章
卫道这回是真的怔住了。
任情道:“当日一窝蜂劫掠商队,不想余震飞竟藏身其中,一窝蜂不知他身份当场将他杀死,尸体也一并用化尸丹化了。他身上带着御赐的丹珠乃是一件异宝,莫邪与我有旧,知我在官场上用得着那些东西,便拿来送我。我一见便知那是御赐之物,立刻向他们询问,根据他们的描述,我判定那人便是余震飞。然而死不见尸,如何能够让人信服?也是天助我也,竟让我在邓县无意中发现一个送炭的农夫与余震飞相貌颇为神似,我便立刻定下此计,不论是伍相还是太师找上我,我都不会吃亏不是?”
卫道恍然:“是了,你之前只当要杀余震飞的是伍相,不想引来的却是太师,更不想太师对这余震飞如此重视,竟愿意将女儿许配予你。”
任情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斟了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道:“太师那般骄傲的人,似我这般寒门出身,寻常岂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卫道沉默了一下,道:“如此说来,你是定不会考虑我的提议了?”
任情道:“太师又不是傻子,弄个假人头岂能糊弄过去?长德,依着太师的意思,你与赵雁鸿都是必死之人,我保你,已是冒下极大风险了。”
卫道冷笑。
任情被他笑的心中不快,正待说话,突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快步推门而入,脸上满是惊惶。这人卫道认得,正是任情身边的亲信陈动。
只见他走到任情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任情脸色一变,失声道:“什么?没有人?”
陈动诚惶诚恐地道:“当真没人!小的仔细看了,其他弟兄也都搜遍了,囚室内当真一个人也没有!”
任情霍地转头看向卫道,后者镇定自若地看着他,镇定地道:“你不用找了。我料你这两日必到,所以昨日我已将那人放走,托了两位前辈送他返乡。”
任情怒道:“胡说!我之前分明亲眼看见他从囚车中被移往囚室!”
卫道淡淡地道:“囚车中自是有人,但却已不是他。”
任情将信将疑,但此刻人遍寻不着,心中不免焦躁,他瞪着卫道,脸色已变的铁青。
卫道道:“人已走了,你便再不甘亦是无法。”
任情冷冷地道:“你让人在囚车中假扮钦犯,连赵雁鸿也瞒了过去,那人是谁?”
卫道道:“怎么?你对这也有兴趣?”
任情道:“这事你断不会随意告诉他人……是你那个男乐师是也不是?”
卫道淡淡地道:“便算是,他也早已走了。”
任情冷笑道:“走了?你倒是心疼他,怕我杀了他!”
卫道平静地道:“事已至此,你还待如何?现在收手,只怕还来得及。”
任情双眉一扬,还未说话,陈动已低声道:“大人,适才冲进囚室的时候和赵雁鸿的人打了照面,有人认出了咱们,只怕现在已收不了手了。”
任情怒道:“不是叫你们不要露面的吗?赵雁鸿的手下有什么本事,竟能逼你们现面?”
陈动低声道:“是,但里头有个点子扎手,看样子不像官差,兄弟们一时不察,被他点翻了几个,叫赵雁鸿的人揭了面巾……”
任情脸上阴晴不定,显是心中挣扎,耳中听得外界呼喝愈急打斗激烈,又有人大叫“救火”,又有人高呼“快走快走”,火焰噼叭之声不住传来,显是火已在前院烧了起来,他一咬牙,对卫道道:“长德,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到了这步田地,多一个活口便多一分危险,你不要怪我。”
他冲陈动打个眼色,后者移步上前,卫道皱一皱眉头,便在此时,劲风忽动,陈动大叫一声,脚下一转向窗边扑去,那人却是故意引他过去,身形一晃,已掠到卫道身边。
卫道一见,不觉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那人正是贺理。之前他从囚室脱身助赵雁鸿击倒数名敌人之后担心卫道急急赶来,却不想卫道二人谈的正紧,他不便露面便一直隐忍不发,此刻眼见任情有意对卫道下手,心中一急不再隐藏,听得卫道发问也不回应,只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倒了一粒丹药出来塞入他口中,卫道虽不知是什么东西,然而心中暖洋洋的,不觉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没事。”
任情见他二人亲昵,心中大不是滋味,又见贺理姿容美丽,想起那日卫道说的比自己美那么一点点,不觉更是不快,他强自压抑了怒气,冷冷地道:“百闻不如一见。长德,你艳福不浅嘛!也罢,今日送你二人做一对同命鸳鸯,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卫道道:“文理,亏你还是两榜出身,这话好生不通!这鸳是公,鸯是母,我与小理皆是男子,岂有同命鸳鸯的道理。”
任情冷笑道:“你倒还有心思开玩笑讨这口舌便宜!”
卫道说得这两句,已觉出丹田内一股暖流缓缓升起,他不再多话凝神运功,那边陈动见势不对猱身上前,贺理横笛一挡,二人交起手来。
陈动身为任情身边第一亲信,身手自是不凡,他是通州霍家拳的传人,一身功夫造诣非浅,在允州向来只服卫道一人,原以为对面这个青年名不见经传年纪又轻,一早存了轻视之心,不想对方手中一枝朱笛招式奇诡,防不胜防,更兼招数繁杂,让人全然摸不清他武功路数,一番缠斗下来,竟是讨不到丝毫便宜。他眼角一瞥任情,只见后者双眉紧蹙颇有不耐之色,不觉心中一急,出手竟露出一丝破绽。
高手过招间不容发,贺理朱笛一颤,自他左肋下空档攻入,疾点他腰间数处大穴,陈动一惊,沉臂变锤反击他笛身,贺理不待他击实,脚步一转已滑到他身后,左手施个小擒拿手拿他右臂,陈动将身一晃右拳虚杵,一招“一柱擎天”倒撞他肩头!不想贺理这下却是虚招,骤的一个矮身,右手横笛一转,陈动只觉左膝弯一麻,一个踉跄变招不及,胸口一紧已被朱笛点住,他心中一凉,不想笛端在他胸口轻轻一点即退,旋即一掌在他臂上轻轻一托,将他轻轻推了开去。陈动一愕,却也知晓对方手下留情,正犹豫间,突然眼角瞥到一缕精光,不觉失声叫道:“小心……”话音未落,左侧窗户轰然炸裂,一根碗口粗的精铁禅杖破窗而入,直向贺理撞去!
贺理不防突来此变,眼见禅杖来势凶猛本能欲避,然而他这一闪禅杖势必撞向后方正自盘膝运功的卫道,他一咬牙,朱笛一横,竟是硬挡那声势骇人的一杖。只听一声脆响,贺理手中朱笛应声而断,整个人也因那巨大的冲力连退数步,他不欲影响卫道强行站定,却不想禅杖下突然窜出一人,手臂一长,结结实实一掌拍在他左肩上!
第十九章
贺理受到禅杖冲击余力未消再挨这一掌,顿时飞跌出去,总算他借着飞跌之势稍稍泄去那一掌之力,但仍是“砰”的一声撞在墙上,震的石灰扑扑而下!他落下地来站立不稳,“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只溅的脸上衣上点点都是血渍。
那人哈哈大笑,贺理这才看清那破窗而入的是个胖大头陀,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掌中一根精铁禅杖,站在那里有如一座黑铁塔。见他惊诧,那头陀哈哈笑道:“小子,见着佛爷威猛吓着了?佛爷我便是江湖上人称魔僧须陀的须头陀,你败在佛爷手上,亦不为冤!”
任情在旁笑道:“须大师果然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绝不落空。”
须头陀听他吹捧甚为受用,呵呵笑道:“任大人何必客气。大家同为太师办事,办好了是本份,办不好,谁也吃罪不起!既然遣了我来助任大人办这件事,自当尽力而为。”
任情道:“办好了这事,太师定有重赏。”
须头陀瞧着贺理嘿嘿了两声,目中露出淫邪之色,道:“别的赏赐且不管他,任大人要除的是那坐着的,这个小美人便赏了我吧。”
任情一愕,脸上笑容便有些僵硬,道:“原来……不想大师竟有龙阳之好……”
须头陀哈哈大笑,轻佻地瞥他一眼,嘿嘿笑道:“佛爷我向来荤素不忌,若非任大人是太师未来的佳婿,似任大人这般的美人,佛爷我也是喜欢的。”
任情听他出言轻薄,脸色微变,只道:“一切仰仗大师。”
须头陀咧嘴一笑,上前一步道:“虽说杀鸡焉用牛刀,但这碍事的老鼠,总还是早些料理的好。”
贺理见他望向卫道,心中一急,强压下伤势纵身跃到卫道身前,提掌运功摆出护卫之势,须头陀见他这般不觉大乐,呵呵笑道:“小美人,你对这男人倒是有情有义的紧!放心,等下佛爷送他归西之后再来好好疼你,包管让你再也想不到其他男人!”
任情听他说的不堪不觉皱眉,贺理却全不为所动,凝神运气,眉宇间庄重肃穆,显出凛然之色。须头陀一见脸色微变,道:“好啊!这下可使出真本事来了!”说着禅杖一顿,大步上前,口中道:“佛爷舍不得伤你小命,空手来陪你玩玩……”
不待他说完,贺理双掌一分,倏乎而上,便如一只大鸟扑击而下,掌刃指锋,分击须头陀腹心四处要害!他心知对方乃是高手,自己又受伤在先,是以这一下再不留手,出手便是绝招!须头陀先前看他与陈动交手知他心慈手软,不想这第一招竟如此狠辣,一个不察,险被他双掌击中,饶是如此,肋下被掌风扫到之处亦是一阵剧痛。他心中大怒,骂道:“好小子!佛爷抓住你之后,定要好好地整治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贺理不理,他一着抢攻得手不敢怠慢,余招连绵不绝,竟将须头陀逼的连退数步。须头陀收起轻视之心严阵相应,运起少林拳,招数大开大阖沉稳老练,慢慢地板回劣势。他二人一个高大威猛力大势沉,一个身形轻捷招术精妙,一时竟打了个难解难分。
一旁任情不懂武功,陈动却是拳术上的行家,见他二人缠斗,翻滚跌扑似虚还实,一招一式若拙实巧,心中不觉大是佩服,心道:这须头陀出身少林,虽说人品不佳,但人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实非妄言。他这少林拳法看去平淡无奇,但一招一式皆是经过千锤百炼无懈可击。而这少年的拳法却又更是古怪。他以意为形以气御力,时而柔似太极时而又刚如通背,招式变化莫测,瞧去与少林拳法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似另辟蹊径青出于蓝。
突听得须头陀高声笑道:“哈哈!这下你可泄了底了!我道你是什么人,原来竟是崆峒门下!嘿嘿,你是吴春山还是宋仁的弟子?”
贺理听他揭露自己师门却也并不惊异,只摇了摇头,示意他猜的皆不是。
须头陀面露诧异之色,道:“崆峒五子之中,还有谁能有本事教出这般身手的弟子?”他旋又大笑道,“管你是谁的弟子,今日遇到佛爷便是你的晦气!来来,还是来与佛爷我及时行乐,好好快活快活吧!”
他手臂倏的一弯,身形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右拳旋冲敌人下盘,贺理见他势猛,使招云手卸他力道,不想他受伤在先力有不逮,须头陀又内力精湛臂力奇大,铁拳万钧压下,竟是粘他不动!云手分力不及,未及变招,已被他压住肘弯直击过来,只听“咔”的一声,正撞在他箭伤未愈的左肩上!
须头陀得势不饶人,手臂一弯巨掌反扣,一把将贺理右臂反扭到背后,直拉进怀里。
贺理痛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是咬紧了牙不肯示弱,须头陀看他这样反倒高兴起来,呵呵笑道:“倔脾气!佛爷我喜欢!等下玩起来才更有意思!”
任情略一皱眉,道:“大师,正事要紧!”
须头陀嘿然道:“那个中了白家的失魂散,早已构不成威胁,还用得着佛爷我亲自动手吗?”
他既这么说了,陈动无奈,只得道:“卫捕头,得罪了!”说着举步上前。
贺理心中骇极,奈何被那头陀制住动弹不得,须头陀见他愈是惊怒急切,容色反倒愈是动人,不觉心痒难熬欲火激窜,一只手板住他右臂,另一只手便去解他衣衫,口中道:“奶奶个熊这可真是要了佛爷的命……”突然肋下一痛,他应变极快,手腕一推,贺理借着他这一掌向后跃出,未及站稳,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只见他右臂软软垂下,竟是拼着脱臼之险暗击了须头陀一掌。适才二人距离极近,若非须头陀见机的快贺理又因伤痛弱了几分力道,那一掌击实,须头陀只怕伤的比他更重。
须头陀只觉肋下隐隐作痛,显是已伤了骨头,心中不觉大怒,又听任情在旁冷冷地道:“大师,看来这不是只待宰的小白兔,反倒是只会咬人的狗啊。”
须头陀正待说话,突听得一声惨呼,却是陈动向后飞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凌空而起,双腿闪电般直踢须头陀面门,须头陀一心只在贺理身上,不防敌人从天而降,腿势有如排山倒海,他不敢大意,双臂向上一挡,硬接这力道千钧的一击!
只听砰砰两声,须头陀向后连退数步,脚下不稳,竟至扶住禅杖方才稳住身形,他虎吼一声拔出禅杖,神色一肃,望向敌人!
大敌!
第二十章
这个大敌,自然便是卫道。
他看上去仍与往常一般不动声色,然而熟悉他的人却都可发现他的目光已冷到极点,任情与他相交多年,知他怒极,不觉心中一寒,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