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第一、二部）——柏西

谈笑平哈哈大笑：“那观主岂不就是燕赤霞？”

那道士笑眯眯地看他：“谈捕头可愿做宁采臣？”

谈笑平大笑，折扇一指，笑道：“卫兄倒像。”

他也笑，只道：“谈兄说笑。”

自是说笑。民间传说中那宁采臣是受美艳女鬼聂小倩垂青的少年书生，他却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虽然眼中偶有柔情缱绻，但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会把他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读书人联系起来。

那个被唤作小倩的小道士气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月光自窗缝照进来，恰恰照在他煞白的脸上，越发显出他刀刻般的轮廓。

这人长的真好看。他想：便是鬼，定然也能诱人甘为身死。

他正自悔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却听到谈笑平问他：“卫兄为何深夜至此？”

第二章

他转过目光看向谈笑平，后者脸上一片平静，他道：“我是追着一个人过来的。”

“谁？”

“我怀疑他便是定州近日奸杀案的凶手。”

“赤面淫魔聂辛眉？”谈笑平失声道，“你不会追错吧？”话一出口旋又后悔，赶紧道，“卫兄的眼光我是相信的……”

他道：“我不敢断定他是否聂辛眉，我只是目睹了他今夜犯下的一桩恶行，一路追踪至此。”他沉声道，“他奸杀了一名少女，就在不久之前！”

谈笑平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道：“卫兄亲眼看到他进入这里？”

他点头。

谈笑平看了一眼燕云冲，后者懒懒地坐在那里，捂着嘴只是打哈欠，似是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谈笑平苦笑了一声，道：“卫兄，实不相瞒，今夜我一直在此与燕观主闲聊下棋，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进过这里。”

他怔住。谈笑平江湖人称“顺风神捕”，除了形容他官运亨通一帆风顺之外，也是赞他耳目了得，是有名的听风辩音能手。他既整夜都在这里，那这方圆一里内的动静只怕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既说没有听到有人来，那便定是没有人来。以他的身份，实在不可能骗他，也不必骗他。

“飞天神捕看来是撞鬼了。”

燕云冲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在旁冷笑的小倩，懒洋洋地道：“咱们这儿供着天师，若有鬼，自是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抓一双。”

小倩冷冷地道：“若真有鬼，自是一剑杀了一了百了！抓来捉去那般麻烦，又不是女鬼让你怜香惜玉舍不得！”

燕云冲打着哈欠笑：“女鬼都没我好看，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你，向来和那些穿裙子的纠缠不清，也不知你这个冷面冷心的怎就那么得那些个女人的欢心。”

小倩脸色一沉，谈笑平咳嗽一声，道：“卫兄，会不会是你近日太过劳累又或是太过紧张一时看花了眼？”

他想想，歉然道：“也有可能……”

谈笑平叹道：“也怪不得你。那聂辛眉做恶多端，近来又频繁犯案，你心中焦虑，也是可以理解。”

他不答，那小道士小倩却突道：“那聂辛眉便那么厉害？“

谈笑平道：”那聂辛眉出道十余载，一把哀剑杀人无数，在江湖用剑的高手中便算不进三甲也定能跻身前十之列，小倩道长剑术虽好，只怕比他也差那么一截。可惜他虽然剑法高超人品却极为低劣，数年间做下无数奸杀大案。龙家庄的二小姐被他奸杀，龙家庄找他报仇，竟被他一夜灭门将山庄烧成白地。凌波仙子秦笑可被他所骗失身于他，却遭他始乱终弃被他逼疯。种种劣迹，真是不堪历数！”

小倩冷笑道：“你们这些神捕名捕，竟拿这么个恶贯满盈的恶贼束手无策，可算是朝廷白拿钱养你们了！”

谈笑平笑了笑，摇着折扇道：“小倩道长这话便不对了。不是聂辛眉太厉害，实是因为他在暗我们在明，他犯了事留下形迹，我们方能遁迹去追去查去抓，自是不免事事落在他后头。他若销声匿迹，我们便得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跑断腿，人海茫茫，哪里说查便能查到。所以犯一件案子容易，破一件案子却往往旷日持久。旁人只道我们是神捕是名捕，却不知碰上大盗大贼，神捕也不过是条狗，只能闻着味道连滚带跑地去追。”

小倩“哈”了一声，道：“你倒自谦的很！”

谈笑平笑道：“这可不是自谦，不信你问卫兄？”

他淡淡一笑，道：“狗也有一个好处，盯死了便死追不放，谁想摆脱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谈笑平大笑道：“不错！盯死了便死追不放，那聂辛眉被你盯上，定是难逃此劫！”

他道：“天网恢恢，本就疏而不漏。”

小倩又是“哈”的一声，两眼上翻，露出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他注视对方，平静地问：“道长觉得在下说的不对？”

小倩冷冷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是官府欺骗世人安抚人心的伪善谎言罢了！做恶的往往屡屡犯恶行方能受惩，有些更是仗势仗财逍遥法外，而受害的良善却不免痛苦一生。什么法什么道，都是官府自己编出来哄骗百姓，你不见那些个贪官污吏，官贼一家，只怕有时候比贼更加可恶！”

谈笑平失笑，道：“小道长这话未免偏激……”

小倩截口道：“我说的不对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清的尚且如此，那黑的可想而知！朝廷贪弊成风循私成例，便是你们这些神捕名捕，不也只敢管管这些个江湖匪类，敢动那些个背后的大人物吗？”

谈笑平苦笑。

他这才道：“小道长说的对，但又说的不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并不是一句谎言，而是古往今来人们心中一个美好的祈愿，也是世道人心应有的警惕。诚然这世间有抓不完的恶惩不尽的奸，但不能因为无法除尽我们便不去抓不去惩。惩得一个恶，便有可能救的一个善，杀得一个奸，便有可能震慑另一个有可能成为奸的善。我们不能让一切重来，也无法弥补受害人受到的痛苦，但我们至少能改变另一些人的命运，能让自己的良心得安。独善其身固是容易，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不易而为之，知行路之艰而强行之，这才是大丈夫入世之道。”

燕云冲笑嘻嘻地看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卫捕头真会说话。”

小倩之前一直脸露嘲讽，听他说完神色稍霁，却也只冷哼一声，道：“漂亮话谁不会说！”

谈笑平笑道：“小道长这可错怪卫兄了。我们这行里都知道，飞天神捕是最不会说谎的。”

小倩撇嘴，燕云冲突道：“你们说，我可撑不住，这大半夜的，可困死我了。”

他之前一直哈欠连天，这句话中途又连打了两个，眼睛眯的都快粘在一起。谈笑平急忙笑道：“可是让观主辛苦了！我送观主回去歇息吧。”

燕云冲也不推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那小道士道：“你带卫捕头去后头厢房暂宿一晚吧。”谈笑平伸手去扶他，口中道：“小心！”又对他道，“卫兄少陪，天亮再聊。”

他点头，道：“谈兄请便。”

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小倩冷着脸开了后门示意他跟自己来，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道：“多谢道长美意，在下……”

“快点。”小倩不耐烦地催促，却拉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道：“你若不想惊动谈笑平，便跟我来。”

他一怔，目光直直射向对方，小道士却已扭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俊朗的侧面，两人隔的近了，淡淡烛光之下，他看到他耳垂上有一颗红色的痣，便如一枚小小的耳钉。

第三章

他很快便明白了小倩的意思。

转过几道暗门之后，他们在庭院中穿梭，夜色朦胧，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这间道观。

小道士冲他打了个手势，他点点头，二人以最轻的脚步向外移动，如此行得一阵，小倩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又听了一听，道：“好了。此地距离道观已有数里，谈笑平再管不过来的了。我们快去快回。”

他有些意外地看他：“去哪里？”

小倩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原来神捕也会装傻。”

他微笑：“在下似乎并没有带上道长的义务。”

“那你等下还想不想偷偷摸摸地回去？”

他哭笑不得地看那仰着下巴一脸傲慢的小道士：“在下本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的出来……”

“但你已出来了！”小倩打断他的话，“若你再光明正大地回去，谈笑平一定会问咦卫兄，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

“所以。”小道士得意洋洋地道，“现在你只有带上我。”

他苦笑：“却不知道长想去哪里？”

“什么我想去，你分明也要去的不是吗？”小倩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你刚刚所说的，不久前的凶案现场。”

正是夜色最深的时间。

他们赶到的时候，四下里仍是一片寂静，树影幢幢摇曳不定，似有无数的鬼怪藏身其间。

然而没有鬼怪也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树下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他怔住。

小倩看他一眼，他苦笑一声，道：“现下你可信了谈笑平的话，今晚所见全是我精神紧张臆想出来的幻境……”

小倩却不理他，他向左走了数步，又往右走了几步，突道：“你没做梦。”他道，“你过来。”

火光一闪，却是小倩打亮了火摺子，他凑过去看，地上松松的土，似是刚刚才被挖掘过又铺上。

“若我猜的没错，受害人应该就是在这里断的气，这下面的土吸了血，虽然面上的土被挖走了，下头却仍留下了一点腥味。”小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地道，“我鼻子向来很灵。”

他忍不住笑：“看来你比我更像一条狗。”

“你才是狗！”小倩勃然大怒，狠狠地瞪他一眼大骂，“鹰犬！走狗！”

他看他发怒，却不知怎地只想笑，那笑意泛在唇角，幸而光线不明看不清楚，他道：“你却帮我这走狗查案。”

“呸！我才不是帮你！”小倩忿忿地道，“我是看不惯那凶手！我是激于义愤！义愤你懂不懂？”

他微笑道：“是是，却不知义愤的道长还看出了些什么？”

小倩哼了一声道：“你去追那凶手，却不想那凶手转头到此带走了尸体，他既带走尸体，显是怕那尸体泄露什么秘密。你是唯一见过那尸体的人，你想想，可有什么线索？”

他沉吟了一下，道：“当时时间紧迫，我急着去追那凶手，再加夜色不明，一时倒记不起那尸体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小倩又问：“那女人是怎么死的？”

他被他一问，突然迟疑起来，脸上浮现出不确定的神色，小倩道：“那聂辛眉用的是剑，那女人可是死于剑下？”

他道：“她颈上确有一道伤口，但仓促间我也不敢断定那便是她的致命伤。”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还好意思叫神捕！”不待他辩解，小倩又问，“那你们说的白日发现的那具女尸呢？还有之前的，都是死于剑下？”

他点点头，道：“都是死于一剑封喉。但那些死者身上却都有多处剑伤，不排除死前曾遭虐待的嫌疑。”

“那今晚这个呢？可有多处剑伤？”

他一怔，摇头道：“这倒没有。”他想想，“或是因为我突然到来……”

“天亮之后你带我去看之前那些尸体。”

小道士的语气不容置喙，他看他一眼，道：“好。”

听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小倩似是怔了一怔，然而很快便又板下脸来，手一晃熄了火摺子，道：“回去吧。”

得妙观的厢房很干净，床也比想像中柔软，他一倒下去坠入梦乡，直到被一阵钟声惊醒。

他睁开眼睛，窗纸上透出白光，天已大亮。

他起身简单地洗漱梳洗后步往前殿，观里的道士正在做早课，一片催人欲睡的诵经声中，他朝里瞅了瞅：没有小倩与燕云冲的影子。

谈笑平在大殿外头的院子里冲他招手。

二人见过礼，谈笑平先问：“睡的可好？”

他点头，却问：“燕观主还未起来？”

谈笑平神神秘秘地笑：“那燕观主向来只有他想见你的时候你才见得着他。”

他又问：“这得妙观什么来头？”

谈笑平向四周看了一下，小声道：“今上崇佛重道，这些个出家人都是惹不起的角色，据说这得妙观后头的人连太师和伍相都要……”话未说完，突然一个小道童跑过来叫：“谈施主！谈施主！府里有人找！”

谈笑平道声少陪，匆匆地跟那道童去了，他正想着谈笑平那没说完的话，突然鬓角一凉，一道剑气划过，削落他一根发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头，小倩果在廊角瞅着他。

“怎么不躲？”

“剑气无杀意，何必躲？”

小倩哼了一声，拂然道：“无趣！”他问，“几时走？”

他一怔，小倩便紧接着道：“你答应了带我去验尸。”

他省起，笑笑道：“等谈捕头回来，我们便走。”

小倩眉头一皱，道：“当真麻烦！”他突又跳过来问，“你与谈笑平，谁的官大？”

他失笑，道：“定州与允州平级，我与谈捕头自也是同级。只是允州乃是西南边陲的蛮荒之地，自是远不如定州繁华。”

小倩冷笑：“越是繁华越是污秽，倒不如蛮荒之地来的干净。”

他平心静气地道：“凡事有利必有弊，皆是一体两面，世外桃源虽好，却非世间发展进步之道。与其消极避世，倒不如积极面对。”

小倩嗤之以鼻：“屁！你总说积极面对，那你抓了那么多贼，却不知这世上最大的贼便是那坐在金殿上的皇帝？你倒是把他先抓了再说！”

他好脾气地笑，道：“莫谈往后先顾现在，你不要随我去验尸吗？”

“可不得去验尸！”这回说话的却是谈笑平。先前见他还在前门，眨眼却已到了近前，一张花花公子的俊俏面孔黑的像抹了层墨，见到他俩，径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今早又从河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

他与小倩对望一眼，同时眼睛一亮。

第四章

所有的殓房似乎永远都弥漫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腐臭气味，定州的殓房也不例外。他看了一眼小倩，小道士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眼前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之色。

躺在殓台上的这具尸体正是玲玲。她的皮肤已被泡的发白，美丽的脸也有些浮肿，洁白的身体上有数道皮肉外翻被利器划伤的伤痕，颈间一道细细的红痕，切断气管。

谈笑平在说话：“这聂辛眉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接连两晚连续犯案，全然不将官府放在眼里！卫兄，朝廷既派你过来勘查此案，还望你多多费心，尽早将那淫魔捉拿归案，以安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