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曲毕,眼见夜色渐浓二人收拾了回房,卫道见他将吃剩的月饼拿了细纸包起来,本想劝他扔了,转念一想却又不语,贺理收好东西突然抬眼看他,卫道被他看的一怔,正待说话,突然唇上一热,便如桂花残蕊在唇上拂了一拂,转眼残香尚在,余温已空。
卫道呆了半晌,张张嘴,开口说的却是:“喂小理,这个不算数啊……”
这日过了尚州进入宁州地界。只见一眼望去千里平原绵绵无尽,远远的几座低矮丘陵,瞧去也与允州苍绝劲翠的山势也全然不同,矮矮墩墩,带着平原上特有的土气。
大盗一窝蜂是在午后杀过来的。
秋阳高阔,前方突然黄沙飞扬,马蹄声踏碎宁静,十数道人影挡住去路,刀未出鞘,却已有无边杀气笼罩天地。
赵雁鸿越众而出,高声问:“来者何人?”
一面绣着黑色马蜂的旗子掷了过来。
赵雁鸿的脸有些发青。大盗一窝蜂是黄河下游道上最有名也最凶残的盗贼团,虽然只有一十八人,却横行宁银一带近十年,连三岁小孩也知道这群悍匪的声名。一窝蜂从不单独行动,而每次行动更是迅如惊雷疾如闪电,地方捕役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往往已是只剩受害人的尸体。宁银一带人称蜂过如蝗过,几乎没有商队能在他们刀下逃得生路。
“我们不是商队。”越雁鸿强做镇定地对那为首的汉子言道:“这是官队,没有财,只有人。”
为首的汉子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一直拖到嘴角,几乎将他的脸划成两半。他咧嘴一笑,嘴一动扯动那道疤痕,看去既狰狞又恶心。他道:“我们要的就是人。”不待赵雁鸿说话,他又问,“这押的可是余震飞?”
赵雁鸿脸色一变,道:“是又怎样?”
“人留下,留你们全尸。”
赵雁鸿又惊又怒,喝道:“怎么?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想劫囚?来人……”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尖啸,精铁反射出灼目光芒,众人还未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下一刻鲜血飞溅,一颗人头已飞上半空!
只见对面一人手中握着件古怪的圆弧形兵器,雪白刃锋之上,鲜血正一滴一滴滴落黄土。
官差发出一阵喧哗纷纷后退,赵雁鸿厉声喝斥,勉强维持住队型。
那为首的汉子又是一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发出惨白的光芒,他嘿然道:“我们要的只是余震飞的人头,你若肯自动割下他的脑袋,倒可让你们少受些痛苦死的容易些。”
“那可不成。”
话声悠然,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强硬,那汉子目光一闪,看向那个自后队施施然拍马而上的布衣男子。
那男子大约三十左右年纪,长方脸,斜剑眉,唇角含笑意态谦和,看模样像个官军,看神情却又像个商铺老板,那汉子看他一眼,冷冷地“哦?”了一声。
那男子和和气气地对他解释:“余震飞是朝廷的要犯,是死是活要杀要剐,那得王法审判,由不得贵介……咳就是你们做主。”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又道,“至于你们当众杀人,触犯王法,这却要由在下来管了。”
那汉子冷冷地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卫道。”
第六章
“在下卫道。”卫道好脾气地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卫道士那个卫道。”
那汉子的瞳孔骤然收缩:“飞天神铺?”
卫道微笑:“其实以前很多人叫我飞天神鼠,我个人觉得那个称呼比较形象且合我胃口。虽然有人说不曾见过像我这么硕大的老鼠,但就像各位人称一窝蜂,也没哪位生的蜂腰猿臂不是?”
那汉子左边一人忽道:“卫捕头,我们并不知你在此。”
卫道点头:“我也不知各位要来。”
“余震飞犯的是私通蛮族叛国大罪,便是押到京城也是一个死,说来我们兄弟今日也是为民除害。卫捕头前程似锦,何必为了这个罪犯与咱们兄弟为敌?你站在一旁便当没看到这回事,余震飞人头一落,咱们兄弟说走就走,也不与这些兄弟为难!”
卫道忍不住笑了。他笑得一阵,却道:“一窝蜂出手据说从未有人逃脱活口。”
无人反驳。
“这个条件听上去颇为诱人,算是给足了卫某面子。”
为首那汉子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他身边那人将他一拉,他便又闭上了嘴。
“但诸位怎知余震飞犯的是私通蛮族的叛国大罪?”卫道微笑着,目光却已变的锐利,“连卫某也不敢妄言的事,诸位又是从何得知?”
那为首的汉子神色微变,他身边那人却阴恻恻地笑了,他右边脸上刺青,瞧去颇有几分碜人,他道:“余震飞年初时即遭通缉,这种事你们当官的不说,便真当下头的人都是傻子吗?”
“卫某不敢拿诸位当傻子,但诸位也莫要拿卫某当傻子。”卫道微笑道,“或许在诸位杀人劫掠重罪之外,还有另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东西。”
之前那人冷冷地道:“卫捕头这意思,是成不了交了?”
卫道笑道:“我不和强盗做交易,不但不做交易,我还要抓你们归案。”
一片沉寂。
旋即暴发出一阵哗笑。
在这阵哗笑声中,那为首的刀疤汉子翻身下马,冷冷地道:“如此,今日便由我来领教领教飞天神捕名动天下的惊鸿腿吧!”
这一战后来成为江湖上津津乐道的一役。
飞天神捕对战大盗一窝蜂一十八人。卫道先以惊鸿腿连败对方八人,最后大盗一窝蜂恼羞成怒一拥而上,却被卫道一一歼灭。据说卫道以一敌十之时,天降神鼓助阵,鼓声震人心魄,却与卫道的一招一式起转承合默契无间,飞天神捕如得神助大展神威,自此之后,黄河道上最凶残的盗贼团伙成为历史,而飞天神捕的大名则扶摇直上,成为江湖上炙手可热的传奇之一。
但事实往往与传言相差甚远,这回也不例外。
杀败大盗一窝蜂后的第四日,卫道伸着手臂让贺理为他裹伤,一张脸苦的有如刚吃了半斤黄连,贺理手上略带了点劲他便止不住嗳哟,顺带不知第几回痛骂赵雁鸿:“他奶奶的那个死胖子!看我打的那么辛苦也不知道叫个人过来帮忙,那些个兵都是死人不是?末了还叫人一齐放箭!若不是我身手敏捷怕不连我也一起射成了筛子!那死胖子……”
贺理笑着将换下的绷带收好递给一旁的下人,后者接过退了出去,他这才一边打手势一边在卫道掌心写道:‘明明是你之前和赵大人说好若有不妥不必管你乱箭伺候的,却又怪他。’
卫道哼了一声道:“我说的是若有不妥!那时候我已胜券在握,他乱放什么箭?”
‘一边吐血一边趴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的胜券在握吗?’
卫道语塞。贺理想到当日的情景犹有余悸,卫道看出来了,便拍拍他的手背,笑道:“我现在不好端端的没事了吗?别想太多。说来还多亏小理你帮忙,若不是你击鼓助阵,只怕我还撑不到那伙人一拥而上。”
贺理摇摇头,道:‘我不过是照着那人指示击鼓罢了,却不想竟有助于你。’
卫道道:“可惜当时局势混乱,竟没人瞧见你说的那人,也不知他姓甚名谁,竟不能当面向他道谢。”
贺理道:‘我击完鼓他立时便走了,我也没能留得住他。’
卫道道:“这不怪你,这些个江湖异士本就是些怪脾气,莫说你不懂武功不能说话,便是你拉着他只怕也不成。”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也怪我自己太过轻敌,想着擒贼先擒王,却不想那张沧浪那般扎手,杀他一个便耗去我近半功力。”
他说的张沧浪便是那脸上有疤的汉子,卫道与他苦战过百招才将他毙于腿下,却也为他铁锤所伤,裂了两根肋骨。贺理这几日都守在他身边听大夫说过他的伤势,心中惊惧,不觉形于色。
卫道笑笑示意他不用紧张,这才又道:“说来也是我运气。除却张沧浪外,一窝蜂中的第二把交椅莫邪也是个硬手。也亏得那莫邪对张沧浪信心十足,否则以他的诡异弯刀,若一开始便与张沧浪联手,我要取胜只怕更加困难。”
贺理突然打了个手势问他:‘你说的那个莫邪,是不是脸上有刺青那个?’
卫道点头。
‘那人我见过。’
卫道不觉大奇,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贺理犹豫了一下方道:‘出发那日你先走,赵大人派人来接我,我们路过府衙的时候,看见他从角门出来。’
卫道一怔,道:“你可有看错?”
贺理道:‘那人脸上刺青很是特别,他虽然戴了帽子掩住,但我从车里瞧见不会有错。赶车的老吴应该也看见了。’
卫道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隔了一会儿方道:“不过总算是为黄河百姓清了个毒瘤。我之前也曾有心要除掉他们,但这些强盗来无影去无踪,竟是遍寻不着。这回却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天助我也!”
贺理犹豫了一下,道:‘你一开始便存了杀人之心?’
卫道沉默了一下,道:“小理,我只是个捕快。按理说,我的职责只是抓捕罪犯,但他犯的罪该死不该死,论理,不该由我判定。”
‘但你还是动了杀心。’
卫道淡淡一笑,低声道:“是啊,还是动了杀心。”他向后靠了一靠,突道:“小理,你可知大盗一窝蜂横行黄河一带近十年,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抓获?”
贺理摇头。
“那你又可知他们这回因何而来?”
‘据说是为了我们押送上京的那个囚犯。’
“不错。但他们到来却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他问贺理,“你不觉得奇怪吗?”
贺理点头。
“余震飞本是镇守北疆的大将,传他居功自傲大意轻敌致使年初蛮人入侵连失三城,他害怕被追究责任畏罪潜逃,直到一月前才在我允州落网。他本是伍相推荐的人选,而近年来伍相与太师一直争斗不休。”他突然问,“你说谁想他死?”
贺理一怔,缓缓摇头。
卫道笑笑,淡淡地道:“官场如战场,却只怕比战场更为险恶。你不知什么人是你一方,你甚至不知同路的战友会不会有一天变成敌人。我自问不是个好捕快,只怕这趟差使之后,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他转过目光看向贺理,男乐师的眼睛清清亮亮的映出他的影子,他微笑道:“小理,吹支高兴点的。”
贺理并未立刻动作,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道:‘我不敢说你做的对,但我觉得你做的很好。’
卫道一怔,贺理却已收回手去,取出横笛凑到唇边,轻快的江南小调旋即而起,卫道怔怔望着他垂目含笑的模样,心中想的却是:若是那个人,只怕断不会对自己说出,你做的很好。
第七章
那日战后,因卫道伤重,大队人马便寻了最近的一处城镇找了间客栈住下,赵雁鸿一面派人将一窝蜂的尸体送交当地官府,一面协调各方事宜。所幸卫道伤的虽重,但他一来年青二来内力精湛,随行的又是良医,休养了几日慢慢地便好了起来。却又适逢连日阴雨,卫道与赵雁鸿商议了,决定在此地多住几日,待雨停了再走。
这其间贺理侍奉汤药不敢或离,又为他擦身换洗,每日里挑着新鲜小曲为他消烦解闷,是以卫道伤口虽痛行动不便却也并不觉十分难捱,到后来渐渐地行动能够自理精神好些,也将些江湖逸闻又或是自己经手的案子当作谈资与贺理闲聊。二人这几日朝夕相处下来,竟是愈觉亲密,每日里肢体相触也愈发随意,只这两日卫道半夜里感觉到身畔温热的身体,竟有些心猿意马难以入眠。
卫道在黑夜里瞪着天花板想:糟糕。
这日午后贺理拿了一盘柑橘过来,削了皮切了一瓣瓣喂他吃,卫道吃了一瓣眉头一皱,道:“怎么这么酸?”
贺理一怔,卫道便又道:“不信你尝尝?”
贺理依言吃了一瓣,却觉甘甜四溢唇齿留香,不觉看了眼卫道,打个手势示意这柑橘甚甜。
卫道狐疑地看他一眼,道:“是吗?你再吃一瓣试试?”
贺理便又拿了一瓣放入口中,还未嚼的一下,突然唇上一热,却已被卫道吻住,随即牙关失守,整个口腔都被侵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虽是说不出话,鼻子里却哼出声来,下意识便待挣扎,然而男人的手扣住他后脑勺不容闪避,那条在他口中肆虐的舌头更是蛮横地四处游走,每一颗牙齿都不放过。涎水与柑橘的汁水自无法闭合的嘴角流下,唇舌翻搅间听来竟是渍渍有声。
直到贺理整个人支撑不住不得不抓着卫道肩膀快要瘫倒,卫道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个吻,舌尖在唇上一舔,气定神闲地道:“果然很甜。”
贺理涨红了脸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是该用手边的橘子甩他一脸还是起身走人,卫道却不容他多想,得寸进尺地凑过来,笑嘻嘻地道:“小理,再喂一瓣。”指尖在他唇上轻轻一点,“用这里。”
有时候卫道偶尔也会想自己是否有些太过分,但事实是,不管他提出多么古怪与令人脸红的要求贺理都从来没有拒绝过。
包括今日。
男乐师虽然百般不甘千般不愿,但仍是红着脸以唇相度,将那盘柑橘喂他吃完,只是喂到后面,情热难抑懊悔不迭的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若不是依约前来的医师敲门,只怕他已忍不住将贺理压倒在地将那个深吻发展为更进一步的事情了。
不知幸抑或是不幸。
那个看上去有些獐头鼠目的医师看看他,又看看贺理,拈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嘿嘿嘿嘿地笑。
那笑容让他很有些想揍人。
偏偏那医师还不知死活地一边为他诊脉一边笑眯眯地道:“适当房事有助康复,年轻人精神好,太压抑了反而伤身。”
他想到当时的情景就头痛。
特别是那医师临走前还神神秘秘地拉过贺理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真他妈有病!他在心里狠啐了一口,却不知是骂那医师还是骂自己。
晚饭后赵雁鸿过来与他商谈过两日前往宁州府衙的事宜,之后又提到江湖上对他的诸盘传闻,眉宇间便颇有些艳羡之色,拍着他的手叹道:“老弟,你是年轻有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卫道连称侥幸,倒过来感谢赵雁鸿拔箭相助,赵雁鸿听的高兴,只笑的嘴都合不上来,双手直搓笑道:“这样说来,除却放箭之外,你可还有一样得谢我!”
卫道奇道:“哦?”
赵雁鸿笑道:“据你所说你能大展神威除去一窝蜂,与当日助阵的鼓声也有关系,若非我将小理送给你,你那时却哪里找助阵的鼓声去?你说你是不是还得谢我?”
卫道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二人又说笑了一阵赵雁鸿起身告辞。贺理关了门过来服侍他更衣入浴,他看看他,突道:“小理,你同我一起洗。”
客栈的木桶并不小,但要容纳两个成年男子显然还是有些吃力,卫道将贺理抱坐在腿上,两个人几乎是紧贴在一起方才勉强在桶中坐下。
卫道不动,贺理不敢动,两个人便那么浸在水中,任凭热浪轻柔地拍打着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