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梦 上——凤初鸣

“真的？”

“因为看不见，所以我用其他方式感受这个世界，更加用心去体会，更加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反而比明眼人看到的更多，得到的更多。”

“怎么会？”叶鸿还是有些不理解。

“请问叶庄主，你常常上崖顶练剑，可曾看到过日出之美？山花之艳？”

“这个……”叶鸿语塞，他常来崖顶练剑，他的眼中只有剑，心里也只有剑，心无旁骛，绝情弃爱，看不见其他。今天带花庭月上来看日出，为了给一个瞎子描述日出的景观，他不得不仔细观察用心体味，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美丽，用眼看面前的美景，用心体会那意境，这才第一次发现了前所未有的美，

“因为你眼里只有剑，心里充满怨愤，怎能尽情享受眼前的良辰美景，心里没有光明，眼睛又如何看得见光明？所以，叶庄主虽是双目能视，看到的东西，却未必比我这个瞎子看到的多。”

“也许。”叶鸿淡淡地道。

他没有发怒，的确，直到今天他才看到了以前从没有看到过的美景，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烦恼忧愁都会消失干净。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而过，为什么不放下一切沉重，尽情享受身边的美好，珍惜还没有失去的一切，总是心怀怨念，活着岂不是太无趣。”花庭月微笑着说。

“有些事情不是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叶鸿不以为然地摇头。“说什么放下一切，说得轻松，你多大了？经历过多少事？你敢说你真的了解生命，了解人生？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是不能选择的，比如你不能选择生在什么样的人家。”

花庭月淡然一笑，道：“也许在下年轻，见识尚浅，只不过……一个人虽然不能选择如何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活着。既然活着一天，就好好地活。”

叶鸿忽然明白了，花庭月要来看日出，只怕不是单纯为了看日出，而是要排解他的心结。

“那天晚上听庄主奏曲，难以相信叶庄主如此高洁如仙的人物，所奏之曲竟有杀伐之意，饱含怨愤凄楚。心有郁结，长此以往只怕心魔骤生，难以自控。”

那夜听叶鸿弹琴，花庭月已经觉察出他的心魔极重，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故而今日来到山崖上委婉相告，引他放下心结，化解积怨，观赏美景，享受生活。

“你不明白，我身负血海深仇，家国重任。对手无比强大，为了复仇，为实现平生志愿，却不得不与虎狼鬼蜮为伍，不得不行那阴暗之事，虽欲洁身自好，奈何尘世污浊，逃不开世间恩怨纠缠，怎么不郁结于心。”

叶鸿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说出了藏了很久的心里话，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温润如玉，淡定从容的年轻人面前会放下戒备，不但交付性命要他疗伤，现在还说出埋藏许久的心事，这不象自己的作风。可是眼前这个盲眼的人，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愿意亲近，愿意敞开心扉。

花庭月轻叹一声，没有说话，有些结到死方能解开，确实不是轻易能化解的。

叶鸿问道：“难道公子从来没有烦恼吗？”

花庭月脸上的笑容仿佛放着光，平静又安详，说：“人有七情六欲，免不了有喜怒哀乐，悲欢离愁，在下也有悲伤无奈的时候。当年我的眼睛瞎了的时候，我也曾悲痛欲绝，怨天恨地几近崩溃。后来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又无法改变，就只能勇敢的面对和接受，而不是日日自怨自苦。生活中原本就有欢乐有痛苦，因为瞎了就充满怨恨，放弃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不去享受，岂不是得不偿失。”

叶鸿若有所思看着他，心里有着莫名的感动。看他迎风而立，白衣飘飞，安详地凝望着远方，好象一缕冲出浓雾的阳光，驱除一切灰暗沉重的阴云。

身边的人受他感染，心境变得宁静详和。

“我虽然瞎了，可是我还活着，还可以听到、闻到、感觉得到，没有了视力，还可以用其他方式感受世间的美好。眼盲对我来说，只是换种方式生活罢了。比如，站在这山崖上，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听天籁之音，闻阳光芬芳，足以忘怀一切尘世烦劳。”

“阳光也有芬芳？”叶鸿有些惊讶，这个盲眼的人怎么总是带给他意外。

“心无欲求，杂念不生，就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

“想不到你一个瞎子，不但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可以闻到别人闻不到的东西。”这个时候，叶鸿不得不有一点佩服他。他的眼睛虽看不见色彩，心却比明眼人更加斑斓。

“人生有悲也有喜，只看你选择哪一样。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总有一两样是如意的。何苦为那不如意事而无视美好的事？”

“你能做到放下一切只享受美好？”

“只要放下一切沉重，也可以做到。”花庭月微微一笑，转头道：“你看见蜜蜂在用早餐了吗？”

叶鸿四处瞧瞧，什么也没看见，花庭月给他指了一下，原来就在身边不远的琼花枝之下，一只小蜜蜂正一头钻到花心里吸吮着蜜汁，翅膀扇动发生嗡嗡声。一只金龟子在绿叶上漫步，友好地互不干涉。所有这些，放在以前他是视而不见的。

“你是不是也想用早餐？”

花庭月伸手接过一捧吹落地的花瓣，道：“这是天地之精华，也是可以吃的，屈大夫说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不用，这里有吃的。”

说着叶鸿转身朝另一边走去，琼花树下竟有一间小木屋，极简单极质朴，衬着山花杉树，如世外桃源一般。

屋侧有一眼山泉流淌，不知从何处流入，从石缝中滴下，落入下面一个石洼中，可能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盛着泉山的小石洼竟象一个小盆，装载着滴下来的清泉，花庭月忍不住伸手掬起一捧泉水喝了一口，清凉甘冽，甜美可口。

“这是我练剑时小做休息的地方。”叶鸿走了进去，花庭月跟在他身后。

屋内一榻一桌一椅，脸盆架，桌上有茶具，还有一些简单的点心。不过花庭月不想吃这些，采摘了一些清甜的野果，再喝几口山泉水，也是无比的满足。

叶鸿却忘不了自己的任务，象往常一样在崖顶空地处练剑，一袭白衣胜雪，五彩琼花被剑气震落飘下，如同蝴蝶翻飞，轻舞落地，美如仙境。一套剑舞罢，落花满地，一片缤纷。

花庭月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好象能看见似的。

叶鸿在练剑，好象花庭月能看见似的，舞得更是用心，一招一式都讲究姿势的极美。

剑为兵之君子，并不只是一种杀人利器，它更是一种象征，高雅，贵气，有君子之风。

所以在用剑杀人的同时，叶鸿也追求一种美的意境，剑术之美，值得人一生追求。

如同天下任何一种值得人毕生追求的艺术一样，叶鸿的剑，也是天下无双的绝技，在他手中使出，如仙落凡尘，如白云飘逸，美到极致。

花庭月虽然看不到，但是他能用心感觉到这是一种剑道的完美，是纯粹诚于剑的人才能达到的最高峰。

剑气强劲，花瓣扑簌簌如细雨洒落，数片花瓣落在花庭月的肩头，叶鸿看见，停了舞剑，过来为他轻轻拈去，小心翼翼地象拈去将溶化的雪花。从来只装着剑的心里不再静如止水，竟被几片花瓣打乱。、

花庭月动也不动，任他为自己抚去身上的落花，

叶鸿看他留恋忘返，也暂时放下练剑，陪他看黄昏的落日，落日晚霞，比起晨间日出，别有另一种韵味。

“陪我看日出日落，打扰你练剑了吧？”

“不，”叶鸿实话实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平静最轻松的一天。”

不知不觉地，叶鸿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以前，他上落日崖只是练剑，现在，他学会了静观日出，欣赏山花灿烂，静听天籁之音，体味那转瞬而逝的美好。

以前，他不愿享受美酒佳肴，怕物欲腐蚀了斗志，吃饭对他来说只为活着。现在，和花庭月一起用餐，再听他讲这道菜来历做法，和背后的故事，也是一种享受。偶尔喝一点酒，品味一下那种微醺的感觉。

以前，他对花花草草斥之以鼻，视为“玩物丧志”。现在，他在花庭月身后默默看他忙碌，专心沉浸在那种幸福中，看他脸上那满足愉快的笑容，心甘情愿受他的感染。

以前，他的眼里心里除了剑，心无旁鹜，现在他更喜欢和花庭月一起散步，慢慢行走在青石路上，行走在桃花林下，听他脚下木屐的“嗒嗒”声，清脆圆润，悦耳动听，主动去分享那种悠然自在。

不知不觉中，他减少了练剑的时间，为了陪花庭月在海边听潮，感受天地之辽阔，静听大海的呼吸。

两个白衣人立在海边，飘然如仙，周围海鸥飞翔，云霞灿烂。同样是白衣，花庭月穿在身上显得雅致清爽，叶鸿穿着则是冷傲孤寒。

海风带着淡淡的咸味吹拂到海岸，帆叶在晚霞中染成通红。潮水一起一落，好象大海的呼吸。

花庭月久久望着远处的大海，专注凝神，好象在想着什么，很专注很愉快。

叶鸿极目四望，只见海天相接，波浪翻飞，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花庭月看见什么这么入神，经过上次看日出，他知道花庭月这个瞎子看到的比他这明眼人还要多。

所以他虚心求教：“你在看什么？”

“闻得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不知是真是假。”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间绰约多仙子。可惜我等凡人是看不见的。”

“听说海上有方丈，蓬莱，瀛洲三山，仙人就在那里，天天歌舞赏乐，处处奇花异草，令人向往。”

“你想去找仙人，我命人驾船陪你去。”叶鸿也很惊讶自己居然也开起了玩笑。

“不必了。”花庭月笑笑。“仙人那里再好，我也不羡慕，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蛮好的，很幸福。”

叶鸿盯着他看，一个瞎子还觉得幸福，他认为是苦难生活中的自我安慰。但是对于花庭月来说，这是发自内心的感觉，并不是怜悯自己，也不是为安慰别人的麻药。甚至连叶鸿也羡慕他。

羡慕一个瞎子，听上去很匪夷所思，可是的确是真的。

“象这样天天与大海相伴，听潮起潮落，浪打礁岸，看日落月升，海鸥飞翔，足以使人心胸宽广，冲涤心中所有郁气。”

“可叹我久居海边多年，竟一无所见，今日得你提点，才知自然之妙。”叶鸿自嘲地笑笑，抓住花庭月的手，道：“走，我们出海寻仙去。”

第9章：海上救人

天空有些灰暗，有起风的迹象，但是并不影响主人和客人出海游玩的兴致。

无边无际的大海，浩瀚宏伟，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微风吹来，吹起万千细波。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如蓝色锦缎闪着银光。西边半天红霞，染红半个天空，艳丽壮观，

人置身其上，叹天地之宏远，感己身之渺小，一切杂念郁结，皆洗涤一空，

海浪喧嚣，海风呼啸，海燕在上面盘旋鸣叫，花庭月静静地听着，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上空气，全身沉醉其中。

叶鸿在他旁边给他描述着大海的壮观，他认真地听着，想象着语言描述的场景，好像亲眼见了一般。为了给花庭月讲述，叶鸿第一次仔细观察往日视而不见的大海，从而发现了以前出海多次从未发现过的壮观。

海风也越来越大，海水开始动荡起来，向船头凶猛地扑过来。

花庭月迎风而立，一头乌发被海风吹得飘飘欲飞，叶鸿上前，将披风给他披在身上，和他并肩而立，看着脚下白浪滔天。

“大海多变，平静时如温顺静女，起风浪时就如恶魔吞噬一切，传说是海神发怒，搅动海底，只有接受生灵祭祀，才会回归平静。”

“这里面恐怕有着很动听的故事，莫不是海神不愿意人们去寻找仙山神女，所以掀起风浪阻挡？”

“也许，海神若知道是你要寻找仙山，恐怕扫榻以待，迎接不暇。”叶鸿居然开起了玩笑。

“庄主居然也会取笑了。”

风越来越大，海涛怒啸声越来越烈，水手长请示，风浪太大恐有危险，该回航了。

叶鸿看看天色，对花庭月道：“今天先回去，以后天气好时再来，晴明之日出海，说不定可以遇上海市蜃楼。”

“且慢。”花庭月神情严肃，“好象有人呼救。”

叶鸿知道他听力过人，也凝神细听，水手们也四处张望。果然在左前方发现一条小舢板，上面有个人，似是女子，小舢板在浪涛中时起时伏，随时都会被吞没。

“快救她。”花庭月向来平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叶鸿有些为难，看看天色，乌云遍布，黑暗无光，再看海上狂风怒啸，大浪如山，很难靠近小舢板，而且如果不赶紧回航的话，大船也可能有危险。

“现在风大浪急，大船不好靠近，而且……”

“人命关天你怎么这样说？”花庭月有些急了，听叶鸿的语气，分明不愿救人。

叶鸿听他语中含指责之意，有些不悦，道：“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早死晚死什么区别，现在救了她，将来还不是一样要死，死也是好事，早点摆脱人生的苦难。”

“可是生命只有一次，人死了，会有活着的人会为他们伤心。”

“是么？”叶鸿冷冷地说了一句，心里却泛着苦涩，心道不知我死之后，可会有人为我伤心。

只怕没有，拥有了绝世的武功，崇高的地位，却没有一个为我伤心的人，可悲可叹。一念至此，竟又想起那晚温暖的怀抱，那样使人留恋。

花庭月却无暇顾及他现在想什么，抓住他的手，脸上是恳切的表情，道：“快点救人，求你。”

叶鸿心中一动，这是花庭月第一次求他，第一次露出急切恳求的表情，第一次主动抓住他的手，被包裹的温暖感觉从手上直传到心里，仿佛一道阳光照进紧闭的心房，把那团阴冷浓雾打开了一道缝。

无声地叹息一声，转头对水手长道：“试着靠近。”

水手长得令开始转舵，花庭月脸上又现出感激的笑容。

风高浪急，天色黑沉，大船好不容易才靠近了小舢板，但是很难把那人拉上大船，叶鸿观察一番，到船尾拽住缆绳，飞身跳入舢板，一手抓缆绳一手挟住那人，再一抖缆绳，又飞上大船，几个动作如兔起鹘落，毫无停顿，一气呵成。

被救的女子最初神智清醒，眼见濒死之时突获生机，狂喜之下，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下来，也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花庭月忙碌起来，天天为那女子诊治，开方熬药，把脉针炙。两天过去，女孩醒了过来，自然是先拜谢救命之恩，然后报出姓名。

原来她叫林知春，前往京城寻亲，搭了一条商船，结果途中遇上风暴，大船之前撞过礁，撑不了多时快要散架，船长放下舢板把乘客放入海中，总共舢板上有六名乘客和一名水手，在海上漂了几天，食水耗尽，有的人撑不住死了，有的人绝望之下不愿渴死晒死，竟跳了海。

林知春感慨：“撑了那些天，只要在坚持半天就可以获救，可叹他们竟坚持不下去。”

“那么你是怎么坚持下去的呢？”花庭月有些好奇，强壮的大男人都撑不住选择了结束生命，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林知春说：“饥荒那年我弟弟被卖，后来听说他被卖在京城一家馆里做娈童，我得到这个消息坐船赶来。结果路遇海难，本来我也支持不下去，可是一想到我唯一的亲人正在等着人救，所以我咬着牙硬挺，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