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庭月听了,对她心生敬意,又同情又感动,这么一个弱女子,在全船人都撑不住死去的时候,为了这么个信念,想到亲人正等待救援,竟在无水无食的绝望中硬撑了那么些天,实在令人感佩。又感叹其它人,哪怕再坚持一天半天,就可以获救,居然支持不下去,功亏一篑。信念真的是令人绝处逢生的力量。
花庭月柔声劝慰道:“等你身体好了,我会找人护送你到京城寻亲,你一定会救出你弟弟,你在这里安心休养好了。”
那林知春把身世告诉他,原以为他会因弟弟做娈童而轻视自己,想不到他居然毫不歧视,仍然同情关爱,愿意施以援手,心中的感动无以言表。只觉得这个盲眼的年轻人实在是如天上的神仙下凡来拯救世间苦难。
“公子,您真是太好了。”林知春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好好休息吧,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忘了那些可怕的事,这两天你似乎在做恶梦呢。”
“是。一合眼好象又看见可怕的风暴,周围人绝望的表情,又想起弟弟在受苦,心里难过害怕。”
“别怕,别怕。”花庭月怜惜地安慰她,道。“一切都过去了,你好好睡吧,我给你唱支歌好不好?”
“好。”林知春乖乖地躺下,望着他的眼光满是依恋濡慕。
花庭月圆润低沉的声音响起:
“有所思兮,采芙蓉于山阿,
路阻绝兮,愿寄言于浮云,
念无穷兮,浴兰汤沐芳,
捐余玦兮,遥谓其所思。”
林知春闭上眼睛安心睡去,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脸上是满足的笑容,不再受恶梦的困扰。
屋外,叶鸿身形挺立,瞧着里面的两个人,面沉如水,眼神冷峻。这是救人以来他第一次来这里。
花庭月轻轻为她盖好被子,悄悄地出去掩上房门。对叶鸿笑笑说:“这个女孩实在令人可敬呢。”
叶鸿瞅了他一眼,不吭声。
花庭月只好自己又接一句:“在那种危险绝望的境地,她居然能坚持了好几天,真是难得。”
叶鸿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几天没见你,一见面你嘴里只有那女孩如何如何。不问我如何。”
“哦……”花庭月无语,你不是好好的吗?难道又受了伤还是怎么了。
“她的身体好点没有?”叶鸿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冰冷。“好了让她走人,问剑山庄不方便留女人。”
花庭月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却不好表示出来,只是温和地说:“她快好了,想去京城寻亲,我想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上京很不安全,不如请叶庄主派个人护送她好吗?”
说着,望向叶鸿,脸上满是期盼的表情。
“哼,你当我这里是慈善院,救了她给她点钱让她走已经不错了。”叶鸿声音更冷,看花庭月这么疼惜那女孩,他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痛快。
“可是她要去京城救他弟弟,他弟弟几年前被卖到京城当娈童,要救人有些麻烦,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办得了这种事。”花庭月又恳求道。“所以请叶庄主派个人送她去,有个男人去跟老板交涉总是好些。”
叶鸿看他小心翼翼地恳求,一脸的期盼,提起娈童不由得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时间默不作声。
花庭月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瞧不起娈童,道:“她弟弟做娈童也是被逼的,若不是情势大所迫,谁愿意被卖做这种事,谁会把宝贵的身子来受人玷污。”
“再宝贵的身子也难免脏了。”叶鸿思绪飞回,冒出这么一句话。
花庭月有些不高兴了:“叶庄主怎么也执世俗之见,世间人人平等,谁又比谁尊贵一些,谁又比谁卑贱几分,有的人命不好误入泥淖,可是心灵却是干净的。被迫做那种违背意愿的事,本该同情帮助才是。现在做姐姐的好不容易有了弟弟的下落,牵挂忧心,我们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何不施以援手?”
“你很同情他姐弟二人么?”
“当然,弟弟被逼做了娈童,姐姐不远千里冒生命危险来救他,遇了海难靠着救他的信念熬过生死关,不但令人同情,更令人敬仰。”
“哼。”叶鸿忽然一声冷笑。“他们哪里用人同情,弟弟虽被迫做娈童,可是还有个亲人牵挂他为他忧心,他也算是有幸了。做姐姐的知道弟弟活着,心里有着盼头,活得更有幸。需知世上有的人连这点幸福都没有呢。”
说着,心口又象是被扎一样的痛,好象刺透了用时间来包裹的盔甲,重新撕开了尘封已经的往事。
花庭月却不知他什么意思,只顾自己说道:“请叶庄主帮个忙,你若不肯,我只好给家里去封信,请家里人过来送她。”
叶鸿回过神来,听到花庭月的话,心里更不痛快,道:“你以为我会这么小气么,等她身子养好了,我自会找人送她。”
“多谢。”花庭月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光采。
“这又不是你的事,你谢个什么劲?好象你是她的什么人似的。”叶鸿仍是不满的口气。
“无论她是什么人,帮助别人总是件愉快的事。”
“怎么愉快?”
“因为让你知道你是有价值的。”花庭月很认真地说。“人活着,为了被需要和爱护而活着,”
“价值?”叶鸿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象是个懒散的人在漫步悠然地俯视世人。心里又叹,每个人活着都是有价值的吗?我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又是为了谁,谁会需要我。刀枪冲杀,机关算尽,结果一样都讨不回。
第10章:抚琴解忧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悠然惬意,花庭月陪着林知春,给她炖补品将养身体,她醒着时就陪她说话讲故事,睡着的时候或在屋外或在床边,守护着她。她的身子极其虚弱,床上躺了六七天,刚刚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她就急着去京城救兄弟。花庭月见她这么忧心牵挂,想到一路上有人照顾她,也不再阻止。
临行前林知春向救命恩人告辞,那天她遇救后就昏了过去,没有细看叶鸿的样貌,今天细看,心中惊讶,那叶庄主虽是容貌绝美无可挑剔,却冷似寒潭不带一丝温度,一副子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缺少生机和活气,令人不敢靠近。
还是陪着她的那位公子温和斯文,总带着春风拂面般的微笑,令人不由自主的安心和信任。
林知春倾慕的眼光落在花庭月身上,满是留恋不舍,道:“多谢公子这些天的照顾,若是有缘,知春希望为奴为婢,以报君恩。”
“萍水相逢,施以援手,何需相报,你救了弟弟后好好过日子,这就是对得起救你之人了。”
林知春看着他的眼神满是眷恋,抬手摘下了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链坠是一块小小的琥珀。她小心翼翼地掂起脚尖,把项链挂在花庭月的脖子上,柔柔地说:“这是母亲留给我的,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也是我一番心意,据说琥珀可保人平安,今日赠与公子留个念信,希望公子一生平安。”
花庭月本不欲受人赠礼,但是见她一片赤诚,也不好拒绝那份心意,只得受下。寻思回赠之物,一伸手将手上扇坠取下,道:“仓促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回赠,这个给你留个纪念,以后遇上困难,变卖此物可够生活。”
林知春也看得出那玉扇坠晶莹润泽,是上好翡翠,足可够数口之家一辈子吃用,伸手接了道谢,心里却暗自发誓,以后再困难也不会把这宝贝出手。
“说够了没有?”叶鸿在旁看着有些不耐烦,指着桌上的包袱,道:“这是给你准备的行李,里面有一千两银票,够你的路费和救你弟弟的花销了,另外我派人送你去京城,车已经安排好了。”
林知春感激地望他一眼,再次拜谢:“多谢庄主救命相助之恩。”
把林知春打发走,叶鸿回到房中,想起林知春感激的眼神,不禁伸出手,仔细望着这双手,这双手白皙修长,长期握剑,只会杀人,现在居然救人,虽然是在花庭月的恳求下出手的,但是想不到救人的感觉比杀人要好些。
对,举手之劳救一人也许会改变一家人的命运,杀一人会让活着的人伤心。这么多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在一举手之间。那么以后杀人之前是不是要稍微想一想。
叶鸿正出神地望着自己那双改变他人命运的手,感叹这双手能改变他人命运,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正想着,只听门外一声悦耳温和的声音:“叶庄主。”
“进来。”叶鸿回过神来。
“嗒嗒嗒……”一阵清脆动听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花庭月背着手进来,道:“多谢叶庄主好心救了林姑娘。”
“我救她与你什么相干,何必谢我?”叶鸿声音还是冷冷的,瞧着花庭月温和的脸,自从他救了林知春后,花庭月对他亲密许多,不再如以前一样保持疏离客气的距离。
花庭月不好意思笑笑,从身后拿出一小盆花,道:“这是昨天偶尔发现的一棵铃兰,送给你。”
小小的花盆,纤秀的铃兰垂着头,一串小花如倒垂的小铃铛,精细得让人怜爱。
叶鸿有些啼笑皆非,这就是感谢他救人的礼物么,他可是素来不喜欢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
“我向来不喜欢花啊草啊的,这些都是无聊的玩意,玩物丧志的东西。”叶鸿一边冷淡地说着,一边伸手接过,找个即有阳光又不很晒的地方小心地放起来。
看着那小铃兰,心里忽然有种古怪的想法,以后还会送吗?
忽然惊觉过来,赶紧把这差点出口的话咽下去。
花庭月脸上笑意更浓,他知道他嘴巴硬,最终还是会收下的。
叶鸿看着他脸上浓浓的笑意,竟移不开眼睛,再看他俊朗的双眉,黑白分明却没有焦距的眼睛,秀气的嘴唇似乎总带着笑意,白净的脸庞一侧印着菱形的花纹,想必是午睡时被身下的竹席压出来的,忍不住伸出手去。
花庭月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叶庄主。”
叶鸿回过神来,笑道:“看你的脸,都是被竹席压的印子。”
花庭月摸摸脸用力揉擦了几下,印子轻了一些,脸却被擦得红了一片,配上白皙的皮肤更显得别样的动人。
叶鸿心中再次涌上那种莫名的感觉,右手微动,克制住了不该有的动作,这么纯净的清泉,他有什么资格沾染。
叹了口气,又冷冷的转过身背对着花庭月,道:“明天我有事,你自己用饭吧。”
“好。”花庭月有些奇怪,听平叔说每月初一和十五,叶鸿都会关在房中不出来,而且不饮不食,不知道做什么,出来后脸色极不好,但是他也不能问。
第二天,叶鸿果然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不练剑也不吃饭,整整一天过去,花庭月有些不安,这些天他习惯和叶鸿在一起了,一起吃饭练剑看日出。现在忽然不见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说不上来,猜测他是不是在练什么奇怪的功夫,那样可是容易走火的。
晚上,花庭月忍不住担心,来到在叶鸿房外久久站立,屋内没有任何响动,也没有灯光,过了一会儿,琴音响起,又是以前听过的那首耗损心神的金石之音。听那曲中的悲壮凄怆怨愤,花庭月忍不住敲门进来:“叶庄主又弹着耗损心神的曲子,这曲叫什么?”
“叫《国殇》。”叶鸿的声音里含着疲惫。
“你喜欢琴音,让我为你弹一首好了。”说着,花庭月把叶鸿扶到床上躺好。
然后坐到琴前,静心宁神片刻,轻拨琴弦,调了几个音,随后,一阵如行云流水般的曲调从指尖流出,柔和时似月光静静照耀树梢,轻快时似清泉流过山涧,活泼时似小鸟在林间嘻戏,出神入化的音韵,令人心旷神怡,平息心中一切怨愤。
摒息再听,寂静的夜里,只有叶鸿平稳的呼吸声,知道他已经入眠,花庭月悄悄离去。
每天晚上,花庭月都会抚琴一曲,他抚的曲子都是令人平静祥和的乐曲,试图用乐曲化解叶鸿心中的戾气和怨恨。
静夜中只听得柔和的清乐之音轻响,柔和优美,仿佛春天来临,阳光四射,百花绽放,蝴蝶翻飞,处处生机盎然。
音调渐渐转低,几不可闻,最后一尾余韵划过,如盘旋梁上久久不去。
万籁俱寂,虫鸣鸟啼风吹落叶,一声不闻,仿佛生所惊动了这九天之曲。
叶鸿在门外久久站立。
“叶庄主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一坐?”花庭月已经在门外诚心邀请。
脸上仍是真诚而随和的笑容,令人安心舒适,小院在他的整理下变得生机盎然,花开草长,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花草清香。
叶鸿原本只是被这琴音吸引,并不想惊动主人,听完就走。现在听见那柔和沉稳的嗓音,两条腿如不听使唤,跟着他进入屋内。
花庭月取出一个坛子,打开来流出一丝醉人的清香,清淡平和,如他的人。
“这是在下前些日子采摘桃花,酿的桃花酒,埋于地下有段时间了,现在可以喝了。”花庭月取出两个杯子,把杯斟满:“我知道叶庄主不好喝酒,这酒味道平和,小饮几杯无妨。”
一杯下肚,入口绵软,后味悠长,什么“美酒佳肴蚀人心志”之类的说辞早被赶到了天边,他已经不知不觉被花庭月改变太多了。
“怎么样?”花庭月问道。仍然是如小孩子希望得到夸奖的期盼。
“很好。”
花庭月很高兴,道:“问剑山庄山坡上每年开许多桃花,白浪费了可惜,不如每年都采来酿酒,那不是很好?”
“可惜问剑山庄没有人象你这样。”
“这好办,我走之前教会你的仆人照方子酿酒,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每年喝到。”
“你要走?”叶鸿怔了一下,寒潭般的眼睛盯着他。
“是啊,我又不可能在这待一辈子。”花庭月说这话时很自然,没有一点不对劲,脸上仍是愉快满足的笑容。
不知是这酒的后劲大还是什么,叶鸿只觉胸口一股烈火涌上胸口,直烧到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想起疗伤的那晚,他起身离去,带走了屋里唯一的光明和温暖。
在叶鸿的生命里,二十多年来,只有寒冷和黑暗,只有孤独和寂寞,象块沉重的巨石时时刻刻压在心头,又象一团驱不散的浓雾包围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只得用麻木和冷漠来对抗。直到花庭月的出现,带来了那点难得的光明和温暖,现在又要把它收回,居然还这么理所当然,这么毫无留恋。
叶鸿咬着牙,手越来越紧,指甲都掐到肉里。
“啪”的一声,耳边传来花庭月的惊呼:“哎呀,不好。”
叶鸿一低头才发现手中的酒杯已经被自己捏的粉碎,碎瓷扎到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出,却不觉得疼。
花庭月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挑去碎瓷用手帕包扎,轻声问;“痛不痛,我去拿药箱来。”
“不必。不疼。”叶鸿冷冷的拒绝,疼是有的,只是不在手上在心里。早就不该去期盼去渴望,为什么要唤醒我?
心沉入没有底的黑暗大海,惆怅郁结无声地弥漫开来。
花庭月收了手,有些不知所措,他眼睛虽看不见,却对人性有特殊的敏感,他感觉到叶鸿的情绪不对劲,好象有怒气,可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好象和自己有关系,可是他没有做得罪人的事啊。
一时间,两人沉默着,谁都没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