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廉贤问了这句,便想清楚了,也望了一眼宫墙,知道他是为了苏长清,不知怎么的心跟被人绞了一般
痛得不行,“是……为了,你的苏师傅……”
廉睿心里一震,楞了一会儿,觉得不必瞒他,便点了点头:“我出宫那时候,便和他约定了,日后若是有机会回宫
,便回去看看他是否健康。我刚才去求了父皇,父皇却不准我见他。我违了约,跪在这里,希望他能原谅。”
廉贤本就心软,听他这么一说,鼻头一酸掉下泪来:“我就知道,大哥是重情重义的人,苏师傅有了你,便是他的
福气。”
廉睿道:“我知道苏师傅是真心待我好,我这样,全是应该的。”
正说着,突然觉得风雪小了好多,廉睿抬起头,却见到廉贤手上多了把大伞,遮着两人的头顶,眼里还有泪光闪动
。
廉贤道:“我可以在这里多陪大哥一会儿吗?”
廉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怕了,怕什么,他也不清楚。
雪下了一夜,到了天亮的时候竟然停了下来,廉贤收了伞,见廉睿要起来,便伸手过去搀他,廉睿却客气地推开他
,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腿虽然麻得钻心,但他连晃都没晃一下。
那一夜风雪让廉睿又想明白了许多,以往他每行一事,必要仔细揣摩皇帝的心思,事事要办得合他的心意,如今却
非强迫着自己比皇帝想得更深一层才罢休,因是这样,他身边的能人也越来越多,势力更壮,腰也粗了不少。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廉睿进京办完差事,便像往常一样求皇帝让他见一次苏长清。
这三年来,他一直如此,像个仪式一般,却从没想过皇帝会同意。
不过以他如今的势力,再过几年便不用再问他爹的意思了,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皇帝说:“你想见他,便去见他好了。”
廉睿听了这一句,却傻了。
皇帝又说:“朕之所以不让你见他,是因为你一见了他便想个断不了奶的孩子一般,既然是让你出去历练的,必然
要狠心一点。如今你的表现朕都很满意,想必长清见了你长大的样子也会由衷的欣慰吧。”
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廉睿看得心里一惊,仿佛如来摊开手掌笑着对孙猴说,任你怎么翻,还在我手掌心。
廉睿的态度立刻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地谢了恩,跟着个小宦官去了苏长清的住地,一路上心中还有些忐忑。
廉睿对苏长清的思念存了多年,仿佛酿酒的粮食,发了酵,成了甘露,香得醉人,却脱了原先的样子,皇帝曾跟他
说过苏长清老了,如今一见却也是,美人虽然还是那个美人,却觉得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或许他们原本便不是一路
人。
廉睿在苏长清那里住了一夜,睡得倒安稳,却没了少年时候对苏长清那些出格的想法。
第二天出了宫,走到宫门前竟然看见廉贤站在那里,位置也站得恰当,正迎着出升的骄阳。
阳光灿烂,照在廉贤的脸上,五官虽然模糊了,那笑容却明艳动人,那一瞬竟然让廉睿看得有些痴了。
廉贤朝他走了过来说:“我原以为你又要在宫门外跪一夜,哪想到你没来。”
廉睿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还真是不灵通,若是别人要是害你,你都不知道。”
廉贤扬了扬眉:“我不知道,你知道不就行了,你若是知道了,会来救我吗?”
廉睿扭过头看了一眼太阳,道:“会的,我会骑一匹快马,带一把宝剑,日夜不停的赶过来,一剑杀了那个要害你
的人。”
廉贤听了“咯咯”直笑,那笑容真诚得让廉睿有些心虚。
“你信吗?”廉睿问他。
“你倒是问得奇怪,”廉贤冲他眨了眨眼睛,道,“你给我一个怀疑你的理由啊。”
那一瞬,廉睿竟然有些想哭,喃喃道:“你真是个傻瓜。”
……
廉睿回到封地,便收到条湖州来的消息。
皇后有个兄长,也算是有野心有才干的,前几年被举荐做了湖州刺史,这个官职虽不小,却绝入不了他的眼,没想
到他竟然去了,而且一句怨言都没有。
廉睿当时便觉得奇怪,于是派了个挺机灵的人跟在他身边,等了三年总算有了收获。
皇帝这些年养成了喝茶的习惯,而且只喝苏长清一人煮的茶,他们两个虽样样不同,却同爱喝一种茶,便是湖州上
贡的顾渚紫笋茶。今年春寒,顾渚紫笋茶拢共只送上来一斤八饼,稀罕得不行,定没人敢跟皇帝讨,而那位刺史也
看准了这个时机,在茶饼里混入了剧毒。
皇后在后宫中多年,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这茶饼中的毒也下得极巧妙,定能骗过了试毒的那一关,送到皇帝嘴边
上。
廉睿背脊上顿时冒了冷汗,人常说“百年修得共枕眠”,而皇家的缘分,倒头来却是一杯致死的毒药。
廉睿对秦保说:“这一石二鸟的计策甚为毒辣,若是这茶叶进了宫,有资格煮的自然是苏长清,一种可能是苏长清
和陛下同死,若是苏长清侥幸活下去,也会被皇后扣上轼君的罪名,因为苏长清杀我父皇的理由太充分了。”
秦保说:“湖州到京城有四千里的路程,要走十天才能到。这第一批地贡茶是要赶在清明前祭祖之用,现在应该还
在路上,殿下打算怎么做?立刻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陛下?”
廉睿一听他这么说,便笑了:“平常看你挺聪明,怎么关键时刻便痴了?我们父子之间那是这么简单的?不是我关
心他,孝顺他,他就会感动的,我若是急着抢了这个救驾的功劳,说不定他反而会嫌我想得浅,坏了他的大事。”
见秦保皱了眉,依旧云里雾里的样子,廉睿又解释道:“你也不想想,如果我能看出他这个湖州刺史不简单,安插
眼线在他身边得了这个消息,陛下又怎么会不知道?说不定他连毒药掺在茶饼的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再说,皇后
能做出这等大胆之事,必定有后招,说是只送了一斤八饼茶叶,说不定那毒就掺在第九饼之中,我若是去着急抢这
个功劳,说不定反会被扣上诬陷她和太子的罪名,这个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秦保说:“依殿下之见,太子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廉睿说:“你说呢。”
见秦保欲言又止的样子,廉睿知他不敢说,便说到:“我想他现在应该一无所知,太子仁义,皇后定然不敢在这个
时候把事情告诉他,如若告诉了他,以太子的手段,应该会把那饼有毒的茶叶堵截在路上。只有等那茶叶进了宫,
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皇后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太子,到那时候,太子若是告诉皇帝便是舍了皇后一家的性命
,他又怎能狠心做出这等事情来?”
秦保点了点头,廉睿又说:“而陛下,等的便是这个时刻,他就是要看看太子,在他和皇后之间怎么选择,若是选
了他,自然不用说,太子的位置是他的,皇帝的位子也是他的,因为他够衷心也够心狠。皇后身子骨硬朗得很,野
心也不小,趁这个大好机会除掉她,对新帝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可惜,父皇这次恐怕只能失望了。”
秦保说:“如今尚且有救,殿下现在若是立刻派人进京,说不定能赶在茶叶运抵京城之前让太子知道这件事情,那
么事态便会平息了。”
廉睿突然想起那天宫门外,廉贤的笑脸来,廉贤说:“……你若是知道了,会来救我吗?”
廉睿突然觉得可笑,便大笑了三声道:“你跟了我那么久,难道以为我会甘心屈居人下作一辈子的臣子吗?这是一
场好戏,我只需安心看戏,不用争着上台演。”
秦保一听便急了道:“毕竟太子对殿下不薄,您若是真狠不下心,错过了这次机会,奴才相信老天还有给殿下更好
的机会。这一次不论如何太子必是失了皇后这个帮手,就算他真继位成了皇帝,大权也是掌握在殿下您的手里……
”
廉睿冷冷地说:“那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位置,我没兴趣得,我从小心里想的便是皇位,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太子对
我是很仁义,我也想过这辈子恐怕没那个机会登上皇位了,如今他不能怪别人,要怪便怪他那个娘自不量力吧。”
秦保僵了一会儿,颤抖着说:“那奴才提前给殿下道喜?”
廉睿说:“免了吧,没到结果的那天,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过去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这便叫‘人算不如
天算’。”
廉睿自记事以来便没有一天松懈过,自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掉以轻心,赶紧联络了各种可以用得着的势力,心想着
皇帝那里若是有什么万一,他便立刻带着兵马杀进京城救驾,顺便坐了皇帝的宝座。
那茶饼入了宫,局势便紧张了起来,皇帝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送了苏长清出宫,廉睿知道那是皇帝守了十几年的东西
,若不是有变故,怎会轻易放手。
随后,京城里来了个宦官传了皇帝的口谕,让他立即回京。
这事来得匆忙,廉睿虽生了疑,却也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到了宫门前却又被赶回了王府,说皇帝没有
下旨召见他。
皇后手长,勾结的人中也有禁军的军官,廉睿担心此刻宫中已被皇后控制,矫诏骗他进京,便是要杀他。
此时更不敢轻举妄动,回到王府,廉睿便派了人进宫去打听,很快便有了消息,说宫中一切如常,皇帝好得很。
廉睿虽松了一口气,却觉得这一晚必不安定,衣服也不敢脱便进了被窝,还没睡着,就听见有人报,说是太子来了
。
廉睿赶紧把外衣脱了,披了廉贤送给他的那件袍子,踏着鞋子去见廉贤,演得仿佛刚才酣睡了一场似的。
廉贤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向来都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憔了,看得让人心痛,他原本爱笑,每每见了廉睿更是笑得
清甜,如今僵着脸挤不出一丝笑来。
廉睿知道他大约是刚知道了那茶的事情,故意让人煮了一壶茶,不是别的,正是湖州的顾渚紫笋茶。
廉贤听了这名字,便皱了一下眉头,不肯接茶碗。
廉睿笑道:“二弟别嫌弃,这是去年我入宫的时候跟苏师傅讨的陈茶,想是入不了你的口。”
廉贤大概也怕他生疑,挤出一个笑来,接过来,端在手里,盯着碗里的茶叶看了一会儿,思绪自然飘到别处去了。
“二弟深夜前来,莫非有什么心事?让我猜猜~~”廉睿说了这一句,便笑开了,“想来,你也到了这种年纪,莫
不是看上那家的千金又不好意思说,用得着大哥做媒吗?”
廉贤向来好脾气,听了这句竟然怒了,放了茶杯道:“这种事情,不劳大哥费心!”
廉睿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说:“大哥也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若是不喜欢,我便不提就是了。”
廉贤叹了一口气,看了他一眼,满眼的无助。
廉睿道:“二弟,你别这样看着我,若是有难处便说出来,只要大哥帮得上忙,定然会豁出性命去帮你。”
廉贤笑了笑道:“我知道大哥待我好,若是他们都像你我二人这样,这世间便少了多少杀戮,少了多少恩怨。权力
这种东西,真值得如此争得死去活来吗?”说完,落下一滴泪来。
廉睿伸出手替他抹了泪,语带关切:“二弟……你若是有心事千万别憋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拽着廉贤的手便往
外走。
“我知道你有些话不能跟我说,我也没办法帮你,那我只有带你看些有趣的东西,让你暂时不要思索那些烦心的事
情。”廉睿说着指了指屋檐下那团黑漆漆的东西,道,“看到那个了吗?我昨天刚发现的,是个燕子巢,有四只小
燕,一只雌燕,天一亮,雌燕便会出去捕食回来给她的儿女吃。”
廉贤反抓了廉睿的手,紧紧捏着,问道:“那雄燕呢?”
廉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看见,这只雌燕真是辛苦,也不知道那些小燕长大了会不会孝顺她。我们两个小时
候,也是皇后娘娘一人照料,父皇忙于政务,鲜少露面,就算来了也只是匆匆见一面,能说上一句话就算幸运了…
…”
屋檐下到底有没有燕子巢,廉睿并不清楚,不过这番话却是特意编给廉贤听的,廉贤听到一边便颤抖了起来,廉睿
觉得这反应倒是新奇,便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仿佛苏长清当年安抚他一样,亲吻了几下廉贤的额头,温柔地问他怎
么了。
廉贤先是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神似是带着几分羞涩,然后大哭了一场,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廉睿知道,廉贤这一场哭是提前为皇帝哭的,心想,廉贤最近还真忙,因为过不了几天他便又要为皇后通哭一场了
。
第五章
廉贤走了之后,过了几个时辰,宫里便来了个人说皇帝中了奇毒危在旦夕,传廉睿进宫。
廉睿身边一同跪着的谋士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冲他使眼色,让他带兵前去以防万一,他却像没看见一样,连剑都
没佩戴便跟着那宦官进了宫。
走到半途,宦官突然站住了,转了一张笑脸,道了一句:“奴才,先给殿下贺喜了。”然后取了另一道旨意,说太
子弑君谋反,命晋王睿率兵平乱,接着赐了兵符给廉睿。
廉睿捧了兵符,激动得竟然站不起来了,自他离了皇宫,皇帝便挖了不少陷阱给他跳,他虽然也摔倒过,不过却还
是走到了最后。
廉贤那里,他没亲自去,却带了兵冲进了中宫捉了皇后。
自廉贤出世之后,廉睿曾经想过无数种报复皇后的手段,这一刻却全然没有兴趣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没必要为
一个手下败将浪费时间。
一晚上,京城里改抓的人便进了牢笼,到也干净利落,廉睿连盔甲都来不及脱,便匆匆赶往皇帝的寝宫。
说起好听点是做儿子的担心当爹的安危,说实在一点便是看看他爹死了没有。
皇帝还没死,廉睿叹了一口气,那一刻竟乱了心智,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望。
他原以为皇帝是装的,等见了那寝宫里的阵势却有些信了,想哭又不敢哭的宫女,皱着眉头施针的太医,还有皇帝
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
廉睿从来就不觉得他爹是个慈父,虽然他爹爱笑,而且笑起来温暖得很,可是在他看来却总是透着一阵阴寒,不过
他爹却一直是他所期待成为的男人,一个近乎完美的君主。
如今看见他是这么一副虚弱的模样,廉睿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一动情便掉下泪来。
正在这时,皇帝竟然醒了,睁了一线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轻声说:“不归家的老燕子要死了,你竟然也会觉得
悲伤吗?”
廉睿立刻爆了满头的大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点着地,不敢抬起来。
皇帝坐了身来,拔掉脸上的银针,让那个太医收了东西退下,然后用脚踢了廉睿几下道:“你既然有胆子做,为什
么怕朕知道?”
廉睿这才慢慢抬起头来,说:“儿臣确实说了那些话,但是儿臣并不后悔,就算回到那天晚上,儿臣也会说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