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亲姑婆是先孝德皇后佟佳氏的生母,远房表哥是永仁太子的福家新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
真正的福恒——最初只有一个乳名儿:狗剩!
是京城千百个乞儿中的一个!
在福恒那段回忆里,三月的京城乱花迷眼。
十月的京城却是初雪如雨的阴冷,把寒气一点一滴渗进骨子里。
隆庆五年的冬。
初初迈进皇城前的他,没有名字,一个永远无法与福恒搭调的昵称“狗剩”——为的是好养活。
小小的“狗剩”花着脸,任由他的母亲牵着,风餐露宿跟着走南闯北的杂耍人,在春天一步步,从南至北,终于走至京
城。
渐渐入冬。杂耍艺人觉得京城不好混,一个个离开,班头很喜欢狗剩。希望他们母子一起走,但狗剩的母亲拒绝了邀请
,带着狗剩留了下来。
自此,他们失去了生活的来源,以乞讨为生。
每日在乞讨时,凭着母亲久远的记忆,小小的狗剩跟着母亲,一家家寻找着那个名叫福府的地方。
那时日子的苦,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尤其是入冬的京城那么冷。
年幼的他甚至没有一件可以过冬的旧袄,褴褛的夹衣还是别人扔在街头。
他瘦弱的母亲与人奋力拼抢而来的,其中一个大口子就是拼抢时撕破的。
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和母亲依偎着。
他记得母亲的泪水一直打湿着他的脸。
他吃不饱就忍着,他不敢哭着说饿,怕母亲难过。
好时一顿有一个馒头扳成两半,一人一半,很多人说他的母亲残忍地抢孩子的吃食。
但是那时候如果失去母亲,一个街头的孤儿的结局,就是冻死,饿死在街头,甚至不如一条狗。
原以为这就是一生。
他儿时畏惧明天,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
他的恐惧从初冬延续到腊月。
终于,在那个几乎要走投无路的腊月底,他的母亲找到了敬国府。
小小的狗剩仰望着,那高高的兽头红漆大门,忍不住畏惧向母亲怀里,瑟缩着小小的身子。
正如小小的狗剩本能的畏惧,敬国公府的大门岂是为寻常人开的,衣衫褴褛的母子还未走近大门一丈内,就一路被府外
听差的家奴呵斥。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叫花子也敢来敬国府,还不打了走!老爷就要回来了。”
那话音未落,就见数个恶奴提着棒子气势汹汹地走来,福恒畏惧的往母亲身后藏匿,他的母亲仰起脸,一脸悲戚地想要
说些什么,尚未张口就眼见着一阵乱棍而来。
恶奴一直把他们母子撵出了福门很远。
远到那几个恶奴回去站在那里是像一个个小小的人。
棒子打在身上的滋味,不仅仅是疼!尤其在那样冷的天里……但他始终咬紧牙忍着不哭!
习惯了,每敲一次,常会挨一次,谁让他们是叫花子呢!
疼可以忍,但狗剩最难忍受的是母亲,每次投亲无靠,她总是抱着他,哭得没有声音,泪水一直流进他的颈窝里,很冷
,很痛……
但那一天,似乎要印证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这句古话一般。
奇迹终于姗姗而来,眷顾了他们这对历尽艰辛的母子。
幸运,来如此迅速又措手不及!
他不记得他的母亲是怎样的肯定,就领着他守在去那座府的必经路上。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没去过的,最后一家京城姓福的人家——
福姓家族,府第最显赫的一支。
但也许因为最显赫,母亲才一直不曾敢想,这就是他们母子命运的归处!
这府老爷的名字正好叫福政,与那个留下名牌的老爷是一样的名字。
那是他们在那个冬天,最后的希望,母亲拉着他瑟缩在街角,随时张望着过往停歇的车轿,焦急而执着。
没有回头路,江南早已经回不去了——从他母亲生下他的那一刻。
狗剩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说,他也从不问。
07.
那一天,雪下迷蒙。
母亲已经拦过了一次又一次轿子,一次次拾起那个被丢弃的名牌,护着他,被恶奴们驱赶着,渐渐远远离福府的大门。
雪很大,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
天已近傍晚,雪如抛洒般坠地,他和母亲冻得几乎以为,会就这样死在京城,。
也许是冥冥中的安排,一顶四抬大轿姗姗而来,吓人的仪仗有很长的队伍,一直走了很久很久才经过他们的面前。
当轿子就在眼前缓缓而来时,他的母亲如疯了一样,把狗剩留在路边,扑向大轿,叫喊道:
“你可是福政福大人——我是棠儿,海棠儿——江南的海棠儿……龙八爷说回京就会接我的。你还给我了您的名牌……
你说只要来到京城就会找到您……找到龙八爷……求求你……六年了,六年了……我和我们的孩子千里迢迢……找了六
年……”
那一天,狗剩听见他的母亲第一次说起了他的父亲,叫龙八爷?
第一次在陌生的大轿子前,他的母亲、坚强的母亲说起了往事。
那时狗剩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母亲真的绝望了,否则坚强的她不会在人前哭得那么凄厉!
即使很多人一拥而上的棍棒,他的母亲也只是用身体紧紧护住他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预料中的棒子没有落。
一个人站在众人之间,轿子就停在了他们母子的面前。
那个男人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们,站在轿子的那一头。
男人有一张刚毅的脸,浓浓的眉和内敛的神情,从头到尾,他都静静的站在那里。
狗剩看着他静静地接过家奴递上的名牌,神色冷凝地看著名牌,又叮嘱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
那是狗剩他第一次看见福政,他仰望着这个他名义上的父亲——
在那样的雪夜,不可否认,是这个人给了他和母亲生的机会。
家奴上来问他的母亲:“我们老爷问可有其他凭证?”
迟疑中,母亲掏出了一块翠玉交予家奴,恋恋不舍地抚摸了又抚摩——
那是他们母子,无论多饥饿也不曾舍得当掉的——
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是在当时可以换至少几顿饱饭的最后指望。
那个家奴匆匆走去,又回来问:“我们老爷问你,孩子是你的?”
狗剩的母亲点头,慌忙从雪地里爬起来说:
“他生于生于天佑八年二月初二辰时,江南竹园,可去找哪里的徐嬷嬷查证……如果不信的话。”末一句,她微微的撇
开眼。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走过来。
狗剩,那时候就看着那个人想,是父亲吗?
魁梧的身材,俊雅的相貌,那么威严又华贵。
福政在狗剩的视线里,从容镇定地再三嘱咐了仆人必须小心伺候。
刚才执棒的恶奴立刻换了嘴脸。
那样的变化,他至今都记得。
小小的他,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人上人。
如果上天给他这个机会,他绝对不要再流落街头。
他要做个了不起的人,不再忍饥挨饿!
什么是了不起,儿时的他不懂!
他只知道吃好穿好就是了不起的,顶大的事了。
想来可笑,但是,他做狗剩时,这就是梦想,最大的梦想!
“一入侯门深似海”,是戏里的唱词!
但当狗剩和他妈穿过那座红漆大门时,那宽敞的院落,园内假山林木,即使隆冬也透着峥嵘的气息。
让习惯了街边露宿,或者大杂院好几人挤挤挨挨凑在炕上的世界的狗剩傻眼了。
在狗剩看来,这就是神话里的仙境了,玉树琼枝,雕栏画栋,每个人都穿绸着缎,精美的绣花炫迷了他的眼,仿佛都镀
了一层光……
尽管进府后,所有的人都用好奇又鄙视的眼,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反反复复,打量着他们这对衣衫褴褛的母子,仿佛
这寒酸在府里是绝无仅有的——事实也是如此。
门边,窗边满是挤挤挨挨的头再往里面的张望,时不时还能听见某个人说:
“你踩我裙子了?”
“你踩我脚了!”
“谁啊——”
怯怯的低语声在狗剩的身后此起彼伏,狗剩忍不住扭过头去看那后面吵个不停,却又不敢大声的人群。
他的母亲却拉着他不让他动。
忽有一人说:“老爷再喊人呢?你们挤在这里成何体统?仔细老爷知道了你的皮子要紧!”
顿时门里、窗外的人嘘一声,顿作鸟兽散,如来时般散得无影无踪。
狗剩更好奇了,悄悄地歪着头打量着这间屋子。
门上是半新大红厚垫子,后来知道这叫做猩猩毡,挂它的大钩是黄铜的。
炕下的两溜椅子都搭着漂亮的墨色碎花的套子和垫子,椅子之间没有客人也放着各色不同的茶碗,有的认识,但更多是
不认识的。
炕上的也铺着红毡子,上面有比枕头大许多的枕头,后来知道这叫靠枕,以及被子,这些枕头被子外面都罩着,闪亮闪
亮的花纹缎子,在狗剩眼里甭提有多漂亮……
看得他两眼发光。
那模样逗得旁边的小丫头看得笑眯眯的,对狗剩的母亲说:“这孩子真漂亮!”
小脸花花的狗剩。很开心地给了众人一个炫炫的笑脸,迷花了众人的眼。
很快,有人送来了热水,有人帮帮狗剩他妈帮狗剩擦净,那不知道多少月没洗过的脸。
当一盆清水变作黑色倒出时,一张粉粉的脸就这么在众丫头婆子的惊艳中,祸害了一屋子的人。
“老爷请!孩子还是在这里,她们会帮你看着的!”
一个女人掀开帘子进来对狗剩的母亲说。
狗剩在众丫鬟的团簇下,望着母亲,他的母亲只是笑笑叮嘱了几句,就跟着人离开了!
留下的狗剩站在人群中,依旧是那身褴褛肮脏的衣服,不过他很开心。
那些漂亮的女孩给他糕吃。
他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天知道他今天一样东西都没吃过,一边吃还一边往怀里兜,想着一会拿给他娘吃,他计议此后
要饭,一定先来福府的角门看看。
“老爷说,把他洗干净了!一会说不定要见!”
母亲还没回来,一个媳妇抱着从未见过的棉袄,从外面掀开毡帘,进来。一面命人把炭火烧起来,:“小心伺候着,别
病了!一会洗好了,就传饭!”
狗剩咬着糕,望着这个媳妇儿,来脱他衣裳就吓得不行。
死活不让脱——
因为他娘有一次打他,说过不准任何人脱他的衣服,也不许他脱给人看,尤其是裤子,他虽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娘说的
话是要听的。
“你不脱,我怎么帮你洗?”那女人看着狗剩抱着那堆破烂的坚决模样,叹气。
见过任性的,就没见过洗澡,执拗到如此地步的!
狗剩誓死保卫贞操,就是不脱。
折腾半天,还是狗剩的娘来了,帮狗剩洗了澡。
08.
暖暖的水让人舍不得起来,但狗剩还是听话的坐在炕上穿好衣物,欣喜地摸着身上比肌肤还要细滑的棉袄,美得以为是
梦。
穿上厚实的棉袄,围着暖暖的炭火,桌上是从未见过的鱼肉,入喉的味道,像梦。
他那时几乎从心底期望,福政是他的父亲多好!
心里盘算着,那样就可以有衣穿,有饭吃,再也不用颠簸流离,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弄木棒追撵。
至于富贵,权势,太小不懂。
狗剩只想着吃饱穿暖不再流离失所,就已经很满足,很开心。
那夜他第一次睡在软软又暖暖的床上。
他忍不住向天祈祷,让他留下吧!
他会做一个让福政满意的孩子,只要让他留下。
他一遍遍祈祷,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门外的母亲与福政、与那个人的谈话,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世里藏着惊人的秘密。
而这秘密一藏就是十年!
而他不知道,不知道那一夜,敬国府乱了套,黑夜里是匆匆而来的人,又匆匆而去的身影。
不知道,他的母亲从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一夜的哭诉后是绝望的失落,她改变不了自己的身份,更改变不了她落寞的命运……
他不知道,有一个人曾悄悄的来看过他,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永远不能相认的父亲。
他也不知道有有一个地方叫宗人府,那里竖着一道即使他父亲多么想,也无法逾越的槛。
他也不知道他的愿望,在这夜实现了,是因为隆庆帝和福政达成了一个协议。
他不知道次日的朝堂上,福政结束了自己的半生戎马,加封三等勇烈公,站在了朝堂上正式成为兵部侍郎,开始了他这
一生出将入相的鼎盛时期。
第二天,福政在众人的簇拥中归来。
也就是那天,狗剩有了一个姓:福,一个名:恒,一个字:康安。
有了一个让后来很多世家子弟艳慕的身份:
福家的三公子,福相之子,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国戚,先皇后的远房内侄,太子的远房表弟……
但这些他当时都不懂。
他只知道他有了一家,可以吃饱饭,穿暖衣,还不必再四处被人追打,而且他有了一个,看上去是那么了不起的父亲—
—
他甚至是一个大将军。
福政,一直是个让他很憧憬父亲——文武双全又出将入相。
也因为福政给了他太多第一次意想不到殊荣。
第一次有人管他叫三爷。
第一次他起床有人为他穿衣擦脸。
第一次他和母亲没有人敢恶言相向,家奴们都低着头向他们请安。
第一次出门,会有人牵着匹马,在他身边前呼后应。
第一次他也能有自己的先生,自己的房,自己的纸,笔以及书……
第一次走上街上可以买许多,他曾经甚至不敢想的东西……
懵懵懂懂地第一次穿上簇新的衣裳,漂亮的缎子散着光,还有各种漂亮的花纹,甚至还有他从没见过的各种五彩绣面,
栩栩如生,比真的动物还好看。
衣领,袖口,每一条边,都滚着大毛的边儿,绣着五彩的花蝶,穿在身上暖的像周身烤了个小火炉,那叫一个热。
还有一件大红羽纱缎面白狐狸里的斗篷,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件的大户人家寻常的衣物,虽也珍贵,但并不稀罕。
但那时,单一件棉袄,他就会开心许久,何况还是很多毛的。
无人时总会偷偷脱下来,摸了又摸,不自觉的笑起来。觉得温暖又甜蜜——
那感觉真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做梦似地,他每天醒来都会很小心,就怕是一场易醒的梦,很久以后才习惯,才明白不是梦……
福府的一年,由惊喜开始,却是由落寞组成的。
尽管福政对他们母子总是格外的好,也不断斥责胆敢无礼的家奴,眷属子侄。
但是越是如此,那种压抑的窃窃私语更是悄无声息的一一传入福恒的小小的耳朵里,如影随形,辗转反侧。
府上的兄弟以和福恒说话为耻,仆从更是以服侍他们母子的为辱,吃饱穿暖依旧改变不了他们母子被人歧视的地位。
有时兄弟被批评退步后,会一群人凑在一起说:“我哪敢比他啊,他可是弄过杂耍的,别说这,只怕上刀山下油锅都会
。”
他的大哥甚至会和兄弟们在他经过的路上说:“听闻江南的倡优坐在船舱里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