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恒一听心里很难过,忍不住抿紧了唇,只听他阿玛说:“回皇太后像她母亲,这孩子像他母亲,是江南长大的。”
太后皱了皱眉头:“我说呢,这模样像谁来着,竟是铭儿,虽不像,倒都是水漾漾的江南味儿。哀家听说皇帝突然想领
进宫来养?可有这事?”
隆政帝面有些难色,点头又不好说情由,不点头就断了后路。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太后突然这样找了他们来,他就知道太后疑了心。为难的笑道:“这孩子我第一眼就瞧着
喜欢,太后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我还是让福政领回去。太后的意思……”
太后正想正色说什么,却见身边忽有一个老太监笑道:“回皇太后,奴才仔细瞧着,咱们皇上一定是看着这孩子眼善,
就喜欢,想在宫里养下来。我瞧啊,太后,这孩子和您还有缘分呢。”
太后放下手,脸色一沉,喝道:“什么时候到你这个奴才说话了?掌嘴!”
老太监立刻禁了声,双膝跪地拿手不断抽打自己的嘴,一面说奴才该死,半刻,那老太监的脸微微有些肿,皇太后才冷
冷地说:“免了吧,别吓着孩子。”
老太监忙磕头谢恩,不敢再言语,低身垂首退后站到了一边。
福恒的小脸早已经白了一片,他似乎终于明白这个地方为什么可怕了。
太后不说话,顿时所有的人都不敢吱声。
福恒很紧张却不知道到底将会发生什么事,仰着头看着这个瞬间脸色。可以变化的、如此的、惊人的老妇人,再看福政
始终垂着头,隆庆帝看着他更是一脸惋惜与不忍。
11.
“像太后房里的一幅画儿——”难熬的寂静中,小姐姐宝婵说话了,挺认真的样子。
太后看了她一眼,一则宝婵自幼进宫,就一直是老太后亲自调教的孩子,与别的宫人不同,是老太后一个老家奴的孩子
,因父母都双亡了,老太后就接进宫来了。
二则宝婵这孩子还小,虽机灵,但不敢在她面前说谎话,就忍不住侧目问:“什么画?”
宝婵笑道:“回皇太后,就是那天翻出来的那幅,皇太后您年轻时的那幅画像啊!现在还挂在墙上呢。”
福恒那会儿并不知道就是这句话的重要,不仅缓了隆政帝的急,也是他的命运的转折点。
福恒只记得老太后一听这话,忙慎重起来,把他的脸又在仔细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皱着眉头,说道:“听你这小丫头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把我年轻那会的画拿出来,让皇上和福大人也好好瞧瞧。”
一时,一个宫女拿出一幅画儿打开,众人看看画,又看看他,不约而同的脸上发生了变化,变化之大莫过于太后和隆政
帝,前者是突然顿悟的吃惊,后者是免于解释的释然。
而摸不清来龙去脉的人只有年幼的福恒,前一刻仿佛在火炕上跳舞,后一刻仿佛就掉进了蜜罐里。
只见刚才冷冰冰,一脸无视他存在的皇太后,像翻书似的,一脸惊吓的模样,抬着他下颚的手,也不知道何时变成拉住
了他的两只小胳膊,一脸的不可置信又把他仔仔细细对着画像打量了一遍。
如果可以,福恒也想把头转过去看看,自己究竟有几分像她——
但他不敢动,僵硬地随她拉过来扯过去,像皮影里的小皮人儿,任人拉扯。
紧张的气氛,瞬间诡异的像是久别重逢,或者说失而复得更为恰当。
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的皇太后,脸上有惊喜,又有些无措,老眼竟然微微有些浑浊……挥挥手让人把福恒领了下去,
却把隆政帝和福政留了下来。
福恒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跟着人莫名其妙地喊进又喊出,不禁想模样很重要吗?
依旧是宝婵领着他从院子里出来。
刚才挨罚的老太监笑道:“还是你这鬼丫头机灵,怎么就让你看出来了。”
而后叹道,“我当时也觉得眼熟,只是没想起,当年我们老太后年轻那会可是被誉为‘草原上的月光’,这小子可是有
福了。”
宝婵一面牵着福恒,一面笑说“我开始也没想到,就是皇太后说‘看看像谁’,我就想是啊,很眼熟呢,黄公公您一提
,我就想起来了,还是黄公公眼神儿最好。”
黄公公笑了说:“难怪老太后疼你,今天皇上定然会赏你,不过,公公我可丑话说前头,今这过了就是过了,不然我们
一屋的奴才都脱不了干系。”
宝婵拿眼瞟了瞟福恒,对黄公公道:“谢谢黄公公了。”
一时,黄公公去了。
宝婵领着福恒在一间屋子坐下,命人端茶奉水,亲在一帮侍候,晚膳来了,也是她带着人亲在一边安排专人捧杯,安箸
,进羹,这还罢了,旁边还有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屋中屋外人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独福恒一个人坐在桌上看着一桌子的丰盛佳肴,有些不适应。
“爷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宝婵帮你夹菜。”
福恒在福府吃饭却也见过比这更大的排场,但是他一个人吃时还是头一回,不由得局促,宝婵笑道:“比这殊荣的还在
后面呢,这样就受不了。听奴才一句劝,早早习惯才好。”
话里面的话,福恒没有听懂,只是傻愣愣地看着宝婵,任她放什么吃什么,逗得宝婵一阵好笑,饭后低声说:“很快就
会见面了,到时还是奴才去接你可好?”
福恒点头,宝婵笑意更浓了,第一次见这样的龙子,宝婵觉得他像自己离家时。闹着回家要给他带糖的弟弟,快四年了
啊,她的心里说,父母亡故后,弟弟养在了婶婶家,而她得太后恩典进了宫做女官。
到底哪一种更好,她也说不清。
入夜,福政如释重负地带着福恒回家。
回府的那夜的书房里,福政把福恒喊到身边。
他指着屋里的一张弓对年幼的福恒,很认真地说:“你能让福家将因你而鼎盛吗?光耀福家门楣吗?”
福恒似懂非懂的点头,即使如此,他却牢记了半生。
最后福政,说:“太后喜欢你,如果太后说要养康安,康安愿意去皇宫吗?”
福恒一怔,垂着头,低声问:“姨娘去吗?”
福政摇头:“只有你能去,谁也不能去,这是世人都渴望的荣耀,姨娘也希望你去,你去吗?”
福恒明知道不可以,但还是试探着轻问:“可以说不去吗?”
福政摇摇头:“那样他们就不会再喜欢你了——不着急,先休息吧,太后还没决定呢。去和你娘请安。”
福恒施了礼,就矛盾的离开了。
其实他很喜欢那个皇帝,总是一眼慈爱的看着他,会拍他的头,只是好容易才适应了福府,皇城太大了——
元宵节,福国府天没亮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与喧嚣。
小院冷冷清清,如那墙角的梅一般乏人问津,只有香依旧。
清晨里,小小的福恒告别初进府时的众星环绕,独自穿衣从床上起来,站在院子的靶前,静静抽出一支支箭,静静拉着
竹板弓,放;再拉,又在放……反复,再反复!
身后的屋里,小小的福恒不用想也知道,他的母亲正在佛龛前诵经,是虔诚,还是逃避,他不知道。
小小的他只知道他好寂寞——
一个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一处玩耍,没有人来看他,也没有说想他。
没有朋友,甚至不如做乞儿的时候,会为一顿饭开心,会为认识一个拔刀相助的伙伴自豪,只有寂寞,看不到尽头的寂
寞,在每一天重复。
他好孤独!
他多想有一个伙伴,多想有一张笑脸——
就像……就像皇城里那个墙后扑闪的眼睛,满是欢喜的暖意,像夏夜的星子——不是厌恶、不是嫌恶,而是弯弯地笑意
,友善又漂亮!
如果那个皇太后说要养他,是不是就会与他相遇?
如果相遇,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呢?
他是不是就和他玩呢……
满满的疑问与憧憬在儿时的福恒心里酝酿。
福恒手上抽着箭,脑子里没看着一支箭过去时,他就想,如果他愿意做他福恒玩伴,他会对他好,要什么都给他,只要
和他玩。
只要对他笑,只要对他伸出手,他福恒就会紧抓住这份友谊,永不放手。
他渴望一个朋友,一个会对他笑的朋友!
他不是雪地里的雪儿娃娃,不是枕边的老虎头,只会睁着傻愣愣的大眼——不会哭。也不会笑,也不会说话!
那天的雪一片片就那么落着,他的眼里除了箭就是永铭笑意盈盈的眼——狡黠又友善!而且好特别!
淡淡的琥珀色,大大的眼笑得,弯弯的甜,又亲切,趴在墙上的样子像只西洋哈叭儿狗……
福恒真的好寂寞,寂寞得想找一个人来玩!
一年了,一个人只有书而已……
只要对他笑,对他好,和他说哪怕一句话儿……
寂寞,无可名状,却如影随形。空洞的寂寞无法描摹。
仿佛天地间独自己被遗弃在荒芜之中。
被遗忘,被遗落,无足轻重!
如同那雪,默默的来,默默地离开。
一个人,一直一个人,只有寂寞……
12.
元宵的雪落得轻盈,福恒抬眼望去。
只见园中银装素裹,似乎预知了离别,福恒突然想好好看看这座住了一年的府第。
他踏着一路的雪,压出一个个小脚印,在园子里闲闲的溜达。
正无趣,忽听那边的院子里传来“依依呀呀”的唱曲声。
福恒仿佛第一次听到般,兴冲冲就朝那里跑。
趴在院门外,看里面,只见几个不比他大多少的孩子,在哪里舞枪弄棒,又有几个在哪里开嗓——
只听里面唱:“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福恒正寻思这唱词的意思,身后一个的万嬷嬷急急忙忙地跑上来,气未喘匀就急着说:“快!快……换衣裳……”
福恒后头看这个语无伦次的万嬷嬷,秀气的眉上调。
“万嬷嬷,歇歇再说,什么事把你老人急成这模样!”福恒身边的小丫头银红笑说。
“来……来不及了……老……老爷……说……进宫……看我把我找的……快……回去……”万嬷嬷越是着急说话越是不
利索。
福恒眉头一皱,知道是要进宫了。
阿玛那日那句:“皇太后要养你!”让福恒突然觉得不舍!
他想起他的亲娘,忙一掉转头就往住的院子里跑,万嬷嬷在后面急的直说:“慢……慢着点儿……我的小祖宗哎……”
福恒撒腿就跑,一溜烟从园子直奔回院子,刚迈进院门,就只见他的母亲已经抱着包裹,站在园子里。
福恒当即眼睛就红了,因为母亲回看他的眼,通红,似是刚哭过,又或者要哭却在忍住,拼命的要笑,却比哭更让小小
的福恒难受!
福恒咬着唇,扑在母亲怀里,努力不哭,怕自己让母亲更难受!
“进宫……要听话!”母亲抚摸着他的头,一年了,这是母亲第一次抚摸他的头,而不是看着他,在他身后偷偷抹眼泪
!
“恩!康安听话……”福恒告诉自己要忍着,但是依旧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湿透了母亲的衣襟!
“宫里不比家里,有姨娘、有老爷、还有额娘可以惯着你……”母亲的话在哽咽!
“康安……懂……”福恒抹着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总觉得这一去就不复再见了,越想越想伤心,又想起那个翻脸和翻
书一般的皇太后,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看你们……进宫又不是不回来了……哭得伤心成这样……”万嬷嬷头疼,真不知道进个宫,至于像生离死别似的吗?
少不得耐着性子笑说:“老爷……等着呢……那边来催四五趟了,这进宫可别误了时辰,误了可是大罪过!”
万嬷嬷的话提醒了,这对抱着这对哭的泣不成声的母子。
“康安……听话……听你阿妈的话……去哪里别淘气……每年过年过节想姨娘了……就求皇上……”海棠儿话说道哽咽
处,又忍不住抱着不住点头的福恒,哭泣:“我的康安……我的康安……娘……我的狗剩啊……”
“娘……娘,我不去——”福恒话音未落,就见刚才哭得断肠一般的海棠儿,立刻瞪圆了眼,直视他,仿佛很愤怒的说
:“去!你一定要去!你必须去!那里才是你的……”
末尾的一句话,海棠儿硬生生的打住,撇开头,把福恒推给给万嬷嬷说:“麻烦嬷嬷了,海棠儿就不送了!”
“娘——”福恒拉住海棠儿衣襟,却被海棠儿拉开,她说:“如果你让福家……让姨娘丢脸……就别喊我娘……我也不
是你姨娘了……”
“娘?”福恒瞪大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给要进宫,那里他一个也不认识啊!
那个地方那么大、那么冰冷,福恒害怕,但福恒不敢说!
只是看着母亲转过身,擦干自己的泪,又转过身帮福恒擦干泪,哄他说:“好孩子,姨娘等你回来!等你,荣耀福家!
好孩子,娘的好狗剩,你要争争气,你知不知道?”
说完,海棠儿捂着脸命万嬷嬷带福恒马上走,自己却重冲回屋,关上门,掩面,任泪水打湿她的衣袖,却不敢让哭声溢
出。
福恒含着泪,任万嬷嬷帮他换上出门的衣裳。
衣裳很漂亮,御赐的石青色缎绣平金云鹤纹的四叉裘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件袍子都漂亮,一顶小小的帽,辫子上第一
次有了六颗剔透晶莹的东珠,伴着金坠角。
那天,他被正式过继给了和硕额驸福敷为继嗣,这身衣装,即是比照和硕额驸的衣着!
福恒只记得那日,镜子里的他,裹在锦衣绣缎里,真是漂亮!
漂亮得无助!
元宵是宫里的大节。
上书房里,上学的皇子们也准放一天假——读书的皇子们一年只有四天假。
福恒到时,宫里一帮皇子、皇孙、皇女们加上各宗室郡王、郡主等都齐集一堂,宴没开场就先闹成一团。
雪地里满是小脚印、跌成人形的坑坑堆堆。
据说皇城外的郡主都是如男孩一般养的,还有一二个和兄弟一样顽劣,穿上厚厚的毡篷和几个兄弟在雪地里扑雪坑,把
身后的奶娘、嬷嬷们急得大呼小叫,她们只是一个劲咯咯的直笑,笑得那么开心,让福恒满心羡慕,却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