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听见过后院的妾室们私语,“谁知道那是谁的种,看那样,生得细皮白面的,倒像唱戏人的孩子……”……
小小的他不知道如何抵御人言,只知道比任何人都努力,都刻苦,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
与福恒的内心交织的愤怒相比,他的母亲却心如死灰一般,一日日坐在祠堂里诵经念佛,话语一日少似一日。
他有时候甚至害怕面对,那样的母亲,独自躲在书房里,或者在靶前宣泄自己心中的寂寞与孤独。
很想说话就会凑着字读书,而实在很寂寞了,就会仰头看天上飞过的雀儿,或者看到先生的时候就拼命的提问题。
怕和仆人说话,怕看见他们眼中那种“这也不知道”的轻视。
福府的一年,福恒记得的只有长长的寂寞和母亲寂静无声的泪水滴滴滑落,苍白而凄清。
住进福府的第二年,紧接而来的又是一个是年关,鞭炮的噼噼啪啪声开始从早上一直闹腾到夜,年夜饭,过初一……
热热闹闹的大节里。只有他和母亲的院落冷冷落落,鞭炮放在那里,新制的袍子一件件放在箱子里。
他母亲海棠儿依旧念着经,寂静的午夜只是一直看着他,默默的落泪,不言语。
福政偶尔也会来院里,但身后每次都会跟着很多人。
全是为他们母子置办各种物事,放下东西就立刻走了,绝不会多呆哪怕一刻,和他母亲说话也是毕恭毕敬,能不说就不
说。
甚至会半弓着腰,福恒后来才知道这是面对身份比自己高的人,说话谨慎时才会有的恭敬。
福恒从不知道寻常的夫妻是什么,但隐隐约约也觉的,母亲如其他人说并不得父亲喜欢。
因为父亲对其他兄弟的母亲却不是这样的,甚至对他与其他兄弟的态度也不同。
福政对福恒总是谦和有礼,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责骂福恒,福恒犯了什么错,福政只是淡淡地说那样不好,半句重话也无
,但即使这样对福恒来说也是很重了,因为福政几乎很少和他说几句话。
他曾见过兄弟们犯错,也曾见过福政在祠堂里动过家法。
他还偷偷看见过福政会把其他兄弟抱起来,放在膝上,逗玩……
或是拍拍头肩以示鼓励,但对他,一次也没有过,无论是责罚还是宠溺,一次也没有过。
唯一特别的是,福恒觉得福政看他的眼神总是骄傲,像看见了福家辉煌的前景。
但他渴望的是父亲的爱抚,与宠溺的笑容——
他默默的期许,然后又失望!
09.
大年初四。
府里府外依旧铺着厚厚的一层雪。
福恒揉揉酸涩的手,从窗子往外望去,那边院里的梅花开的正艳,而书桌上他写的字依旧歪歪扭扭。
正心里烦闷,要拿弓换左手练练靶心(右手酸疼),便有人来传话:
“老爷刚下了朝,在书房里,说请三爷立马过去!”
他已经很多天没怎么看见过阿玛,听说福政找他,与别的兄弟一听闻阿玛浑身哆嗦不同,他雀跃不已。
福恒答应着,连忙放下笔,立刻命人帮他换上缎裘袍,系上腰带就往往前院的外书房走来。
一进院,就看见福政也是刚刚进屋,一个小厮刚从他手中接过马鞭。
福恒侧目,不用想,肯定又是那个以顽劣着称的二哥爬在那处,不幸被福政看见了。
福政是军旅出身,与文人阿玛不同,他收拾人从来都是先动手再说。
福恒最记忆犹新的事情就是,他初到福府一月,从外面回来,就看见他二哥爬在一门上,当秋千荡,荡得不亦乐乎。
福恒满心羡慕,正思考好玩不,就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黑色的鞭影!
他二哥傅御已经驾轻就熟地抱头滚在了地上,奇迹是毫发无伤!
福恒还没来得及暗赞,就只见他们阿玛穿着靴子的脚一拦,单手一拎。
他二哥就跟猫狗儿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他们阿玛手里,直接拎去了祠堂,跪到晚上……
福恒顿时对福政崇拜的五体投地,后来他做父亲后也如法炮制。
弄得他儿子们一个个见他,跟见鬼似地,一溜烟,反应之灵活胜过他二哥!
这是后话。
福恒站在炕前曲单膝,上前请安:“儿子给阿玛请安!”福政对福恒的礼仪要求甚严。
福政坐在炕上,一脸的严肃,说:“皇太后要见你。宫里,你怕吗?”
作为福家的儿子,标准的回答是“不怕!”
就算福政问:“你怕死吗?”福恒也会毫不犹疑地回答:不怕!
福政和他说话,让福恒很高兴。
迟疑中,他小心地问:“姨娘也一起去吗?”姨娘就是福恒的生母海棠儿,以福政的妾室的名分留在了福府。
福政摇头,皱眉问:“你怕离开姨娘?”
福恒立刻下意识地摇头,作为男人怎么可以像没断奶的孩子,天天跟着娘呢。福政说,宫里的皇子们,从出生就必须离
开母亲,因为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男人!
“回阿玛,康安不怕!”福恒挺直腰板,信誓旦旦。尽管他的心里迟疑了一下,对那个突然要见他的陌生人有些恐惧,
很想问:“一定要去吗?”
但他不想被福政认为是女孩气的孩子,福政最讨厌的就是男人不像男人,家里老祖母娇惯四弟,福政揍四弟也最狠!
福政笑着点头,肯定说:“没有谁可以违背皇上旨意。我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是我们的主子。违背圣旨是要被杀头
的,这句话康安以后要时刻切记。皇太后是皇上的母亲,所以她的话也一定不能违背……你是福家的孩子,你在宫中的
一言一行都会代表着我们福家,我相信康安,一定不会让阿玛失望!”。
福政的话让福恒的心涨得满满的,都是骄傲。
他没有迟疑,他发过誓,只要让福政做他的阿玛,他一定要做一个让福政最满意的儿子,所以他不问为什么。
即使他根本不认识那个皇太后,以及那个别人不听话就要杀人头的皇上。
如果福政让他去死,他也会走的趾高气扬,因为他觉得福政是父亲,他的话就是对的。
他不知道,当他答说不会让福政失望时,他的母亲海棠儿就在书房的门外背过脸悄悄哭泣,他也不明白那个不认识的皇
太后为什么突然想要见他。
只是临走前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康安很快就回来。”
母亲点头,捂着脸,泪水却止不住,像是舍又不舍。
临出门时,母亲忽然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但是放开手时,她只说:“要听话,做个乖孩子,一定要听皇太后和皇上
的话!听你阿玛,的话……”
他乖巧地点头,满是自豪!
第一次坐上一顶又大又宽的轿子。
轿子里有一个漂亮又打扮富丽的姐姐拉着他。
姐姐叫他一会见了人要行大礼,说:“奴才福康安恭请皇太后圣安、皇上圣安……”
这些福恒在福府里已经学过了,连姿势都练得让先生直夸。
但福恒不明白为什么要称自己是奴才呢?
师父说,天下的人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是天下人的主子。这个听起来很玄乎,很了不起,能做所有人的主子一定是个
很了不起的人。
那一天他不知道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阿玛,还有他的皇祖母。
翻天覆地变化正等着他,这个变化里藏着那个他纠结了一生的人——皇九子。
轿子缓缓地向皇城抬去,他坐在宽宽的轿子里,那个美丽的姐姐拉着他,笑说:“瞧把你紧张的,现在不用坐这么直,
一会儿到了皇城还有的等,来,靠着我歇歇。”
不敢靠上去,陌生姐姐的身上很香,但不是母亲的认识让福恒一直觉得很紧张,结果那个姐姐没办法,就让他靠在另一
边,一下没一下的问着话。
“几岁了?”
“今年满七岁。”
“第一次去皇城吗?”福恒点头,女子笑了说:“福家的少爷里,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漂亮的。”
福恒听人说他漂亮,笑得有些腼腆,家里的人都说他生得像倡优,让他心里很难过。
“我和我姨娘刚从江南来京里。”知道豪门的人势力,福恒已经学会隐藏过去,对外都称呼自己的母亲为海姨娘。
“我说呢,你这模样到让我想起了我家乡来。”
“你家乡?”福恒不明白,她的家乡和自己的模样有什么关系。
“在钱塘。是个很美的地方,我的弟弟长得和你一样很秀气,不过你比他们都生得好,我们九爷见了你,可就再也骄傲
不起来了。”
“为什么?”福恒开始熟悉这个漂亮的大姐姐。
“九爷也生在江南,水水的,他母妃甄主子是江南人,所以也和你一样生的秀秀气气的,不过很淘气,有时候又异常安
静,说的话啊像个大人一样……你见了就知道了,不过不是大庆典,要看见他可不容易。”
“我师傅说男人凭的是本事,脸最没用。女人才要这脸生的好看。”
福恒想起了兄弟们说他生的像个戏子的话,一直以来,福恒对自己那张脸的模样总是很矛盾。
“你可知道,生的太丑是做不了官的,律例都有这个规定,古时候钟馗的故事听说过没,他中了状元,结果皇帝说他生
太丑,就不给他官作……这是戏里的故事,但在我朝,凡是貌陋。四肢不齐全等的都不可以入朝做官。”
“为什么呢?”
“你想国家官员事滋国体,老百姓一看,这当官的怎么这模样啊……”
听着姐姐的讲述,福恒不由得笑了,长长地路也变得短了许多,后来这位小姐姐成了福恒的侍女,名唤宝婵,年长福恒
四岁,却是福恒一生中除他母亲外,最重要的女人之一。
10.
恍恍惚惚跟着一个只见了一次面的小姐姐,福恒走进了这个牵引了他一生的皇城。
宽宽的巷道,看不见乞丐,看不见流民,都是绸缎的穿着,都是相似的蓝色装束,美丽的宫女姐姐无论忙着什么都那么
有条不紊。
她们一个个过大节似地双手捧着各种盒子物件进进出出,花盆底的鞋子穿在她们脚上,步履优美,摇摇曳曳像跳舞似的
。
尤其在这新年里,所有的人都穿的喜气又都比往日更加忙碌。只见这人来来去去,把福恒的眼睛都看花了!
福恒还发现他们说话的方式也很像,见到头衔比自己大的,都是奴才谁谁给谁谁请安,进每一道门都要等着人去通报,
然后等的人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等着被传唤。
最初进去时,每一个人见了他们都会向福政请安,问安,身边的女子年纪不大,但里面好多人看见都会有一种献媚的微
笑,上前来说:“宝婵姑姑好。”
后来才知道宝婵与别人不同,她是皇太后身边的丫头,年纪不大,进宫时间却比别人长。
但越往里,福恒发现福政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越发紧张和严肃了,对他的叮嘱也越来越多,让他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一会,一个人把福政唤了进去,福政让他和领他进来的人站在门外,却始终没听福政召唤他的声音,他站在门外,宝婵
一直对他微笑,告诉他慈宁宫里面大得很,走的时间长,一会进去就知道了。
福恒毕竟只是个孩子,在门口站了近半个时辰,忍不住开始扭动身子,拿眼小心的四下里望了望——
这一望,偏偏望的那么凑巧——
这一望,他没有望见四周高耸的城墙,没望见气宇轩昂的飞檐楼阁,却望见了那个从上驷院骑射归来的皇九子。
永铭就站那墙后,露出半张脸,小福恒当时就有些傻……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他,看见永铭时,就痴痴地觉得那是一双多
不一样的眼睛啊……
福恒也没来得及看见走出围墙的皇九子,殿里的老太监就拉着他迈进了院门。
他甚至没来得及再望一眼,就匆匆地被带到了一个大大的院子里。
两边的路平且直。
这里是前朝皇帝们所有妃子养老的慈宁宫。
太监领着他沿着路又走了一小段,终于到了一间门外侍立了,好一些穿红着蓝的人垂手在外的大殿外,见他们来了,里
面立刻有两个太监打起了帘子,里面有人喊话。
宝婵小心领着福恒走上台阶,迈进屋里,前面又有两个人引导着进屋,福恒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大排场,心中不由有些打
鼓,但想到福政就在里面看着自己,就升起一股倔强来,硬是从从容容地走进了屋里。
大屋里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端坐在炕首,穿着一身宝蓝色平金绣凤穿牡丹缎一斗珠的皮褂子,饰着滚紫貂儿边儿,头
上家常的戴着冠插着凤,直晃眼睛。
炕对面也坐了一个青年的男人,气质俊雅,眉眼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仪,看见福恒时,眼中忽掠过一道光,瞬即隐去,
他戴着缎面红丝绒结顶的狐皮小帽,着同色绣五彩赤金团龙坐龙袍,腰束銮带,一身威仪的仿佛把冬日的阳光都借来了
,只是这个光很冷,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朝福恒袭来,直觉他亲切。
小小的福恒心知这二人,就是阿玛说得仁德太后和隆庆皇帝了。
炕两边八个服饰大致相似的男子,拿着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插金戴银的宫娥随侍在侧。
再看他阿玛福政就跪在那位着龙袍的男子身边,对他急道:
“还不快给皇太后,皇上请安?”福政的声音忽打破了他的恐惧。
小小的福恒立刻匍匐在地上:“奴才福康安恭请皇太后、皇上圣安。”那男子要扶他起来,但仁德太后说话了:
“站过来,让哀家瞧瞧——看这小模样儿俊得……”
那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对着他伸出手来,威严中透着慈祥,但更多的是严肃的打量。
福恒偷偷看了福政一眼,就谢恩,爬起来站到仁德太后跟前,他记得福政刚才就交代过,要听话,他们让做什么都要做
,那样皇太后和皇上才会喜欢你,那样他和母亲才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把头抬起来!让哀家仔细好好瞧瞧——”福恒依言扬起了头,映在他眼睛里是一位虽已年老,却依旧风姿犹存,浑身
透着威仪的脸,眼透着一种似乎带着别的深意的笑,这笑像是给另一个人——坐在她身边那个叫皇上的人看的,连话也
似乎是。
老妇人,抬起他的脸,左右打量,又仔细打量,嘴里一直不断啧啧出声:“可真是好模样儿……哎呦呦……哀家要好好
瞧瞧,……瞧生得多好啊……只是……这像谁呢?”
身后的人也仔细端详起他来,分不清她要看什么,福恒不敢动,总觉得虽然老太后看的人是他,但最紧张的确是太后旁
边的皇上和他的阿玛,为什么……他不知道。
福恒只觉得下颚疼,但他不敢说,因为福政似乎在默默流汗。
好像很恐惧,为什么呢?他心里满是疑问,却不敢说话。
时间过得很慢,没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寂静,老太后就抬着福恒的脸,从眼睛看到鼻子,到下颚,再从下颚到鼻子……来
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就是不说话。
许久她笑说:“福政呐——哀家怎么瞧着不怎么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