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意识就像深海中的浮游生物,清醒的时刻只能持续很短一段时间。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浓腻
的香气,令人作呕。再见到薇彩时,她叫人抬来了电视,居高临下抚摸我的胸肋,她的薄唇微微张合,“钟秦,真是个
麻烦的东西,竟然向我要人。不过,这次我带给你一点好看的东西。”
我的眼皮上像挂了秤砣一样沉重,雪花屏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画面还是播放。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却站着六七个男人
。钟秦就站在中央,他愤怒地喊着什么,然后就被人从后面用铁棍击打了后脑勺,那些男人一拥而上,手里操着铁管,
没有声音,但肉体绽裂鲜血迸出的噗哧声犹在耳边。钟秦没有反抗,他蜷缩成一团,我只能看到他的嘴,慢而清晰地说
,怜生,不可以退缩!不可以!然后黑褐色的棍子就抡到他嘴上,那些恶魔一样的人继而用刀子在他身上划,又把蜡油
滴入了伤口中,那一幕幕地狱一样的景象简直让我崩溃了。满脸是血的钟秦丝毫没有出声,他嘴里全都是鲜血,眼睛也
无法睁开,他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不能心软,不能,绝对不能——
“他真愚蠢,早一点去死就好了。从他选择了崔晓凉开始,就该死了。”
“住口,薇彩,住口——”
“……记得吗,怜生,我曾说钟秦单纯,我没有说错。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怎么得到,我讨厌他,非常讨厌!因为,同
样有几乎变态的独占欲,他什么都能霸占,可我却不行!”
“这一回,你还是什么也无法得到!”
“你错了,我可以!”薇彩突然尖叫起来,她抽出水果刀走到我面前,又露出柔和的笑,“怜生,我一定能得到,一定
可以。”
眼前一大片血雾,腥热的液体喷在我脸上,肖薇彩割开手腕,脸色一点未变,她按着我,将破口堵在我嘴上,粘稠的血
大量地从牙齿间的缝隙流入我的喉咙中,胃里,黏着在我的内脏上,她笑得很开心,兀自喃喃,“你把我吃了或者我吃
了你,这样我们就是一个人了,别离开,他们都走了,可你不能走,怜生,我不想一个人,不想啊……”
那双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她一边哭一边昏倒在我身上,那些死人一样的女佣无动于衷,我大声喊,声嘶力竭,双目充血
,“救她,快点!救她啊啊啊啊——快——”
其中一个女佣才慢慢靠近了,她一边将薇彩拉起来,一边吩咐另外的人去叫医生,“别吵了,反正不是第一次,她从来
没有死。”
“……”
女人仿佛知道我在震惊什么,她瞥了我一眼讥笑道,“她还没下手罢了,我的歌喉她得不到,毁坏却可以。”
“放了我。”
“……你想害死我?或者你想让我害死她?我可以不叫医生,让她就这么流血死了。你说呢?”
这个女人的眼神残忍而冰冷,我咬牙切齿几乎怒吼出口,“救她!!”
那些人陆续走出去,不徐不急好似没有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录像还在继续,发出刺耳的声响。末了,一个穿着考究的
男人缓缓出现在镜头前,他侧了一下身子,低声说道,“薇彩,别拍了。”
“叔叔不想留作纪念?”
那竟然是钟汝西!他眼睁睁看着?还是说这是他的指示?
他走到破破烂烂的钟秦身边,看不出任何愠怒的神色,连声音也毫无起伏,“值得?你离开我并不是正确的选择,你很
清楚。还是说那个男孩儿真的得到了你?”
钟秦的牙齿都碎了,嘴也也被撕裂,无法说话,也许神志都已经不清楚,他只是闭着眼睛微微抽动了一下就再无声息。
钟汝西抚摸着他的耳朵,说道,“从你表现出本性开始,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能束缚你的人。儿子,你叫我爸爸,只是
因为我是你的爸爸而已。你明白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含义?别固执下去,如果我不捏着你,你就会变成疯长的野草。连亲
情都不相信的你,怎么可能拥有爱情。”
这时,钟秦含混不清地抖动着脑袋,艰难地闭紧嘴唇,逐渐用力,发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音节,“不——”
钟汝西发出沉重的叹息声,他突然起身转过来面对着薇彩的镜头,反光的镜片下那双和钟秦一样漆黑的眸子里却装盛着
温柔,“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你察觉到了吧,他的本性。这是死局,这最后几步的挣扎,值得?”
最后几步的挣扎啊,真得已经没有办法了么?这沉重的令人愤怒的命运,就只能进行到这里了?我双眼模糊,虚弱地哭
出来,不曾感觉到这样的无力,无法思考,无法说话,脑子里盘旋着家乡纷纷扬扬凋谢的桃花三里,蜿蜿蜒蜒延展的石
阶千年,终了,大青山上那一尊佛像,慈悲的微笑背后是苍生的血与泪,千万枯骨,才换来了一朝修世。天谴,弱水,
还有那天细密的雨,以及眼眸深处无声无息的眷恋,这样值得么?真的值得么。
连天累日的大雨,没有停歇地持续着。我能从窗口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空有若一大块沾满尘埃的海绵,被洗却灰粒又重
新恢复无瑕的草叶树木静默地伫立着,凋零了一地,绿色的葬礼,让人忘记了绿色原本是生机的象征。
女人推开门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头发也被瓢泼的雨打湿了半边,刘海儿不断滴水,水沿着鼻翼流到嘴角边然后顺着脖
颈流进了衬衣里。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垂眼一瞧,那手腕上两条雪白的绷带不再有能力给我触目惊心的震动,就像我
现在不再害怕手枪一样。
“你在想什么?”
“雨什么时候停,想出去晒晒太阳。”
“我不会让你出去,留下来陪我,怜生。如果你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转过身子,抚摸着女人苍白的脸庞,她大而空洞的眼睛深处总是流露出纯洁无垢的情感。也许在校门口的第一次邂逅
并不是注定,可我们却不得不相遇了。我突然想起那一天,薇彩被我踩疼后委屈令人怜惜的表情,想起她有点蛮横执拗
为了一双鞋子不断絮叨的样子。她应该成为一个需要人宠溺的公主,任性可却直率。想象总是伴随着愚蠢,现实也往往
和讽刺分割不开。
“薇彩,当初为什么要欺辱崔晓凉?”
“……我在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哭了,她嘲笑我。”
“想要什么只要哭就行了,是吗?”
“嗯。”
“还是说你不过是想人注意你罢了。”我轻轻推开薇彩,从窗台上跳下来。被放出后我只觉得身子垮了,时常陷入昏睡
,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都是黧黑的夜色阑珊的灯火,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健康方面的问题,但晚年患了胃癌却是不争的
事实。
薇彩见我躺在床上只是走过来亲吻我的额头,然后笑着说,“我会好好爱你,一点也不会钟秦差,相信我。况且他也没
个人形了,你真的忍心害死他么。你不能让他成为他自己,离开你他什么都能得到,地位,金钱,他热衷的游乐园,没
人能阻止他。怜生,看着他像狗一样呆在你身边,很心碎吧,放了他,如果你爱他的话。”
我默默听着,直到薇彩阖门离去后才睁开眼,什么也没有思考兀自喃言,疲乏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弯着嘴角也不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记忆慢慢回放,会卡壳,甚至会出现一小段真空,最后想起来的是第一次在329门口看到钟秦两个
字时的情景,我问自己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一次,我是不是会毅然离开。好像无论什么时候答案都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
的,就算那些曾经的和还在持续的苦难让人伤痕累累,我还是想和他相遇,就算因为我他这一生都变得满目疮痍我还是
想和他相遇,无论再选择多少次,我都会决然地推开329的大门。
记得钟秦曾经说我的灵魂是一捧荆棘,可他一点也不在乎接近时会带来怎样的刺痛。并不是所有的阴雨过后都是彩虹,
但我们学着忍耐避让放弃却一定是为了得到幸福。
我记得说要离开的时候,薇彩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她扑上来死死勒着我的腰,胡乱地摸出刀子割开了我的手腕,她疯狂
地撕咬创口,满脸都是我的血。她边哭边在自己的双腕上顺着血管拉出一道几乎贯穿了小臂的血口,整个屋子都被血染
红了,窗外电闪雷鸣狂风肆虐,我咬紧牙将她抱紧,艰难地说,薇彩,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
因为伤口并不深,在有人到来之前我还清醒着,我安心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就该走了。在那之前我想好好地,
郑重地说一声再见。
也许明天雨就停了。
也许。
英兰山下那条笔直宽阔的大路延伸着,尽头与天相接,我沿着它一直向前走就不会迷路惶惑然后,终有一天会接近天际
。
番外:花瓷
钟秦从安眠药制造的迷梦之中醒来,看到护士正将雪白色的窗帘轻轻拉开。他沉钝的大脑有了片刻的疼痛,几乎毫无防
备,一束金红色的光芒从窗帘之间的缝隙强硬地穿透了弥漫着苏打和血腥味的房间,落在了床沿上。平日里肉眼看不到
的微尘像久逢甘露似的舞蹈起来,一粒一粒都曳了浅浅淡淡的光尾。钟秦直愣愣地看着,眯起眼睛然后将脸埋入了枕头
里。谁也没有看到他眼角流出的眼泪,也许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从小就不会哭,无论挨打受罚,他都不会流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着接受治疗,积极配合医生护士,还有家里派来的传话筒。
半个月后钟秦能下地做些简单的活动,他在花园里慢慢地挪动腿脚,累得汗流浃背。不远处一男一女淡然地注视着他,
半个小时后,女人先开口了,“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
“嗯,没有什么事情比要回了儿子更好。”
“……你真的确定钟秦回来了?”女人说着却挽着男人的胳膊笑了起来,“想想真奇怪,他是我的儿子却剥夺了我当母
亲的快乐,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小恶魔。”
“也许他以后会给你抱回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
“我没奢求那么多,”女人仿佛有些伤感地望着钟秦笨拙吃力的模样,依偎在身边的男人肩上,轻声道,“要是真的有
那一天就好了。我的儿子,好像已经死了一样,你不觉得他已经少了什么吗?”
男人半晌没有说话,他抬着头望向那斑驳的树影,柔暖的阳光被九月的蓝天衬得美丽,他想起那一天,一个被大雨淋湿
的少年眼睛里如同此刻阳光般不可思议的光。谁也没有想到他是怎么在大酒店里找到自己的,也许世界高端经济论坛的
报道给了他一点点随意的猜测。门外,少年羸弱纤挺的身子就如初见一样,吹不倒也折不断。
你好,钟汝西先生。
不得不说这没有前兆的见面让人局促,生意场上意气风发的男人有点意外少年身上老成的气息,被这么称呼大概是第一
次。并不是不清楚这个少年的背景和经历,也从艾平达口中听到过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评价:美丽。当然不是指外表,
钟汝西明白,一个能在林轩身边安然无恙的人美丽的绝非只有外表。
我要走了。这是少年的第二句话。云壤不惊,没有一丝憎恨嘲讽,你感觉不到他的心情和用意,这一点让人怀疑他是否
别有用意。少年顿了顿,又说,不是因为你,而是我再不走,钟秦会杀了薇彩。一定会。我不是怕薇彩会死,一点也不
怕。
钟汝西听闻冷笑了一声,问道,既然你不想连累钟秦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摆脱薇彩?你走不了,只要她不死。
少年沉思了片刻,抬起脸淡淡地弯着眼睛说,钟汝西先生,杀人犯法。比起监狱我绝对更喜欢外面的生活。我想说的都
已经说完了,请你派人去接钟秦,诊所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但愿他能尽快接受正规的治疗,如果让他的身体留下残疾就
坏了。
得到了希望的结果,钟汝西并没有多么高兴。少年果断地扭头便走,钟汝西站在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廊中,冲那背影问
道,你怎么不奇怪艾平达为何不插手?
少年径直去了,他的声音也因此迅速地消失。
因为他已经给我自由了,再见。
竟然是一样的回答。钟汝西惊呆了,相同的问题和困惑,两个人给出的却是一个答案。艾平达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却
只是静静地听着,因为已经给他自由了,不想再用自己的任何东西束缚他。
这近乎荒谬的信任在钟汝西看来是无法理解的,任何信任都会付出代价,不过是风险的差异罢了。
不知不觉回过神来时,钟秦已经走到了面前。女人明白自己永远都是男人之间对话的多余者,于是会意地悄然离开。
“喂,爸,尽快给我安排补考。下个学期是你给我交学费吧。”
“嗯。你自己定时间。和从前一样。”
“还有,我想去见薇彩,什么时候安排我出院?”
“……她就在附近的医院里。”
“那就最好不过,今天下午我就过去,叫人来接我。”
“我知道了。”
钟秦歪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他看到护士推着轮椅来接他回病房,才说,“我没记错吧你今天得出席个高峰论坛,电视
直播呢!”
“……你妈说你死了,我过来看看。”
“我可没有自信死在她前面,女人的话总要打些折扣,别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鬼样子,你的情人我这儿可都有档案。”
钟汝西耸耸肩站起身,说道,“情人可以有很多,但老婆只能有一个。我来了,并不代表我相信你妈说的话。钟秦,谢
谢你遵守了承诺。”
“……呵呵,有时候对男人的话也得多个心眼儿。爸,安排我去美国,也许你该让我接管一部分生意。”
“如你所愿。”
钟秦望着男人离去的身影,傻笑着等护士走近,“都说了对男人也不能轻信,你这老不死的色老头,呵呵。”
当天下午,钟秦就在另外一家医院的特殊病房里见到了肖薇彩,女人一见到他就冷笑道,“来杀我了?我正等你呢!顾
怜生走了!钟秦,别忘了你说过什么,只要他不离开你就不离开,现在他走了,你也别想回头了!他已经不是你的了!
”
钟秦走到肖薇彩面前,能感觉到对方来自本能的颤栗,即便微不可察。他注视着女人扭曲的脸,说道,“你说得没错,
我现在能轻易扭断你的脖子而且堂堂正正从这里走出去,但我不会那么做。不然怜生的牺牲就白费了。我恨他的决定,
但我永远也不会糟践他的用意。好了,肖薇彩,你不就是想要这种结果?警告你,别去找他,如果你不听,我不保证别
的什么人不会来杀你。你清楚我从不开玩笑。”
“我早就想死了!”
“……你的这句话让人作呕。害怕别人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从哭闹到自残,你有一百个机会去死可你都没怎么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