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晨曦破云,冲撞进深不见底的地缝,才有人看见,江吟风昨夜穿的白衣裳,残破的挂在头顶一块伸出来的尖利石头上。
被大片的鲜血染得斑驳,迎着清晨山涧的烈风,一块残破的旌旗似的,烈烈又残喘。
只看那出血量,便能推断,衣裳的主人许是伤了哪里的动脉,即便不是身处在这样恶劣的地势环境下,怕也是十死无生了。
这满身谜团的人,该是掉进深渊暗流里,不知被冲向哪里。
赵煜看着那件白衣裳怔怔出神,他虽然不知江吟风对殉道者的恨意源自何事,但可以肯定,一直以来,江吟风是想要找出殉道者的残余部众,然后如他所述,让他们彻底消弭。
若是按照江吟风的逻辑去想,他为何行刺皇上?
他交给肃王的东西又是什么?
唯有颠覆……
太过颠覆!
颠覆朝纲,拨乱反正。
皇上的真实身份,他查清了。
那么他给肃王的东西,一定能助肃王登位,可是沈澈……
破晓之前,宫里来了消息,皇上召肃王觐见,王爷已经入宫去了。
想到这,赵煜飞身上马,往都城里赶去。入宫门,得知皇上一直安置在寝殿里。
寝殿门口,朝臣簇拥,执殿的内侍认得他,见他形色匆匆,便迎上前去。
赵煜道:“劳烦大人通传一声,刺客身份已明,赵煜前来复命。”
前几日刚刚立春了,寝殿内,碳火却烧得极暖。凛冬已尽,暖便不是暖了,是燥气。
床榻上,皇上咳了几声,虚着声音道:“赵大人彻夜缉凶,辛苦了,起来吧,赐座。”
赵煜起身,瞥见肃王面色如常就坐在一旁椅子上,沈澈则坐在父亲床脚处。
岳太医,不远不近的伺候着。
再看皇上,只穿了一件寝衣,衣襟没系上,他的伤不知具体在何处,是能看见大片的白帛斜向自右肩跨过来,而后缠在腰里。
可就是这样好巧不巧的,赵煜隐约看见皇上左胸心脏的位置,有一块伤疤,颜色已经浅淡得紧了,却引起赵煜无限猜测——那会不会曾是一片海棠花瓣的印记?
为了掩盖身份,被他毁了去。
想到这,赵煜暗下决心,前世那些阴沟里的算计,他这辈子本来再也不想碰了,而如今,为了沈澈,他愿意变回从前那个机关算尽的人。
他不愿,更不忍心,让沈澈独自肩负两个人的未来。
赵煜向皇上行礼道:“陛下,刺客是胜遇府胜天镖局的镖师,他行刺不成,自南山脚的深涧一跃而下,尸身被冲入涧底暗流,依照寻到的衣裳残片来看,他出血极多,这般落入暗流,九死一生。”
皇上皱眉听着,沉吟片刻,道:“罢了,死了便算了。”
一不查底细,二不问缘由,皇上这决定,更让赵煜觉得问题无处不在。
面儿上,他行礼领命。
皇上伤得不算轻,却没有叫众人退下的意思。他上了年纪,又至尊多年,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眼神光,从半眯着的眼眸中扫出来,好像能算计到人心里去。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慌。
赵煜随意看向沈澈,见他素着脸,蒙着眼睛,坐在父亲脚边,心里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屋里的气氛静得尴尬又凝滞。
终于,岳太医救命稻草似的说话了:“陛下,多大的事儿也没龙体要紧,您伤得不轻,休息吧。”
皇上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却看向沈澈。
他直言问:“澈儿,你想都没想就扑上来,就不怕没命吗?”
结果沈澈还没答,寿明公公就急急火火的进来了。他先是看看皇上,又看向沈澈。
这二人被他看得不明所以,皇上受了伤,心情暴躁:“有话直说。”
寿明公公诺诺道:“陛下,外面闹起来了。”
皇上,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说人话。”
“督查院的方御史,昨日告病没参加祭奠,其实是前日夜里去了花好月圆楼,马上风,人没了。”
在场的几位瞬间皱眉撇嘴。
想那方御史,本是黄河道总督,因为朝中官员换血,刚调任进都城不过半个月。
他已经古稀之年,玩得这么花,不死才怪呢。
寿明公公眼看着在场的几位一脸鄙夷不屑,又继续道:“但他是怀揣着一份折子去逛楼子的,折子的内容露了一部分,被传到了坊间,如今已经压不住了。”
“什么折子?”
寿明公公看看沈澈,一字一顿的道:“弹劾太子殿下。”
第101章 眼盲
重臣弹劾太子未遂,自己便先出师未捷……还是个不怎么光彩的死法儿。
事情传入坊间,皇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想也知道,皇上发了老大的脾气,好在,他终归是要养伤的。
皇上暂时消停了,但文武官员们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身忙心忙、飞蜂一样四下里打探,忙着闹清这回自皇上遇刺开始,火苗子能烧多高,会不会烧到自己。
而赵煜是属于真忙的。
他连轴转一直到正月十六上灯,屁股才沾了椅子。回书房非常没有仪态的把自己拽在卧榻上,仰躺着缓神。
可就刚闭眼睛的功夫,就又来人了:“大人,是属下。”
听声音是婉柔。
她找来,全在赵煜预料之中,想来她是一直惴惴的等着,见书房亮了灯,即刻便过来了。
“进来吧。”
赵煜声音带着倦意。
婉柔进门,见赵煜自卧榻上起身,官衣都还没换,一脸疲色,想关切一句,却又把话咽回去了。
赵煜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看得姑娘一激灵,只迈进过门槛,便驻足不敢再往前了。
要说赵煜,对待姑娘向来君子,说话从来温文有礼,但婉柔却觉得,赵大人这一眼中深含着责备。
“大人……”她微低着头。
“行了,”赵煜脸上挂了笑意,“本官只是累得紧,你有话便坐下说吧。”
婉柔没坐,撩裙摆跪下:“婉柔是来跟大人认错的,醉酒那夜……江大哥,是出去过的。”
“我知道。”赵煜平静极了。
婉柔一双明亮的眸子瞪大了,惊骇地看向赵煜。
“你并不愚笨,他能说动你替他遮掩,是因为跟你说,能帮你查清当年令尊的案子吗?”
婉柔忙点头,继续道:“除此之外,他还跟属下说,有人要对你不利,他要去看清那人动向,”她说着这话,声音越来越小,“可事到如今,可能是他骗我的……”
赵煜摇摇头,心道,如今看来,倒是不尽然。
他刚这么想,门外便有一道声音响起,就好像呼应赵煜的心思:“他没骗你。”
话音落,太子沈澈推门而入。
婉柔连忙行礼。
“他没骗你,”沈澈继续道,“否则,他也不能联合阿煜一起,设计周重露出马脚。”
婉柔对事情的脉络,知晓得并不成体系,但沈澈这样说,她便也就心下略安。
“你二人私交尚可,”赵煜低声道,“江吟风行刺圣上,这事儿余波难消,你对本官与太子殿下交一句底,他离开避役司之前,同你说什么了没有?”
婉柔摇头,递上一封书信,信上短短一句话:“丫头,相见是缘,院子送你了,帮我照顾好那一对小东西,珍重。”这段话后面,付着一个地址。
婉柔见赵煜看完了,继续道:“他留了地契和那对鹦鹉在那。”
又交谈几句,再无甚线索,婉柔前来是给赵煜认错,外加告知他院子的事情,见沈澈来了,便也就退出去了。
赵煜把信纸往桌上一放,起身给沈澈沏茶,端杯子递给他:“殿下怎么来了,如今多事之秋,用过膳了吗?”
沈澈接过茶,两口喝干了,随手放下,笑着问赵煜:“事情再多,总归是要吃饭睡觉的,”说着,他收敛了笑意,板着脸,“倒是你,吃饭了吗?”
嗯……
就……
正准备吃。
沈澈听他支支吾吾,冷哼一声,道:“等着。”说罢,便出了门去。
不大一会儿功夫,端着一碗热汤面回来了。不得不说,身为太子,沈澈能煮出一碗汤色清亮,让人看了就想吃的面,实在难得。
这面,与上次沈澈给赵煜做过的差不多,时隔大半年,赵煜欣然接受,坐在桌边趁热吃。沈澈,也不说话,摘下遮眼的黑纱,笑眯眯的看他。
赵煜一碗面下肚,连汤也喝个干净,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沈澈笑问:“真有这么好吃吗?”
赵煜舔着嘴唇,意犹未尽:“我这人呐,喜欢的口味都刁钻,比如这碗面,又比如……你,”说着,他眸子晶亮亮的对上沈澈,“殿下前来,到底有什么事?”
沈澈“啧”了一声,像是责怪他前一刻还在调情,后一刻便突然公事起来,破坏气氛,夸张的叹气:“就是路过,还有事,走了。”说罢,他真的起身,掸掸袍袖,眼看迈步要走,突然又回身,飞快的凑过来,在赵煜唇角贴了一下,见赵煜露出始料未及的茫然,得意极了,“想你了,想看看你。”
遂又真的把黑纱系好,拉开门便往外走。
“诶——”赵煜拉住他,“方大人,到底……以何罪名,弹劾殿下?他得何人授意?”说着,拉住沈澈手腕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他的心思沈澈明白。
“你以为是我要自污?我查了他的底,八成就是成名太晚,陡然能登殿,冲昏了头,仗着多年前与肃王有几分交情,着急想站肃王叔的队,”他在赵煜手背上轻拍两下,安慰道,“别担心,或许于你我而言,是塞翁失马呢?”
事情,确实如太子殿下所言,就是恰巧了。方御史马上风,死在楼子里,是正月十四的晚上,而事情是十五晌午传出去的,经过几日发酵,眼看就闹起来了。
官府不给说法,老百姓们私下里乱猜的本事,能把这事儿写出一百部话本小说,不重样儿。自情情爱爱,到阴谋诡计,包罗万有。
渗了两日余,还喘着气儿的言官们,终于坐不住了。联合上奏——陛下,舆言可畏,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呀。
皇上本人,前几日发过脾气,本来不想再提这事儿,寻思着,难得糊涂也是智慧。天子之家的野史乱闻,有时候越描反倒越黑。
可实在,禁不住言官们轮番的轰炸,终于,皇上只得撑着伤病上了小朝。
直到此时,那死鬼老方拟的奏折才终于被皇上看见。
一看不得了,火气又往上窜,气得老皇帝激怒难平,肺都快咳出来了,半晌才喘匀了气。
脸白得像糊窗户的明纸。
他哆嗦着手把折子扔出去老远:“不省心!刚刚调任就给朕找事儿!”
眼见皇上被戳了肺管子,言官们又怂了,一个个蔫头耷拉脑——可千万不能在这要命的时候跟皇上对眼神。
独有沈澈,走上前去,捡起那折子。
他身边,正是新任的工部尚书魏若超,沈澈把折子递在他手上,道:“魏大人,孤眼睛不便,还请魏大人帮孤看看,方大人到底说孤怎么欺君罔上,德不配位了?”
事情,虽然在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但折子上具体的内容,极少有人知道。
魏若超接过,面生犹疑。
沈澈拍拍他肩头,道:“魏大人无需多虑,今儿,小朝不就是为了掰扯这事儿吗。”
魏若超见皇上也不做阻拦,打开折子,草草几眼,便觉得折子里的内容言辞犀利无礼,他不敢宣读,只是道:“方大人参奏太子殿下,明眸装瞎,欺君罔上;涤川多事之秋,万难之时玩忽职守,不知所踪,德不配位。”
沈澈听完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仿佛这事儿,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文武官员不知他为何这样。
皇上与赵煜同样不知,至少,在这二人的认知中,明眸装瞎,他确实是做了。
皇上其实巴不得这唯一的儿子眼睛痊愈,若是平时,得知太子殿下眼睛能看得见,非要张榜大赦天下——朕的儿子,可不是残废。
可如今……
万众瞩目中,沈澈止住笑声,道:“孤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让方大人不耻的事情。”说着,他抬手勾住遮眼黑纱的扣结,轻轻一扯,轻纱芊翩,滑落太子殿下的双眸。
所有人都看着他,想看他黑纱遮盖之下,是怎样一副面庞,又是怎样一双眸子。
沈澈本就长得很好看,但他素来脸上遮了一道黑,天工之巧偏偏被隐没了点睛之笔,看着总觉得有种禁忌的美。
多少让人觉得生硬、疏远。
而今,一抹黑纱剥落,他眼睛虽然依旧闭着,却已经被双眼睫毛点缀得灵动了。
紧接着,太子殿下微蹙起眉头,勉力睁开眼睛。
他瞳仁的颜色很奇怪,能看出些蓝灰的底色,但眸子里没有星坠璀璨,也没有剪水轻灵,反而就只如一潭死水,结着冰,灰白一片。
“也不知方大人自哪里听来的谣言,”说着,太子殿下向皇上道,“父皇,儿臣眼眸确实尚未痊愈,如今文武重臣都在,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请太医们查验一番,便能平息这场莫名其妙的舆言。”
皇上允了。
片刻,太医们来了,查验的结果,确实如沈澈所言——他真的看不见。
赵煜自始至终都站在沈澈身后不远处,他一直沉静的看着一切,他知道沈澈身边有空青,心思依旧好一阵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