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元昭帝问他,如何看待钱唐的下场。
钱唐本是前朝重臣,因为牵扯进皇子争储之事下场极为凄惨。巧的是,当今圣上元昭帝也是庶子夺位,而本朝也有几员边疆大吏下场堪比钱唐。
谢兰庭当时心念微动,忍不住悄悄抬眼偷看。他看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犹豫。那一眼,让他确定这个少年并非什么都不懂。
也正因此,当他听到对方的答复时,内心极为震惊。
少年声音清冷淡泊,一字一顿:“钱将军义结千秋,才动海内。钱家满门忠烈,未可以成败论之。”
……
刚刚齐鸢眉目间难掩冷淡之色,与当初的神童恍如一人。直到齐鸢突然抬头看过来,谢兰庭才猛地回神。
他一时躲避不及,视线与齐鸢的猝然相遇,俩人皆是一愣,随后各自移开。
“可惜那位小才子六年未出忠远伯府,也没什么文章现世。”桂提学听到孙公公提起京城的那位,倒是也摇头叹息了一番。
孙公公笑道:“依咱家看,还是眼前的这个齐才子更好一些。桂大人的这个学生可真叫咱家羡慕。”
齐鸢还没有参加院试,此时与桂提学也不能算师生关系。但桂提学对这番马屁十分受用,也不嫌弃孙公公是阉人了,笑呵呵道:“哪里哪里!”
比试既然已经结束,钱知府便趁机请着孙公公去府衙,县学这帮生童不值得他们耽误时间。对于钱知府来说,今天孙公公到访,又有谢兰庭作陪,设宴款待这二位才是重点。
三人出了县学,钱知府亲自给孙公公打了轿帘,殷勤扶着孙公公上轿。
孙公公道:“咱家早就听闻广陵二十四桥风月,如今可是慕名而来,却不知这二十四桥在哪儿?可是有二十四座?”
“孙公公莫急,二十四桥风月嘛,月当然是要晚上看,且要游湖吃酒,在水中央……”钱知府堆笑道:“公公放心,今晚下官定会安排妥当,保准孙公公尽兴。”
孙公公面色舒展,笑了起来,“如此,再叫上两个小儒童,咱家看刚刚那个长得俊,人也伶俐,叫去助兴不错。”
钱知府忙不迭点头:“一定一定,小儒童也安排上。”
——
县学里,何教谕继续给生童们讲府考有关的事情,这才是今天训导的重点。
桂兆麟趁机将齐鸢叫去了一旁。
他在扬州耽搁了太多天。如今齐鸢已经正名,得到了众生童的认可,他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只是走之前,桂兆麟需要确认一件事:“齐鸢,今年的院试你可会参加?”
有些考生为了稳妥,府试之后并不会接着参加院试,而是会潜心学习一两年。桂提学对齐鸢十分看重,当然希望齐鸢能早点参加院试,成为自己的门生。否则自己一旦被调转他地,那就成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齐鸢施礼道:“回大宗师,学生只要能过府试,就一定会参加的。”
桂提学放下心来:“如此最好,我任提学道已有两年,今年的院试应当是我主持,若是明年就未必了。”
他说完又来回走了两步,又想到了钱知府,迟疑道,“现在距离府试只有两个月了,我看你的四书制艺十分娴熟,过府试应当没什么问题。你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他问的是齐鸢跟钱知府之间的矛盾,也是在送齐鸢人情。
齐鸢心里清楚,但忍不住犹豫起来。提学官虽然是一省督学,但也仅仅是督学政的,他对钱知府的震慑可能还没有张御史大。自己如今还不是对方的学生,也欠不来太大的人情。
可是若什么都不说,让人以为自己防备心重就不好了。
“回大宗师,学生的确有一难处。”齐鸢迟疑了一下,心里很快有了计较,“学生家里曾有一处书院。几年前家父将学院借给了本地士绅,由大家聘请山长,做士子们读书之所。这几年家父也一直以资栖托,捐银捐田,颇费心力。然学生听闻这两年学院日渐荒废,因此有意将书院收回,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条文章程可循。”
书院管理正好是提学官的职责。
桂提学一听这个,知道是有人侵占不还,忙道:“此事好说,这书院既然是你家的,一切文书合同可都在?”
齐鸢道:“都在家中。”
桂提学笑道:“那我下次来扬州时,你带好文书,我派人陪你办好便是。”
齐鸢连忙称谢,又回场中。
因之前临时加试耽误了时间,何教谕将府考时间等事一一说明之后,时间已过午时。
原本中午的赐宴也耽误了,儒童们各自归家,县试前几的生童少不得暗暗埋怨何进一番。
齐鸢拜别了桂提学,跟迟雪庄作伴从县学出去。两家人熟悉,小厮们正凑一块聊天,见俩人出来连忙吆喝车夫将马车赶了过来。
迟雪庄看了一眼,笑道:“都挤过来做什么,我俩坐一辆就是。”
俩人为了出行方便,所乘坐的马车都不大。齐鸢更是独来独往惯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跟着迟雪庄上了车。落座时也只靠边坐着,尽量避免接触。
迟雪庄转过头,一双笑眼只看着他:“听说烟雨楼存了上好的羊羔酒,你要不要去尝尝?”说完不等齐鸢回答,紧接着又说,“王密他们抱怨了好几次,说好久没跟你一起玩了,自从你开始读书后,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找你聊天。”
齐鸢虽然不能喝酒,但对这些顽童们都很珍惜,认真道:“你们有事告诉门子就行,我一定会赴约的。”
“不,不是一回事。”迟雪庄失笑道,“我们能有什么正事,左右不过是想你了,想跟你见见面而已。”
他满腹兴味,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说不够,然而此时齐鸢静静听他说着,迟雪庄却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翻来覆去仍只有最初的那句话可问:“你今晚有空吗?今天你的师兄们应当还没有约你吧?你能跟我们聚聚吗?”
“能聚。”齐鸢看他问得急切,笑道,“只是崔大夫让我养元气,不准我喝酒,跟大家聊天说话还是可以的。”
迟雪庄大松一口气,笑道:“那这样,我们不如去游湖。今天正好是月圆夜,我备些吃食,到时候我们就江心取水烹茶煮酒,彻夜长谈,岂不美哉!”
听起来是不错,扬州明月夜,多少诗人骚客的向往呢!
齐鸢也来了几分兴趣,笑道:“一切但凭迟兄安排。”
俩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一阵吵吵嚷嚷,许多人急匆匆朝东昌街走去,迟雪庄看着奇怪,忙让小厮去前面问问。
齐鸢也扒着车门朝远处看,瞧了一会儿,却觉得众人似乎是朝齐府去,心里不由狠狠一沉。他昨天回来得晚,听下人说齐方祖这几天都在运河那等着收货,莫非是齐方祖出事了?
齐鸢心里越想越急,赶紧下车,双脚仓促落地,差点踩到一双红缎云头鞋上。
一阵香味扑鼻而来,齐鸢心里怪叫一声,头也不抬地给谢兰庭行礼:“学生见过谢大人。”
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谢兰庭含笑道:“齐公子不必拘礼。谢某刚刚用了齐公子赠的俏海棠,果真香气婉丽飘逸。”
齐鸢想到那四屉香料便觉得心痛,再看谢兰庭今日艳色逼人,手里不知何时又捏了把洒金扇子,忍不住道:“怪不得,学生还当谢大人是花仙下凡呢,形似神似味也似……”
“不敢当。”谢兰庭一甩折扇,掩口笑道,“谢某不过是玉树风前惯了,爱打扮而已。”
他说完朝齐鸢身后的马车看了眼,“齐公子怎么换了辆车?这车不好看,俗且丑。”
马车里的迟雪庄原本要下车行礼的,听到这话气得又坐了回去。
“是吗?”齐鸢好气又好笑,干脆道:“谢大人是不是还有事要办?”
反正他跟谢兰庭也没有正经拜别的时候,这尊神还是赶紧走吧。
“倒也没什么。”谢兰庭却道:“只是来吃饭而已,早一点晚一点都行。”
齐鸢一愣:“大人去哪里吃饭?”
东昌街周围都是住宅,酒楼可不在这。
“当然是来这里啊!”谢兰庭笑道:“来吃齐府的流水席。”
他说完将扇子一收,在齐鸢惊诧的目光中指了指远处,啧道:“齐老爷富而好礼,不愧是案首他爹啊……”
齐鸢:“……”
齐鸢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街上这么多人,原来都是来家里吃饭的!
第32章 流水宴席
东昌街里的老百姓人人喜气洋洋。
从齐府门口开始, 数十张桌面一溜儿排开,桌桌都挤满了人。现在不断的有人来吃席, 齐府便继续加桌加凳子。帮厨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外上菜, 孩子们满地乱跑,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见空就坐,坐下就吃。
因齐方祖今天早上才知道了齐鸢得案首的消息, 因此流水席开得很仓促, 此凉菜、藕夹、炸丸子等物都是从各酒楼直接要的,各酒楼的伙计一波波地往着送着食盒, 聘请的大厨们则在府里做热菜。
然而即便这样, 齐府的厨房也不够用。众人又在厨房前的院子里新搭了几个灶, 架着几口大锅专门用来烧水洗碗。
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带着大条凳, 到齐家帮忙洗菜切菜, 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齐鸢从东昌街的这头下车步行进去,越看越觉得心疼,等到自家门口后粗略一算花费, 差点肉疼地晕过去——这排场,得花多少银子!
来吃席的这些人他都不认识!
偏偏齐方祖美得不得了, 他原本在门口跟人聊天的,听说齐鸢从县学回来了,顿时喜得见眉不见眼,连声喊着“我儿”就乐颠颠地跑了出来,等到跟前一瞅, 才发现齐鸢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齐方祖诧异地看过去,谢兰庭已经含笑一揖, 冲齐方祖施礼道:“晚辈谢兰庭见过齐伯父。齐伯父慷慨行义, 为善乡里, 果真有贤者之风。难怪齐贤弟年纪轻轻能高中案首,着实令人佩服。”
齐鸢:“……”
谢兰庭来之前已经换下了那顶金冠,象征品级的绶环、玉带、牙牌等物也一并除去,身上又穿了件沉香色潞绸披风,看着只是个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
贵公子风度翩翩,马屁一拍拍了俩,处处都点在齐方祖的痒处。
齐方祖哪里被人这般恭维过,当即“哎吆”了一声,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再看谢兰庭比齐鸢往日的那群玩伴要稳重,又比孙辂等人温和可亲,越发觉得顺眼,也不跟齐鸢说话了,直催促着谢兰庭家去吃饭。
齐鸢眼睁睁地看着齐老爷将谢兰庭让去府内,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幸好迟雪庄落后了几步也跟了过来。
“那人不是社学里那个吗?”迟雪庄看着谢兰庭的背影,小声问齐鸢,“他怎么来了?”
齐鸢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俩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转进正院,倒是瞧见了几个熟人——王密、崔子明、周嵘等人都站在廊下,见齐鸢和迟雪庄一同进来,大呼小叫地拉着俩人进了楠木厅。
这处楠木厅原是齐府举行家宴的地方,可以放置三张大圆桌,每桌可容纳二十人。此时其中两桌坐着齐二爷等本家的亲戚,齐旺跟几个好友也挤了一桌,靠窗的那桌则是齐鸢的一群好友。
王密几个纨绔子弟坐在右手这一侧,孙辂、刘文隽和另两位乃园的师兄坐在左侧,谢兰庭虽然才进来,但被让去了上首。
孙辂看齐鸢进来,笑着调侃道:“齐案首,我们到你家吃席来了。”
齐鸢与孙辂更亲近一些,此时看他说笑,也忙行了礼笑道:“是师弟的不是,应当单独设宴请师兄的,师兄的保钱还欠着呢,现在倒好,让师兄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打趣孙辂毫不客气,几个师兄都哈哈大笑,齐鸢又与他们挨个见礼,又转身招呼王密等几个小顽童,问这几个小伙伴有无想吃的菜,想喝的酒,又喊了常永进来,吩咐他单独去给崔子明买一份琥珀饧。
琥珀饧即如琥珀般的糖饴,十分粘牙,上次几人一同去张如绪家的时候,齐鸢见崔子明口袋里放了一块,便猜着他爱吃。果然,等常永从街上买回来后,崔子明高兴得小脸红通通的,也不怎么吃饭了,只一块接一块地嚼着。
齐鸢松了口气,跟谢兰庭挨着坐了,却完全没办法吃饭。一会儿跟孙辂等几位师兄聊几句,一会儿再跟迟雪庄和王密他们说笑两声,生怕冷落了其中一方,让人觉得不自在。
谢兰庭看着桌上泾渭分明,互不相容的两拨人,又看了眼左右兼顾的齐鸢,心里暗觉好笑,又忍不住拿扇子碰了碰齐鸢的手腕,故意道:“齐公子左右逢源,为何单独冷落谢某啊?莫非齐公子不欢迎在下?”
齐鸢忙得焦头烂额,看他故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骂,嘴上却不得不客气道:“哪里哪里,谢大人屈尊光临,简直令寒舍蓬荜生辉,学生惶恐得很呢。”
谢兰庭“哦”了一声:“可是心甘情愿?”
“当然。”齐鸢看他没完没了,眼珠子一转,干脆伸筷子给他夹了片椒盐鳑鲏过来,“谢大人,尝尝我们这们特有的椒盐鳑鲏。”
那道椒盐鳑鲏是油炸过的,酥脆软鲜,很受当地人喜欢。因此众人都伸着筷子招呼了一圈。谢兰庭有洁癖,当然不肯吃。
齐鸢叹息一声,以牙还牙道:“谢大人可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觉得这席面粗茶淡饭,不堪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