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庭:“……”
谢兰庭看他一眼,过了会儿方转开脸笑道:“别人都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看来齐公子道行不够,只顾得两面。”
齐鸢挑眉,讶然道:“哪两面?”
谢兰庭看看左面和右面的两拨人,知道齐鸢故意装傻,忍不住道:“你说呢?总不能是上……”
话要出口,突然发现孙辂一直瞅着这边。
孙辂一直担心他“好男风”好到齐鸢头上,谢兰庭心知肚明,转念一琢磨自己的话,是容易想歪了点,只得咽了回去,轻轻哼了一声。
齐鸢原本没多想,此时听他起了个头,忽又面色悻悻地打住,自己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也转开头去,只是脸色略有些发红,手里捏着酒杯转了转,稀里糊涂地喝了口,突然听有人喊了一声“齐二!”
喊话的是王密。
王密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几个是来找齐鸢玩的,原想着是自己人围坐一桌,行酒令、赌色子,或者几人边喝酒边听戏,不拘怎么玩都是痛快。
但没想到齐家人太多,他们几个稀里糊涂地跟孙辂他们坐了一桌,现在大家吃喝不敢大口,说话不敢大声,怕给齐鸢丢人。一想后面还坐着齐旺几人对头,更是浑身别扭,吃了两口就想开溜。
迟雪庄暗地里给几人打眼色,王密又捱了半天,实在难受,便也不管了,只等着齐鸢跟谢兰庭说完话。这会儿齐鸢那边微红着脸喝酒,他也没瞧出不对劲,赶紧低声喊了一声:“齐二!”
齐鸢连忙抬头,看了过去。
孙辂等人也纷纷朝王密看了过来。
王密被这么多人注视着,顿时紧张了。
他原本想说憋得慌,自个想出去玩,现在众目睽睽一下,一想齐鸢现在可是案首了,自己做朋友的也不能太粗俗,于是也学别人文绉绉地拱了拱手:“齐二,令弟今天独自在家,我要早点回去。”
齐鸢反应不及,听得一愣。
王密说完自己也觉得别扭,再看周围的人个个面色怪异,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用错了。
齐旺几人就坐在后面一桌,平时两拨人就不对付,现在王密出丑,齐旺他们哪有不笑话的,当即跟几个社学的同伴嬉笑起来。
“令弟!”齐旺笑哈哈地凑过来,冲齐鸢拱手,挤眉弄眼道,“令弟好啊!”
另一人也凑过来,冲王密大叫道:“这不是王密吗,怎么卖盐的跟读书人坐一桌,喝的不是酒,是墨啊……”
“是迷糊汤!”齐旺哈哈笑道,“都分不出令弟是说谁呢,还喝墨水。”
王密又恼火又羞愧,觉得自己给齐鸢和伙伴们丢人了。
孙辂跟刘文隽对视一眼,忽然笑道:“古人称呼自家弟弟,本来就有‘令’字。这几人少见多怪,约莫是没读过书的,王贤弟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一屋子又没有进士,孙辂已经算是学问最高,最会读书的了。他这样说,旁人不由都放下了筷子,朝这边看着。
齐旺一听立马不愿意了,恼火道:“你少糊弄我们!古人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自己弟弟了?”
孙辂奇怪道:“分明没读两本书,平时也不务学的,哪来的底气笑话旁人?我只问你,谢灵运的《酬从弟惠连诗》,‘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说的是不是他弟弟?”
齐旺瞪着眼,这诗他连听都没听过,哪里知道是写谁的。跟他一同取笑王密的小伙伴也一脸茫然,与他面面相觑。
孙辂看他不答,又问:“杜少陵《送弟韶》云‘令弟尚为苍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令弟是何意?李颀《答从弟异卿》云‘吾家令弟才不羁,五言破的人共推’,令弟不是自己弟弟还能是你弟?尔等一知半解,竟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岂不可笑?”
刘文隽既然也纷纷点头:“是极,王贤弟称呼己弟为令弟乃是行古之道。”说完纷纷冲王密微微一笑,又冲齐旺等人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齐旺几人越听越傻眼,面色渐渐尴尬,最后被这几个文人劈头盖脸一顿嘲讽,连回嘴都不能,赶紧灰溜溜躲出去了。
王密原本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孙辂那通话他听得稀里糊涂,什么昏昏昭昭更是不懂,但这不妨碍他听出孙辂他们是在给自己撑腰。
齐旺几人灰头土脸地落跑,他又惊又喜,乐得哈哈大笑,也不着急回去了,反而一屁股坐回去,冲孙辂道:“感谢孙大哥仗义解围,王某敬你一杯!”
自己咕咚咕咚喝完,又满上,冲刘文隽道:“刘大哥也仗义!我王密先干了!”
几个小纨绔平日里感情好,现在得人解围,连迟雪庄都加入进来,冲几位师兄感激地敬酒。酒席上一片乐陶陶,一直喝到未时,众人才各自散去。
齐鸢也陪着大家喝了一点,但没吃多少东西,因为谢兰庭这尊神不吃饭只喝茶,闹得他这个主人家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后来齐鸢也吩咐了下人,给谢兰庭单独做两样菜上来,但谢兰庭并不领情,甚至十分嫌弃地看着碗筷,嫌弃是流水席上别人用过的。
齐鸢心里不由一阵腹诽,谢兰庭得亏职位高些,势力大些,要不然这一身的臭毛病,早不知道被打多少顿了。
他一路慢吞吞往外送人,心里又忍不住纳闷,这人既然嫌弃酒席脏,那来齐家干什么?
越琢磨越奇怪,正暗暗猜着,就听谢兰庭突然问:“你是不是好奇我来做什么?”
齐鸢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谢兰庭却摇着扇子,径自笑道:“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第一件事,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香。第二件事,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酒。”
俩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齐府大门口。
齐鸢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就见谢兰庭站在门外,回首淡淡地看着他:“这件披风是用芙蕖香熏的。俏海棠是春香,芙蕖香是夏香,味道相差甚大。刚刚我来的时候,你父亲和你的小厮都诧异我用香不合时宜,唯独你这个齐家小少爷没认出来,你说奇不奇怪?”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兰庭实在试探自己?!
他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与谢兰庭对视。
谢兰庭又道:“我刚来扬州时就听说过,齐家小少爷喝过十里酒场,无论什么名酒佳酿,没有他品不出来的。但玲珑山上,你喝酒的样子并不像是酒场中人。今天酒桌上,我将你喝的东阳酒换成了金盘露,这两者看似一样,但金盘露色香俱弱,不如东阳酒清香,你竟也毫无反应。齐公子,这个是不是也很奇怪?”
齐鸢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谁能想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会在意这些。谢兰庭为什么关心这个?仅仅因为好奇?
不可能。
但谢兰庭也不可能猜到事实。不管自己的芯子是谁,这身皮可一直都是齐家的小纨绔。
想到这,齐鸢多少松了口气。他此时无比庆幸齐老夫人他们知道的早,这让自己面对外人时有了些底气。
“谢大人……”齐鸢笑了笑,拱手道,“大人有何高见?”
谢兰庭凝眸看他半晌,最后摇摇头:“谢某等齐公子的解释。今夜戌时,钱大人会派人来接齐公子游船。”
齐鸢脸色微微一变。钱大人安排的……恐怕没什么好事。
谢兰庭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看他面色不虞,谢兰庭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头,看着他轻轻一笑:“孙公公酒量浅,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散席。应当不会耽误你与知己赏月游湖,彻夜长谈的。”
第33章 路引之难
是夜戌时, 钱知府果然派了人来,说是因中午耽误了赐宴, 因此晚上给几位优秀儒童补上, 让齐鸢在家不要出去,等着轿子来接。
对此,齐方祖难得表现出了几分犹豫, 将齐鸢叫去书房, 商量道,“鸢儿, 你这几天考试太辛苦了, 崔大夫也说了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你看……要不就跟官差说说, 你今晚不去了?”他说完又指了指天色, “现在都戌时了,天色着实太晚了。”
齐鸢知道自己今晚是去做陪客的,而且有谢兰庭之约在前, 恐怕拒绝不得。不过听到齐方祖这般说,他还是挺意外的。
“爹, 四月份就是府试了,你不应该劝我跟知府套近乎,以求府试也能顺利取中吗?”齐鸢纳罕道,“为什么会想让我拒了今晚的赐宴?”
齐方祖看了眼齐鸢,显然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齐鸢问:“爹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孩儿?”
齐方祖忙道:“能瞒着你什么,不过是看着天色晚, 不放心罢了。”说完一顿, 又感慨道:“当初我力排众议, 在家中设馆,又请了先生来教你们读书。那几个儒师没有不夸你聪明的。唯有枫林先生说你心性阔大,不适合读书科举。如今看来却是枫林先生看岔了,这次你能考中县试,我跟你娘都很高兴。如今眼看着要接着再考府试,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先跟褚先生学上两年,等把握更大些的时候再接着考府试。”
齐鸢听他拐弯抹角,虽是肺腑之语,但重点却都在最后那句上,心下一琢磨,倒是猜到了一些:“爹是觉得孩儿这次府试考不中?”
齐方祖“嗯”了一声,“府试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这毕竟是扬州六县两州一起考,就连考棚都装不下这么多考生,每次都是要分成两三拨的。要不然哪来这么多人年年都考,考得头发白了还过不了府试?”
“可是孩儿是县试案首,比旁人的把握要大许多,顶多是名次差些罢了。除非知府故意不给我中。”齐鸢边笑着说话,边留意齐方祖的表情,“爹,咱家是不是跟知府有些过节?”
齐方祖沉默着不说话,眉头轻轻皱起。
齐鸢问:“我之前落水的事情,钱起宗就说跟他家的客人有关,咱家原本就跟钱家不合,是吗?”
他说完见齐方祖没否认,一想齐方祖今天的态度转变,又试探道,“这几日钱知府可是为难爹了?他私下说了什么?”
“他们家可是一方大员,哪能跟我齐方祖说什么。”齐方祖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走了两圈,最后道,“咱家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事还要从齐鸢出事说起。
当时齐鸢失踪一天后,被一个船家从河里捞起来,报了案。县衙当天便派了仵作过来,因齐鸢当时两手微张,头髻紧,手脚指缝里都是泥沙,口鼻内也是水沫血污,腹肚稍胀,因此断定是生前溺水而亡。
泥沙和肚内的水都是挣扎呼救所致。又因他脚上的有圈勒痕明显,因此推断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
人命大案,洪知县连夜开堂去审,然而查来查去,事情却始终没有个说法。
齐方祖那几天全靠一口恨意撑着,整日往县衙跑着,询问案情进展。齐家族里的人也到处打听。后来各处听来的线索越来越多,矛头纷纷指向在钱知府家做客的韩秀才。
齐方祖便去求洪知县。洪知县前两天还见他,等到第三天头上,竟就闭门不见了。齐方祖怒不可遏,便又找去了知府衙门。
“……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一心想着舍出这条老命去,也要揪出那韩秀才报仇。府衙的门子拦着不让我进,我一怒之下就说要是这样,我就去告御状。那门子笑话我,说恐怕我连扬州城都走不出去,还想入京?”齐方祖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那天我从府衙回来后,听人说你醒了。我当时只顾着高兴,后来又忙着到处找大夫,就没将门子的话放心里。”
那几日齐家兵荒马乱的,齐方祖见儿子死而复生又喜又惊,差点吓疯了。
后来还是街坊们说,原来这溺死的人,有不少胸中都会存着一口生气,倘若能让那口生气发出来,三五天后醒过来的也有。也正因此,救死方里,水溺者的急救办法最多,足足七八种。
齐鸢这是生气未断,自己硬生生撑过来了,但现在才是最凶险的时候。
齐方祖如大梦初醒,这才开始忙着延医问药,务必将齐鸢的这口气给吊住。至于那个门子的话他早就忘脑后去了。
直到这两天,齐家运香料的一批货出了问题,齐方祖决定去广州一趟接货,结果去开具路引时却遭到了拒绝。
“吏房的人说,知府早就有令,若是我们齐家人开具路引去往他地,需要到府衙去开路引。我又去了府衙,那典吏却根本不见我。”齐方祖越说越觉忧心,叹了口气,“我又回到县衙吏房,问了清楚,原来现在别说我,咱齐府的人,就连你二叔都出不去扬州城了!”
他这两天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因此直到今天早上才听说了齐鸢中案首的消息。
齐鸢听得背后冒了一身冷汗,本朝户籍管理十分严格,除了生员外,其他人只要离家百里之上,都需要官府出具的路引。否则根本难以出城,即便侥幸跑了出去,那也会在下一个关卡被抓住,继而定罪。
齐家上下连个生员都没有,如今小小一张路引凭证,就足以让阖府上下困在这个小地方。
钱知府只是因为齐方祖要告御状吗?那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能怕成这样?又或者他早就对齐家图谋不归,如今只是按捺不住了?
齐鸢多疑的毛病又犯了,自己暗自思索,眉头紧紧皱着。
齐方祖怕他伤神,又忙安慰道:“我说这些也不是要你操心。家里有我顶着,你只管读书就行。只不过我不敢让你去赴宴,你现在年纪小,阅历又浅,心思也藏不住,万一那狗官故意使诈设计你,你逃脱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