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东曦骨血深处那个被他封印的、浓黑腐坏的地方,就这么照进了一束光。
倘若某一天,有一颗种子丢进去,那些黑暗的过往反而会成为养料,供给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树四季不败的花。
……
折花枝的时候,楚溪客选了一根位置十分刁钻的,须得攀到石壁上才能够到,而且,他还要坚持亲手折。
钟离东曦只得提心吊胆地在下面护着。
那根梅花枝条不仅位置险要,生长姿态还特立独行,旁边的枝条都是顺着朝向南边,偏偏它横插过去,再继续长的话就要碰到山壁了。
楚溪客努力了许久才把它折下来,正兴奋,突然脚下一滑,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钟离东曦怀里。
如此惊险的一刻,楚溪客不仅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像是料定了钟离东曦会护住他似的,笑得一脸灿烂。
钟离东曦板起脸,罕见地训斥他:“脚下就是山谷,一路尖石突出,若是我不在,你今日八成要吃些苦头,甚至会伤了筋骨。”
楚溪客扬起眉眼,理所当然地说:“要是没有你,我也没胆子爬上去啊!”
一句话,就让钟离东曦的脸色由阴转晴。他抿着唇,想要狠狠心让他长个教训,没成想,楚溪客先一步张开手臂,软趴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钟离东曦一下子乱了心跳,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楚溪客把头埋在他肩窝,笑得坏兮兮。
可见,“狠狠拿捏”这种事须得有来有往,双向奔赴。
……
第一根花枝是按照楚溪客自己的喜好折的,是为了拯救那根特立独行的小枝条,他暗自想着回去之后找个砧木嫁接一下,让它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第二根花枝楚溪客选的是记忆中他的母后鹿攸宁曾经折过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很小,被乳母抱在怀里,吃着小拳头,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鹿攸宁踩到树杈上,先帝在下面板着脸叫她下来,鹿攸宁全然不听,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被先帝接住。
楚溪客记得,那时候母后笑得很甜,还戳着他奶乎乎的小脸蛋说:“崽崽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保护阿娘这样保护你心爱的小娘子呀!”
此刻,长大后的楚溪客看向树下专注地盯着他的钟离东曦,一时间有些脸红。
他没有找到需要保护的小娘子,反倒遇见一个会百般保护他的男人,父皇和母后应该不会反对……吧?
***
回去的路上,雪没有停,反倒越下越大,细密的雪粒不知何时变成了洋洋洒洒的雪片。
楚溪客捧着梅枝一路走一路赏景,回到庄园的时候,红艳艳的花瓣上便堆了晶莹剔透的一层细雪,娇嫩的梅花顿时显出几分傲骨风姿。
楚溪客煞有介事地说:“可见,这雪不是那种阻挡路途的坏雪,而是可以为生活增色的好雪。”
众人纷纷笑开,竟觉得很有道理。
姜纾微笑言道:“既如此,今晚便宿在山上吧,也好多看看这‘好雪’。”
楚溪客当即欢呼起来,欢欢喜喜地拉着钟离东曦选房间去了。
原本,云娘子几人还在为明日开铺子、上学、打肉丸种种琐事而迟疑,看到楚溪客此刻纯粹的欢喜,不约而同释然了。
铺子天天能开,学也天天能上,要是错过了这场难得的山间初雪,往后多少场大雪小雪都不一定能补回来。
因为呀,此时此处这些人,此时此刻的心情,都是独一无二的,需要用百分之百的诚意去珍惜。
桑桑感受到人类轻松愉快的气氛,也跟着开心起来,胖乎乎的小身体沿着墙头跑来跑去,还体贴地为姜纾摘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
不是普普通通的狗尾巴草哦,是一根茎上长了两个穗子的“并蒂草”!
姜纾很是愉快地收下礼物,放到需要带回去的“贵重物品”一栏,并郑重地对桑桑道了谢。
“喵~”
桑桑就非常满足地继续探险去了。自然,身边少不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斑猫保镖。
……
一家人就这么赏着雪景,围着小火炉,吃着烤鹿肉,聊着家常,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半晌时光。
楚溪客喝了整整三壶酒,舌头都不利索了,叫钟离东曦的时候又变成了“小钟离”。
钟离东曦宠溺又无奈,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手里的第四壶酒拿开,扶着他去卧房休息。
楚溪客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醉,却腰酸腿软,路都走不直,直往钟离东曦身上贴。
钟离东曦便有了充足的理由“贴身”照顾他。
先是亲手为他褪去外衫,抱到床上,又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擦了脸,想要解开衣襟擦脖子的时候,手腕被一只热乎乎的爪子握住。
楚溪客一脸“我就知道你心怀不轨”的模样,因为醉酒而软绵绵的语气透着浓浓的小得意:“被我抓到了吧!”
钟离东曦眼底的笑意缓缓晕开,低沉的嗓音比果酒还要醉人:“嗯,鹿崽要罚我吗?”
楚溪客心里的小恶魔冒出来,敢于说一些清醒时候说不出口的话了:“要罚的……就罚你脱光了,给我跳舞……不对,一丝不挂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脖子上绑一个蝴蝶结吧!”
钟离东曦目光幽深:“鹿崽果真要如此罚我?”
楚溪客点点脑袋,手伸到他面前,却因为醉酒的缘故不是很精准,先是摸到棱角分明的下巴,摇摇头,不对,继续往下,是突出的喉结,这才弯起眼睛。
“这里,绑上蝴蝶结,就是礼物……”
楚溪客醉了,又没有完全醉,身体不受控制,头脑却十分清醒。他甚至有心思去考虑,要不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拖欠的洞房花烛夜补回来。
钟离东曦同样心猿意马。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继而是姜纾刻意压低的呵斥:“别胡闹,这不是家里……”
“阿纾害羞了?不怕,很快就好……”这是贺兰康低沉的嗓音,仿佛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急切。
姜纾恼了:“谁要跟你‘很快就好’?”
贺兰康低低一笑:“阿纾不想‘很快’?好,那就慢慢来,我可以……很久。”
姜纾:“你滚——唔……”
后面的话被某种不可描述的动静淹没了。
隔壁房间。
楚溪客暗搓搓地往窗边缩了缩,凉飕飕的晚风夹着初雪的气息吹进来,头脑顿时清醒了些。
“那个,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下床。
钟离东曦把他按住:“这是你的屋子。”
楚溪客脸一红,强装镇定地点点头:“啊,对,乍一换了地方不适应,那个,天色不早了……”
钟离东曦突然抓住他的手,深邃的眸子满载着浓郁的情意:“鹿崽,今日是初十。”
楚溪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钟离东曦缓缓言道:“两个月前的今日,本该是你我小回门的日子。”
楚溪客咽了咽口水,所、所以,是想借此机会把洞房补上吗?
就在刚刚他也在想这件事,既然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不如来一个顺水推舟?
楚溪客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然后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倘若钟离东曦下一秒扑过来的话,他是要先解他的腰带呢,还是先绑蝴蝶结?
第80章
钟离东曦停在了离他很近的位置,迟迟不下嘴。
楚溪客不想等了,一把扯掉钟离东曦的腰带, 一翻身,把他压在了床板上, 手臂又是一撑……
呃, 想象中酷帅狂霸拽的床咚效果没有出现,楚溪客手腕一麻,软趴趴地跌进钟离东曦怀里。
钟离东曦展臂一揽,就把他整个包住了。
楚溪客的牙还磕在了钟离东曦的下巴上, 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双双笑起来, 震动的胸膛紧密地贴合着,仿佛与对方的心跳同频了。
旖旎的气氛变成了知心的暖意。
“还要继续吗?”楚溪客笑问。
钟离东曦也笑着:“鹿崽当真准备好了?”
楚溪客顿了一下, 摇摇头:“我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
钟离东曦看着他,目光放软:“现在打算说了吗?”
楚溪客戳了戳他上扬的嘴角, 说:“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红梅山谷里有他父皇和母后的陵寝,当他提出要过去的时候, 姜纾和钟离东曦的反应就有些不寻常,楚溪客当时就发现了, 再结合平日里的蛛丝马迹, 他合理怀疑,钟离东曦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世。
不过,楚溪客并不十分确定,所以还是要诈他一诈。
终究还是钟离东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因为他不舍得敷衍楚溪客:“嗯, 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楚溪客没有放下小心机。
钟离东曦勾了勾唇, 透出丝丝缕缕的宠溺:“鹿崽,你可能忘了,我很早就见过你……那时候你只有三岁,选中了我做伴读。”
这段过往被钟离东曦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每想起来,都不由地感叹一声“天意”。
伴读?
正常来说,三岁的幼童不太会记事,楚溪客却有些特殊,他的一魂一魄在宫变之时走丢了,重新回到这个身体后,以局外人的视角梳理了一下“原身”的记忆,孩童时期那些朦朦胧胧的事就看得很清楚了。
尤其今日,在皇陵中面对亲生父母的灵位,楚溪客彻底找回了所有的记忆。
在那些朦胧而零散的记忆碎片中,确实有“伴读”的存在来着。
眼下,楚溪客仔细看着钟离东曦,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沉默稳重的少年渐渐重叠在一起……
那时他刚刚过完三岁生辰,先帝说他要准备开蒙了,需要选一个伴读,宫人们都以为他会选楚家二表哥,也就是楚云和,因为那时候楚溪客和他年纪最接近,又常常跑到宫里找他玩,楚溪客也很喜欢他。
不过,在正式选拔的那天,楚溪客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年。少年很沉默,和周围的人都不说话,确切说,是其余人都不搭理他。但少年没有谄媚,也没有自卑,而是在射箭的时候得了头筹,就连先帝都夸他未来可期。
小小的楚溪客也被少年酷酷的样子吸引到了,掰着嫩乎乎的手指头犹豫,要不要抛弃楚家二表哥,选择这个俊朗又高大的陌生少年。
就在这时,他看到楚家表哥欺负少年了,还摔坏了他的弓。楚溪客最看不惯这种不友好的事情发生了,于是气冲冲地从帷幔后面跑出去,一头撞在了楚家二表哥的肚子上……
“然后,我就选中了你!”楚溪客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就连原书里都没提这段!”
“什么‘原书’?”钟离东曦诧异。
“那个,就是……我脑子不好使的那几年断断续续做的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梦,我把它写下来,起了个名字叫《原书》。”楚溪客半真半假地说。
钟离东曦十分敏锐,立即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关于未来……的梦?鹿崽梦里有我吗?”
楚溪客抿了抿唇,试探性说道:“如果我说,你继续跟我纠缠的话,有可能会被我利用,甚至死掉,你还愿意吗?”
他决定冒险一次,做一个小小的铺垫,倘若有一天他彻底信任钟离东曦之后,再对他坦白。
“这么说,在鹿崽的‘梦里’,我死了?”钟离东曦语气认真,并没有因为是梦里的事而轻视调侃。
楚溪客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盯着钟离东曦,再次问道:“如果梦会变成现实,你现在要远离我吗?”
明明他之前就曾主动逃离,然而这一刻,楚溪客竟害怕听到钟离东曦做出肯定的回答。
突然间,他有点理解钟离东曦的感受了,那种被认定的伴侣放弃的心情。
即便如此,楚溪客还是选择把更多真相披露给他:“我们会因为父辈的事产生各种各样的误会,分分合合,彼此伤害,还会连累身边的人,最后,大家都没有好下场。”
除了“主角受”。
不过,踩着爱人和亲人的尸骨上位,坐拥万里江山和一世孤寂,这样的结局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好。
这一刻,楚溪客甚至在想,倘若钟离东曦选择一走了之,他也不会怪他。
没想到,钟离东曦却笑了一下,问:“这就是鹿崽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楚溪客呆了呆,一时间没跟上钟离东曦的思路。
钟离东曦却没有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突然拢住他的后脑,把他压到了自己颈窝。这样,楚溪客就看不到他的脸了,自然也就发现不了他湿红的眼睛,只是哽咽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我以为,鹿崽是介意我身上的那一半骨血,我生怕,此事无法转圜,我不敢想象,鹿崽会视我为仇敌,我甚至想过,若鹿崽始终介意,我便刮骨放血和那人撇清关系……”
楚溪客嗖地一下抬起头,急道:“不行,我不许!什么骨血?那都是你自己长的,跟他有毛关系?非要说的话,要感激的也是怀胎十月的母亲,而不是那个仅仅提供了一个小蝌蚪的男人!”
“小蝌蚪”什么的,钟离东曦不太懂,但这不妨碍他理解楚溪客的意思。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鹿崽不是介意这个……我很高兴,鹿崽,真的高兴。”钟离东曦一时间语无伦次,没有了半点沉稳笃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