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黑衣人的剑尖一偏,连带着整个人不得不跟着侧翻过去,才堪堪握住了剑。下一刻,一道极快的身影从黑暗中袭来,李观镜眼花缭乱之际,黑衣人已被一剑封喉,在他倒下时,那道身影凌空转身,稳稳落在了李观镜面前不远处。李观镜扫了一眼,辨别出对面的人穿着深色翻领胡服,与自己身量相似,不过他也用面巾蒙了半边脸,虽然李观镜已经适应了黑暗中视物,却无法看清此人的样貌。
“多谢大侠出手相救!”李观镜心中防备,面上却反应极快,他抱拳道谢,为了防止江湖人有什么怪癖,也没有开口询问姓名,只想赶快回驿馆。
就在李观镜打量的时候,蒙面人也在观察李观镜,此时听见李观镜开口,那人收回目光,沉闷的声音从面巾后传出,叫人无法辨明其年龄:“救你是顺手,我来是要警告你。”
李观镜一愣,问道:“大侠认得我?”
蒙面人不答,只道:“你不能去江南,若还想过从前那样的安生日子,今日就从此地回头往长安去罢。”
李观镜不明白蒙面人到底是什么意图,看他方才的身手,要想杀自己,恐怕不等自己看清招数,便没了性命,因此他不敢直接拒绝,而是委婉道:“大侠若是知道我去江南的原因,或许能明白我为何不得不去。”
蒙面人一摆手,道:“这还不简单?你不是有病么?就说病发便是!朝廷的差事,少你一个不少。”
李观镜默然片刻,缓声道:“不瞒大侠,我此番去江南,除了官家差事,还有家父交代的其他任务。装病虽能骗得过朝廷,却瞒不了父亲。要不这样罢,大侠不如告知其中缘由,我也好跟家人交代。”
“娘额冬菜!你这人怎么如此啰嗦?叫你别去自然是为你着想!难道我没事来哄骗你?” 蒙面人失了耐心,正要继续训斥,忽然“啊”了一声,用手按住头。
李观镜见他似乎是被偷袭了,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不要你管!”蒙面人揉着头,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粗声粗气地向李观镜道,“哼!你好自为之罢!”说罢,他收剑回鞘,转身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大侠留步!”李观镜刚开了口,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虽然没有被蒙面人说服,但心中又添了不少问题,正疑惑间,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李观镜做好防御的姿势,猛然回头,却发现那人竟是杜浮筠。
杜浮筠有些惊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观镜回身看见杜浮筠,悬了一晚的心终于缓缓落了下去,他拍着胸口,道:“你终于出现了!你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差点一命呜呼!”
杜浮筠皱起眉头,快步走上前来,拉住李观镜看了一圈后,见他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道:“你没事便好。”
“差点有事!”李观镜忍不住抱怨道,“你说你,大半夜不在房间休息,跑到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个黑衣人在跟踪你?”
杜浮筠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尸体,问道:“他么?”
李观镜这才想起还有个死人在旁边,尤其是这个死人片刻前还在追杀他,他跳着脚躲到杜浮筠身后,“嗯”了一声,抓住杜浮筠的肩膀,道:“快走快走,我们回驿馆叫人!”
杜浮筠面色柔和下来,他拍了拍李观镜的手,道:“别怕,我在这呢。”
李观镜一愣,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慌乱地放下手,清了清嗓子,道:“我不怕死人,我怕他还有同伙,到时候你应付不了可怎么办?你知道的,我可不顶用。”
杜浮筠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无碍,然后抬步走近尸体,抽出佩剑,挑开了黑衣人的面巾。李观镜无法,只得跟在后面,见杜浮筠蹲下去,连忙取出火折子吹亮,壮着胆子凑过去,照出一张很奇怪的脸,他不由看向杜浮筠,问道:“这张脸是不是有问题?”
“不错。”杜浮筠用帕子挡住手,在黑衣人耳边摸索了一阵,然后用力一扯,黑衣人的面皮竟然就这么被掀开,露出了一张十分年轻的脸来。这张脸乍看无甚特殊,但李观镜将火折子凑近了,发现此人眼尾有一道很小的叶状刺青。
李观镜“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我见过这个!”
杜浮筠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等待李观镜继续说。
李观镜略做思量,道出一半真话:“我以前在太常寺一名乐人脸上见过,那时觉得新奇,还以为是乐人的特殊喜好,如今看来倒好像有些特殊含义?”
杜浮筠问道:“你可知那名乐人叫什么?他现在还在太常寺么?”
李观镜摇头,道:“好些年前的事了。不过你别光顾着问我,快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青叶是阎家人的标志,男子刻眼尾处,女子雕臂钏处。” 杜浮筠用帕子在刺青上一抹,帕子上便染上了青色,他站起身,淡淡道,“这个显然是假的,有人知道我们来了,在陷害阎登。”
李观镜愣住,他原本以为这道刺青属于什么神秘组织,却没想到这竟是家族的标志,难道如意竟是阎家人么?两个依附在李璟身边的人都姓阎,让李观镜不得不将这两人联系到了一起,这么想来,如意和阎姬的容貌好像还真的有点相似。
“镜天?”
李观镜收回思绪,道:“看来颍州的案子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也不知是谁想害阎登。对了,徐氏义庄的案子会不会也不是阎登所为?”
“如今看来,不排除这个可能。”杜浮筠轻声叹息,过了片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我今晚与卫郎中的话,你都听到了么?”
当时杜浮筠暗示卫若风,道自己受命协助李观镜在颍州行事,让卫若风先行一步,卫若风自然欣喜无比。李观镜想到此处,抱臂道:“你这阳谋也没想避着我。”
杜浮筠淡淡一笑,道:“我总不能贸然去说是我支使你换路线,总得先将自己陷进去,再将你摘出来。”
李观镜听出话外之音,忍不住皱了眉头,问道:“这是何意?你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杜浮筠摇了摇头,道:“还记得当日我在船上是如何说的么?”
当时杜浮筠说过要独自留下来,原本李观镜也没想卷进来,但是今天他在听到杜浮筠和卫若风的对话后,还以为杜浮筠改变了主意,当时李观镜心中蓦然涌出难以名状的窃喜,可现在杜浮筠说出这样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落,熄灭了微弱的火苗,只剩最后这一点坚持,还是源于李观镜知晓此行的危险——他不愿让杜浮筠独自去面对。
杜浮筠仿佛知晓了李观镜心中所想,他别开头,没有看李观镜,只淡淡道:“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此地既然危险,那么我们从暗处行动,人是越精简越好。”
李观镜自知武功权谋俱是木桶那块短板,若人家要精,自己自然是被减的那个,但真要面对这个结论,且还是由杜浮筠说出,他多少还是有些心塞,于是不愿多说,只点了点头。
杜浮筠见李观镜不说话,也没有多言,垂头又将尸体查看了一番,心中有了几分定论,便提议回驿站去,李观镜自然不会反对。两人出了林子后,杜浮筠又叮嘱道:“今晚发生的事,还望李公子莫要说出去。”
李观镜眉头一挑,因着最后这句话,刚刚压下去的火气登时都被激了出来,他眯起眼睛,看向杜浮筠,道:“左庶子请放心。”
话虽如此,但退一步越想越气,李观镜回到房间后,开始气杜浮筠不关心自己为何去树林,然后气他不领受自己的好意,可是转念又一想,也没人叫他去提醒,他自作多情,倒怨不得别人不领情。思及至此,李观镜更加生气,这回气的是自己竟然如此没骨气,也不是没有好友家人,何至于三番五次地上赶着帮人数钱?
次日清晨,众人先进城,李观镜与杜浮筠冷淡相对,不过还是依照杜浮筠的意思,向卫若风提议先走,卫若风听说李观镜也走,不由问道:“不是杜学士留下来帮你么?你走了,如何去交差?”
“杜学士出马,还用得着我在这添乱么?”李观镜笑道,“放心罢,过不了几日,他一定会跟上来的。”
卫若风将信将疑地看向杜浮筠,见后者笑着点头,心中默默给李观镜记上一笔:此人欺负自己最崇敬的杜学士,印象稍坏。
第44章
颍州人口不算多,按本朝州县定级规则,被定为下州,颍州刺史级别是正四品下。说起来,阎登是比卫若风要高上一级的,且他有治民治军的实权,理论上是比京官权力大,但官员之间并非完全依照品级来定尊卑顺序,在通常情况下,京官到了地方上,地位总归是要尊崇一些,因此卫若风等人进城后,正待收拾一番再去拜见刺史,阎登得到消息,倒是率先登门来请了。
今夏江南水灾殃及不少平民,追其根由,除却流年不利之外,地方官员贪腐工程款也是其中原因之一。朝廷在派出都水使者的同时,还令秦王前去江南治官,不少郡县官员接连入狱,甚至牵连到了好几位京官,因此这些时日里,朝中着力整肃政风,一应宴请俱要报得长官应允,否则一个不小心,便会上了御史的弹劾名单。李观镜在离开长安前,颜礼铭特地将他叫过去提醒了一番,让他千万莫要因为脸皮薄而授人以话柄。因而虽有阎登盛情相待,卫若风却不敢轻易赴宴,只送上拜帖,略坐了坐,便无视个别人的不满,带着人回客栈了。
在见到阎登前,李观镜想象中的他必然是个满脑肥肠、贼眉鼠眼的恶人,再不济,也该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种人。在这样的印象下,见到真人之后,李观镜难免有些惊讶——阎登目光清澈温和,看上去十分和善正直,光看长相,实难将眼前这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与以权谋财的贪官相关联起来。李观镜在这些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自诩鲜少有看走眼的时候,但朗思源的事让他近日对自己的眼光大失信心,这会儿便不敢确认阎登是否真的是好人,只能在次日与杜浮筠分别时,忽略两人之间的不快,悄声提醒道:“我看这个阎登不大像坏人,再想想那晚的黑衣人,恐怕其中有其他玄机,你定要查探清楚,免得被人利用。”
杜浮筠有些意外地看了李观镜一眼,没想到他能不计前嫌,但他也不好多露善意,只淡淡“嗯”了一声。
李观镜深觉自己多管闲事,心中冷哼一声,策马转身,果断弃杜浮筠而去。
余下的路途很是平静,两天之后,李观镜跟着大部队进入西楚州境内。他们一行人先在城中安置,卫若风前去拜见过西楚州刺史,顺道交接本州官船。李观镜左右无事,在卫若风见完刺史后,便跟着他去码头交接船只,令他意外的是,郗风竟然没有如约定那般直接从长安乘船沿着运河一路到去钱塘,而是在盱眙码头边等他。
郗风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此时见到李观镜,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小跑到跟前,道:“公子再不到,我就要去颍州寻你了。”
“这是何意?”李观镜看他只身一人,与他同行的陈珂却不见踪影,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陈珂呢?”
“他们按照原来的路线去钱塘,我是单独来的。”郗风解释道,“公子出发两天后,我们也前往渡口,正要上船的时候,一个陌生男子忽然拦住我们,道他家主人有要事相告,关系到公子的安全,但问起他家主人是谁,他却又不肯说。我们都没见过那人,恐耽误行程,又怕确实有要事,略作商议后,便让陈珂带着人先走,我留下来见机行事。等到了晚间,他家主人终于坐着马车过来了,原来是个女子,自称云落,是公子旧时下属。”
李观镜十分惊讶,他以为云落安心养胎去了,怎么还大老远跑去渡口寻郗风?先前云落的事瞒得很紧,郗风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云落的样貌,郗风就更加没见过了,李观镜便问道:“可见到面了?”
郗风道:“她带着帷帽,我没看见长相,不过看着身量纤细,腹部却微微隆起,好似有了身孕。”
李观镜点了点头,道:“那确实有很大可能是云落。她见你是要说什么?”
“云落说颍州危险,让我来劝公子莫要逗留。我担心按公子的路线追不上,先行船去了泗州,又顺着淮水一路西行,昨日刚到这里,原本我是该自己去颍州的,可是算着公子的行程,顺利的话,这两日差不多该到这里了,我担心与你错过,便托别人去颍州送信。好在公子今日确实到了,不知路上可遇见了什么险事?”
去颍州前一晚的遇险也不是针对自己,李观镜便摇了摇头。
郗风回想起云落那焦急的模样,不像是小题大做,不禁疑惑道:“这就奇了……”
李观镜也很疑惑,喃喃道:“是啊,云落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路线?”
郗风奇怪的点倒不是这个,闻言不由一愣,问道:“不是公子告诉她的么?”
“自然不是,这是朝廷公务,路线虽不见得绝密,但也不能到处宣扬,我怎么会将此事告诉她?”李观镜顿住,他看见卫若风离开船头,往自己这边走来,便制止郗风的话头,转而迎了上去。
卫若风眉头紧皱,见郗风行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向李观镜道:“船夫说天象有异,这几天恐怕不宜行船,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