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下了楼,在楼梯口站着,贼眉鼠眼地往沈怀璋身上瞟。沈怀璋看也不看他:“你看什么看?”
金銮殿小声道:“不知道我大哥怎么样了?我很想他。”
沈怀璋拍了拍沙发,金銮殿挥之即来,规规矩矩坐在他身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我大哥有没有回承德府,还是留在绿林岭?”
沈怀璋对于北洋余孽不感兴趣,他敏锐地觉察到近来自己被日本人盯上了,沈怀璋并不清楚渡部明臣有何意图,但是直觉告诉他不是好事情。沈怀璋原想暂时去山海关避一避,金銮殿提醒了他,他道:“我刚好打算去承德住一段时间。”
“去承德?”
沈怀璋原只是随口一说,稍加思索,承德确实是个好去处。看够了渡部尖酸刻薄的脸,此刻金銮殿变得善良可爱起来,沈怀璋笑了笑:“你想去么?”
金銮殿总相信,迟早有一天,他能和龙彧麟一起回上海去,北平也好,天津也罢,都是颠沛流离途中的歇脚地。除了上海他哪儿也不想去,承德也不想。金銮殿摇摇头:“我不想去。”
沈怀璋转而道:“我差点忘了,明天你去一趟泰和银楼,镯子应该打好了,你顺道给十三娘送过去,记得她么?”
金銮殿乖乖道:“记得。”
次日,金銮殿从泰和银楼到了将军府,一路顺风。管家通风报信之后,十三姨太让人把他招了过去。
十三姨太有心事。沈正嵘又起了纳妾的心意,沈正嵘的妻妻妾妾听着许多,这么些年,死的死,老的老,腻的腻,不单是为了新欢,还是想要个新鲜儿子来继承宗祧。
十三姨太接过镯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心里喜欢,又嫌是伤心物,她用手帕收好镯子问道:“二少爷的病总不见好么?。”
金銮殿规规矩矩答道:“夫人不必挂怀,师长他好的差不多了。”
十三姨太笑的温柔从容,她半卧在贵妃塌上,喊来那个洁净伶俐的男孩子给她烧烟,金銮殿道:“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十三姨太眨了一下眼睛,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人都懒得张嘴。
金銮殿就此告退,他推开门,直挺挺撞见了沈正嵘,他忙后退一步,毕恭毕敬行了个军礼。
沈正嵘见了他,先是微微一蹙眉,随即粗犷吼道:“你小子怎么在老子婆娘屋里!”
十三姨太在内厢听了,心烦意乱冲外头喊道:“大热天你喊什么喊!你别进来烦我!”
沈正嵘双手背后,昂首挺胸发出爽朗笑声,越不让进偏要进。
沈正嵘走近内厢,在十三姨太身旁坐下。十三姨太懒怠看他,一只脚伸到榻外,窄窄的袴官里露出一截脚踝,骨节突出、瘦的可怜。沈正嵘最喜欢小十三,瞧她哪里都好,她好,她生不出儿子。
十三姨太冲撞他,他也不生气,只是道:“一天到晚窝在床上抽大烟,你就没有别的事!”
十三姨太吵嚷起来:“她们几个倒是好,推完牌九就去听戏,我能和她们一起去么?我一个戏班子出身,不够她们取乐子的!”
沈正嵘的话似乎没有说完,金銮殿不知道该不该走,他站在门口听二人吵来吵去,隐约听见十三姨太骂起了沈正嵘,骂他又要纳新姨太。
金銮殿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不太对劲,她屋里的男孩子也被赶了出来,金銮殿可以放心的走了。
三日后,金銮殿又被沈怀璋派遣到将军府,让他给沈正嵘捎个信儿。沈怀璋在信中写道,之前忙于战事,又有诸多琐事缠身,如今得了空闲,且将近金秋,他要去承德分校一趟,以筹备招募一期新学员的事宜。
沈正嵘自然批准,他和这儿子不亲近,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沈怀璋让他一肚子父爱无处倾吐,看见他就要生气,巴不得他离得远远的。
当晚金銮殿回到沈公馆,何锦佑正在给沈怀璋收拾行李,同时把白弘麒的衣物也装进行李箱里。金銮殿心口一紧,唯恐沈怀璋把白弘麒带走。
金銮殿来到沈怀璋门前,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定里面相安无事,才谨小慎微敲了门。
沈怀璋打开房门,金銮殿低声问道:“三哥睡了么?”
金銮殿白天不是在北大营,就是在替沈怀璋跑腿,兴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金銮殿从黑河回来之后,沈怀璋对他的厌恶消弥了许多。
沈怀璋让他进房间,白弘麒灌了安眠药,估计已经睡得不省人事。金銮殿知悉沈怀璋的怪癖,识相的爬上了床,侧躺着身体,默默看向他。
沈怀璋的眉眼五官是刻薄恶毒的,偏又带着天然的可怜相,瞧着如丧考妣。金銮殿忽然觉得他不像个人,就算是笑,笑意都透着幽幽的寒气,怪不得沈正嵘总看他不顺眼。
金銮殿的眼睛会说话,他看向龙彧麟的时候,热烈直白的不像话;看岳关山,又变成一汪水,清清澈澈的荡漾;沈怀璋都很喜欢。他唯独不喜欢金銮殿看他,无论是怨是恨还是怕,都隐藏着一点轻蔑似的。
金銮殿转身抱住了白弘麒,脸颊埋在他颈窝里,他只能从白弘麒身上嗅到让他安心的味道,又倍感忧虑,沈怀璋这个反常的禽兽,衬得他也像怪物。
金銮殿不得不开口了:“沈哥,求你别带走我三哥,他身体很差,经不起奔波。”
沈怀璋道:“我顺便带他去治病,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金銮殿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沈怀璋告诉他。
金銮殿把手伸进白弘麒白绸里衣里,一边摸他一边阵阵哀矜,他嘀咕道:“那你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将军又要娶老婆啦,到时候你会回来么?”
沈怀璋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屁股:“你说什么?”
金銮殿扭头看他一眼,很无辜:“你爸爸又要娶老婆了。”
沈怀璋先是不敢置信,又忽地露出笑容:“这个老家伙折腾个没完没了,他再折腾能折腾出儿子来么?”
沈怀璋气不打一处来,沈正嵘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总让他无计可施。沈怀璋把金銮殿的身体扳了过来,盯着他问:“谁告诉你的?”
“那天去给你十三妈送镯子,我听见你爸爸和她吵架,她很生气,说要回老家去。”金銮殿随口道:“十三妈又没有害过你,她关心你,你真不该……”
金銮殿的话戛然而止,弘麒阿哥也和他无冤无仇,他逮着谁祸害谁,不是可以讲道理的人。沈怀璋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的坏从来不是鬼鬼祟祟的:“你说怎么办?还她一个大儿子,你看行不行?你一口一个‘妈’,你去给他们当儿子罢!”
金銮殿认准他的爹只有一个金钰霖,他的妈只有一个荣柔嫣,再亲再近,不是一个姓的,都是外人。金钰霖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姑姑都是金钰霖认得干姐姐,金銮殿想到这里,原来他打从娘胎里一出来,这世上就举目无亲。
金銮殿往沈怀璋胸前一贴,表明意图:“你是不是怕我跑了,才要带走三哥?我不会跑的,我无处可去。”
沈怀璋口吻平淡:“你当然无处可去,想必岳关山已经知道你串通冯友樵害死岳伐王的事情,你敢出东三省,他就会要了你的命,你试试看。”
金銮殿一时僵在原地,沈怀璋抱住了他:“以后你就老实待在这里罢,不然,你跑到天南地北,他都会想方设法要你的命,我是为你好。”
闻言,金銮殿紧绷的神经断了,他脸色煞白,全身都没了温度,他一把揪住沈怀璋的睡衣领子,喊着喊着泪珠子就夺眶而出:“你这个狗 日的!我他妈要你为我好!你弄死我罢!弄死我你就快活了!”
金銮殿发了狠,扑到沈怀璋身上又捶又打,岳关山的言行举止就在眼前似的,吓得他胳膊腿儿都没了劲,拳头软绵绵砸在沈怀璋身上。沈怀璋心里洋洋得意,他拽住金銮殿的胳膊,一把将他丢下了床:“没空和你疯,你给我滚出去!”
金銮殿重摔在地上,手肘关节才摔出知觉。沈怀璋要把他逼疯了,金銮殿爬起来翻箱倒柜,紧接着跑到衣架子旁边,抓起沈怀璋的衣裳豁喇喇的晃,“啪”的一声,甩出一把手枪。金銮殿捡起手枪,沈怀璋正不屑于理他,金銮殿扣动扳机,几乎瞄都没有瞄,也不顾白弘麒的死活,朝着沈怀璋不顾一切连开两枪。
两声枪响之后,何锦佑即刻夺门而入,他眼疾手快,直接从后方扑倒了金銮殿:“銮殿,你在干什么!”
枪响的刹那间,沈怀璋抱着白弘麒滚下了床,等他站起身,整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
金銮殿被何锦佑钳制住,何锦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金銮殿不死心,手指还在一点一点去够手枪,他整张脸涨的通红,同时撕心裂肺的哭喊:“沈怀璋!去你妈的,我宰了你!”
沈怀璋走到他身边,捡起手枪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他将枪口抵在金銮殿手背上,阴恻恻问道:“你找死吗?”
“璋哥儿……”何锦佑声音颤栗,不知道该不该放开金銮殿,就在他犹豫之时,沈怀璋开了枪,子弹瞬间穿透了金銮殿的手掌。
金銮殿的手指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蜷曲着,鲜血在他手掌底下殷开,金銮殿痛苦的闷哼一声,四指痉挛片刻后彻底死寂。
第34章 34.真相大白
当晚沈公馆三口人都进了医院。
沈怀璋坏的很,别人不招惹他,他对别人都存着坏心眼,金銮殿那两枪险些要了他的命,他非得在金銮殿身上戳个窟窿不行。
二人不会有相好的时候,顶多相安无事。沈怀璋偏偏时不时地刺激金銮殿,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个有思想的大活人。他们两个闹得鸡犬不宁也就罢了,偏要把白弘麒牵扯进来,沈怀璋卷着他从床上滚下来,白弘麒的额角磕到了床头柜上,等想起来去看他,他额上已经殷出了血痕。
两败三伤之后彻底消停了。
沈怀璋原定月末去承德,手臂受伤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倘若他的伤惹进沈正嵘眼里,肯定又得挨他老子一顿臭骂。沈怀璋把行程提前,挟白弘麒离开了奉天。
沈阎王一走,最快活的当属何锦佑,他和宝茱总算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金銮殿则是每天处于恹恹欲睡的混沌状态,又或者是半清醒、半混沌的状态,他清醒着,就会疼的难捱,就会有无休止的难过。
他也不知沈怀璋有几分真心想带白弘麒去治病,金銮殿只觉得他是要挟自己,他不能逃;他也不知道沈怀璋有几分真话几分假话,岳关山真知道了岳伐王的死因,自己也死到临头了,他不敢逃。
至于龙彧麟和岳关山,当然要闹掰。岳关山不分青红皂白拦截了他们的去路,把二人绑上了绿林岭。岳关山说他带金銮殿下山去顽,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无影无踪。
金銮殿被掳走那日,岳关山傍晚才在利顺德饭店醒来,他还以为只是小憩了一会儿,谁知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饭店的侍者告诉他有位先生给他订了房间,没有透露姓名,岳关山心里盘算出一个结果——原来这哥俩串通好了,金銮殿先行溜走,任他绑十个龙彧麟也无济于事!
岳关山和沈怀璋唯一的交集是自家的兵在战场上炸死了沈怀璋的大哥。炮弹无眼,生死无常,沈怀璋没有因为这个跟他讪脸。除此之外,他和沈怀璋不熟,他自然想不到金銮殿和沈怀璋有关系,更没有和龙彧麟提见到沈怀璋的事。
岳关山执意认为是他们兄弟二人串通起来耍自己,无论如何不肯放龙彧麟下山,甚至给保安处下达了“通缉令”,搜捕金銮殿,但他始终晚沈怀璋一步。
龙彧麟连二人下山的事情都不知道,金銮殿不见了自然要担心,最后扛起炮仗和岳关山小干一架,才得以脱身。
龙彧麟一边往回赶一边打听消息,没打听出半点结果。他急匆匆回到葛府,金銮殿没人影也没个信儿。又逢龙天下小病一场,龙彧麟寸步不离守着他。
立秋时候,天气尚且炎热,鱼鳞似的云彩大块大块点缀着澄澈的天。
葛青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报纸,当初老蒋搞个排除异己的编遣会议,他就知道有看头,南京国民政府的老将死了,人心惶惶,再起内乱是意料之内。历史就是这样轰隆隆往前碾,你唱罢我登场,是得是失谁说的都不算。他参了大半年的禅,悟出这么个道理。不过他是没有雄心壮志去东山再起,他折腾不动了,他往昔的辉煌也已经换取了后半辈子的威望,南征北战不就为了以后过安稳日子,也该知足。
葛青云合上报纸,看向躺在旁边的龙天下,他说道:“天下兄,赶明个选个黄道吉日把小麟和二丫头的婚事办了罢,家里多久没有喜事儿了,我在家也是闲。”
龙天下闭目凝神,嘴里嘟囔道:“去找小麟,问他去。”
“怎么有你这么不做事的爹。”葛青云突然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老小子是不是想反悔!”
龙天下知道他还惦记着自家湘黔道上的生意,笑呵呵打断他的话:“嗳,青云老弟,我们父子都在你手里,还能跑了不成。这是孩子的事,你不要总是问我,我拿不出主意。”
葛青云起身就走:“你这个老残废倒是自在了。”
葛青云信步走到后院,葛九霄不在家,他最近时常约见洋大夫,一心想治好嘉嘉的怪病。嘉嘉这个三丫头整天躲在厢房里不露面,葛芸姝则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
龙彧麟在屋里睡午觉,葛青云推门进去坐在床边看着他睡。龙彧麟睁眼的时候被他吓得不轻,忙不迭坐起来问道:“大伯,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