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越想越气,气到无话可说,蜷肘往他腹部一戳。
沈怀璋恶劣地一扬唇角:“你真有意思。”
金銮殿总算知道沈怀璋为什么不入沈正嵘的眼了,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他实在恶毒,这种恶毒不是用伪装就能掩饰的,不经意就从话语流露出来,让人遍体生寒。
第7章 7.冤家路窄
连续几日的酷暑之后,傍晚下了一场雨,晚间空气还有些湿,像弥漫着雾。
唐焕侯在别墅雅间里呆的闷了,趁着天气凉爽,他邀请沈怀璋一起去看看金陵古都的秦淮风光,顺便摆脱狗皮膏药一样的政客。
沈怀璋欣然应邀,带上金銮殿去了夫子庙。在平江府路下车,唐焕侯携夫人与他们分道扬镳,二人在这里皆是人生地不熟,只能随着行人漫无目的游荡。
慢悠悠走上平江桥,金銮殿站在桥上不再往前走,华灯映水,身后也是走马灯般的人与物。
沈怀璋问道:“怎么不走了?”
金銮殿怏怏不乐,丝毫提不起兴致:“我不认路,不想往前走了。”
河面上来往的画舫,街上车水马龙喧嚣杂沓,两岸妓楼飘来缠绵的笙歌,沈怀璋心情甚好,即便金銮殿让人扫兴,他也没有太生气:“那就上船,左右一条河总不会迷路。”
二人上了一艘清隽小船,避开穿梭往来的船舟,船只缓慢划到河中央之时遇见了唐氏夫妇,唐焕候热情相邀,让他们乘坐自己的雕木画舫,沈怀璋不好却了他的盛情,和他相谈甚欢去了。
金銮殿站在绮窗后,挑开珠帘往外看,傍晚的暑气并不浓郁,雨后的雾意也不厚重,两岸却一片笼烟疏林之景,不知烟霭从何处来。也许是因为即便移步换景,斑斓华灯和月的微醺清辉永远荡漾在绵延不绝的凌波里,还有不停歇的汩汩浆声,让人晕眩在纸醉金迷中。
岳关山从舱口里出来,走到舱前的甲板上透气,金瑶紧随其后,抱怨道:“明明说好是出来散心游玩的,怎么在船上也商议个没完没了。”
金瑶仰面看向他道:“关山哥,我们再去租赁一条船罢,不用管这些老将军!”
岳关山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出香烟夹子“啪嗒”、“啪嗒”开合着消遣:“不行,待会儿我爹找不到我又该飙了。”
金瑶挽住他的胳膊轻晃:“那就上街走走,一会儿就回来,真是无聊极了。”
此时对面驶来一艘歌舫,船头坐着两名抱着琵琶胡琴弹唱的歌妓,低眉颔首百媚千娇的红粉佳人,正在河上兜揽生意。风尘潋滟,岳关山多看了两眼,金瑶道:“关山哥,你可不要学我爸爸!”
金万坤这么多年没有续弦,就是因为金瑶不同意,娶了也鸡飞狗跳过不长久,但他背地里狎妓作乐,金瑶作为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身世清白体面,金万坤有脸去嫖,她的涵养让她没脸去管。
金瑶见岳关山尚未沾染陋习,又好心提醒他一遍:“她们一点都不纯洁!”
岳关山的心情不是太好,当初他就极力反对岳伐王倒戈去给国民政府卖命,现在好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悔之晚矣,还是占山称王的日子快活。
岳关山嫌她唧唧喳喳,想要动手戳她一下,可他发现金瑶的屁股好像变大了,胸前也有丘壑起伏,已经不再是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妹妹了,不好随便动手,转而道:“嗳,丫头,我几年不见你,你也长大了,都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了。”
金瑶瞪着灵秀可爱的眼睛:“这叫什么话,难道你不见我,我就不长了,明年我都十七了。”
“十七了?”岳关山想起了金銮殿,去年,前年,他也才十七八岁。
说到这里,金瑶撩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刘海,垂下眼帘攥着扇柄,带着小闺女的羞涩道:“关山哥,你说他怎么不来呢?”
岳关山问道:“谁啊?”
金瑶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抿着红润嘴唇道:“就是苏哥哥,我在督军府见过他。”
岳关山道:“躲起来了,他爹要是肯来,还用我们来做出头鸟!他们一家子都是缩头乌龟!”
金瑶不愿意听到岳关山贬低爱慕对象,立马反唇相讥:“你不用嫉妒他比你好!”
金瑶的话是耳旁风,岳关山遥望漫天星河点点,想起金銮殿的言谈形貌,这并不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越是忘不了,想起来越难受,他怎么就忘不了那朵死爹死娘并且和自己有仇的小花。
岳关山将香烟夹子放回袴兜,歌舫已经和他们的船只擦肩而过,迎面又是一条画舫,他无心去看。
金銮殿看腻了秦淮河,只是惊鸿一瞥,险要和站在船头的岳关山目光相接,他吓得连忙转身,直挺挺撞到沈怀璋身上。
沈怀璋问道:“你慌什么?”
金銮殿心悸的厉害,竭力镇静下来,绕过他往里走:“我没慌。”
沈怀璋回头看看金銮殿,又往窗外望,岳关山的船已经向后驶去。
沈怀璋和唐焕侯没什么话好说了,他让金銮殿陪自己出去站站,及至两船相距足够远,金銮殿才敢出舱,真是冤家路窄。不过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情债也一样,惹不起的总能躲。
不过也有躲都躲不掉的,譬如沈怀璋,金銮殿和他开诚布公:“这回见了我大哥,我跟他走,你要是还敢拦着我,我就和你拼命。”
沈怀璋嘴上肆欲逞凶:“你哪回不是要和我拼命?到最后不也舒服的要死要活。我欺负你,我看你也挺高兴,见了你大哥你要怎么说?就说和你睡觉舒服的不得了,我都得缠着你逼着你,让你大哥也睡睡你,没准他要霸占你的屁股连媳妇都不娶了。”
金銮殿一转头,嘴唇擦过沈怀璋的脸,顺势狠咬他一口,气愤地低吼一声,露出狰狞表情,沈怀璋总是让他无话可说。
沈怀璋伸出手指头对着他点了点:“臭小狗,我会加倍咬回来。”
看见金銮殿一脸的幽怨,沈怀璋心里快乐的手舞足蹈。
金銮殿,好玩。
金銮殿的幽怨一直持续到下船,就在船要靠岸的时候,金銮殿听到有人喊他的小名:“金子!”
金銮殿猛然抬头迎去,就见龙彧麟一个箭步飞窜过来,船板和岸堤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后脚离开平地,前脚却没有踩稳船板,眼看就要落水,金銮殿情急之中伸手去拉他,结果双双堕入水中,扑腾出两个大水花。
船夫和游人惊慌失措,周遭起了不小的骚动,龙彧麟心头脸上被狂喜席卷,紧紧搂着金銮殿半截腰身,另一只手臂充当船桨划水,拖着二人沉重的身躯往船梆靠近,直到手臂攀住船沿他才急促地粗喘出来。
龙彧麟扭头凝视着金銮殿:“金子,怎么不说话?”
薄薄的夜,水也是冷的。金銮殿怔愣地看着龙彧麟,显然很惊愕,这样的重逢在他意料之外,他缓慢抬起一只手臂,他的手正被龙彧麟攥着,攥得骨节青白,他手背上紫红血脉浅淡,龙彧麟手背上已经青筋尽显。
“大哥啊……”金銮殿在周遭的嘈杂声中回过神,先是喃喃低语又欣喜大叫:“大哥!大哥!”
龙彧麟重重点头,揩一把金銮殿湿漉漉的脸庞笑道:“金子,我就看着像你!”
船夫把两人拉上船,船头站了许多人,二人旁若无人相视微笑,整理头发和衣襟。船泊到岸边,一切才归于平静。
沈怀璋远远的和龙彧麟打了照面。
龙彧麟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衬衫西裤皱在身上已经看不出版型,也能看出他是个宽肩长腿的身量。额前的头发一股脑儿向后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因为浸了冷水的缘故,整张脸煞白,眉睫愈发乌浓。
龙彧麟发现沈怀璋在斜睨他,于是针锋相对望过去,不认识、无话说,就没有细看沈怀璋。他对金銮殿说:“金子,你怎么在这儿?”
金銮殿支吾不清,最后转弯抹角道:“大哥,说来话长。”
金銮殿归心似箭,迫不及待要摆脱沈怀璋,唐焕侯还在这里,他总不会胡说八道。不等他卑躬屈膝去请辞,龙彧麟拉了他就走:“那你跟我回去,我们慢慢说。”
金銮殿回头看,沈怀璋竟然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金銮殿壮起胆子,说走就走,完全把沈怀璋抛诸脑后。
上了汽车,金銮殿道:“大哥,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龙彧麟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金銮殿,生怕少看一眼:“我好着呢,爸爸也好,我也很想你。”
金銮殿道:“葛叔叔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整个军部都被围剿,你还在他手下当兵吗?”
龙彧麟道:“别说这个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权且走一步看一步。嗳,你怎么到南京来了,你和岳关山一起来的吗?他呢?”
金銮殿扯了一堆谎:“大哥,你走之后,我和岳关山去了山东,他说他还在烟台见到过你,你知道他是拉了一队人马自己跑出来的,不久他爸爸就派人来抓他回家了。他怕我有危险就没让我跟去,岳关山和山东省省长是老同学,他安排我先在山东念书,等打完仗再来接我。我知道他要来南京,就来找他了,没想到先见到你。”
龙彧麟目光灼灼看着他:“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金銮殿道:“大哥,我已经能自己更生,怎么好再去拖累你,而且、而且你和嫂嫂就要结婚,哪有再让你照顾我的道理。”
龙彧麟拍拍他的肩膀:“话不能这么说,你就是七老八十也是小金子,大哥照顾你一辈子。而且老二也在读书,什么时候结婚八字还没有一撇。”
金銮殿疑惑道:“老二?”
龙彧麟道:“就是葛家老二,叔叔让我娶老二,她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当初有约定,我带出来的兵我自己说的算,葛叔叔心疼他的人马,才让我给他做上门女婿,现在搞成这副局面,没准婚事就告吹了。”
龙彧麟不间歇地说:“你自己在外面上学,哪里来的钱,爸爸说你每月都给他寄钱。”
金銮殿还不清龙家的恩情,身上有点钱就往回寄,他才能心安理得离开龙天下:“我有空就在牧场里帮场主看牲口,他卖现扒的貂皮虎皮,而且还进山挖老人参,每月都会给我一笔钱。”
龙彧麟并未觉出端倪,随口问道:“你这说的什么地方啊?有牧场老虎老人参?这是关东那边罢?”
金銮殿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就是有,有好多鸡鸭牛鹅,我以后也要开个牧场,养一堆牲口。”
龙彧麟一拍他的后脑勺笑道:“傻小子,那是农场。”
第8章 8.鬼迷心窍
金銮殿和龙彧麟一起回到饭店,上楼梯时金銮殿发现身后跟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他暗暗警惕着二人,对方有所察觉,立马躲到墙壁后面。
龙彧麟掏出钥匙开门,他循着金銮殿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看到:“看什么呢?”
金銮殿想那二人八成是沈怀璋派来的,顿时郁闷憋火,以前受他的监禁,现在受他的监视。但在龙彧麟面前,他从来报喜不报忧:“没什么,进屋去罢。”
龙彧麟打开房间的灯,拍拍他的肩膀:“身上湿黏湿黏的,快去浴室里洗洗,别再伤风感冒了。”
虽然是陌生旅店,但只要龙彧麟在,金銮殿便觉得十分心安。三下五除二脱掉湿衣裳,金銮殿坐进温水里,从水里捞出毛巾,劈头盖脸擦向自己,尔后松懈了一身筋骨,他向后舒展肢体,闭上眼睛,销魂地长舒一口气。
忽然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金銮殿扭过头去,看到了龙彧麟。龙彧麟把干净衣裳挂在了衣架子上:“先穿我的衣裳,明天再去拿你的行李。”
胳膊肘不小心碰掉了沉甸甸的湿衣裳,龙彧麟弯腰捡拾起来,轻“嘭”一声,衣兜里掉出一个小小的紫檀匣子,龙彧麟捡起匣子拿在手里:“这是什么?”
金銮殿坐直身体,伸长脖子说道:“是不是都湿了,拿出来晾一晾。”
龙彧麟扳起匣子的锁扣,打开来,里面是一绺湿漉漉的头发,这撮头发化成灰他都认得。龙彧麟将匣子放在洗漱台子上,走到浴缸边,伸手胡撸一把金銮殿的头发,他亲昵地笑道:“怎么还随身带着呢?”
金銮殿想起在北大营那匆匆一面,前天夜里他还握着命辫儿睡觉,倘若他不曾去,大哥差一点就没了:“说是你的命就是你的命,你不信我信。”
龙彧麟看着他细嫩脖子上支着粉白的脸儿,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他弓腰将短裤衩子褪下,抬腿迈进浴缸里。
“大哥,坐不下啦。”金銮殿边说边向后腾挪,给他让出些空间。
龙彧麟在他面前坐下,欣然神往道:“大哥想让你给搓搓背。”
金銮殿看着他胸前的鞭伤,不再是暗红狰狞,像一道粉色嫩肉裸在外面。与此同时,龙彧麟发现他肋上的纹身,伸手去摸:“这是什么?”
金銮殿想捂也捂不住:“纹身。”
龙彧麟“噗嗤”一笑:“怎么纹了个狗尾巴草,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金銮殿抓起水漉漉的大毛巾抵向他的颈窝:“大哥,还是你最疼我。”
龙彧麟在促狭的空间里转过身,双手搭在缸沿上,又偏过头笑道:“废话,自己的小弟自己不疼,难道要等着别人来疼。”
金銮殿看着龙彧麟的后脑勺,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感觉,从他记事起,他就生在龙家长在龙家,天灾人祸是命数,颠沛流离都是他自己一步错步步错,他想再回到十一二岁,整天呆在大哥身边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