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女孩和她的族人住在毒牙湾通往外海的小岛上。
小岛名叫被鳞,离赤里非常遥远,和东洲、角尔也有非得大船航行好久才能到的距离。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被鳞岛,也没见过除了族人之外的其他人。不过他们不需要出海也能靠捕鱼生活,因此不像渔民那样一身腥味。
被鳞岛盛产一种独特的红色香料。科雷利特的纳鲁斯虽然也出产香料,但和被鳞岛的香料比起来简直像沼泽里的烂泥味。海上商人都妄想有一天能找到这座小岛,去寻觅传说中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
有一天,一个没鼻子的人在海上迷路了。
比琉卡记得自己当时问过安戈,为什么是一个没鼻子的人,他的鼻子去哪了。
安戈回答,那人的鼻子天生闻不到任何味道,但不是没有鼻子,只是大家为了嘲笑他,都叫他没鼻子的人。
没鼻子的人原本打算坐船出海,从圣加港出发途经东洲去海外,可船队没到蓝波港就遇到一年之中最坏的暴风天气,他遇难了。这个可怜的人在海上漂浮了几个日夜,浑身皮肤都被泡烂,变得又硬又粗糙。
说到这里,一生在小村生活的老妇人露出困惑的神色,向比琉卡解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在全是水的汪洋大海中漂流,却会像被吸干了一样干涸。一定是故事太久远,传来传去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总之,他奄奄一息离死只差一步时,漂流到了被鳞岛。
对于这个陌生人,女孩和她的族人都感到十分惊讶意外。几百年来,因为岛上的奇香令水手们迷航——有的掉头走了回头路,有的则迷失在海上下落不明,几乎没有能够登上小岛的人。
不过最后,女孩和岛上的族人还是救了他。
没鼻子的人很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愿意在岛上度过余生,不过他生性好奇,去了太多地方,听过太多故事。他把这些神奇古怪的故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女孩,惹得她对孤岛之外的世界悠然神往。
后来呢?比琉卡努力回忆,安戈讲故事本来就很混乱,常常会停顿很长时间,让他以为她睡着了,非得把她摇醒才能继续。
“那个女孩是不是离开了小岛?是不是?”
比琉卡回过神,发现有个顽皮的孩子已经爬上他的膝盖,催他快讲后面的故事。芝麻脸虽然一脸不想听的样子,却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她离开了。”
唉,这样的故事,开头总是很久以前有个男孩或女孩和族人过着平静的生活,然后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陌生人或落魄、或好奇、或莽撞、或无知,总能引诱少男少女义无反顾地迎向他们未知的世界。
女孩是如何离开的呢?
有一天,海上出现一艘巨船的影子,它的风帆重重叠叠,船头犹如远古巨兽,在海上航行时风浪再大也巍然不动。船上的人想必看到了海岛,正全速行驶,可忽然间又开始转向。没鼻子的人在岛上见过不少驶向小岛的船只,却没有一艘能靠岸。这艘巨船乘风破浪,速度不是其他小船可以比拟,开始转向时,船头已经突破浓雾近在咫尺了。
一瞬间,没鼻子的人想起自己曾经四处旅行,想到自己不该被困在孤岛上老死,于是不顾一切冲向礁石扑进海中,发疯一样地向巨船游去。
他边游边喊,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喊得如此响亮。
女孩眼睁睁看着他游向巨船,对海岛之外的美好想象全部瓦解了。这个会坐在礁石上给她讲故事的人,这个说过自己来到世外仙境再也不愿回去的人,这个说过会爱她以及这座小岛的人,此刻扑向大海和巨船时的模样如此丑陋不堪,曾经娓娓道来的温柔嗓音变得又尖细又刺耳。他喊着:“救我,救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再后来呢?爬上比琉卡膝盖的孩子问:“没鼻子的人有没有上那艘巨船。”
“据说没有。”比琉卡回答,“那是一艘来自王都的巨船,除了国王没人有那么大的船,船舷那么高,船上的人根本听不到有人在海中呼救。他们最终还是因为岛上的香气迷惑而转头离去了,就像做了一场梦。那个没鼻子的人也随着掀起的海浪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过小岛。”
“他被淹死了。”孩子说,“他活该被淹死。”
比琉卡也这么对安戈说过,他觉得没鼻子的人背叛了女孩,付出的只是虚假伪善的感情。但是安戈说人的感情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她没见过真正的海,对海浪的想象却接近于真实。海浪有起伏,人的情感也一样风云难测、时刻变换。所以没鼻子的人对女孩的爱意和对自由的向往都可能是真的,只是在那一瞬间,其中一种感情占了上风。
——我的孩子,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也不要全心全意相信人没有坏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情感之海,风平浪静时可以相安无事,波涛汹涌时就要加倍小心。
养母的告诫犹在耳边,比琉卡却忍不住向九骨望去。
不会的。他心想,这个人心里的海面没有那么诡谲的风暴和波涛,有的只是温柔的涟漪和浪花。
九骨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转头向他看来。
比琉卡忘却了伤痛和烦扰,不由自主地对他微微一笑。
“这个故事和女妖有什么关系?”孩子在问。
“没有女妖。女孩为了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为什么让没鼻子的人如此念念不忘,宁可淹死在海里也要回去,所以决定独自出海前往陆地。可要离开被鳞岛,首先得避开岛上的香气。在这座孤岛四周星罗棋布着大小不一的群岛,女孩一族又是善泳的海之子,于是在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她独自游向最近的小岛,在礁石边等待经过的帆船。”
女孩假装遇难者,搭船离开了故土。至于她在陆地上的际遇,安戈说那是另一个故事,更长、更坎坷,复杂得她已经只能讲清一个大概。总之,女孩看过这个世界,发现很多人和事都与没鼻子的人说的截然不同,所有美好不过是幻想,幻想之下则是欺骗和不怀好意。
她所在的年代,兰斯洛到处是战火,除了古都神殿所在的幽地、北方的恩塔以及无人敢涉足的神痕森林之外,几乎所有家族都在互相争斗。不佩刀剑、不穿甲胄,少有人能安然独行。女孩也遭到袭击,不过她有从孤岛带来的香料让人神志不清,因此逃过数次危机。
她很快厌倦,可战争让港口和海岸驻满战船无法靠近。她东躲西藏,直到有一天流浪到镣铐湖。
这个湖对生于海岛的女孩来说不算大,却有着一眼望不到对岸的宽广,不免让她生出些许思乡之情。
“她躲到岛上去了,她就是那个女妖。”孩子说,“可她怎么会吃人呢?”
她并没有吃人啊,故事里只有一个失望的女孩,也许过了那么多年,她确实已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甚至早就死了。
“根本不是这回事,这么说她还是个可怜人了。”芝麻脸说,“我的叔父曾经一个人去捕鱼,那天风很大,小船被吹到很远的地方。他害怕得想回去,却不管往哪个方向划都找不到岸。这时风中飘来一股古怪的气味,船身随之一阵摇晃。他低头去看,一条长长的黑影从船下掠过,湖底全是死人的骨头。女妖要是不吃人,哪来那么多骨头呢?那都是在湖中迷路的渔民和船夫的死尸啊。”
九骨听完两人的对话,知道要让这里的渔民带他们去湖中小岛是不可能的事,可自己买船还得做更多准备。
“你们要去杀女妖吗?”和比琉卡亲近的孩子仍旧不肯从他的膝盖上下来,认定他们是故事里一边旅行一边杀怪物的勇士。
“不是,我们只是想去湖中岛。”
“你们想去小岛,可以找木桶哦。”
“木桶?”比琉卡说,“我们要的是船。”
“木桶是人。”
听到这个叫“木桶”的人,剩下的几个孩子也开始插嘴,七嘴八舌地告诉比琉卡,他们都认识木桶。
木桶既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僻古怪的家伙。他和渔村里的人不和,认为渔民们胆小愚蠢,竟然相信湖中住着吃人女妖的鬼话。
“木桶不怕女妖。”孩子说,“他一个人捕鱼,晚上也住在湖边。”
对于女妖的话题,孩子们反倒不像大人那么畏惧。比琉卡给芝麻脸一些铜币,请问他如何才能找到“木桶”。芝麻脸对钱的反应格外友善,立刻指了方向,还细心地告诉九骨该怎么走。
“他住在湖边的小树林附近,从村子出发一直往东走,沿着湖岸向北。找不到就往湖心眺望,那里是唯一能看到小岛的地方,虽然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能隐约看见一个小黑点。”芝麻脸说,“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现在不是捕鱼的日子,村里没人愿意陪你们去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九骨看得出芝麻脸自己不敢去湖边,但也不想让别人赚到当向导的钱。
“你觉得哪个故事是真的?”九骨在马上问比琉卡,“是女孩为了躲避战火流落孤岛,还是食人女妖盘踞岛中袭击渔民?”
“我愿意相信是前者。”比琉卡回答,“可那个故事也不像真的。”
“为什么?”
“因为安戈说的每个故事都暗藏着需要我明白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并不是糊涂和健忘,反而在故意篡改故事的内容。”比琉卡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这个慈爱的老妇能活过来,告诉他身世之谜,解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什么缘故。
“等到了岛上,我们就会知道哪些故事是真的了。”
“九骨。”
“嗯?”
“你能不能看着我再说一次。”比琉卡望着他,“再说一次,如果违背誓约对你产生不利的影响,你一定会提前告诉我。”
九骨说:“我会告诉你。目前来说,短暂停留不算违背誓约,偶尔走回头路也不是。”
“你要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说了真话。”
九骨转头看他。比琉卡的目光清澈明亮,是一双年轻又真挚的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要开口说谎并非易事,就像信徒在神像前无法做出虚假的祈祷一样,若说了违心之言,难免心生负疚。
“我会的。”九骨说,“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誓约是彼此间约定,无名之主已经完成了誓约中属于它的那一部分,我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违背誓言、不去履行属于我的那部分。”
比琉卡不知道这算不算实话,也许是,但又总觉得九骨避开了一些他最关心也最重要的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说:“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失去了安戈,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关心的人。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遭遇什么不测,我会很难过。”
他的语调如此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事,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哪怕只是一个假设,只要想到九骨会被自己周遭环绕的黑暗吞噬,会卷入他所造成的漩涡甚至因此丧生,那种巨大的、一无所有的空寂感就会化作尖刺刺痛他的内心。
岂止是难过而已。
或许只有让自己长眠于黑暗中无知无觉的死亡才能抵挡这种空荡的孤寂。
“你刚才为什么笑?”九骨忽然问。
回过神来的比琉卡愣了一下。
“我忘了。”
“那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
“好。”比琉卡心不在焉地答应。
九骨说:“我很喜欢会笑的你。”
回想起那不由自主的一笑,比琉卡居然有些陌生的羞涩,仿佛又成了那个为躲避追捕敢于扑进陌生旅人怀中的少年。
“你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阵,镣铐湖的小岛是个可以躲避战火的地方。”
九骨并不是个喜欢逃避麻烦的人,却愿意为他停下脚步等待。
比琉卡振作起来,往湖心方向眺望,期望能找到湖中岛的位置。
然而现在是夜晚,渔村不欢迎他们留下过夜,因此他和九骨只能在野外露宿。深夜的湖边极其阴冷,寒风毫无遮碍地卷过湖面,带来瑟瑟凉意。
九骨试了几次都无法在空旷的地方点燃篝火,附近也没有避风处,于是只能把行李和马围起来勉强挨过夜晚。
比琉卡想把自己的熊皮毯子给他,九骨有自己的毯子,但远不如纳珐给的那张灰熊皮暖和。比琉卡很怕冷,他几乎可以算是生在温暖的南方,就算冬天也极少遇见风雪,因此对这样的夜晚有些无所适从。他不喜欢狂风,一刻不停的风声仿佛想钻进耳朵搅乱心神。不过风声又会让他怀念狼息谷,让他想起在洛泽的木屋中听着狂风呼啸入睡的夜晚。
九骨看到他站在一旁抱着毯子发呆,问道:“你不冷吗?”
“冷。”比琉卡回答。
“到这里来,行李后面的风小一些。”
比琉卡走到他身旁,挨着他坐下。他把熊皮毯放在九骨身上,又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好意。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九骨在照顾他,把他当做弟弟一样保护。比琉卡也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只是担心他不肯接受。
九骨望着他送上来的熊皮毯问:“你要把毯子给我吗?”
“嗯……熊皮毯很暖和,盖在身上就一点也不冷了。”
九骨把熊皮抖开。它很干净,比琉卡非常珍惜,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没忘记带上它。天气好的时候他还记得把毯子铺在马背上晒晒太阳、拍拍灰尘。
“这是一只很大的灰熊。”九骨说,“纳珐可以一个人猎杀它,还能保留下这么完整的皮毛。”
“她是很厉害的猎手。”比琉卡没有见过纳珐狩猎,却能感受到这个狼族女孩与身俱来的狩猎天赋。除了初到狼息谷时,她作为守卫散发出的敌意之外,后来的每一刻都如峡谷中的风一样自然。有时比琉卡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有洛泽提到她,她才会出现。
好猎手不会让人感到危险,相反应与周围的一切自然相处。
不过,独自猎捕一头灰熊,而且还是第一次狩猎的战利品,这让比琉卡无法释怀。他的第一次是一只快死的鸟,只能算捡回来的食物,称之为猎物和战利品都有点勉强。
他的思绪随着熊皮毯四处周游,想到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忽然,肩膀一阵温暖,九骨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比琉卡正想拒绝,九骨自己盖上了另一半熊皮。
“睡吧,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
他睡了,心脏平稳地跳动。
比琉卡习惯听着九骨的心跳入睡,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但此刻他听到一个更响的心跳。是他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是因为他们彼此的心从未如此靠近的缘故吗?不,在他受伤昏迷时,九骨一直在身旁照顾他,那时他们也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心跳。
比琉卡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离他太近,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也会被听见。
风声已经不见了,能传到耳中的只有咚咚的心跳、起起伏伏的呼吸,甚至还有血在体内流动的声音。熊皮毯抵御了寒风,把他和九骨包围在一团温暖之中。
他轻轻伸手,手臂碰到九骨的肩膀。除了安戈,他一直期望有人能拥抱他,视他为重要的人。但这个能向他敞开怀抱的对象从来不是哪个女孩,因为他听过太多女神与生命之源的故事。对于这位万物之母无私的胸怀,比琉卡的内心始终有些抗拒,他想要更真实的爱。像狼、像野兽,像同类之间依偎取暖的爱。
他想拥抱九骨,告诉他,虽然前途难料、危机重重,这却是他一生中最难割舍的相遇。在他的心中,九骨不只是坚强的盔甲,是锋利的长剑,是所有歌谣里正直勇敢的战士,更是他身边亲如手足、生死与共的同伴。可他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冲动的念头。
要是他仍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以为逃亡只是四处游荡的少年就好了。那样还能毫无顾忌地把拥抱和跟随当做玩笑,把最重要的相逢说成因缘际会。
可惜,时光的磨砺从来不给人们回溯的机会,过去的男孩也不会再来。
他缩回自己的角落,尽可能地把毛皮毯子让给九骨。
这时,九骨的手伸过来替他裹紧毯子,为了抵御整夜不停的寒风,他把毛毯和比琉卡一起揽入怀中。
比琉卡在一片令人眷恋的温暖中醒来。
昨晚他以为自己会紧张、激动得睡不着,谁知没过多久就因为太安心而进入梦乡。九骨早已起来,还替他将那条暖和的熊皮毯盖得很严实。
毯子里有九骨的味道。
比琉卡一直试图描绘那种味道。他的嗅觉不如听力过人,可声音和气味在他的感受中一样都有具体形态。他会觉得洛泽的气息像风,平和时煦煦温和,却也能想象狼族战士面向对手时的急骤狂旋。纳珐是箭,纤细轻盈、冷硬精确,除了离弦时那一下破空声外没有多余杂音。还有“柠檬树”,比琉卡想起她时,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果香,能看见树叶摇曳漏下的斑驳阳光。
九骨呢?
九骨像他此刻从梦中醒来呼吸到的空气,新鲜澄净、无形无影,却充盈全身让他满怀希望地迎接新的一天。他在这个女神神力笼罩下的世界又活了一天,知道重要的人不会离开,那种安定与信心令人倍感振奋。
比琉卡掀开毯子,清晨的凉意立刻将他包围,他把毯子裹在身上跑去找九骨。
灰檀木发现他醒了,第一个过来向他示好,想和他一起去湖边玩水。比琉卡摸摸它的额头,表示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九骨和往常一样收拾行李,为寻找“木桶”做准备。
他们应该离芝麻脸指点的地方不远,可要在看不见尽头的湖边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并非易事。
比琉卡把熊皮毯子叠好捆在萤火的马鞍上,想起昨天自己像怕黑的幼童一样渴望拥抱和温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和九骨打招呼。
“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觉得冷?”九骨问。
“一点也不冷。”比琉卡说,“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今天的早餐也只有麦饼。”
“等安顿下来我会打很多猎物,捕很多鱼。”
九骨招来灰檀木,骑上马和比琉卡并肩而行。他们沿着湖边走,没多久眼前出现一小片矮树林,林中隐约能看到木屋顶。这间屋子和废墟没什么两样,但好歹也算有了人烟。
快到门外时,九骨和比琉卡下马步行,以免惊扰对方。
木屋离湖很近,门前的空地和湖水交界处拴着条破旧小船。
比琉卡很怀疑这条船能不能顺利划向湖心岛,它实在很像一堆破烂的木板。
“你们是谁?”
就在九骨想敲门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矮树林里走出来。比琉卡难以分辨他到底多大年纪,那满脸凌乱的胡须和藏在其中的脸实在令人困惑。
“我们想找木桶。”
“木桶该去杂货店找,找木匠也行。”
“那边村里的人说木桶是一个人。”比琉卡边说边打量他。这家伙干瘦如柴,终日在阳光下曝晒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又红又黑。
“谁会叫木桶?你们又找他干什么?”
“我们想去湖中岛,要是你能带我们去最好,不行的话也可以买你的船。”
“这时候没人敢去湖中岛。”
“因为岛上的女妖?”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触怒了眼前的人,对方忽然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什么女妖!那些没胆子的蠢货只会在背后胡说八道,还编造什么吃人的故事,明明自己连船都划不好,活该淹死在湖里。”
比琉卡向九骨看了一眼,他们也不信湖中女妖的故事,可故事里有几个吃人怪物并不值得这么暴跳如雷。他一定就是木桶,除他之外附近没有别人。
“既然岛上没有女妖,吃人的故事也是假的,那为什么没人敢去湖中岛?”比琉卡问,“木桶也不敢去吗?”
“我当然敢。”这家伙不知不觉中了计,不过对于这个失误他自己也满不在乎,“现在不是好时机,因为逆风。逆风的时候,岛上的气味迎面而来,你就会迷失方向。村子里的胆小鬼都知道这回事,只是不好意思说那些失踪的人是因为迷路才回不来,把罪过都怪在女妖头上。”
“气味?”
比琉卡和九骨同时想起安戈故事中那个孤岛少女,被鳞岛盛产的神秘香料也是这样让水手失去方向掉头离去。故事的结局,女孩为了躲避战火在镣铐湖隐居,这么一来湖中女妖的传闻就非常合情合理。
“风向什么时候会转变?”
“很难说,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风大的时候湖边偶尔还能闻到气味,有的人鼻子灵一点,就恍恍惚惚走进湖里淹死了。”
“你从来不怀疑那就是女妖的气味吗?”
木桶听了,又气愤地跳起来。
“我说过没有女妖。为什么总有人爱把自己的胆小懦弱怪在别人头上,即使对方根本没有伤害过他也能信誓旦旦编造出恶毒谎言,我倒想知道究竟谁被吃了?”
他的暴躁毫无道理。
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总觉得在暴躁的外表下他有一种被人误解的亲切。这个人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寒冷的湖边,还像个坏脾气的孩子一样为传说故事生气。
虽然和吓唬孩子的吃人女妖相比,比琉卡更愿意相信没鼻子的人和海岛少女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也有令人不安的地方——无论流落海岛的遇难者还是向往世界的女孩都被命运的巨浪席卷吞没,他们以为自己有过选择,事实却是每一次选择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漩涡。
命运是无法挣脱的吗?
比琉卡想起自己与九骨的处境,为什么同样是被命运裹挟,九骨却从来不会迷茫困惑,始终向着决定的方向前行。那张陈旧的地图上还有多少没去过的地方,是否这样的旅行本身也是一种束缚?
他不由自主地又对面前这个独居的渔民讲了海岛少女的传说。听完故事,木桶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开口说:“还是有人记得好故事的对吗?”
“是的。”比琉卡说,“好故事永远不会被遗忘。”
木桶思索片刻:“今天的风太反常,也许你们可以等一等。”
他没有立刻答应,九骨也不强求。可能是他挎着刀又寡言少语,木桶对他的警惕更明显。相反,比琉卡有一种天生与人亲近的能力,无论渔村里的小孩子,还是这个肮脏邋遢、不修边幅的家伙,都能很快打消敌意友好相处。
不到傍晚,比琉卡已经和木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你好会讲故事啊。”木桶把煮好的鱼汤递给比琉卡,比琉卡又转身给九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