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母会讲很多故事。”比琉卡说,“而且同样的故事第二次再讲又不一样,所以她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这么说,她还是个编故事的好手。”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我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她总给你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反正大多数故事都和神有关,偶尔也有英雄和少女、骑士和公主。”
木桶的破木屋虽然狭小阴冷,好歹还能挡风,让火盆可以升起火,烟顺着简陋的烟囱飘向外面。
“我可能去过那座岛。”吃饱喝足后,木桶对比琉卡说,“因为村子里的人一直愚蠢地相信岛上有吃人女妖,我想证明他们错了,所以决定一个人去看个究竟。”
虽然“可能去过”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比琉卡没有追究,反而问他:“岛上有人吗?”
木桶摇了摇头:“湖中岛说起来好像很小,其实那是个很大的岛,差不多有……”
他一时想不起拿什么打比方,九骨就说:“比多龙城还大,差不多应该有两到三个多龙那么大的岛。”
“喔,听说多龙是个繁华的大城市。”木桶点头认可他的说法,“那么大的岛,几乎全都被树林覆盖着,林子里随处可见野兽和动物,不管兔子还是野鹿都丝毫不怕人靠近。那是个仙境,每天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气候既不热也不冷,不管湖上有多大风浪,湖中岛也始终微风和煦。”
他手舞足蹈,要不是从凌乱的须发中散发出的酸臭,比琉卡会以为他是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歌手。
“你说有个女孩流落到岛上,我好像见过。”说着,木桶又沮丧地沉默起来,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没有,没有……我没去过那座岛,只是个梦。”
“你到底去过还是没有?”
“我不确定。”木桶很喜欢九骨带来的酒。九骨自己不喝,比琉卡也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都进了木桶的肚子,酒气把他的脏脸变得十分红润。
“我记得那天下着细雨,风不是特别大。所有人都说雨天是女妖出没的日子,而我执意要出船,因为下雨最适合捕鱼,那些平时看不到的鱼都会跳到水面上来。”
酒喝多了,说话容易语无伦次。木桶说到鱼,忽然转头教起比琉卡如何在湖里抓鱼的技巧。
比琉卡求知若渴,没有打断他。毕竟狩猎、捕鱼都是能让旅行三餐变得更丰盛的技能。
“后来我迷失了。”木桶叹着气,打了个酒嗝,“我从没提过这次迷途,你们可别回去对村子里的人说啊,他们会笑死的。”
“我不会告诉他们,而且这件事并不好笑。”比琉卡认真地答应。
“是吗?”木桶想了想,悲哀地说,“可能我死了会好笑一点,木桶被水淹死了,多好笑啊。”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在风雨中闻到一阵香味。雨中本不该有味道,那香味却那么明显。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绵绵阴雨,我的脑中却浮现着晴天和月夜。”
他的耳朵、眼睛、皮肤、四肢全都在险恶的现实中,只有鼻腔充满不真实的美好。
“我不顾一切地向香味飘来的方向划。”木桶说,“眼睛在告诉我前面有飓风和恶浪,耳朵听到了远雷翻滚的声响,肌肤被寒冷激起颤栗,摇桨的手脚也僵硬得像木头。可是鼻子在闻,鼻子在说去那里,那里鸟语花香,鱼群欢腾。”
比琉卡觉得他的经历似曾相识,不由自主地向九骨望去,看到九骨也一样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然后你就到了岛上?”
“应该说,我闻到了那座岛。”木桶对自己的用词也感到十分疑惑,“所以我不能确定是否到过那座岛。也许没有,我以为自己去过,其实只是闻到了它的味道。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湖边。村子里的人大概以为我去捕鱼淹死了,据说我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可能?我不到半天就回来了,天还在下雨,和我出去时一模一样。唉,这么久了,我没有再遇到一个想去岛上的人。”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试着去一次,木桶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岛拒绝了我。”他说,“我试过在同样的雨天出船,冒着落水的危险,好几次也闻到气味,但是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只靠鼻子就身临其境。从那之后所有尝试都是徒劳。”
木桶遗憾地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当时我再执着、再勇敢一点,也许它就会接纳我。我还是怀疑了,怀疑那不是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比琉卡心想,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坚定,即使在那样的幻境中仍能保存一丝怀疑。不过,木桶的回忆和话语中终究带着遗憾,幻想是美好的,长眠于不存在的仙境未必是坏事。
“你们看来不错,不是会听信谣传去找美女和宝藏的家伙。那种混账一定会被小岛拒绝,并且葬身湖底。”木桶把最后一点酒喝完后,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很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小岛,只是出于好奇想一窥究竟的话,最好想清楚是否值得这么做。这世上的怪事多得很,命却只有一条。”
是啊,命只有一条。
如果末日灾厄是真的,那就是无数生命。
比琉卡挥去一缕思绪,想起九骨说过的话——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那他一定是骗子。
“我可以把船借给你们。”木桶说,“但不能送你们去,我已经放弃了再去岛上的念头。你们不妨试一试,没准小岛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会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醉了,舌头越来越大。
第二天风向依旧,还十分应景地下起小雨。
九骨把行李放到岸边的小船上,船底有些潮湿,好在下水后没有湖水渗进来。
这艘船显然无法承载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不得不把马留下。
比琉卡解开灰檀木和萤火的缰绳,依依不舍地和它们告别。灰檀木并不明白这是分别,仍然像往常一样低头闻他的脸颊。
“我会替你们照顾马,直到你们回来。”木桶忽然问,“你们会回来的吧?”
他似乎忘了昨晚说过的所有话,醒来后如同一个新木桶一样。雨水打湿他的须发,他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们会回来。”比琉卡说,“一定会,最多一年。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照顾好它们。”
他希望木桶真能好好照顾灰檀木和萤火,对他来说它们不只是马,不只是坐骑,更是密不可分的旅伴和朋友。尤其是灰檀木,有时比琉卡会觉得它更像一个顽皮的小弟弟,每当他想抛却天真与稚嫩,逼迫自己成长时,这匹无忧无虑的马儿又会让他重拾童趣,和他一起在河边、林中追逐嬉戏。
它是他心中留恋的无忧无虑。
比琉卡在灰檀木的额头轻轻一吻,马儿也轻舔他的脸颊。
告别终究令人伤心,比琉卡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和他的不舍不同,九骨只是摸了摸灰檀木的鬃毛,把两匹马交给木桶后又把钱袋里的钱分给他一半。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淡然地看待告别,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分离吗?哪怕把心爱的马留给一个只相识一天的陌生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难过。
比琉卡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捡起木桨。他没划过船,但划船本身不是难事,只要风平浪静,谁都能划几下。他已经能毫不费力地拉满弓弦,四处找箭的过程也锻炼了体魄。九骨教他如何让船保持平稳向前的方法,很快他们就远离了湖岸。
越往湖心,雨点越沉重,中午时分绵绵细雨已成了倾盆大雨。
九骨一直在留意小船前进的方向,早晨还是小雨时,东面的天空仍有一轮虚弱的朝阳,随着雨越下越大,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四周全是灰暗的湖水,传闻中的小岛却不见踪影。
不知道划了多久,比琉卡觉得自己应该很累了,可双手和双脚都没有停下。他想知道他们抛下灰檀木和萤火换来的到底是什么。镣铐湖这么大,他觉得应该已经接近了湖心,九骨却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天空渐渐黑暗,比琉卡以为是暴风雨要来的迹象,结果发现只是天黑了而已。
晚上,暴雨骤停,夜空中竟然挂起点点繁星。
比琉卡抬起头,一颗接一颗地数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九骨已替他盖了毯子,自己则坐在船头凝视远处的湖面。
“我睡着了。”比琉卡有些羞惭地说,“你也该睡一会儿,我来看着船。”
“我不累。”九骨转头向他微笑,“等我累的时候就靠你守夜。”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累呢?
除了湖边的那一晚,比琉卡醒着时几乎从没见过九骨放松警惕安心休息。有时他会觉得那是不是无名之主的诅咒,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行走的幽魂,好让他永不停歇地完成誓约。然而那一晚的温柔又打消了比琉卡的疑惑,熊皮毯下的拥抱那么温暖,呼吸和心跳如此真实,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宁静。
比琉卡坐起来,把熊皮毯子盖在九骨的膝盖上问:“你在看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映照在湖面上,仿佛一块漆黑的水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九骨问。
比琉卡侧耳倾听了片刻后说:“没有,很安静。”
应该说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天地间似乎只有满天繁星和湖中星辰的倒影。
他们是不是迷失了?
九骨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天气这么晴朗,空中却没有月亮,因此繁星格外闪亮。
看到他眼中的星光,比琉卡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不是那个成为“永泪与刹血的誓者”的过去,而是更久远、更未知的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缺失的一隅,他反而更强烈地想拥有对方的全部。
比琉卡对凝视夜空分辨方向的九骨说:“你能不能……”
九骨听到声音,立刻低头看他,问道:“什么?”
“能不能再拥抱我一次。”比琉卡鼓起勇气,“那天你和我相拥着入睡,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过去的孤儿。”
这样的残缺不是一个没有血缘的母亲可以填满。他知道九骨不会停下脚步,因此想离他更近一点。
九骨说:“我们要是坐在一边,船很可能会翻。”
那晚的拥抱只是因为风太冷吗?比琉卡失望地想。
“靠中间一点,这样就能一起盖这条毯子了。”九骨说,“今天晚上也还是很冷。”
小船摇摆间,比琉卡的失望之情化作了温暖的笑意。
“小时候安戈会抱着我数星星。”
“那让你枕着我的胳膊吧。”
“嗯。”
比琉卡把毯子拉到鼻尖下,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
好美啊。
这么美的世界,怎么会毁灭呢?
今天依然没有看到小岛的轮廓,也没有闻到木桶所说的气味。
不过比琉卡并不着急,在这艘小船上,他和九骨之间最远不过是一把船桨的距离。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和九骨独处,即使永远找不到小岛也没关系,只要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事。
在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的某一天清晨,行李中的食物吃完了,比琉卡开始打湖鱼的主意。从远处看,整个镣铐湖都是一片干净的蓝绿色,身在其中时湖水却是墨绿的,不见鱼影。比琉卡把双手伸进湖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卷过手指。
他想把手缩回来,九骨已经抢先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向自己身旁。与此同时,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阵巨浪,几乎把小船抛向半空。
比琉卡的手臂被细长的物体卷住,他看到巨大的黑影,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木桶的小船难以抵挡如此猛烈的激荡,片刻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木块。
比琉卡离开弥尔村之前从未见过深及膝盖的河流,即使跟着九骨出海又划船渡湖,也依然对游泳一窍不通。冰冷的湖水灌进口鼻,一阵尖锐的酸涩刺痛鼻腔,他惊慌地想呼救,更多湖水往嘴里倒灌堵住了声音。
比琉卡胡乱挣扎、划动四肢,寻找身旁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抓住了九骨。
或者说,是九骨没有放开他。比琉卡的慌乱失措在湖中掀起一片湍流和气泡,九骨却始终没有松手,与黑影争夺他的生命。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九骨赢了。他们摆脱黑影的纠缠,往湖面浮去。可这也不是真正的逃脱,只要他们还在湖中,危险依然存在。
比琉卡吐出最后一口气息,觉得自己被无尽的湖水填满了,除了被九骨握住的手臂,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
砍树的人不再见他。
比琉卡置身于熟悉的黑暗之中,但这次周围没有枯树。
如果这是彼岸,他庆幸九骨没有和他共赴,可要是仍在人世,他们怎么会分散呢。
“九骨。”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呼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回应,甚至好像连自己发出的呼喊都被凝重的黑暗吞没了。
他伸开双手往前摸索,手指触摸到一片冰冷的硬甲。
那是什么?
比琉卡描摹着硬甲的表面,似乎是一块巨大的鳞片。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种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生物——巨大的身躯、坚硬的鳞甲,刀锋一样锐利的尖爪和牙齿轻易能将一切撕得粉碎,张开的翅膀足以摧毁一整个城市。还有火——
比琉卡把手缩回来,忽然想起掉进湖中那一刻恍惚见到的黑影。
不是龙。
女神赐予生命的生灵中没有提到过龙。
他闭起眼睛,搜寻记忆中安戈絮絮叨叨告诉他的故事。
峡谷间有狼,山林中有鸟,海岛上有蛇。
冰冷的鳞片动了一下,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不过比起恐惧,心中更多是惊讶,他察觉一条巨蟒在身旁游动,鳞片摩擦着身体,冰冷又坚硬。
随后,他听到一声咆哮,和印象中无名之主的嗥叫一模一样。
可是无名之主已经化作白骨,出现在这里只能是梦。
——谁在黑暗里。
比琉卡问。
这里没有人。
一个声音回答他。
那你是谁?
我是过去的记忆。
另一个声音说。
我在哪里呢?
比琉卡又问。
当然是在神的回忆里。
比琉卡犹豫片刻,有些艰难地问。
那么,我是死了吗?
回答他的声音沉默了。
九骨在哪?
他接着问——我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九骨能活着。他的命运与九骨无关,如果离别能让九骨的旅途重回正轨,他欣然接受。
你没有死,他也没有。
声音说,你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与我们的后代一样受到庇佑。
巨狼嗥叫过后,比琉卡感到眼前的黑暗慢慢褪去,双眼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他看到身旁盘踞着巨木一样粗壮的蛇,昂着城门那么大的脑袋,从密布的鳞片之间散发出阵阵异香。很快,周遭完全亮起来,成了一片苍翠的树林,远处碧蓝的大海,头顶晴空万里不见一丝阴霾。
巨蛇的左边伏卧着一头身躯如山的巨狼,比琉卡知道那是无名之主,但它比山洞中的无名之主更雄伟、强壮和野性,半阖的眼中闪动着无畏的冷光。
右边是一只比琉卡从未见过的鸟,有一双绿宝石般温柔的眼睛,美丽而优雅,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七彩光辉。
它们是远古巨兽,神创之初女神将最充盈的生命赋予它们,因此血脉中饱含万物的美好,世世代代与众不同。
比琉卡对巨狼难免有几分亲近之情,它是洛泽和纳珐的先祖,也是九骨的誓约者,还以自己的血保护了他。巨鸟夺目的美丽也令人心驰神往,唯有将他围绕在中间的巨蛇带来了恐怖与不安。
蛇是陌生又危险的,随时能将他绞碎,但它的香味如此醉人。
有狼一族血中万象,有鸟一族以血为歌,那么蛇呢。
你不止要听,还得去看,去闻。
只有一种感觉会遭受欺骗,必须耳聪目明、嗅觉灵敏才能找出世界的真相。
跟我们来。
巨蛇放开他,往前方游去,巨鸟振翅而飞,卷起的风几乎将他吹倒。
它们所到之处,光如涟漪般泛开,驱散了四周残余的黑暗和阴影。
它们来到高处,向下俯瞰。
比琉卡看到了神的回忆中整个世界的全貌。
城市如群山一般连绵不绝,看不到边际。
比琉卡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城镇,连传说中的王城也未必有如此广阔繁荣。
这是哪个城市?
他忍不住问。
是远古先贤们的国度,在上一次灭世灾难降临之前,世界就是如此。
我能去看看吗?
不知是哪一个巨兽回答了他。
为什么?
因为这也只是记忆的碎片,你所知道的故事并不正确。远古先贤的国度在我们诞生之前,也在神诞生之前,他们留了遗言给你。
如果你愿意去听、去看、去追寻,我们愿意将神赐的生命给你。
我不要。
比琉卡抗拒它们的馈赠。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一个旅行者,和深爱的人在一起。
即使末日来临也无所谓吗?
巨蛇凑到他面前,鲜红的蛇信几乎舔到他的脸颊。
远古先贤们的预言,末日必定降临,世界也必定陷入毁灭。灾难临头时,你的愿望、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归于死寂。
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去倾听遗言吗?
比琉卡害怕它的话是真的,甚至,他几乎已经相信了末日预言,相信有一天灾难会摧毁他深爱又憎恶的世界。因为神殿骑士会说谎、乌有者会说谎、古都神殿的祭司也会说谎,可远古巨兽们不必说谎。他相信它们的记忆,尤其相信有狼一族的无名之主,因为洛泽和纳珐既是它的后代也是他和九骨的朋友。
狼族是否早就感觉到灾厄的气息,而为族人与万物哀鸣。
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如果我……
——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他一定是个骗子。
我不要。
比琉卡对巨蛇说,我不要你们的生命。
我不要任何人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呐喊,其实声音微不足道。
巨蛇昂起头,松开了环绕他的身躯,比琉卡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巨鸟落在空地上,美丽的羽毛熠熠生辉。
鸟族世代都不说话,因为我们可以听到彼此血中流淌的声音,我的族人无需对话,血之音没有谎言。而人类的谎言不计其数,他们血液浑浊、浓稠,充满刺耳杂音,即使听到也难辨真假。
因此你不只是要听,还要用双眼去看,狼族能看破伪装、洞悉黑暗;用鼻子去闻,蛇族会驱散迷幻、抵挡毒害。接受了我们的生命,你可以去到常人无法前往之地——深渊狭缝、黑暗泽地、罪民渊薮都不能伤害你。
比琉卡艰难地将目光从巨鸟宝石般的眼睛上转开,望着伫立在山巅的巨狼。
他问,那九骨会怎么样?你把自己的肋骨给了他,他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如果你把生命给我,他怎么办?
我的肉体早就消失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神的记忆。
无名之主回答,但生命不会消失,生命会抛弃腐烂的尸体,依附于新的肉体。
他会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比琉卡想问它,要是九骨违背了誓言呢?无名之主却向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比琉卡的耳朵阵阵回鸣,眼前繁华的城市像灭灯一样消失了,他重又回到一片无尽的黑暗中。
你越强大,越不受命运束缚。
我们不会将生命强加给你,因为没有选择的强迫也是命运枷锁上的一环锁扣,等到有一天,你渴求生命的赐予时再来找我们。
比琉卡的鼻腔塞满酸涩,眼睛刺痛不已,耳朵嗡嗡作响。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好几口水。
重新呼吸到空气时,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九骨忧心忡忡的目光。
“你差点淹死。”
比琉卡刚恢复神志,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九骨的脸上有被刮伤的痕迹,浑身湿透,头发也凌乱不堪。可以说,即使在受伤、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九骨,更何况在他的双眼中还流露出少有的焦虑和担忧。
比琉卡伸手摸摸他脸上的伤痕,仿佛在确认彼此都还活着。
“你又救了我。可能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下一次我还会救你。”
比琉卡的心中一阵悸动,伸开双手牢牢地拥抱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濒死之际做了个离奇的梦。相反,远古巨兽在这片湖水中告诉他一些接近真相的片段,但它们只是神的回忆,无法告诉他全部。
命运犹如湖中黑影一样将他缠绕着拖向窒息的死亡,他还得靠九骨救多少次?
巨兽们说得没错,他必须强大才能摆脱命运的纠缠,但他无法接受它们给予的生命。准确地说,他不愿与任何人缔结契约。九骨与无名之主的盟誓让他不得不四处流浪、永无归期,这也是命运的枷锁。
“我们在哪?”
“好像被冲到了岛上。”九骨说,“不知道是不是湖心岛,但至少已经不在水里了。”
比琉卡打量着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只是个巨石嶙峋的荒岛。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连树都没有。虽然九骨已经尽可能把他放在平坦的地方,但身下的石头依然尖锐不平,伸手一撑就在掌心划破一道小伤口。
比琉卡低头看时,发现身下的石头全是鲜红色。
“我以为是血。”九骨说,“但好像是岛上独有的红石。”
“看起来好可怕。”
仿佛有数不清的人被杀,血染湖岸。好在这些石头除了颜色鲜红之外和普通石头没什么区别。
比琉卡试图站起来,却虚弱得无法动弹,九骨伸手帮他才勉勉强强离开那片令人不安的红石滩。
“这座岛和木桶说的不一样。”
“他从没说过自己到过湖中岛,只是闻到岛上飘来的气味后以为自己找到了世外仙境。”九骨说,“可能那只是幻觉。”
比琉卡沉默片刻后问:“我是怎么落水的,我记得落水前湖面上风平浪静。”
“你不记得了?”
比琉卡摇摇头,觉得有些混乱,满脑子只有关于水、波涛和窒息的记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将手伸向水面,被一道黑影卷入湖中。
那道黑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