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女人都爱他,城里的男人都和他喝过酒。
回到内城宫殿,卡尔克罗只觉得气氛十分反常。
御前学士与几位重臣见他回来,立刻围上来。
“殿下,您去哪里了?”
“这还用问?发生什么事,末日提前降临了吗?”
对于这个没人认为好笑的笑话,卡尔克罗丝毫不觉尴尬。
“国王陛下突然重病。”
“是吗?终于病了啊!嗯,王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重病呢?”卡尔克罗说,“我去看看他。”
“陛下现在谁也不见。”
亲王皱眉问:“这么严重,什么病?”
看到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卡尔克罗了然地说:“是得了我不能知道的病啊,难怪之前他说要我当国王代理,我亲爱的哥哥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既然如此,我就尽我所能吧,我可以坐他的王座吗?”
依旧是令人难堪的沉默,卡尔克罗仍然毫不在意地往谒见厅走去,边走边说:“我说啊,古往今来只要是王子,没有一个不想坐坐王座的。你们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王族。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就由我来听听大家的抱怨。”
御前学士告诉他上朝的时间,卡尔克罗终于惊讶地问:“这么早?是每天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亲王也沉默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他还在大陆各地的女孩们床上酣睡,昨天体会了古罗利丹的野性美,今天或许可以造访一下赤里少女的温柔乡。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平时很少拿正眼瞧他的重臣环绕下,卡尔克罗忽然神游天外,想到与冰封万里的恩塔一线之隔的幽地有没有值得探求的挚爱呢?那里据说是神圣的古都神殿所在,是万物女神诞生之地,会不会有如帕涅丝女神一样神圣高洁的女祭司?
没多久,他的思绪又被早起的痛苦驱散。
亲王殿下转身对御前学士提达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朝议的时间改在下午,十天举行一次。现在没有打仗,一切都很太平,人民应该没那么多事情要抱怨。”
“殿下,这不合规矩。”
“啊,我现在是国王代理,我就是规矩对不对?要是王兄觉得不妥,也可以召见我。既然他让我代理国事,当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嘛,就这样决定。明天下午,我会准时出席。”
说完他就抛下众人走向谒见厅,兴冲冲地去坐坐那张“历来王子们梦寐以求”的王座。
等他离开后,提达学士和其他朝臣面面相觑,对王弟殿下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议。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人露出忧心的神色,提达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殿下的决定来办。”
“陛下的病应该没什么大碍吧。”财政官语气平和地问。
“陛下向来身体健康,即使忽染疾病也一定会很快痊愈。”提达以同样平和的语调回答,“再说国王陛下与王后陛下虔诚供奉女神,想必会得到神的眷顾与庇佑,我们无须忧虑。”
众人纷纷赞同,随后散去,只留亲王殿下一个人独享王座。
侍卫布兰修法穿过长廊,从星门离开王宫来到城下。
路因王城的街道繁华而热闹,酒馆里到处是吃饱喝足聊闲话的人。
他来到旅店外的马厩旁,有个身穿斗篷的旅行者正在等他。
“您久等了。”布兰修法恭敬地说。
“还不算太久。”斗篷的兜帽下是路因国王梭伦·格兰斯微笑的脸,“我等我弟弟从各种女人的床上起来比这个要久太多了,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自从您说要让他代理国事后,殿下起床的时间略微早了一些。”
“不愧是我的弟弟。他知道我病了吗?”
“是的,不过,殿下似乎不太相信。”
“格兰斯王族生来多疑,不信任的人、不相信的事都必须亲自去验证才行。”国王说,“我也是如此。”
“您是王,可以明察秋毫。”
“布兰,你和我一起长大,一起练剑、学习,可以说你了解我的一切,比我亲弟弟还要亲近。”梭伦说,“你本该担任更重要的职责,可以成为骑士,拥有自己的封地和领土,但你只想当一个侍卫,让我始终感到对你有所亏欠。”
年轻的侍卫也面露微笑:“当侍卫就能一直在您身旁,您不需要我吗?”
“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旁,但你也应该得到更多。”国王问,“为什么不愿当侍卫长呢?那样也可以留在王城。”
“您对外宣称自己重病,却偷偷跑出来,要是侍卫长也突然不见很容易惹人疑心。”布兰修法说,“但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和您同行就没什么关系。我会称您为大人,您可以按照以往的习惯我叫布兰。”
“我希望你像以前那样叫我索恩,在去幽地的路上很快胡子也会长长,没人能认出我们。”国王说,“相信我亲爱的弟弟在这段时间里会好好处理王城和神殿的关系。”
卡尔克罗有能力把所有严肃的事情都变得像个玩笑,就此得罪一下神殿也无伤大雅。
国王把斗篷拉紧,腰间有他久违的佩剑,身旁还有最信任的护卫。
“末日将临,让我们好好享受这趟旅途吧。”他笑着向布兰修法说,“要不要比比谁先出城门。”
“骑马我一次也没有输过,大人。”
赫路弥斯从未感受过如此难忍的疼痛。
腿骨轻轻一碰就剧痛难忍,虽然他想了一切办法尽可能周全地为自己治疗,但看来短时间还是很难行走如常。相比骨折的腿来说,脱臼的肩膀情况要好得多。
三天之中,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全靠夏路尔找些水和熟透了掉在泥坑里的野果才存活下来。其中有一天,他们听到了树林里传来的马蹄声。
夏路尔把他遮掩在阴影中,抬着那张难以分辨表情的脸倾听远处传来的声音。他可以轻易分辨出马蹄声来自哪里,有几个人,甚至可以通过骑手身穿的衣服和佩戴物在颠簸中磨擦发出的声音判断他们的身份。
不是神殿骑士。
他握住赫路弥斯的手安慰,是一队路过的商人,除了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声,马儿气喘吁吁,车上的东西很重。
第四天,赫路弥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他让夏路尔找来一根坚固的木棍当拐杖,把自己的伤腿固定在上面支着走。夏路尔扶着他,好不容易从地洞爬上来,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赫路弥斯看着这个残缺的少年依靠着自己,满身泥泞,双手却仍然牢牢握住他手臂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放声而笑,惊得夏路尔竖起耳朵警惕地倾听四周的动静。
赫路弥斯抱住他,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不要听了,夏路尔。我昏迷了两天,又藏了三天,已经五天了。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我们自由了。”
夏路尔对他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感到陌生而费解,但能感同身受他的快乐。赫路弥斯的双手覆在他的耳朵上,有一种温暖的触感,于是他也笑起来。
赫路弥斯忘情地亲吻夏路尔的额头,吻他失去眼珠的双眼和残缺的鼻梁,吻他伤痕累累的嘴角。
这是不带欲望的亲吻,夏路尔却颤抖着往后躲闪。虽然这并非赫路弥斯第一次吻他,可他还是害怕和人如此亲近,尤其是近到能感受对方的呼吸、心跳的距离。夏路尔对自己原本的模样已经日渐记忆模糊,可毕竟知道成为聆听者之后身体上的改变。赫路弥斯真的不在意他的外表吗?真的不会被他空洞的眼眶和扭曲的面容吓到吗?
“不要怕,夏路尔。”赫路弥斯说着,从自己的祭司白袍上找出干净的部分撕下一块。雪白的布料光滑轻柔,上面绣着银色花纹。这些花纹和女神并无关系,纯粹是为了好看而做的装饰——既然终身都得穿上单调的白袍,那就想方设法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得优雅些。
赫路弥斯从没留意过这些花纹,现在看来白色、银色和夏路尔很般配。
他折好白布,把花纹的那一面朝外,轻轻蒙住夏路尔的上半脸庞。盖住受伤的眼睛和鼻子后,他依稀又有几分完好的模样,即使嘴角的伤痕犹在,也不妨碍微翘的嘴唇露出羞涩的微笑。赫路弥斯在他脑后打了个结,把他柔软的头发梳理好。
“神殿里的祭司不用自己赚钱,信徒们自然会把东西送进来。”他拨弄着男孩的头发,语调中带着几分狡黠,“我偷偷存了一点女神用不上的东西。”
赫路弥斯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银色圆环,优美的银饰表面镶嵌着几颗颜色不一的宝石。
“把宝石挖下来分开卖掉,就能筹足旅费坐船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夏路尔,你坐过船吗?”
夏路尔摇头,他哪都没去过,听到赫路弥斯对未来的憧憬,紧张的心也飞向了远方。
“走吧,先找个地方把自己洗干净,这样去城镇才不会被怀疑。”
赫路弥斯抬头向四周看了看。
出逃之前他们一直在往罗南前进,如果要坐船出海就得换个方向朝东北方去有港口的城市。可是这样就走了回头路,最近的港口只有王都路因以东的圣加港,必须途经纳鲁斯。
赫路弥斯庆幸自己在神殿里无所事事看过那么多古籍和地图,虽然不能说整个兰斯洛的城市、要塞、村镇和港口都在脑海中,但至少不会失去大致方向。
既然往圣加港的路线不可行,那就继续往罗南走,先在人烟稀少的荒漠城镇中暂时躲避养伤。他把计划告诉夏路尔,得到了认可。夏路尔也不想往回走,他是聆听者,比赫路弥斯的听觉更敏锐。听觉只是天赋,却被赋予了神力,无数孩子因此遭到不堪的对待。赫路弥斯觉得夏路尔时刻都处于一种被风吹草动惊扰的不安状态。
这个受惊的孩子需要更长久的安抚才能摆脱与生俱来的惊慌。
赫路弥斯撑着木棍慢慢走,夏路尔想扶着他,他却推却了,只是拉住少年伤痕累累的手。
逃离这片树林远比想象的困难。
自由带来的激动和兴奋过后,赫路弥斯重又恢复了理智和谨慎,开始担心神殿骑士们会去而复返,继续搜寻他们的踪迹。
对神宣誓效忠的人偏执而狂热,对背叛者尤其冷酷残忍,更何况他们失去了一个对古都神殿而言十分重要的聆听之耳,将来如何向神殿交待?
好在没有夏路尔,那些神殿骑士也不过是普通人,无法像寻找聆王那样闻风而动、四处出击。
赫路弥斯忍着腿伤,牵着夏路尔的手往前走。
要是哈里布和纳鲁斯神殿的祭司仆从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不知道是有什么反应。哈里布应该会慌乱得手足无措,其他人也会乱糟糟地大呼小叫。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免有一丝恶作剧似的快感。
他早已经是背叛者,可非但不满足于内心深处对女神的背叛,还引诱古都神殿遴选出的神之子一起叛逃。赫路弥斯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夏路尔。
少年有一颗纯真无邪的向神之心,他却像狡猾的邪神一样花了一年时间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温柔接近对方,最终造就了这次不计后果的出逃。
赫路弥斯的手指与夏路尔紧紧相扣。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可怕的怂恿者。要是没有夏路尔的决心和计策,你是无论如何不敢一个人逃出神殿的。甚至在夏路尔策马飞奔时,你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还在考虑万一被追上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不管怎样,现在他已经来去自如,不受规则束缚,也没有人会称赞他是位高贵善良的好人。
赫路弥斯一边想一边拼命赶路。
他高估了自己的速度,整整一天,他以为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感觉从纳鲁斯到王都那么远也不过分,可实际上在他们面前的仍是看不见尽头的树木,丝毫不见有人烟和村镇的模样。
赫路弥斯无法去高处的树枝摘野果,夏路尔也不能,因此他们只能沿途捡拾掉落的果子。有的野果落地时就迸裂了,汁水浸染在杂草上,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的酸气。
夏路尔看不见也闻不到,赫路弥斯就当他的眼睛和鼻子,指点他哪里有果子可捡。夏路尔把收集来的野果堆放在他面前,挨个摸着挑出完好的给他。
赫路弥斯拿走其中最好的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橙红的果子散发出浓郁甜腻的香气,但也已有了熟透的酸味。他不禁想起那个在绿叶间闪着红宝石般光泽的苹果,那颗他精挑细选摘下的果实之后一直都放在夏路尔的枕边,直到最后萎缩干瘪,也依然没有舍得丢弃。
“夏路尔。”赫路弥斯呼唤他。
男孩扬起被白布遮盖的脸表示自己在听。
“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所有的一切都会与你分享。我们既是朋友,又是兄弟,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明白吗?”
夏路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在领会他这番话的用意。
赫路弥斯掰开的手中的果子,分成两半,把更好的那一半递给他。
“好甜啊。”他咬了一口,皱起眉说。
夏路尔应该能品尝出一点甜味吧。赫路弥斯边吃野果边想。他只有喂饭的时候见过夏路尔张嘴的样子,舌头到底被割掉多少呢?
想着想着,他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对女神和神殿愈加怨怼不满。
夜晚来临,树林里危机四伏,仿佛随时会有野兽出没。赫路弥斯把夏路尔搂在怀里彼此取暖,以度过离开地洞后的第一夜。
他想强迫自己睡一会儿,但没有用,根本不可能睡着。
——要是我死在这里,会不会就是神降的惩罚?
——没有神,没有神。信神的人被饿死的也不计其数,真正的神罚才不是这么自然的死亡,一定是更震慑人心,催人悔悟的酷刑。
——我一定要活下去。证明世上并没有神,只有愚蠢的人。
夏路尔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寻找温暖的庇护。
赫路弥斯抚摸他柔软的头发,让他得以安心入睡。
——你要伤害他,我偏要保护他。
——你要把他当做工具一样握在手中,我就把他夺走,离你越远越好。
生活充满乐趣。
大陆自然是宽广的,只在一个小村里也不会有广阔的感受,相比之下,小岛虽然孤立,却有无尽的未知可以探索。比琉卡觉得每一天都像岛上的树林一样闪闪发光,无论艳阳当空还是斜风细雨都有往日不曾留意的美。
他每天都去树林打猎,把林中悠闲怡然的动物搅得终于开始意识到危险,变得异常机警起来。起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捕获猎物,没过几天就得安静潜伏、突然袭击才能得手。这让狩猎和射箭都变得格外有趣。
每当比琉卡把打到的猎物带回去给九骨看,都会得到微笑和称赞。
九骨说过自己会很严厉,这是天大的谎言,他的温柔让比琉卡留恋不已。他会在比琉卡射箭时耐心地旁观,练剑时既是好老师又是好对手。原本应当枯燥、疲惫的训练成了比琉卡最向往期待的时光。每每弯弓挥剑累了坐下休息,他的心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生谢意,感谢那些追逐他的神殿骑士让他在时光河边遇到九骨。
这个念头又时常令他羞惭,古都神殿夺走了他的一切,摧毁了他从小长大的村子,他不该忘记仇恨只顾眼前的快乐。“柠檬树”破碎的衣裙和野狼啃噬过的尸体总会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他可以忘记他们,每天只和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然而只要一握住弓箭,一拿起长剑,这些烦恼就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九骨的一切——他的微笑、称赞,他的指点、鼓励,以及他暂时放下血与泪的誓约,像个普通人一样的宁静与安心。
今天他们又去探索了小岛的另一边,穿过溪谷、绕过湖中夫人与爱侣的墓地,抵达了东边的湖岸。血红的石头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想到也许这是有蛇一族为了避世而流的异血香,又令人不禁产生几分唏嘘的感叹。
“我们现在知道这个岛有多大了。”九骨说,“但对镣铐湖来说,它确实只是一个湖中小岛。”
“乌有者应该听不到这么远。”比琉卡说,“我们可以慢慢开始造一条小船,这样等末日预言过去,神殿骑士没有再追捕我的理由时,我们就能离开小岛继续旅途。”
说实话,他不想离开这座小岛,只要九骨在这里,他可以永生与世隔绝。但九骨和无名之主的誓约也是以一生为代价,为他停留已经是极大的冒险,他不能这么自私地把自己的期盼强加在对方身上。
“你想离开吗?”九骨问。
他不想,但他回答:“到那一天我们就离开。”
“要是预言过后古都神殿依然不肯放弃追捕怎么办?”
比琉卡明白他的意思,九骨要他在岛上学会所有可以用来对抗神殿骑士的技巧,不只是弓箭、刀剑,还有与之周旋的智慧。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接受了远古巨兽的神之血会怎样?他会和狼、鸟、蛇族一样拥有血的异能,让对手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产生致命幻觉,那他到底是什么怪物呢?
“九骨,你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不想让我离开的话,我不会离开。”
“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无论我想或是不想,有一天你会不会离开我?”
比琉卡发现自己依然无法确定九骨对他的感情,他们从偶遇到亡命天涯不过短短的一年。这世上无数至交好友、亲密伴侣也难逃分离的一刻,现在要说永远似乎太轻率了。
九骨沉默片刻后,望着他问:“那你会有想让我离开的那一天吗?”
“不会。”比琉卡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绝不分离的话。”
“从来没有?”
比琉卡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质疑,他无法相信九骨这样的人会得不到别人的依恋。他走过那么多城市和村落,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知心的朋友或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想陪伴他一生一世?
“我的旅途没有终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也有人和我短暂地同行过,但是没人愿意一直在野外露宿,也没有人能忍受朝不保夕的日子。”九骨说,“只有你,不管跑去多远,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在东洲的树林里,你可以抛下我,有一万个理由告别。那时你为什么不走?”
比琉卡非但没有丢下他独自逃跑,还冒险带他去城中寻求救治。
九骨都知道。
比琉卡曾以为离开村子和老妇人的怀抱就是一种成长,以为见识过更多人,更广大的世界就是成长。然而他没有想到成长必定伴随着磨砺和困难,即使无人相助也要靠自己闯出绝境。
九骨是这样为他设想和安排的吗?
无论如何,比琉卡都相信他,对于九骨,他的心中从无犹疑。他信任自己的感受,相信听到的关于九骨的一切——心跳、脉搏、呼吸和血流的声音。这是最诚实的心意。
一天过去,他们重回木屋休息。
屋子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床上也铺垫了新的母鹿皮做的毯子,即使晚上也丝毫不会觉得冷。
他们都认为唯一的木床已经足够大。比琉卡喜欢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时的亲近和温暖,当他发现九骨并不抗拒这样的亲昵时,每天都在期待夜幕降临的时刻。
在这个小岛上,九骨可以安心地入睡,不必像在野外露宿那样揽着“血泪之一”守住篝火。比琉卡知道他还有警觉,这是旅行者的习惯,任何异常动静他都会立刻醒来。
这天深夜,比琉卡听到身旁传来的呻吟。
他骤然惊醒,发现九骨从不颤抖的手紧攥着,手背骨节凸起,冷得可怕。
“九骨!”
比琉卡惊慌地呼唤,却没能唤醒身边的人。
他生病了吗?
九骨的额头虽有冷汗但并不烫手。
那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比琉卡继续呼唤,试图驱散梦魇,可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阻止九骨的颤抖和痛苦,也不能让他从噩梦回到现实。
他梦见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痛楚的神情。
比琉卡的心中浮起一片不祥的忧虑。
他低下头,把耳朵靠在九骨的胸膛上倾听心跳。
九骨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在梦中与恶兽搏斗。真想进入他的梦中,和他并肩而战。比琉卡数着九骨的心跳,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湿润起来。他与他近在咫尺,近到可以被呼吸包围,被体温温暖,九骨却从未真正向他敞开自己世界。他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也像空气一样无影无形无法捉摸。
比琉卡抬起头,望着在梦中挣扎的九骨。
他的眼睛紧闭着,脸庞的轮廓清晰硬朗,只有眉间皱起,流露出痛苦之色。
他的嘴唇苍白干燥。
比琉卡吻了他。
一个温柔的、崇敬的、纯洁无私的吻,一个颤抖的、自责的、忧心忡忡不顾一切的吻。
比琉卡失去了那段时间所有的记忆,只记得他和九骨的手紧紧相握,只记得颤抖或许并非只来自对方。起初九骨只顾与梦魇搏斗,接着顺从地任由这个吻变得绵长细微。
等到比琉卡眼眶中的潮湿干涸消退,九骨已经从梦中醒来。
比琉卡想离开他,但他们仿佛被柔软的皮毛包围着,一切都那么温和,让他根本无力去打破这样的美好。他还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九骨躺在木床上轻轻喘息,眼中仍有噩梦的残影,目光却像轻柔的羽毛一样拂过比琉卡的脸庞。
“你做噩梦了……”比琉卡终于说出话。
“嗯。”
“我很担心你,我……”
他偷偷吻了他,满心哀愁和委屈。为什么会有委屈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但那种酸楚和无奈却只有委屈能解释。
“九骨。”
“我在听。”
“你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梦?”比琉卡说,“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你的梦,你的痛苦和过去,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想知道,他要知道,他不想再有那样的酸楚和委屈。他不会离开九骨,绝不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所以他要去他的世界一生漂泊。
九骨把手伸向他,搂住他的脖子,非常轻又非常温柔地将他拉近,重新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我会告诉你,只要你想听,无论梦还是别的,你都可以知道。”
比琉卡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的交织在一起,开始时起此彼伏,渐渐平静下来,跳动得如此划一。
“我可以爱你吗?不是弟弟那样的手足之爱,也不是旅伴那样的友情之爱。”比琉卡说,“像湖中夫人与无名墓中的人一样,至死不渝、永远相守的爱。既然我们不会离开彼此,那我能不能那样去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