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羡慕我的祖母,她活到九十多岁,一直健康硬朗,在一个暖和的暮春之夜睡下后就没再醒来。她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麻烦。现在好了,末日就算真的来临,她也不必和这世上慌慌张张的人们一起受罪了。”班森说,“爵士,要记得只有过去的日子才是好日子,既然已经活到了今天那就说明以前的一切都不难熬,困难永远都在未来啊。”
“你的口舌和你的剑术一样高明,班森。”克雷纳爵士话音刚落,远处隐隐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他透过闷热的头盔护眼往前望去,见到几个黑衣骑士迎面而来。
漆黑的甲胄、漆黑的马,连腰间的长剑和背后的长弓也是黑色,不用自报来历,克雷纳和班森认得出那是古都神殿骑士的装扮。
“才说到他们就来了,爵士,看来今晚我们得在附近扎营。”
克雷纳举目再望,黑衣骑士远不止骑马先行的几个,这支队伍浩浩荡荡,犹如乌云般出现在大路的尽头。
“你看有多少人?”克雷纳爵士问。
“至少四五百,要看队伍有多长了。”
“那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国王派军队支援,难道几百个人还对付不了一个聆王?”
“听说荷忒斯主祭司要求的没那么多,是代理国王陛下亲口多加到两千。”
爵士终于忍不住摘下头盔,面露苦涩地望着身旁的人。
班森耸了耸肩说:“至少现在我们在人数上更有气势。”
神殿骑士已来到两人面前。
出于礼节,双方互相心不由衷地行了礼。
克雷纳见对方头戴黑色头盔,两侧有金属黑羽装饰,看不清各人的长相,只能看出都是些身手矫健的年轻人。
“爵士大人。”这名骑士以礼貌又冷漠的语调对克雷纳说,“古都神殿幽羽骑士团在此等候多时,埃特尔队长请您去营地休息。”
幽羽骑士团?埃特尔队长?
克雷纳爵士和班森都没听说过这样的称号,一直以来人们都是以神殿骑士来称呼这些能动用武力的神职骑士,谁是领袖更不得而知。
“你们的队伍在哪里扎营?”
“请跟我来。”
骑士骑马让开道路让王国军队通过,两人在前领路,其余的跟随在克雷纳和班森身后。
爵士看到了石城的神殿穹顶,以及城外一顶顶黑色营帐。
王国军队与幽羽骑士团会合时,“伤心蔷薇号”正在罗南港口靠岸。
这是个阴冷的下午,海风裹着咸涩,海浪卷起泡沫,伤心蔷薇号犹如一头冲破浓雾的巨兽般缓缓驶入港湾,在挤满商船的码头收帆下锚。
这一次航行比上次感觉好得多,比琉卡没有呕吐得很厉害,只是风浪较大的夜晚躺在床上会有些晕眩。每当这个时候,九骨就让他躺在怀里,轻轻拥抱,给他安慰和依靠。
等下船时,比琉卡又成了让梭伦另眼相看的勇敢的年轻人,他把所有脆弱、稚嫩和撒娇都留给九骨,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越发成熟。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梭伦问。
“哪里都可以,我们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梭伦知道他们不愿再与自己同行,虽然九骨对布兰修法找到出海的船表示过感谢,但那不代表双方能够成为同伴。从另一方面来说,国王觉得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很难再容得下别人,哪怕只是旅伴,加上瘸腿安德人数也太多了点。
于是他们在港口的鱼市告别,准备就此各奔东西。
眼看着比琉卡和九骨离去,布兰修法忍不住问:“就这样让他们走吗?”
“他们不会走远,相信不用多久又会再相遇。”梭伦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你没有察觉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吗?腥红兄弟会的人、寻求赏金的人,还有神殿骑士和聆听者,所有人织成的这张命运之网已经把整个大陆都网罗在其中,随着末日临近越收越紧。布兰,我们是旁观者,我们的视野更开阔,会看到更多他们看不见的角落。”
瘸腿安德摇摇摆摆地跟上来,穿了一身水手的旧衣服,身上却挥之不去一股肮脏褴褛的臭气。
“索恩大人,我们接着去哪?”他以一种国王并不陌生的讨好语气问道。
“先走走看,多半是往北方走,继续当初遇到派特时我们要去幽地朝圣的计划。”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啊。既然如此,要不要去王都路因看看,即使末日真的来临,我好歹也算见过繁华世界了。”
“你没有去过王城吗?”
“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在兄弟会里只能跟着别人走,哪轮得到自己做决定呢。”
“你看到聆王已经离开了,他们应该会经过罗南石城,星石、浮石或者石湾,这个消息卖出去很值钱。你不心动吗?”
“我没那个福分享用神子的钱,把消息卖出去恐怕会没命哦。贪赏金的都是什么人,与其花钱买消息,不如听完后给我一剑更干净。”
梭伦没想到他如此清醒,并未被贪欲蒙住双眼。
“索恩大人,你们也要小心,罗南靠近古罗利丹,那是死神克留斯的领地,附近说不定有很多异教徒出没,他们通常扮成乞丐和小贩,简直防不胜防。”
梭伦对死神信徒记忆犹新,永远忘不了他们中的某一个在小王子神予日公然杀人的事。
“既然是死神信徒聚集的领地,女神骑士岂不是寸步难行?”
“正相反,大多数死神信徒都相信克留斯神和帕涅丝女神是二位一体的存在,只是因为克留斯的生命被女神夺走,所以才流落到神痕森林。他们相信死神与女神应该不分彼此,并且终有一天将合二为一,重新成为神创之初唯一的至高神。”安德煞有介事地说,“如果神殿骑士在这里不受阻碍,那肯定就是死神信徒故意之举,甚至他们有可能不惜与古都神殿合作,以聆王换取女神在末世现身,好让克留斯神有机会完成神还。”
“安德,你就跟着我们。”国王说,“去找个旅店把自己洗干净,换一身不臭的衣服,布兰替你找匹马,等整顿好再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尽情地给我讲讲你肚子里的故事。”
瘸腿没有道谢,只是认定他是顶替派特的新领袖,因此对他的要求言听计从。
他们下榻在一家全部用石头砌造的旅店,各自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洗去海上的盐味。国王的胡子越发茂密,即使王后站在面前也很难立刻把他认出来。
“领队的是克雷纳·罗恩斯爵士。”布兰修法避开安德独自来到梭伦的房间说,“另外还有您的剑术老师,现任骑兵总教官的班森大人。”
“克雷纳爵士还是侍从时就一直陪伴我上课,班森更是手把手教我用剑,这两个人轻而易举就能认出我。”
“您现在看来像个真正的佣兵。”
“是吗,不过他们认出来也没关系,或者说认出来更好。”
“刚才您洗澡的时候来了只鸟。”布兰修法说,“是从王城来的提达学士的信。”
“说给我听听。”
“古都神殿派遣幽羽骑士团四百骑士,从幽地出发坐船穿越冰封湾,沿死神湖东岸抵达了罗南。”
“还有吗?”
“队伍中有五十个聆听者。”
这对聆王而言可不是好消息,五十人足以组成密不透风的搜索网,将猎物牢牢锁在其中。
“我们是不是该提醒那两个人。”布兰修法说,“再往前走是自投罗网。”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恩塔、兰里、东洲、角尔,每个地方都有神殿派去的人手驻守。”国王说,“好在克雷纳爵士带领的人马也到了罗南。你认为这是什么?布兰,这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战争必然有牺牲。
布兰修法不禁担心起离去的两人,梭伦曾对他说过,那个孩子的不凡是身为国王最大的耻辱,现在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踏入陷阱。这是极其矛盾的想法和策略,唯有在国王身上才能互不抵触。梭伦的父亲是“船长”,他也是,他既有普通人的情感,又得为整艘船的安稳负责。布兰修法希望在稳住船只的情况下,最终能救起落海者。
“不过不用太担心。”国王说,“虽然神殿撒下天罗地网,但我相信比琉卡和九骨有办法周旋到底,要不然他们早在两年前就已被抓了。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绝不能让古都神殿有余裕逼兰斯洛的国王在人民面前表态,承认只有神才能救世。”
“希望他们能逃过一劫。”
“你真善良,布兰,难怪不愿当我的侍卫长。”
“只要您下令,我当然愿意。”
“我就是知道你不愿意才没下命令。”梭伦微微一笑,“一个人怕自己冷得像冰,就得随时在身边留个火种。”
火焰燃烧,带来温暖。
比琉卡在羊水河边生了堆篝火。虽然罗南天气炎热,白天穿着甲胄汗流浃背,可到一到夜晚又寒冷入骨。九骨让他披上毯子,两人一起坐在篝火边架上锅子煮汤。
“他们没有跟来。”比琉卡说,“我听不到声音。”
“你不喜欢他们跟着?”
“我喜欢珠岛和塞洛斯,但我不喜欢索恩。他的同伴还好,他总让我感到害怕。”
“怕他骗你?”
比琉卡摇了摇头:“我怕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想让人记住他,想在这个世上留下印记。什么样的人才会想要别人都记得他?”
“有野心的人,或者已经把权力握在手中又不想失去的人。”
“我不喜欢他,他和洛泽、塞洛斯不一样,他接近我们有自己的目的。”
九骨欣慰地看着他:“你长大了,两年前你大概会觉得他是全心全意愿意帮助你的人。”
“那时我相信了你,我没错。”比琉卡倔强地说,“我会分辨谁是好人。他们也不坏,如果目的一致,他们就有可能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的利益是什么?”
“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的利益和神殿并不一致,或者说如果神殿损失一些利益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处。”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我们谁还会和神殿作对?”
九骨循循善诱,希望比琉卡能对眼下诡谲复杂的形势有些自己的看法,因为有一天他必将面临只能靠自己去判断、做决定的境况。
当然,九骨最希望的是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他仍然可以代替比琉卡去做最艰难的抉择。
“也许是不想让神拯救这个世界的人,以前我会认为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教徒。因为只有死神会欢迎末日,但罗德艾说克留斯和万物女神是一体的,他们坚信末日若要来临就不可避免,也乐意张开怀抱迎接死亡,因此不会大费周章地阻止神殿聆听神谕。”
死亡对于生命是必然的结果,无需干涉,也不可抗力。
“除此之外,神殿祭司凌驾于谁之上会让人坐立不安。”比琉卡说,“会不会是国王?”
九骨惊讶于他竟然会想到这一点,于是追问:“为什么你会想到国王?”
比琉卡误解了他的反应,立刻为自己如此幼稚大胆的猜想而感到羞涩:“我是看到那艘船,那艘伤心蔷薇号。它好像属于某个贵族,是一方领主的船。这样的船不会轻易让旅人搭乘,可他们不但让我们上船,而且水手都十分有礼。有没有可能索恩本人也是贵族,至少是个骑士。”
他想到梭伦说要有很多孩子,只有孩子才能让家族兴盛繁荣,可普通人又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平民的孩子像野草到处乱长,有的还没长大就被踩倒,更不必提儿子带来孙子,女儿生下外孙,让一个大家族世代相传了。
然而这些都是猜测,比琉卡抬起头,希望九骨不会对他的话感到好笑。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国王呢?”
九骨若无其事地从煮开的锅里盛了一碗热汤给比琉卡。
房子比想象中大得多,雄伟而坚固,矗立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面前。
据说珀利温见了戴曼的妻子,那位丰腴的夫人在一阵悲伤后赞赏了他无私的行为,不仅感谢他为保护雇主拼尽全力,还把货物完好无损地送回家。
“我应该给你嘉奖。”奎娜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除了雇佣的酬金外,你还想要什么?”
她的胸脯像杯子里的牛奶一样来回摇晃,胸衣几乎无从遮挡。
“你可以先想一想,晚上再告诉我。”她体贴地说。
“我想好了,夫人。”珀利温目不斜视,只看对方的双眼,“戴曼老爷曾说要把城里的一栋房子给我。”
“是吗?哪一栋,我还不知道他偷偷在城里买了别的房子,万一里面有其他女人住着我可没办法赶她走啊。”夫人哭哭啼啼,掩住自己向佣兵瞟去的目光。
“请放心,那栋房子不但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是间鬼屋。”
“哦,我知道了。戴曼提过这件事,一直抱怨卖不掉也没人敢住呢。除了这间鬼屋,你真的没有别的东西想要吗?珀利温大人。”
“我只要房子,夫人。”珀利温心领神会,“暂时只要房子,这样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用东奔西走了,没准能在这里长住。”
“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您答应,我立刻让人把行李搬进去。我有两个伙计,可以让他们先去打扫。”
“好吧。我将另外再付出五个金王作为酬劳,感谢你的英勇和诚实。”
珀利温坦然接受了她的馈赠。
赫路弥斯握着夏路尔的手,看着这栋积满灰尘、爬着藤蔓的石屋。
马和行李已经送进院子,马蹄踩在石板地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脚印。赫路弥斯对自己说不要害怕,既然女神不存在,那么世上也不会有鬼魂作祟。
他伸手拨开门口枯萎的爬藤,和夏路尔一起进入庭院。角落里有一口水井,虽然还有些水,但是散发着古怪的臭味。这里杂草丛生、蛇鼠横行,一只浑身黑毛的老鼠大胆地爬过赫路弥斯穿着凉鞋的脚背,惊得他往后倒退一步。夏路尔却无动于衷,他看不见闻不到,这番残破景象对他毫无影响。
“看来有点糟糕,不过花时间打扫干净就行了。”珀利温说,“我会在城里待几天,然后就要去别的地方。”
赫路弥斯想问他去哪,最后却忍住没开口。珀利温是个佣兵,佣兵居无定所,有些人还打着有朝一日遇上有前途的雇主一跃成为真正的骑士之类的白日梦。不过珀利温似乎没这个野心,口袋里有几个金币就乐得心满意足。
珀利温把夏路尔叫过来,让他伸手。夏路尔照做了,乖巧地把手伸给他,珀利温在他手心里放了一枚金王。
“这个给你,当做是替我看房子的酬劳。我离开前会买够日常用的东西和食物,如果还缺什么就去找罗米帮忙。”
赫路弥斯说:“我会想办法赚钱,谢谢你。”
“这样最好,能赚钱是好样的,石湾城有很多商人,赚钱的机会不少。”珀利温说,“我就是在这里被戴曼雇佣的……嗯,愿他在彼岸安好。你们当不了佣兵,但可以为商人们干点不费力的活,替他们兜售商品或者跑跑腿。”
他真为他们考虑了不少。
烈日正艳,赫路弥斯找来水桶,想从那口有些发臭的水井中打水冲洗地面,结果发现井里只有浅浅一层积水,只得再去街上的水井提水回来。夏路尔帮忙拔草,赫路弥斯生怕草丛中有蛇,先用木棍敲打了一遍。
进展虽然缓慢,但太阳下山前两人已经把院子清理得差不多。赫路弥斯在东面房间里扫出一块地方,把木床也擦干干净净。
珀利温从市集上买了毯子和锅碗,回来时看到“鬼屋”已经有像样的地方可以睡觉了。
“今晚你们不想睡这里,可以跟我去旅店。”
“这里很好。”赫路弥斯说,“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准备得够多了。”
珀利温转身对夏路尔说:“那就让你来照顾赫路弥斯,我走了哦。”
夏路尔向他告别,珀利温离开了,据他自己所说,城里的蔷薇园有姑娘在等他。
他看起来不像个喜欢逛妓院的人,可也并非无欲无求。
送他出门时,夏路尔把头转向院子里的枯井,赫路弥斯告诉他井里已经没有水了。夏路尔摇头,比划着说听到水声。
是吗?赫路弥斯朝他指的方向走了一遍,石头城下应该有宽敞的水道,说不定这口井就是为开拓水道才被废弃的。
回到石屋,赫路弥斯点亮桌上的提灯。
屋子四面没有任何装饰,唯一的小窗户也因为年久失修关不上,随风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石湾城的夜晚果然寒冷刺骨,赫路弥斯打来水替夏路尔洗澡,用珀利温新买的毯子裹着抱到木床上。夏路尔把他拉到身边,让他分享自己的体温,谁知这张老旧的木床不堪重负,垮塌了半边,最后两人只得在地上铺了毯子当床睡。
赫路弥斯像平常一样轻轻抱着夏路尔——他身上有药草味,是珀利温给的烧伤药的味道。少年的身体健康美丽,赫路弥斯情不自禁地将脸颊埋在对方颈窝里。
风呼呼吹来,像伤心女人的号哭。
赫路弥斯没去打听那个据说在这屋子里惨死的妓女是谁,抖动的灯火把墙上凹凸不平的石块映照得犹如一张张人脸,不禁令人浮想联翩。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安身处,虽然算不上多好,可至少不必担心会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绑去当奴隶卖掉。
“夏路尔,你离开古都神殿的时候,想过会像这样在闹鬼的屋子里睡觉吗?”
夏路尔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赫路弥斯说,“一开始我是想跟着你们出去走一走,看看只有站在神殿的钟楼上才能遥望到的地方。”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走了那么远的路,遭遇了那么多苦难。回想起一路的惊险和危机,赫路弥斯始终心有余悸。其实从纳鲁斯神殿出发到石湾城不过几个月路程,他们却走了好久。人类真渺小,在广袤的大地上如蝼蚁一样微不足道。
夏路尔似乎想安慰他,伸出双手搂着他的肩背。赫路弥斯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白天打扫院子的疲惫让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悬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冷风从漆黑的断口吹来,将他的衣袍和头发吹得在半空乱舞。即使在梦里,他也觉得冰寒入骨,整个身体都要碎裂了。
他弯下腰趴在悬崖边往下瞧,那里似乎有无数白色的蛇在蠕动。他听到呼喊,可不管怎么听也听不清究竟在喊什么。
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那里有一个秘密,是他孜孜以求的真相。他忘却恐惧,把大半个身体都悬在深渊之上,往深邃的黑暗中凝视。
“不是这样。”忽然间有个声音对他说。
“不是这样,你得要奉献自己,只有奉献才能听到神的声音。”
我不要听神的声音,我不信神。
“你想听,你一直想听。你因为听不到而沮丧失望,因为听不到而怒不可遏,不过那不是你的错。只要你……”
只要我怎么样?
他大声发问。
突然间,他的眼睛一阵剧痛,仿佛被烈火灼烤,接着鼻子也像融化似的,想张嘴尖叫,却只发出嗬嗬声响。他惊恐地在黑暗中摸索,剧痛布满脸庞,只有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深渊中的呼喊将他包围,那些蠕动的白色小蛇原来是一只只绝望求救的手,它们拉扯他,把他从悬崖上扯落。
女神是存在的。
坠落中,他听到那个声音说。
赫路弥斯猛然从梦中醒来,胸口起伏不定,像溺水者一样大口吸气。
夏路尔被惊醒了,担忧地在黑暗中倾听,双手放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轻轻安抚。
“我没事,夏路尔,只是个梦。”
一个噩梦罢了。
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
赫路弥斯发现桌上的提灯已经熄灭,房间里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马蹄声,转眼由远及近,快马从破旧的屋前小路飞奔而过。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搂住夏路尔,听着马匹经过的声音默默数数。他越数越心惊,几十匹马,在这样的深夜绝不可能是商贩和旅客。等蹄声渐渐远去,他告诫夏路尔待在屋子里,自己则裹紧外衣走到门外。
长街上的窗户里、木门中都冒出被扰了清梦的人。
赫路弥斯来到一个睡眼惺忪的罗南人身旁,故作抱怨地问:“那些粗鲁的家伙是什么来头?”
“你没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羽纹章吗?骑士大人从古都神殿来,这么说末日传言是真的了,要不然神殿不会派出这么多骑士。”
赫路弥斯的心怦怦直跳。
难道他们无法摆脱厄运吗?好不容易来到远离纷争的罗南,以为可以忘记一切过些安稳日子,可神殿的阴影却如影随形,一刻也不肯放过他们。
有神殿骑士,必然有乌有者。
他想到夏路尔,立刻返身跑回去关上房门。
夏路尔在床铺上等他,赫路弥斯带着毯子一起把他抱紧。
“别害怕,只是些过路的佣兵。”
夏路尔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骗不了他。
赫路弥斯心想,谁还能比他更熟悉神殿骑士的马蹄声和甲胄、长剑摩擦的声音。
没有游荡的佣兵和猎手,也没有神殿骑士的追捕。
九骨把地图放在火光足以照亮的地方,凝视着罗南的荒漠沉思。
比琉卡凭借记忆把经过的地方都划掉,现在地图上只剩罗南、古罗利丹、幽地和一小部分科雷利特的土地没有被涂抹。
“走完整个兰斯洛大陆,是不是和无名之主的誓约就算完成了?”
“是的,但我们不可能走完。”九骨说,“走遍大陆是个完不成的任务,怎样才算走遍?是只要到过地图上存在的城镇、村庄和堡垒,还是每一条路每一块土地都踏遍。”
比琉卡心知肚明,无名之主要让与它订下誓约的人一生漂泊流浪,可他始终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希望罗南安全一点。”
“要避开城镇吗?”比琉卡说,“我觉得城里很危险,只要沿途有树林我们还能打猎。”
“罗南只有荒漠、岩山和少量树林,想休整和补充食物就得去找城镇和村庄,沿着羊水河走必须经过浮石、星石和石湾城,然后才就是人烟稀少的沙漠。我们要沿罗南荒漠的边缘去北面的灰石台地,抵达古罗利丹,在死神湖附近甚至深入暗泽度过末日之期。”
生命和死亡是相抵触的,女神的信徒也同样抵触进入死地,认为那是肮脏、邪恶的恐怖之所。尤其在古老的回鸣之书上描述过,第一个向死神屈膝信服的人成了没有生命虽生犹死的骷髅,这让神痕森林的传说几乎与地狱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