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让比琉卡落在那些残忍的家伙手里。
老人的手掌虽然粗糙,动作却非常灵巧,或许是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的缘故,早已习惯了用手指代替眼睛去“看”。九骨身上潮湿的冷汗被擦干,绷带也换了一次。随后老人又喂他喝水,给他吃东西。
他一点也不饿,但勉强自己吃下去,冷硬的食物让受伤的喉咙疼痛不已,冰冷的水呛得他吐了更多血沫,不过好歹清醒了一点,不再昏昏沉沉地昏迷。
他试着和老人说话,感谢他的照顾,但对方置若罔闻,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离去了。
他得想办法恢复体力,逃出地牢。
从狭窄的窗户中一眼能看到山顶巨大的女神像。
她被风雪覆盖,却展现出绝美而坚毅的姿态,双手拢在胸前,仿佛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婴儿。
比琉卡厌恶神像,但无法回避,塔楼上的房间只有一扇窗,不看窗外就只能面对令人心灰意冷的石墙。
他曾拖着镣铐爬上窗台,想看看有没有可能逃出窗外,然而窗台下是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的渊谷,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古都神殿建在幽地险峻的山间,供奉着万物女神所有的化身,远远望去庞大巍峨,与一座小城无异。山脚下也有繁荣的城镇和村落,来自兰斯洛各地的朝圣者们聚集在驿站和旅店中,为即将到来的灾厄祈求女神庇佑。
船队抵达港口的那一刻,比琉卡还曾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是朝圣者和信徒在迎接聆王归来。然而等他带着一身海风的咸味、双手锁着镣铐、脚踝拴着铁链下船时,所有人都已被赶走了。神职者们不允许有人看到聆王像死囚一样被押送到圣地,更何况身为神之子,他竟然不愿拯救这片大陆的人,也不愿回归女神怀抱,这是多大的亵渎,一定会引起恐慌和愤怒。
比琉卡被关进这间冰冷的囚室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一言不发只会送饭的仆从谁也没见过。他有满腹质问要对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宣泄,可对方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的。
幽地比想象得还要寒冷,比琉卡冷得睡不着,冻得失去知觉,渐渐连愤怒和焦虑也在这极寒之地被冰封起来。
暴风雪持续了数日。一天清晨,比琉卡发现呼啸的寒风减弱了,雪花静静地在窗外飘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朝阳初升时,两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祭司打开房门进来,仆从则在后面抬着热水。他们将木盆放在房间中央,一桶接一桶往里面倒满热水。
比琉卡专心观察众人出入的门口,暗暗数着看守和祭司的人数,长廊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个身穿黑羽甲胄的神殿骑士,看来即使手脚自由也无法逃出去。
滚烫的热水带走了连日来的寒冷和疲惫,洗完澡,比琉卡在四个神殿骑士的看管下穿上新衣。一件轻柔的丝质白袍和一件加了衬里的棉质罩袍。虽然他们已经给了他比别人厚实的衣物,可还是抵御不了入骨的寒意。
比琉卡想念带着野兽气味的皮毛,喜欢那种毛绒绒的温暖。
仆从收拾完一切离开了,神殿骑士又强迫他重新戴上镣铐。
“你要习惯寒冷。”留下来的一个祭司对他说。
这个人有一双和他一样灰蓝色眼睛,目光却像外面的冰雪一样冷酷。
“我不习惯,我不喜欢冬天。”比琉卡在想,要是这个人说出寒冷可以磨炼意志,冰雪能够涤荡心灵,他就准备拖着镣铐过去揍他。然而对方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只是站在门边等候。
好一会儿,比琉卡听到有人从长廊尽头走来的声音。
自从开始打猎他就习惯留意脚步声,不只是动物,步伐总能体现一个人的情绪。这是比琉卡毕生所闻最从容的脚步,庄重而庄严,不急不缓,泰然自若。
两名神殿骑士再次打开房门,门边的那名祭司则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比琉卡打量来人,可出现在眼前的并非身披华丽长袍、仪容得体的祭司,只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难道他就是古都神殿的凡尔杰卡大人?
比琉卡对古都神殿有多少仇视,就对凡尔杰卡有多少憎恶。因为那个人命令神殿骑士穷追不舍,沿途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发布的悬赏令又引诱多少贪婪的家伙加入这场疯狂狩猎。
他是不懂自己信仰的神代表的慈爱为何物吗?
此刻,始作俑者站在眼前,比琉卡却没有武器可以攻击他——腰悬长剑的神殿骑士不离左右,镣铐也限制了他的自由。
“别害怕,孩子。”老人近乎和蔼地对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就放我走。”
“很抱歉,我不能。”
比琉卡让他看双手上沉重的铁铐,质问他既然不会做什么,为什么像对待重犯一样对待他。
老人示意其他人离开,只有自己和聆王单独相处。
好机会!
比琉卡忍不住想,只要距离够近,他有足够自信可以控制住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在他手里,要求对方以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来交换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握紧双手,暂时收敛敌意,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你很紧张吗?”
是的,他很紧张,他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几个人的生死存亡,若非如此他可以视死如归。
“能和聆王单独相处是我的荣幸。”老人说,“我叫费耶萨·迪利斯,是古都神殿的一名学者。”
比琉卡一阵失望,原来他不是凡尔杰卡,难怪他们敢让他一个人留下。可刚才那些骑士和祭司对他如此恭敬顺从,很难说他的地位有多高,也许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无论如何,失望之情还是无法驱散,比琉卡明白,一个神学者的身份再崇高也比不上最高祭司,挟持凡尔杰卡能让他和九骨、赫路弥斯以及夏路尔一起逃出去,抓住眼前这个老人能交换的条件有限,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他走。
“我要见凡尔杰卡,他为什么不露面?”
“凡尔杰卡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派我来见你。希望你在这里一切安好,聆王大人。”
“没有人戴着镣铐会安好,我只是你们的囚犯。”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活着人人都是囚徒。为了活下去,我们总得受些不得已的束缚。”
“他们派你来说教,这对我不管用。”
“我们先坐下,怎么样?离窗户远一点,我让人把炉火点着,你在温暖的南方长大,应该不习惯寒冷吧。”
这里确实冷得像冰窟,可每个人都仿佛天生耐寒,即使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穿着件粗布长袍,丝毫没露出畏冷的姿态。
比琉卡看着铁栅围绕的火炉,那些栏杆他早已试着掰过,可无论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费耶萨邀请他在炉火边坐下,告诉他在古都神殿人们通常不会生火取暖,因为寒冷是一种磨练,忍耐严寒承受痛苦是高洁的行为。
“是吗?神的存在只是让人受苦,为什么要供奉她?”
“今天我们不谈论神。”费耶萨似乎感受到他的抗拒,微笑着说,“我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放松,我们可以聊一点别的事,比如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
他们还把他当成孩子,以为只要讲几个有趣的故事就能让他忘掉所有一切,接受神殿的指示。
“你不想听,也不想聊天,那我就得走了。凡尔杰卡大人希望你能顺利完成明天的聆听仪式,孩子,你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更多人。如果你能用心去聆听,得到女神的指示和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那么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没有人会受伤害,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谁去送命。”
费耶萨的话语如此真诚,他比咄咄逼人的布雷查诺好多了,但后面那些分析利害的内容比琉卡草草听过,只有那句“我得走了”让他改变主意。
费耶萨离他不够近,此刻动手即使一个老人也能很轻易地从他眼前逃走,得让对方彻底放下戒心,坐下听一两个无聊的神话故事说不定是好办法。
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坐在只有零星火焰的炉火边,费耶萨在离他一人之隔的对面。
“我不要听女神的故事。”
“我不讲女神,这里女神无处不在,神话是说给那些远在神殿之外的人听的。”费耶萨说,“我要讲魔法的故事。”
比琉卡不想承认被这个话题吸引,兰斯洛大陆人人避讳魔法,认为那是邪恶的巫术,是恶魔的技能,连安戈也从没给他讲过魔法的故事。虽然现在并不是安心听故事的时候,比琉卡还是装出一副深感好奇的模样。
“在这里谈论魔法,你不会被责罚吗?”他问。
“为什么呢?我就是为此而留在这座冰冷的神殿里啊。”费耶萨说,“神迹本身也是魔法,但你不愿意听神的故事,所以我们就只说魔法。”
他好会说话,比琉卡差点以为他是这里唯一能和自己平等交流的人。然而冰冷的镣铐又将他拉回现实,这个叫费耶萨的老人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也不可能给他走出房间的自由。
“我们有一整天时间可以在一起,从哪里开始讲呢?要不就从某个一心求死的人开始吧。”
遥远的古代,有一个名叫塔塞拉的苦行者诞生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
那时还没有罗南,没有中洲、东洲和兰里,大陆尚未命名,世上既没有国王也没有领主,有的只是一些被称为第基斯人的原住民。他们是真正的灾厄见证者和幸存者,比上一次末日降临逃往幽地的远古先民更早,传说他们的先辈经历了好几次末日,每一次都有人坚挺地活下来,将记忆传给后世。
由于第基斯人的历史如此漫长,长到不可追溯,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掌握了先贤们并不知晓的能力,并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被视为邪教,从未被记载在任何正统的书籍上。
然而历史并不因为缺少记录而湮灭,总有蛛丝马迹留存下来。
第基斯人不但懂得运用火、水、闪电和风的魔法,还精通从地底深处提炼金属的技术,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甚至有人学会了起死回生的法术。
苦行者塔塞拉一生都在荒芜的大陆行走,为的是寻找能让自己由衷奉献的神祇。他因为旅行太久,身体受到无法治疗的创伤,每天都被痛苦折磨着。那时这片土地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神和奇迹,人们向各自的神灵祈求免于病痛和死亡侵袭,祈求长久健康的生命,唯独塔塞拉在一生苦行的失望中越来越坚信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解脱,只有死才能让自己摆脱饱受折磨的身躯获得更高境界的周游。
然而由于信仰繁多,塔塞拉无法确定死后的世界是否能如自己所愿,有的神明宣扬投身火中将去到光明之地,有的声称沉入大海会进入幽静的乐土,还有信奉兽神的人认为濒死之际将肉体献给狼群将得到无穷力量。可是谁也无法证明这些死后的承诺能否兑现,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死而复返重回人间。
塔塞拉能做选择的时间越来越少,行将就木之际,他在一片枯木林中遇到一个第基斯人的巫师。塔塞拉把自己的素愿告诉了第基斯人,并在临死前得到巫师的承诺会在他死后将他复活,而塔塞拉则承诺把死后的去向告诉巫师。
塔塞拉去世的第二天,第基斯人信守承诺将他从死之国度召唤回来。
复活后的苦行者回想死后世界,形容那个世界如墨一般黑,只是黑暗中有无数金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恳求巫师再次将他复活,好让他进入不同的冥土。第二次,他来到一片雪白之地,除了不知何处而来的白光之外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他死了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一次次不同的死亡和复活之中,他见识了数不清的亡者之地。他走进水中、投身火焰,让野兽啃噬身体,每一次巫师都信守承诺把他从死地召回。
“他死了几千次,尝试各种死法,在漫漫的时光流逝中,他的身体残缺得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块骨头。”费耶萨说,“可是这么多次死亡也没有让塔塞拉找到心中盼望的世界,在他的记忆中,每一种宗教宣扬的对死亡的承诺都不准确。那些所谓的脱离苦难、光明与宁静、更强大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境界都是虚无,或者说,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虚无。”
就这样过了千百年,第基斯巫师带着塔塞拉的残骸迎来了末日。
“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大灾厄。”费耶萨说,“第基斯人始终一心一意履行着与塔塞拉的约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着,总之这趟寻找亡者国度之旅一直抵达幽地的雪山峡谷。那一天灾厄降临,来自各地的避难者进入先民之喉避难,巫师也在其中,目睹了灾难降临时的恐怖。”
他是古老的第基斯人,他的族人已经经历了好几次灾厄,这一次也没有比先辈们描述的更甚,但是天空骤然黑暗的那一刻,他对于远古时代的记忆忽然复苏了,想起一些断断续续又十分重要的片段。他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并且深信那些声音中蕴藏着揭开魔法、生死、灾厄等等所有一切的秘密。
“为了专心倾听那些声音,他抛弃了除耳朵之外的感官,眼睛、鼻子、舌头。”费耶萨说,“他是最初的聆听者。”
“我讨厌这个故事。”比琉卡的目光落在老人覆盖着膝盖的双手上,镣铐的铁链注定让他只能碰到那只手的手背,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靠得更近一点。
“你讨厌聆听者。”
“不,我不讨厌聆听者,我讨厌强迫把正常人变成聆听者的行为。”
“第基斯人自愿成为聆听者,而且他并非一无所获。”
“他听到什么?神谕?”
“他听到生与死的秘密,恢复了魔法时代的记忆。他不但知道灾厄是怎么回事,而且还了解了神是如何诞生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把这些秘密公开告诉世人?”
“因为他失去了眼睛和声音,记得吗?”
“他可以写出来。”
“第基斯人的文字被认为是邪恶的咒语,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读懂,况且……”费耶萨说,“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他掌握了所有的秘密,已经远远高于那些自以为学识渊博的学者,可以说他自己也是犹如神一样的存在。”
比琉卡忽然感觉有些诡异,费耶萨为什么要说这样一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乌有者的起源吗?还是想和他探讨生死的奥秘,抑或是灾厄的真相?
他觉得这个故事仿佛是另一个故事中残缺的一部分。
“我想知道这个第基斯人后来怎么样。”
“你对他感兴趣,这很好,保持对每一种神秘的好奇是很必要的。”费耶萨似乎真的十分愉快,他接着说,“第基斯巫师在灾厄过后,带着塔塞拉的骨头离开了幽地。他穿越冰封湾,来到一片广袤的森林中。他将塔塞拉埋在一棵大树下,以此终结他们之间探索死亡的约定,因为他已经知道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人们认为第基斯人邪恶是因为他们常常反其道而行,操纵火焰,吸引雷电,将死者唤醒,他自己也认为确实如此,然而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人死可以复生,繁荣也随时会覆灭。他将骨头埋在树下时,那棵参天大树瞬间枯萎了。这是塔塞拉仅剩的骨头,是他的头盖骨,这唯一能够代表塔塞拉存在过的遗骨承载了他无尽死亡的记忆,也蕴含着同样强烈的求生意志,所以他带走了树的生命。”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比琉卡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叫塔塞拉的苦行者是死神克留斯?”
“我没有说,不过你的猜测不无可能。”费耶萨说,“它是无数个关于死神故事中的一种可能,有的故事里说克留斯神将第一个靠近他的人变成了不死骷髅,有的故事说死神因为失去生命才流落到神痕森林,而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死了太多次,另一个人又把他复活了太多次,他们对生死都有着更深的窥视和洞察,你相信哪一个故事都可以,全然不信也没问题。”
比琉卡想起自己在神痕森林中的梦,梦中的伐木者也说过他曾是聆听者。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费耶萨讲这个故事的初衷,这里是古都神殿,没有人会为了打发时间说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
他抬起头,注视眼前这个面目慈祥的学者:“你究竟是谁?”
“只是一个沉醉于远古传说的老人。”费耶萨回答,“曾经也是克留斯神的忠实信徒。”
“古都神殿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异教徒自由行动?”
“曾经,孩子。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一定有人告诉过你,生命和死亡是一体的,生命固然是人人渴求长久的东西,但死亡也同样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人们明知道终有一天死亡在前方等候,还是努力地活着。死亡把生命装扮得更璀璨更珍贵。孩子,你不想知道第基斯人的祖先生活的魔法时代是什么样的吗?听说那里日夜都亮如白昼,人可以飞翔,瞬间从一处到另一处,他们建造巨大的城市,操纵巨兽为之服务。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
我见过。比琉卡心想,但也是在梦里,巨兽们引领他去看曾经无比繁荣,还没有被灾厄毁灭的都市。他记得梦中那座灯火如群星闪耀般的城市带来的震撼,那绝不是火烛的光辉,一定是魔法。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梦境都能在费耶萨的故事里印证,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按照费耶萨的说法,是那个第基斯巫师创造了死神,而非通常人们故事中女神与死神一同降临,一分为二。第基斯人既是永生的伐木者,守护着所有关于死亡和重生的秘密。
既然如此,那女神也是某个人创造出来的吗?
比琉卡说过不愿和费耶萨谈论女神,此刻也无法就此提出疑问。
费耶萨却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似的说道:“所有的神都是人创造的,也可以说神曾经也是人。”
“我不明白。”
“所有的秘密或许都在先民之喉的深渊中,就像那个第基斯巫师在目睹末日降临时听到的声音一样,他的记忆被唤醒,明白了神与人的关联。”费耶萨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说服你去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在与多数人意见相悖的情况之下很难有自由选择的余地。除非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弃。很显然,你不是这么无情的孩子。”
就在比琉卡想反驳的时候,费耶萨苍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他戴着镣铐的手上。
好机会,抓住他,用镣铐上的铁链勒住他的脖子。这样就能威胁门外的守卫替他开门,放他出去了。然而那只冰凉粗糙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打时,比琉卡却一动也没有动。他的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动手,可是身体却僵硬而固执。
“好孩子,你有什么要求?”
“我希望放了我的朋友。”
“哪一个朋友?”
“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比琉卡说,“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他们自由。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这样你就愿意参加聆听仪式吗?”
“我……可以去听一听。”比琉卡不知道这算撒谎还是妥协。
“我没有办法说服最高祭司立刻释放你的朋友,而且他现在伤得很重,正在安静休养。不过我可以请凡尔杰卡大人允许他们在聆听仪式上有一席之地。”费耶萨说,“能出席神圣祭典的人自然而然得到神的宽恕。所以,只要他们也在仪式上就不会再因过去犯的罪而受惩罚。”
他们没有犯罪。
费耶萨说:“我也很感谢你没有趁我伸手的时候抓住我,我的身份不足以让祭司大人妥协放走聆王,但是因为你此刻的理智和善良,我会尽力去为你的朋友取得宽恕。”
费耶萨离开时,窗外轻轻飘扬的小雪也停止了。
炉火熄灭后,房间比任何时候都更寒冷。比琉卡再次爬上窗台眺望远处的雪峰和女神像。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不同看法——神是人创造的,神像也是人塑造。人们聚集在神像下,建起神殿,选出最虔诚的人成为神使祭司,相信他们能与神交流获得庇佑众生的力量。
但比琉卡认为费耶萨说的“人创造神”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绝望中人们诚心祈祷,神便降临赐予生命”那样的含义。费耶萨是个学者,他对魔法的热忱高于神学,还曾是异教徒,能在这座供奉至高女神的神殿中如此受人尊敬,真是不可思议。
说实话,有一刻他一直反抗的心有了些许动摇。费耶萨的话似乎在暗示,去先民之喉他可以得到长久以来所有谜团的答案。
听一听又何妨?这个深谙人心的学者把一件攸关生死的事变成了值得尝试的探索。
然而动摇只是片刻,比琉卡的眼前浮现出九骨遍体鳞伤的模样。他瞬间清醒,能把他们逼上绝路,把从来都留有余力不愿杀人的九骨逼到如此境地,绝非慈祥博爱的人会用的手段。
比琉卡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造窗户上,他好想见九骨。锁链和石墙挡住了一切可能,那些装病的伎俩早在船上就被布雷查诺识破,这里有最好的医师,欺骗他们无济于事。
最好的医师和重伤的九骨毫无关系。
从那次醒来后,九骨再也没有真真正正地睡着过,他强迫自己半睡半醒,以记住时间流逝。年老的乌有者每天打扫一次,九骨把那一刻算作一天的标记。
他曾问过对方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得到的不只是沉默,还有匆忙的逃离。第二天他就不再问,任由老人摆弄,为他清理污物和喂食。
他牢牢记得某人说过三天后即是聆听仪式,提醒自己必须在那之前逃离地牢。他等着最后一天老人进来送水和食物,心中充满歉意。对方没有伤害他,只是迫于生存逃避与他产生交集,可自己不得不利用他。
九骨积聚了足够的体力,在这重要关头不容有失,必须一次就成功地制服对方。
可是今天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计划,没有像前两天那样到他身旁换洗绷带清理污秽。九骨耐心等待,就算老人不为他换药,总得喂他喝水,除非他们决定让他死。很有可能,聆听仪式在即,已经不需要人质了。
九骨左手紧握铁链,避免行动时发出响动,右手等着老人自投罗网。他控制得了呼吸,却很难控制心脏为即将到来的偷袭而砰砰跳动。他意识到对方既然曾是乌有者,会不会早就因为躺在黑暗中的人骤然加快的心跳而警觉?该死,怎么会如此大意,忽略了这个细节。
九骨不再迟疑,决定冒险一试抓住对方。可就在他轻轻挪动蓄势待发时,忽然惊觉有人靠近,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握住了他被铁铐铐着的手腕。这个沉默的老人竟会如此安静地走近,九骨虽然吃惊但又感受到对方随之而来并无恶意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