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安德小声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戴面具的乌有者。”
布兰修法如法炮制地抓来另一个乌有者,梭伦这才收拾起失态,将面具覆在脸上。
“什么也看不见。”他说。
“这是一整块木头做的,非常精巧。”布兰修法拿匕首在眼睛的部位开了道裂口,只要用兜帽掩盖住就不会很明显。
“要是克雷纳爵士看到我这么去见他会怎样?”国王耳语似的在侍卫耳边问。
“那他就是第一个见识陛下真面目的骑士。”
“我们还是想办法混进士兵或者弓手队伍再说吧。”
“只要您不介意对自己人动手。”布兰修法依样戴上面具。前方已经能听到武器交击的声音,梭伦想起那个和他一起搭船的少年,想到他被暴雨打湿的脸颊和头发,一瞬间产生了些许不属于国王的于心不忍。他们得在战斗结束前赶到,否则就会错失趁乱混入的机会。
越往前走,气氛越诡异。
安德胯下的坐骑不安地躁动,似乎不愿靠近那片令人生畏的血腥之地。
梭伦和布兰修法明白此刻装扮的身份不能太招摇地策马飞奔,好在神殿骑士都无暇关注琐事,让他们有了相对自由的活动范围。
无论在国王还是侍卫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可他们没想到战况竟然如此惨烈,血流成河,随处可见残肢断臂,流淌的内脏很快聚集起苍蝇。收殓尸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最后神殿骑士们只是将仍然活着的轻伤者带走,留下重伤濒死的人在原地等死。
他们对自己人也如此残忍无情,丝毫没有同胞战友的情谊。
梭伦看到自己的骑兵、士兵和箭士团,没得到命令,他们也犹如人墙般纹丝不动。
“对付王国军不像对乌有者那么简单,大人,您也得来帮忙。”布兰修法说,“最好的人选应该是戴面罩头盔的骑士,但他们在最前列,士兵居中,所以我们只能对箭士下手了。”
“我挑最后面那个,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幸运的机会应该留给年轻人。”国王跃跃欲试。
“那我就选他身边那个,这样不容易惊动其他人。”
瘸腿在他们身旁听了一会儿,迟疑地问:“索恩大人,难道你们想袭击军队?”
“没错,安德,你也选一个,那个小个子弓手看起来很好对付,先捂住他的嘴,再拖进后面的枯树林。记住千万不可以杀人,布兰放倒一个立刻就过去帮你。”
安德大惊失色:“这可是国王的军队啊。”
“你刚才都已经扒了神之子的衣服和面具了,难道国王比女神还可怕?”
“女神多半没时间管我,可国王会把我处死,刷上焦油挂在城门上示众。”
“我保证国王不但不会处死你,还会给你嘉奖。”
“他凭什么给我嘉奖?”
“因为你学识卓越,还很识时务。好了,去吧,记住别把鼻子捂死,要是人死了,国王也不会赏识你的。”
安德无奈地听从,身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必须得有个依靠。不管他们要做什么,照办就是了,他们想甩掉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安德在心里默念,跟上布兰修法的步伐,悄悄往箭士团的队尾摸去。他们身穿黑袍,在暗无天日的枯树林形同隐身,很快就靠近了目标。
布兰修法像对付乌有者一样把年轻弓手从队伍末尾拖到树后,说了句抱歉将他弄晕过去。梭伦第一次干这种事,一阵忙乱后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惊恐的双眼。
“别害怕孩子,你不会有事,醒来后记得和同伴一起去最近的双塔城,多诺斯·伊内里奥爵士会把你们送回王城。明白了吗?这是信物,他会照办的。”梭伦把一枚硬币放在他掌心,让他紧紧握住,布兰修法过来替国王完成了“击晕”。
瘸腿安德的情况糟一些,个子矮小的弓手用手肘猛击他的脸,差点把他的鼻子打歪。安德脸上全是血,但牢牢记住梭伦的嘱咐,无论如何也不敢松开对方的口鼻。
“你快闷死他了。”布兰修法放倒小家伙,安德仰躺在地上不住喘气。
“大人,你向我保证我不会因为今天的事遭罪。”
“我保证。”国王说,“快换衣服,队伍要出发了。”
接下去都是难熬的日子。
比琉卡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九骨,布雷查诺将他单独关在一辆马车中,以其余三人的命运为条件,要求他服从命令在抵达古都神殿前戴上镣铐,防止中途再有反抗和逃跑的意外发生。
“我要见他,我要知道他的伤怎么样。”
“他很好,聆王大人,考虑到你对自身的爱惜,我不会让他在末日前死去。”布雷查诺说,“只要你能听话,所有人都很安全。身为祭司,我不会轻易以女神名义承诺,也不可能出尔反尔违背与聆王的约定。”
前提是他听话,第一点即是不能伤害自己,其次不能再有逃跑的念头。
比琉卡明白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别人的命运,九骨为他身受重伤,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也失去自由沦为阶下囚,他必须更加谨慎抉择才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另一件让他深感意外的事是神殿骑士团没有折返,而是继续穿越暗泽,往神痕森林深处前进。
“我们要去哪?”他问布雷查诺。
“去码头。”
“这里哪有码头。”
“有的,穿过神痕森林,在北方海岸有被称为白色急流港的码头,古都神殿的船队正在等待迎接你回归女神怀抱。”
比琉卡看过无数次九骨放在行囊中的地图,几乎把兰斯洛的每个地名都熟记于心,有时九骨还会教他认那些领主家族的徽记,让他了解领地分布,讲些各地的故事。可他从没听说过白色急流港,神痕森林里既没有城镇村落,也没有商人旅客,怎么会有供船只停泊的码头?
“那是很久以前由远古先贤们建造的。”
远古先贤为什么在死神森林附近建造可以往来女神神殿的港口,这个问题比琉卡不想多问,但这支由神殿骑士、乌有者、以及王国军组成的队伍正在横穿死地却是不争的事实。
比琉卡的心恨不得飞到九骨身边,九骨伤痕累累仍然执着靠近的模样令他心如刀割。
他的决定正确吗?是不是不该屈从于神殿,反抗到底,即使一起死也……
“您在想什么?”布雷查诺冰冷的语调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冷漠的神选祭司丝毫没有关怀他人的特长,无论说什么都像在质问。
比琉卡拒绝和他对话,但刚才一时的焦躁揪心也就此得到些许冷静和平复。
九骨不能死,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不该被处罚。
我也不能死。
我要活着和九骨离开这里。
天色渐暗。
三天的煎熬终于让赫路弥斯迎来一件好事,另一辆马车在行进途中损坏了,神殿骑士不得不把夏路尔送来和他同乘。
赫路弥斯的双手双脚都被套上沉重的铁铐,这样的重量对他而言既陌生又难承受,没多久手腕的皮肤就被磨起红痕,又痛又痒。夏路尔坐在对面,失去面具后,烧伤的脸庞毫无遮碍地展露在众人面前,但他非但没有自惭形秽地逃避,反而昂起头仰着脸迎接扑面而来的冷风。
他好勇敢。
赫路弥斯悲伤地想,他的同伴就在周围,其他乌有者的守护骑士也跟随着囚车。他们会怎么看待他?罪人、叛徒、背神者、可怜的废物还是没用的工具?
也许他们在想这就是背叛女神的下场,从神之子变成阶下囚。赫路弥斯想拥抱他,给他安慰和温暖,可是那样做会不会反而让盯着他们的视线变得更严苛更厌恶,也让将来降在他们身上的惩罚更残酷更严厉。
夜晚来临时,队伍已深入暗泽尽头,抵达了神痕森林的边缘。
布雷查诺命令神殿骑士们停下扎营休息,克雷纳爵士带领的王国军团在距离更远些的地方修整。混入星罗箭士团的梭伦、布兰修法和瘸腿安德为了避免被箭士团团长发现,就尽量往人少的火堆边凑。
国王不禁对弟弟卡尔克罗的“胡闹”深深感慨,据提达学士的来信中说,亲王为了“彰显”自己对女神的敬仰之情,特地吩咐从骑兵、士兵和弓手之中选取最虔诚的人重新编队,并称这支新组成的队伍为“黎明女神军团”。正因如此,整支队伍中既有互相熟悉的同伴,也有大量不认识的人,这才得以让国王和侍卫能坦然地坐在篝火旁取暖休息。
神殿骑士和王国军团中间相隔的空地上安置着受伤的伤患。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命令神殿骑士团必须尽快将聆王送回幽地的古都神殿,以应对不久后降临的末日灾厄。时间紧迫,因此队伍丝毫不顾伤者安危拼命赶路,不到一天,又有不少受伤的人在颠簸中死去。无人安葬同伴,尸体就这样留在路边的树下,甚至得不到一句祝祷之词。
“我要见九骨。”比琉卡无视神殿骑士摆在他脚边的面包和汤,再次对布雷查诺说,“让我看到他还活着。”
“你一定要我不断重复说过的话吗?”布雷查诺回答,“他很好,到达神殿之前不会让他死。”
“我看到你们把受伤的人丢在路边,除非让我见他,否则我不相信你的承诺。”
布雷查诺静静地望着他,比琉卡深深感到他目光中流露的无情。是啊,能坦然选出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成为乌有者,没有一颗冷酷之心是不可能办到的。
“把面包吃了,汤也要全喝完。”布雷查诺说,“做到了,他能得到更周全的照顾,你会知道我遵守约定没有把他扔在暗泽的泥水里。按理说,他引诱神子东躲西藏,阻止聆王回归神殿是死罪,被当场砍下脑袋也不为过。就算他再杀一百个人,最终也会死在某个神殿骑士剑下,你应该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不但救了他的命,也将拯救整个兰斯洛大陆的人们。”
他的话代表了整个古都神殿乃至最高祭司凡尔杰卡的意志。
比琉卡拿起面包,一口一口吞下。他尝不出滋味,也不觉得饿,只不过在完成一件必须去做的事,以换取对心爱之人的一瞥。他劝解自己不要急于求成,让对方松懈,至少让他们看顾好九骨的伤。
比琉卡生硬地嚼着食物,这是他吃过的最难吃的面包和汤。他看不到九骨,却能看见被关在另一辆马车上的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赫路弥斯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夏路尔搂在怀里,比琉卡认为他是对的,在神殿骑士和祭司眼中,他们都是犯了禁忌的人,过分亲昵会加剧仇视和厌恶。
以赫路弥斯的细心,不可能感受不到来自同是祭司的布雷查诺的反感。神选祭司是最高祭司凡尔杰卡之下手握实权的人,不但可以挑选乌有者和神殿骑士,也掌握着信赏必罚的权力。
比琉卡不敢想象他将如何惩罚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古都神殿对待乌有者已经够残忍了,有什么理由期盼一个叛逃者能得到宽恕和谅解。
暗泽的夜晚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篝火在夜色中犹如落在地面上的星辰闪烁。比琉卡睁着双眼凝视这片“星空”,每一颗“火星”旁都睡着他的敌人,这一刻,他真希望末日立刻降临,代替他让这些仇敌灰飞烟灭。
然而这只是无用的想象,他看着火光渐渐暗淡,周围终于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咔,咔,咔。
一声声敲击传入耳中,比琉卡在黑暗中寻找,疑惑为什么如此寂静,几千人的队伍驻扎在树林外,却连呼吸和鼾声都听不到。
咔,咔,咔。
声音继续传来,奇怪的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比琉卡站起来,手脚上的铁铐哗啦作响,即使如此也没有人被吵醒。
怎么回事?他伸手向前触摸,以为会摸到木板隔开的栅栏,可是什么都没有,眼前空无一物。他又试着往前走,也没有遇到阻碍。比琉卡的心随着咔咔声跳动,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刚才内心的期盼和诅咒成真,末日已经降临杀死了所有人。
他继续往前走,想去找九骨。在这样的黑暗中找人很难,起初他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沉睡中的人,很快却发现脚下是一片平坦空荡的地面。
在这寂静、空旷、孤寂的世界里,他被声音吸引着一路向前。
咔,咔,咔。
比琉卡觉得无比熟悉,终于想起这是砍树的声音。
是伐木者在砍树。
这是梦吗?
比琉卡寻找着,像上一次一样,黑暗中出现了一棵树。
树下站着身穿皮毛短衣,一头漆黑短发的骷髅。
听到他走近,伐木者停止了挥砍的动作,转过身来望着他。
“又是你。”骷髅说,“你又来了。”
是的,又是他。比琉卡心想,上次也是这样,在九骨中毒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来过这里,乞求死神救他的爱人。他的心中重又燃起希望之火,既然那次梦醒后罗德艾治好了九骨,这次是不是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来吗?”骷髅问。
“你说过,但是……”
“不要说但是,你有太多转折,狡猾的人总是用转折替自己辩解,我问你是否愿意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
“不。”
“那你来干什么?”
“救救九骨。”
“上次你为了救他,说付出什么都可以,这一次呢?”
比琉卡记得,那一次梦中,伐木者命令他跪下,说要为克留斯神收取生命,可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有失去。这只是梦,即使九骨因此活下来,也不是死神的缘故。可他还是有些在意:“上一次,我付出了什么?”
骷髅将斧子支在地上,双手按着斧柄,那棵枯树的影子衬托得他如此嶙峋。
“你的生命不属于我,我只是从你身上拿走了一点意外和转折,就像你刚才说的但是。”
比琉卡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骷髅说:“没有那些意外和转折,你的人生就会向着唯一的目标走去。”
他伸手一指,食指惨白的指骨指向身后的黑暗。
“穿过这片森林,是你该去的地方。”
虽然枯树后方也是黑暗,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意识到伐木者所指的方向就是布雷查诺说的白色急流港,再往更远的地方则是幽地的古都神殿,是他和九骨旅行的终点。
突然间他怒不可遏,质问眼前这个没有肉体只剩骨架的伐木者:“你是说,是你夺走了我和九骨所有能逃脱追捕的机会,是你让我们步入这个死亡陷阱,为的就是让我被迫回到古都神殿吗?”
“你自己说什么都可以付出,生命不是唯一的代价。”骷髅从容地说,“任何自己不在意的东西都不是,代价因人而异,有人怕死,生命则无价。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个名叫九骨的人,但我不能夺走他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也不属于他。”
比琉卡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去听吧。”伐木者说。难以置信,一具骷髅的声音竟然前所未有的慈祥温和。
比琉卡听到他说:“我也曾是聆听者,很久以前,神还没有离开世间,聆听者们只听天地的声音。现在神也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但还不是全部。”
说完骷髅转身往枯树背后走去,渐渐隐没在那片和他头发一样漆黑的深林中。
比琉卡向他喊道:“等一等。”
回应的却只有响彻四周回鸣,他往骷髅消失的方向追赶,刚跨出一步就撞上那棵枯树。伐木者像个死去的人,这棵枯树却仿佛有生命一样阻挡在他面前。
突然间,眼前浓厚的黑色散去,渐渐露出枯树本来的面目,一块坚固又粗糙的木板做成的牢门。布雷查诺隔着木栅注视他。
“你做噩梦了,聆王大人。”
比琉卡只觉得额头剧痛,鼻腔里全是朽木的味道。是那棵树吗?他忍不住想,这绝不是木板的气味,只有腐朽的枯树才会散发出这种潮湿的死气。
“你梦见什么?”布雷查诺追问。
“没有,我没做梦。”比琉卡向后退开,远离这个令他厌恶的祭司。
“如果你做了梦,尽可能将梦中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记住,即使现在不愿告诉我,等见到凡尔杰卡大人他必将询问你同样的问题。”布雷查诺说,“聆王的梦也是神谕的一部分,是远古先贤代代流传给后代的不朽意志,包含着十分重要的消息。”
“你们真的相信我能听到女神的神谕和远古先贤的遗言吗?”
“并非我们相信,这是事实。”布雷查诺的声调没有起伏,语气不容置疑,“历来能倾听神谕的神职者都会如临其境,与女神、远古巨兽和先贤在梦中相见。你是聆王的这一神谕也是由一位虔诚的祭司传达自己的梦境而来,他从未离开过古都神殿,不可能知晓你当时身在何处。这都是女神的旨意,是女神引领神殿骑士前往弥尔村寻找你的下落。”
“哪一个祭司?”比琉卡真想知道是谁,那家伙信口胡说的话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可也是这一句“神谕”让他遇到九骨。五味杂陈,不知该恨还是感谢,比琉卡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那不重要,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比琉卡不由得思索其中含义,万物女神明明是充盈着生命的神,可供奉她的祭司却丝毫不在意人的死活。乌有者、神殿骑士,甚至祭司本身都可以作为牺牲奉献的对象,更何况是他、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呢。
比琉卡坐在角落,布雷查诺就守在马车边。事到如今,他也不能放心把聆王交给别人看管,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任何意外都会导致前功尽弃。
天不亮,幽羽骑士团就拔营出发。
这是一支丧葬般的队伍,走在寸草不生的暗泽间毫无违和。反倒是远远跟在后方的王国军队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显出了威武的风貌。
克雷纳爵士重新戴上银色头盔,把阴郁的脸庞藏在金属面罩里。班森也无心交谈,这种气氛下任何言语都显得突兀,他们也不想被冠上不敬神的罪名给自己惹麻烦。
传闻中进入神痕森林的人将被夺走生命,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因为畏惧而抵抗接下去的行程。幽羽骑士团自然有神圣使命在身,王国军也意识到护送聆王回古都神殿是拯救世界的壮举,因而呈现出一种悲壮肃穆的气势。
队伍行进、修整,比琉卡一心一意寻找着九骨的下落。他从最初的心神不宁,到强迫自己安定冷静默默倾听,试着从几千个人的气息中分辨九骨的心跳和呼吸声。
白天行军的声音过于嘈杂,只有夜晚才稍微安静些,但此起彼伏的鼾声又是难以克服的干扰。从那天开始,比琉卡就再没有梦见过任何人,不只是伐木者、无名之主、神,连平常那些琐碎的凡梦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因疲惫而入睡也只是陷入无尽的黑暗,日复一日,森林仿佛没有止尽,只是沿途的景色日渐颓败。到了神痕森林的中心地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被黑雾笼罩着,相隔一人的距离就难以看清东西。
至此,似乎每个人都在期待抑或担心会迎面遇上死神的残躯。黑雾阴冷沉重,像一张黑纱覆盖在人们身上。比琉卡看到车轮底下的地面寸草不生、干裂而黢黑,也没有虫子爬行,除了车轮马蹄之外,听不到一点飞禽走兽的鸣叫。车马经过的每一棵树都死了,枯木的枝丫四处伸展,仿佛死前还在痛苦挣扎。这些树都很像比琉卡梦中的枯树,但没有一棵完全相同,伐木者砍伐的树独一无二,那不仅仅是树,更像是对死神坚贞不渝的信仰。
这一天下午,黑雾变得格外浓厚,以至于队伍根本无法直线前进。
“这里让我不舒服。”克雷纳爵士终于忍不住悄声对身旁的班森开口,这么近的距离他也看不清只隔一个肩膀的同伴,甚至担心这个晃动的黑影并不是班森本人。
好在对方的声音很快传回来,轻得仿佛耳语。
“我也不舒服,像死了一样,骑着一匹死马在地狱里行走。”班森说,“不过要是我们没有被死神带走,那就是一次非凡的经历。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见识过死亡,尤其在女人面前这种经历非常有魅力。”
“我没开玩笑,班森。这片森林让我感觉非常难受。”克雷纳爵士皱着眉,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却依然看不到走出森林的迹象。
“希望这样说会让你好过些,我们不过是去古都神殿走一遭,聆王和那几个被抓住的人走向的才是真正的地狱。”班森说,“人总是和别人比较才会觉得好过不是吗?”
克雷纳爵士并没有因此感到好过,反而有种了无生趣的感觉,八成是死亡之地的阴霾影响了他的情绪。当天夜里他们要在黑雾中的枯木林过夜,这才是最令人崩溃的事,夜晚的雾浓得连篝火都穿不透,映照得身边熟识的同伴像鬼影一样摇曳扭曲。
克雷纳爵士怀疑没人能睡着,骑兵们宁愿白天在马上打瞌睡也不敢随夜入眠,士兵因为必须步行只能找认识的人互相依靠小睡一会儿。班森倒是睡得很熟,克雷纳听到他甜蜜的呼噜声。
挨到深夜,克雷纳爵士在迷迷糊糊的浅睡中被徒然惊醒。篝火只剩些许光亮,黑雾之中仿佛有个嶙峋的身影在营地间穿行。
克雷纳以为是个起来方便的士兵或骑士,但他不记得队伍中有如此细长瘦削的人,像一具骷髅,走动时骨节还在轻轻摩擦。
黑影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来到重兵围守的地方。克雷纳知道聆王由古都神殿的神选祭司亲自看管,并不是那个方向。他忽然醒悟,那是关押那个名叫九骨的人所在的地方。
他要死了吗?
一个人杀了一百多个神殿骑士,重伤濒死之下坚挺了那么多天,还活着真是奇迹。死神会先优先夺走快消失的生命,还是更喜欢充盈的生命?
克雷纳爵士不禁心生惋惜,他敬重生命,尤其是这样一个勇敢善战的战士,无论是敌是友都值得一名真正的骑士献出敬意。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爵士先生感受到自己在生与死、天与地之间的渺小和胆怯。
克雷纳爵士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天夜晚发生的事,连对班森都只字不提。
对于黑暗中那一瞬间产生的畏惧,克雷纳深感羞愧,怀疑那是一种因为过度压抑而产生的幻觉。无论如何,畏惧都不是一个英勇骑士该有的情绪。
第二天出发时,他特地留意昨晚是否有人去世,结果非但没有人死,连受伤最重的家伙也在伤药治疗下脱离了险境。
黑影难道不是死神的夺命使者吗?
当天中午,阴沉的森林终于有微光透入。他们竟然真的活生生地走出了死神森林。
离开黑暗的一刻,克雷纳爵士似乎听到所有人都由衷地发出生还的感慨。可欣喜之情如此短暂,很快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