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喜欢听故事的女儿,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讲给她听,但是不要死神的故事。”国王说,“对她这个年纪而言,了解死亡的真相太早了点。”
“当然啦,女孩子都喜欢女神的故事。”
“等她长大再说,人还是应该了解死亡、敬重死亡。没有死亡,生命不会显得珍贵。但克留斯教的异教徒经常犯下杀人重罪,应该被清剿。”
“他们只是盲从,世上没有活人能窥知死亡的真相,异教徒杀人不过是为了排除异己。”
“前方的确有危险,大人。”布兰修法说,“这些马蹄印和脚印就是证明。”
“是啊。”瘸腿立刻附和,“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大队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经由死神湖往暗泽前进吗?他们去追捕聆王,这片死地是最后的决战场,说不好另一头还有增援。”
那我们更该去了。国王心想,不经战事终将埋骨战场,这是格兰斯家族的箴言。
“布兰,你相信神痕森林有死神吗?”
“我认为即使真像传闻所说进入神痕森林的人都会死,那也不是死神以具体形态出现在人们面前。或许那里只是被有毒的沼气覆盖,或是存在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
“伐木者呢?”
“伐木者是真的。”瘸腿插嘴说。
“一个日夜不停砍树的骷髅难道不是比死神本身还不可思议。”
“大人,你要相信世上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来源,神之所以不露真身是因为没有必要,她的境界远高于我们,就像我们高于蝼蚁一样。”
“神的境界有多高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境界我已经看到了。安德,我和布兰修法打算去看看神殿骑士和聆王的决战,最好能混入王国军在最近的距离看。你来想个办法,成功的话给你奖赏。”
他越来越像个大人物。瘸腿忍不住寻思。
“从围剿的几方势力推断主力是神殿骑士,传递消息出卖聆王的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古都神殿苟且的死神教徒,最后才是国王派遣的军队。我认为王国军未必会为神殿出多少力,对国王而言,神权大于王权不是什么好事。按照这个布局,可以先伪装成死神教徒接近神殿骑士团,以传递消息的名义骗取信任。制服几个神殿骑士后再换他们的装备。”瘸腿忽然问,“我们非要混进王国军吗?”
“古都神殿和聆王很可能两败俱伤,隔岸观火当然要选最安全的地方。”
瘸腿想了想,梭伦看出他仍有疑问,但却识相地没有多嘴。
三人循着凌乱的马蹄印继续前进,随着不断深入,空气逐渐阴冷潮湿。
布兰修法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警惕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依稀能看到远处古老的卡欧斯塔楼尖顶时,前方树下出现几个黑影。
“你们不能再往前去。”一个黑袍人说。
布兰修法稍稍把剑拔出一小截,以便等一下需要出剑时能顺畅些。
“不要紧张,我的兄弟。”瘸腿骑着马慢慢前进,“我是不朽之神的子民、长眠之子的信徒。我将带领这两位自愿投身克留斯神怀抱的朋友进入神的领地。”
梭伦则十分淡然地勒住马,悄声对警惕的侍卫说:“我早该下令扫荡这些异教徒,让他们没有机会在这里拦我的路。”
“鞭长莫及,大人。”
“你看我能不能穿上那身黑袍?”
“这个人和您身材相仿,但不及您英武。”
“布兰,你知道从童年玩伴口中听到这样的奉承是什么感觉?”
“您若感觉不适,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不,我还是王子的时候无论骑马、射箭、格斗还是用剑技巧都不如你,记得有一次你击飞了我的木剑,坐在我身上要我认输。”梭伦严肃地望着树下的黑袍人,语调却十分轻快地说,“我当时在想将来一定要报仇,现在每次听到你不失时机的恭维,都会觉得你比小时候可爱得多。”
布兰修法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位尊贵的“童年玩伴”。
瘸腿还在和那些黑袍人交涉,对方顽固不化地说:“前面是不朽之神的领地,谁也不能进入。”
梭伦说:“我们正是来拜会不朽之神克留斯。”
这些人不肯让路,但他们放神殿骑士和军队过去。梭伦心想,如果说万物女神是圣光,那邪神克留斯就是阴影,无论哪个传说故事中他们都是不可调和的对手,双方的信徒也自然视对方为敌。为什么此时此刻,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竟然成了一体?倒把他这个国王挡在战场之外。
这些日子,他和布兰修法若即若离地跟随九骨和比琉卡,从罗南的石湾城到灰石台地,再到古罗利丹的死神湖,目睹他们逃出神殿骑士和军队的重围,留意那些刻意伪装成平民、旅人的克留斯信徒暗中跟踪传递消息。然而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看着“聆王”一步步踏入陷阱。
不能怪九骨和比琉卡不小心,他们一心躲避来自古都神殿的追捕,留神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佣兵和剑客,很难再有余力提防来自街头巷尾和荒郊野外的普通人的“凝视”。
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线看起来可能只是个贫穷的村民、平凡的商人、要饭的乞丐,甚至到处乱跑的孩子,只有在“聆王”远去后才会露出真容。
很遗憾,事实证明即使一个人的力量足够强大,同时还有几个值得信赖的伙伴,和整个大陆的人为敌也依然毫无胜算。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这个世界需要他们做出牺牲。
梭伦找不到理由让眼前这些家伙放他们过去,时间不多,他的内心也少有地多了几分不耐烦。
瘸腿取得了对方有限的信任,布兰修法也顺势往前靠拢。
“别让血弄脏了袍子。”国王对侍卫说。
布兰修法跳下马,走到正说着“不朽之神至高无上”的瘸腿身旁。
“我的兄弟,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他叫……”
布兰修法拔出长剑,杀这点人不在话下,他以为对方即使不擅长剑术、格斗,也该会一点死神的邪术。结果什么都没有,剑起剑落,死亡来得毫无意外。布兰修法不介意黑袍染血,只留了一个活口,并以长剑命令他脱下身上的长袍。后者不肯从命,一味以死神之名诅咒他,于是他就用剑柄将这人打晕,剥掉那身漆黑的衣袍。
“死神信徒是这样的吗?”梭伦边换衣服边说,“不怕死,还认为死亡是最好的归宿,可诅咒别人的时候又以死相挟。回归死神怀抱,在他们的信仰中难道不是一种祝福?”
瘸腿解释:“他们认为死亡对信徒而言才是归宿,对异教者则是惩罚。”
“伟大的克留斯神忍受着伤痛,还得挨个分辨该给这个死人拥抱,给那个死人惩罚,简直比当国王还辛苦。”
“大人,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布兰修法提醒。
“那你为什么在笑。”
三人装扮成克留斯信徒的模样。泥地上的马蹄印和脚印越发凌乱,显而易见,战斗是在不断移动中进行。为了突破重围,九骨和比琉卡会不惜一切浴血奋战。梭伦没想到区区两个人就能把几百个神殿骑士拖入胶着的战斗,由克雷纳爵士率领的王国军队没有他这个国王的命令暂时不会大举采取进攻策略,但两千人的围剿哪怕只是旁观也会给深陷其中的人带来无穷压力。
他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坚持着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
杀戮者们像黑浪一样分散、聚拢,此起彼伏,冲刷着这片血色战场。
神殿骑士东奔西跑,一次又一次试图缩小包围,都因为前方的同伴被击杀而不得不后退。他们原以为这是必胜的一战,人数上的悬殊不但可以活捉聆王,还能抓住其他人一并接受神罚。
那个在人海中拼杀的家伙给神殿带来太多麻烦,就此死去实在有些轻率,让一个人反省错误最好的方法就是严厉的惩罚。可随着时间不断流逝,不止是神殿骑士,连在一旁按兵不动的王国军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克雷纳爵士和班森骑马从高坡上遥望这场离奇的围剿。
“你认为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爵士问。
班森仿佛想呼出胸中闷气似的哼了一声:“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恐怕早就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了,但他得保护那个孩子。”
“他可以放手一搏,没人敢伤害聆王。”
“他们会带走聆王,这才是他最担心的。”班森有些遗憾地说,“三年,不,也许只要两年,那个孩子能有足够时间继续磨练弓箭和用剑技巧,就会成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战士。可惜……”
国王的剑术老师不无惋惜地叹气。
“他有没有可能杀光神殿骑士?”克雷纳爵士问。
“什么?你是说五百个人?”
班森摇头,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神殿骑士对付普通人还算合格,面对真正残酷的战场仍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如此,他们也有优势。
“神殿骑士面对死亡的恐惧没有普通人那么强烈,多半是从小被灌输了女神的信仰之故。所以你瞧,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却还是前赴后继地送死。”
“我担心那位神选祭司大人命令我们也加入战斗,提达学士转达的密令上可没有这一条。”
“放心吧,再勇猛的人也敌不过几百人围攻,即使他的战斗意志不灭,体力也会很快用尽。爵士,这就是战士的悲哀,生命终究会在无尽的挥剑中消耗殆尽。”
九骨的眼中只剩下两种颜色,鲜红、漆黑。
红色意味着又一个人死在他刀下,黑色意味着新的敌人再次来到。
他对周围的撞击、马嘶和惨叫声充耳不闻,只听到一阵又一阵浓重的喘息。那是他自己的气息,他不记得斩杀了多少人,在鲜红与漆黑的交替中,他的身手反而越来越轻盈,眼睛看得更清晰,耳朵也更灵敏。
一道黑色人影朝他撞来,他不躲不让,用肩膀撞翻对方,双手握刀刺穿那人的胸膛。
漆黑立刻变成鲜红,他毫不犹豫,拔出刀刃转身去找下一个黑影,长刀挥舞的方向腾起血雾,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不知谁的剑砍中了他的背部,剑锋划破皮甲钻进身体。他向前几步躲开致命伤,刀身横砍将身后的人拦腰斩断。
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尽力地挥动血泪之一,刚得到它的那天,他向狼族战士挥出致命一击,就已明白它的威力。
那是无名之主的肋骨,远古巨狼仿佛寄生于骨骸之上发出咆哮,势要撕碎挡在眼前的一切敌人。洛泽因此残疾,也欣然接受了无名之主挑选的誓约者。但九骨知道,巨狼的意志在面对族人时留了余力,他没有告诉洛泽,让对方深信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洛泽,他是出色的战士,也是九骨认可的绝顶高手,和眼前这些神殿骑士相比,洛泽犹如一匹闯入羊群的孤狼。
九骨感到是手中的刀自己在挥动,在寻找生命和血源,否则那样横向的一刀怎么会将穿着甲胄的骑士斩成两截。鲜血喷涌、内脏横流,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着挥舞的刀刃逝去。
这一幕让不畏死的神殿骑士也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把生命献给女神是他们从懂事开始就接受的信念,但如何奉献却从未如此刻这么具体生动。或许是血腥味过于浓烈,刺激得骑士的马儿不安地躁动,不听话地踩踏地面,让九骨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浑身是伤,血洒地面,脚下是湿滑粘稠的泥土,空气里漂浮着死气。
比琉卡在哪?
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搜寻,神殿骑士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却在死斗中渐渐将他和比琉卡分开。他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九骨想把他找回来,立刻又被黑色的人墙拦下。
别挡道。
他朝前走,踹翻了挡路的人,迎来如雨一样的黑羽箭。九骨挥刀拨开,肩膀、肋下和腿上各中了一箭。疼痛很轻微,因为别处伤口传来的痛楚更尖锐,背后的剑伤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要把他撕开,血顺着伤口涌出的感觉也异常清晰。
比琉卡……
嘴里满是血的味道,鼻腔里也是,但疼痛之余反而是极度冷静和坚决。九骨再次抬起血泪之一,听从了无名之主渴血的欲望往人墙撞去。他将面前的敌人开膛破肚,削断对方挥剑拉弓的手和骑马的腿。
——希望你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的那一刻还来得及杀人。
塞洛斯的话犹在耳边。当然,他早就意识到,可又太晚了。
血泪之一把漆黑的人墙劈开一道血色裂痕,九骨拖着伤腿往前挪动。比琉卡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早已落了下风,他们是为了遵守神选祭司不伤害聆王的命令才让他到现在还有自由。
“九骨!”
比琉卡看到他,挣扎着挺起身,却被身边人击中后颈。一阵猛烈的晕眩,他不允许自己昏厥,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那个艰难地向他挪动的身影。眼角传来刺痛,伤口迸裂的血像一道红色泪痕沿着脸颊滑落。
九骨在找他。
那是九骨吗?
比琉卡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初遇至今,九骨在他的心目中始终从容温柔,即使遇到危险也不会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可眼前的九骨如此狼狈,伤痕累累,身上插着好几支箭,手中血淋淋的刀拄着地面,脚步蹒跚,目光却笔直地望着自己。
只有那双眼睛是熟悉的,是属于九骨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执着坚毅的光芒驱使他不顾一切地拼杀,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堆满尸体、内脏和残肢,马儿在悲鸣,伤者在呻吟。比琉卡知道九骨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到他面前,不管受多重的伤,不管要杀多少敌人也不肯轻易放弃。
但是他会死。
眼泪夺眶而出,咸涩的泪水冲淡了脸庞上的血污,比琉卡渴望能把心爱的人拥抱在怀中,也享受自己被对方所爱,可想到九骨即将死在面前,眼中的泪水一刻也止不住。
他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从逃离弥尔村开始,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他看到九骨的手臂被一柄来自身侧的剑砍中血流不止,九骨对那样锥心的疼痛竟然浑然不觉,反手又将血泪之一刺进对方胸口。更多人蜂拥而去,剑光闪动,血珠一串串地抛向半空。
——血,我还要更多血。
比琉卡听到一个声音萦绕在耳边。
——血脉即生命,生命即女神。
谁在说话?
“住手!”比琉卡大喊。
搏杀声没有因为他的嘶喊停下,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冷漠无情地审视着他。
“快让他们住手。”
比琉卡转头望着他,知道唯有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可以结束眼前这场残酷的猎杀。
“聆王大人。”布雷查诺语调迟缓低沉地问,“你是命令我,还是恳请我让神殿骑士住手?我要提醒你,在你面前的都是女神的使者,每个人都愿意为女神贡献所有,为了能迎接聆王大人重回幽地,他们不惜性命也会战斗到最后一人。”
比琉卡试图挣脱将他按倒在地上的人,他的长剑和弓箭早被夺走,布雷查诺稍稍抬起手,比琉卡立刻感觉身上的压力减轻了。
他怎么能恳求对方。他恨他,恨他们伤害他的挚爱,恨他们不择手段要把他送往祭坛。
可他还有选择吗?
比琉卡站起来,任由眼眶中的眼泪继续滑落,他希望这一次能流干所有泪水,因为他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更残酷的未来,眼泪一无是处。
“我命令你,让神殿骑士住手。”比琉卡说,“我命令你不准伤害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指哪一个?”
“放他们走。赫路弥斯不再是神殿祭司,夏路尔也不是聆听者,放了他们,让他们去想去的地方。还有……”他的语调哽咽苦涩,满是眷恋与不忍,但片刻之后又变得冷硬坚定,“给九骨治伤的药,让他包扎伤口。”
“那你自己呢?”布雷查诺明知故问,“你愿意跟随我回幽地的古都神殿吗?”
比琉卡没有回答,每个人都知道答案。
“聆王大人,我受女神应召与凡尔杰卡大人的授命请你回归神殿聆听神谕。但在你真正被神授为聆王之前,我只能有限地听从你的命令。”布雷查诺冷冰冰地说,“赛弥尔的祭司和夏路尔背叛女神,我无权代替神轻易饶恕他们,但我可以保证他们有为自己辩白的机会,让他们在神前忏悔,得到公正裁判。至于这一位,他杀了太多人,又诱惑你误入歧途,理应被就地处死,可既然你为他求情,我可以留下他的命,并为他止血治伤。”
“我要他们自由。”比琉卡说。厮杀还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九骨离他越来越近,离死亡也越来越近,他担心每一次刀剑交击都是致命的一击。然而九骨什么也不说,没有朝他呐喊叫他不要妥协,也没有让他收起眼泪继续战斗。九骨总是尽其所能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从不干扰他做决定。
这次听我的。
比琉卡下定决心,不能让九骨死在自己眼前,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你要保证他们不受伤害,否则我就让你的凡尔杰卡大人永远失去聆王。”
布雷查诺的眉间微微一动,比琉卡看不出那是生气还是蔑视。
“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不让神之子和救世者受一点伤害。”
“你可以抵挡来自外面的对手,但如何防范我杀死自己?”比琉卡说,“如果他们受伤、死亡,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你想要的聆王。”
神选祭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决心。过了好一会儿,布雷查诺终于让步了,挥手命令神殿骑士停手。人墙依然阻隔着比琉卡和九骨,但从数不清的肩膀之间,他们能够看到彼此。
血与泪在他的脸颊上混合,九骨明白他的心意吗?
够了,不要过来,不要在这里白白送命。
抵在颈边的长剑移开了,刺痛感却挥之不去。
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被两名骑士抓起铐住双手。神殿骑士拿走夏路尔的面具,让他裸露着伤痕累累的脸庞穿过人群,交给其他乌有者看管。赫路弥斯反抗过,祈求他们不要带走夏路尔,得到的却只是暴力相向。他极度愤怒,对抓着他头发往马车上拖行的家伙咒骂,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死得无比凄惨,最后有人朝他的脑袋揍了一拳,才教他昏厥过去停止发疯。
与他的顽抗相比,被乌有者围绕在中间的夏路尔反而十分顺从——他习惯了顺从,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变得勇敢开朗,那一定也是错觉。
比琉卡必须死死咬紧牙关,以双手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才能抵挡颤栗。他不让自己发抖,眼看着那些神殿骑士把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九骨抬上弓手乘坐的马车。
“如果他死了……”比琉卡对面无表情的布雷查诺说。
“我不会让他死,也不会让你有和他一起殉死的机会。”神选祭司说,“他对我们而言无足轻重,无论是死是活都可以,如果能够让聆王大人乖乖听话,我会找最好的医师替他治疗,用最珍贵的药让他痊愈如初。”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女神祭司从不说谎。”
“骗子。”比琉卡恨自己无话可说,甚至不如赫路弥斯在生死关头能冒出那么多骂人的话来。
他救了他们,让他们暂时免于一死,之后呢?他还能不能以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伙伴们的自由?说到底,他对古都神殿究竟要他干什么感到茫然不安。
神殿骑士整理队伍清点伤亡,有的尸体很难辨认,已经成了血淋淋的碎块,好多人的内脏堆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杀了多少人?”
“一百十九个,伤者不计其数。”
布雷查诺听后仍然不改一贯的冷漠与平静,似乎伤亡仅仅是个无情的数字,并不与生命相关。
一直在远处观战的克雷纳爵士却难掩心中的震惊和不信,无论如何,在他看来一个人斩杀十几个人已经是绝顶高手,和几百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拼死搏杀还能活着,实在不可思议。
“班森,你看到他的那把剑吗?”
“我看那应该不是剑,而是一把刀。”班森回答,“但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刀,看起来甚至不像钢铁打造的,世上没有那么锋利的武器,斧子或许可以砍掉人的脑袋和四肢,但是刀剑很难一下就把人腰斩。”
“你认为他是靠那把刀才撑到现在?”
“不,我认为是他强烈到偏执的目标才化身为夺命死神,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在混乱的杀戮中,目标会变得十分模糊,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都不重要。你只会记得眼前那些拿着刀剑的家伙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他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班森说,“他一直在有计划地往聆王的方向突破。”
“可就算他到了聆王面前又能怎样,他们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克雷纳爵士说,“我们也不能允许他这么离开。”
“我倒是很期待和他比试一下。”
“你可能会死。”
班森笑起来。克雷纳爵士不解他的笑意,却能体味到他对强者的崇敬和狂喜。但愿末日不要来临,人们还有选择如何死去的自由。
“我真不想去古都神殿。”克雷纳爵士叹了口气说。
“我也不想去那么冷的地方,但又很想看看这场闹剧的结局,而且没有陛下的新命令,眼下只能跟随那位布雷查诺大人前往幽地。”
克雷纳爵士沉默片刻,故作迟疑地问:“哪一位陛下?”
国王陛下有幸目睹了这场杀戮的尾声,当他和布兰修法以及瘸腿安德冒充死神信徒一路接近后,发现了在外围待命的乌有者。这些可怜的孩子完成了使命,终于可以暂时卸下聆听的重任。
梭伦当然更愿意装成神殿骑士,可是让布兰修法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打倒两三个身穿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并非易事。因此看到乌有者后,他果断地决定退而求其次,更何况在这么幽深的森林里,死神信徒的黑袍和乌有者的袍子看来并无差别。
布兰修法看准一个在混战中摔伤腿坐在地上的乌有者,从背后悄悄靠近一把勒住脖子。
梭伦担心其他乌有者会听到动静,他多虑了,此刻乌有者的全副心思仍然在聆王身上,每个人都关心着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布兰修法把昏厥过去的人拖进矮树丛,国王摘下那张惨白面具,看到被隐藏起来的恐怖面容。
虽然早有准备,梭伦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个像骷髅似的乌有者已经失去意识,没有眼球的双眼却仍然诡异地“注视”着他。
关于女神和死神,有人认为他们原本是一体。国王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神的黑袍和乌有者几乎一样,女神的聆听者看起来又如同骷髅?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