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横眼观天色, 还不错。
黑日比昨天要更明亮,云层被风吹开稀薄透光, 看上去透彻豁亮,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能看出模糊的人影。
他低声问谢辞, “稳吗?”
谢辞淡然不语, 脑中混乱的记忆已经给了他答案。
看着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同样的人。
相同的事。
他想起昨夜的酒。
大梦千年。
是不是依旧无法改变,既定好的命轨。谢辞在想。
江横头一次见人飞升, 颇为欣喜地扫视四周, 倒是遇见了好几张在留仙客栈喝酒听戏的熟面孔。
曾经二弃神梯的天道之子要在鬼市飞升,不管是对许慕此人心存好奇的, 还是单纯吃瓜看戏的,飞仙阁四周围满了鬼修。
这群鬼修心如明镜, 许慕这次飞升是肯定的,绝无可能出意外, 除非这小子压根不想飞升!
江横收回逡巡全场的目光, 问谢辞:“小白龙来了吗?”
谢辞道:“没有。”
江横确实没在人群里找到艾水月的身影, 再看云淡风轻的许慕, 他喃喃自语:“小白龙不担心吗?”
谢辞不答。
江横看了眼越来越透亮的天空, 有些刺眼的光晕笼罩着鬼市。
倏然, 在喧哗热闹的街市,他耳畔传来清晰明了的声音——
空灵,不辨男女的声音。
你不想阻止吗?
江横猛一回头, 四处张望,没有任何异样。
谢辞望向远处的飞仙阁, 似乎并没有听见那缕声音。
是谁在跟他说话?江横心神不宁,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是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
但不安鼓跳的心脏绝对不是因为命不久矣的自己,那是为了什么?
江横额头急出了汗,仔细回想春山城、风岚石城、弥河鬼市这一路走来的种种,这个空灵的声音来自于谁,为什么要对他说话?
而他到底应该阻止哪件事?
许慕飞升?
许慕素手如玉,从红伞的伞骨中抽出一块灵芝状的通体流火的玉石。
众鬼修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这就是神谕?”
众人:“怎么和我以前所见不同,这回竟是灵芝状?”
众人:“放屁,太子手里的神谕不是这样的!”
众人:“神谕与万象一样,皆可化形,世间万物。”
万象是牧云生的法器,可化万物。
江横看见灵芝时,想起了昨晚醉饮,他与许慕说过,要找fire灵芝续命。
结果今日,许慕便拿出了‘灵芝’。
江横剑眉微蹙,身体因为激动而紧绷颤抖——是不是说,众人口中所说的‘神谕’,其实就是另外半块断云玉!
江横打开玉扇,询问谢辞:“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另外半块断云玉?”
谢辞凝视着远方的许慕,和记忆中一样的场景。他淡声道,“也许吧。”
江横挑眉:“所以你早就知道断云玉在许慕手中,而许慕想飞升则一定会来弥河鬼市,所以我们才到了这里。”
谢辞淡看江横,垂眸颔首。
江横觉得谢辞当真是聪明,算到了最后一步。
但他有一点没明白,便直接问谢辞:“那谢师弟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万一许慕在我死后才拿到神谕飞升呢?”
谢辞沉默了片刻,凝视着江横的面容。
不会有这种可能。
因为这里的一切他都经历过数次,许慕会在断云玉血咒的最后一日前在飞仙阁历劫。
每一步都是被命运计划安排好的,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不会错。
但他没办法告知江横这些,也不能告知江横。
谢辞无数次翻遍这些沉重纷繁的记忆。
其中有一次轮回,他在春山城醒悟后便将记忆的一切都告知了江横。
那一世,江横成为无脸神像的信徒,在师如弗的小院中用右手将自己掐死,尸体与灵魂供奉给了无脸神像。
这些记忆,似乎从来都只能让他一个人承担,不可说。
“谢师弟?”江横轻声唤了声走神的青年。
谢辞眼帘低垂,闭眼片刻,声音低沉:“天道可算。”
江横挑眉,颇有几分好奇,“那你算算,许慕能否飞升?”
谢辞皱眉,抬眼看向江横,刚掀开唇角似想说什么。
天边骤然雷鸣!
天雷阵阵,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一道银白的雷电从云层中显露形貌,并未立即落下,似乎在等待什么。
江横身后的老修士难掩激动神色,“来了,渡神天劫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两声,三声……
老修士数着数着声音越发沉重,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他震惊地看向飞仙阁上的白衣道子,与旁边的道友说道,“坏了安怡仙姑,这不止一道!”
密密麻麻的天雷布满天空,黑日隐蔽在稀薄的云层中,闪电银光映照天雷,风卷残云,电闪雷鸣!
百道,千道,神都雷劫逐渐排满了鬼市的整片苍穹,弥河鬼市十九层被映照的无一处黑暗,久违的骄阳烈焰,白的好似人间酷夏。
渡神天劫,一触即发!
正常的修道者飞升只受一道!
天道之子,十道。
这里的鬼修在来到弥河鬼市之前都是经历过飞升的,对天雷是在了解不过了,只听雷声便忆起过去的惊骇经历。
遥看飞仙阁上,天雷排空以待,一老者捋了捋胡须,声音发紧的感叹:“这怕不是华阳十一城的血债。”
另一人也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声,“千道雷劫,顾疏雨是想要许慕血债血偿啊!”
有鬼修扬声朝远处喊道:“许天师,你快些下来吧!”
人群中间供着一张华盖宝座,青霄原本闭目休憩,无奈众鬼修的议论声越来越热闹。
他先是不屑的冷笑,心想华阳十一城的血债明明是艾水月一人抗下了,许慕还有脸提?
可等他懒懒地睁开眼,看见飞仙阁的上空时!
青霄瞬间变了脸色,当即吩咐众人后退!
老者越过人群走到前面,隔着飞仙阁的结界,语重心长道,“许慕,下来吧,这不是你能渡的劫!”
安怡仙姑一袭仙衣神袍,手持拂尘,端正走来,她抬头看了眼雷电苍穹,面露遗憾悲悯神色,“迟了,他已经招来了渡神天劫,避不开了。”
“这,诶。华阳十一城的血债到底还是得许慕来偿啊。”老者掐指算了算,唯余叹息。
青霄见状,扬声朝飞仙阁上的道子厉声呵斥,“还不下来,你想找死吗!”
江横来不及感叹情敌之间也有惺惺相惜的纯洁友情,就见第一道天雷冲出了云层,朝着飞仙阁风驰电掣般劈了下来。
许慕站在飞仙台上,一动不动地挡下。
他依旧只是微微一笑,温润如玉地回答飞仙阁下所有人的担心。
“我一人之事,一人担之,不会损鬼市一分一毫,不会让雷劫伤鬼市一花一木。”
“……你!”青霄脸色很是难看,心情也万分复杂,跌宕忐忑。
遍布苍穹的千道雷劫,暗含的深意便是当年艾水月根本就没能替许慕承下华阳十一城的劫和债,这些血债依旧都算在了许慕身上!
青霄纵然再不喜欢这个为了师命、为了天下苍生而牺牲过水月的道子,但终究是不忍,派人速去请闭关的水月,来飞仙阁!
江横听他们说了这么多,也明白了这千道雷劫的由来——
江横病态雪肤的面容僵住,如风雪吹袭了一夜,原本对于好友飞升的喜悦,对于自己找到断云玉解除诅咒的快乐,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股寒意,一股惧意,悲痛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想起昨晚喝酒时,他问许慕‘明日飞升,你有几成把握’。
道子笑眼盈盈,说:零成。
他以为是道子醉了,没想到,是许慕早料到会如此!
江横情急抓住谢辞的胳膊,眼眶发红地望着冷清寡淡的谢辞,声音微颤:“今日之事,你也算到了?”
谢辞沉默了许久,他没有算,只是隐约知道。
有些事就算经历过,但再经历一遍,还是让人觉得难过。
谢辞胳膊被江横抓的生疼,他垂眼望见江横发红的眼尾,看出江横的悲伤。
谢辞喉咙发堵,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看着江横难过的脸。
他心上生出一丝一缕的疼,清晰明了的刻骨,让他窒息。
谢辞目光收紧,只说了句,“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横无话可说,没有人能强迫许慕做任何事,自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他也终于明白,方才那缕声音所说的——你不想阻止吗?
他想阻止,可是。
来不及了。
江横亲眼目睹这一切。
许慕一脸单纯笑容,用清瘦高挑的身躯接下一道又一道天劫,密密麻麻,交错如织,困住了飞仙阁,旁人不得靠近,是一处不得挣脱的刑场。
百道之后,先前意气风发的道子,身影渐渐开始潦草了画面,白衣渗血,乌发凌乱,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依旧纯澈善良,带着浅浅笑意。
江横手指紧绷着,在发抖。
他第一次目睹渡神天劫,无法准确的形容出那种力量,那是能摧毁一切的可怕存在,无情无私。
如果他早一点意会到那缕声音的提醒,在天劫来之前阻止许慕踏上飞仙台——
他说有机会拦下许慕的。
但是,他错过了这个时机。
江横满心崩溃,想明白这其中关系的他怔愣在原地,紧抓着谢辞的胳膊,面白如纸。
“许兄,还能活吗?”
他没问还能飞升吗,江横潜意识觉得这个答案,渺小的绝望。
谢辞眼神黯然复杂。
在风岚石城见许慕的第一眼,他就知晓许慕会死在弥河鬼市,和记忆中的线一样。
可是,他这次不想遵守记忆的安排。
他不希望许慕死在这里。
他想救下一个记忆中本该死去的人——
来证明记忆是可以篡改的!
眼见天雷一道道落下,谢辞与江横说道,“你在此处等我,不要轻举妄动。”
江横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色一紧,隔着衣袍紧紧地抓住谢辞的胳膊。
谢辞垂眸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抬手拍了拍江横的手背,“不会有事。”
江横一直以来对谢辞都是言听计从,无条件的信任,唯独这一刻,听着谢辞说出这四个字,他不敢轻信。
“江横。”谢辞抬手,指腹抹掉他脸上的水色,冰凉的泪水似是无意识冲出眼眶的。
他声音低了几分,难得的温柔,“你不要担心,在此处等我。”
江横眼眶涩痛,深吸了口气后缓缓松开。
“你要小心。”
顿了顿,他朝谢辞的背影喊道:“一定要小心。”
谢辞顿足,没有回头,只是用力点了下头。
下一刻,拂袖间明御征圣冲出剑鞘飞至空中,雪亮长锋穿透飞仙阁的神力禁制,众人看见一袭黑色锦衣的年轻人以清尘绝世之姿飞向飞仙阁,步入渡神天劫之中!
那是因为谢辞没有死, 而且修为恰好到了渡劫期,所以能顺利通过飞仙阁前设下的禁制。
修长凌厉的身影,瞬间入了跃上飞仙台。
鬼市所有人都是死过的, 纵有修为高深者却无法以魂体渡劫,更没办法跨过飞仙阁前那道上神留下的禁制。
便是说, 他们有心想替许慕挡一波渡神天劫, 也没上飞仙台的机会。
神罚已落, 许慕绝无生机。
当真要让他死在弥河鬼市?纵他不喜许慕, 但也只是对少年时的许慕的不喜,对背弃挚友的许慕的不喜。
若真恨一人至死, 青霄不至于在明知道拜访弥河鬼市的三人是许慕之时, 还让艾水月去淮阴古城接引渡河人。
许慕或许有错,但所谓的神都放任顾疏雨的行径便是无过吗?
青霄眉头深深皱起, 心中答案明显。他立刻做出反应,甩袖起身踏入众鬼修之中。
鬼修们自动散开, 看向城主。
青霄青白俊脸,阴沉少有情绪外露, 此刻墨色金边的广袖翻飞, 露出修长一截血痕缠绕的腕骨, 十指飞快翻转结印, 血痕涌出数血珠子伴随灵光走阵——
腥风乍起, 灵阵既成。
青霄一己之力虽已至极, 但不足以与神都相抗衡。
他以血为契,献祭自身为阵眼,沉声一喝:“同修, 助我——!”
“喏!”
“喏!”
“喏!”
整齐划一的响应声,在一瞬间响彻整片鬼市。
成千上万的鬼修自发入阵, 列阵以待,不管是站‘青水’还是‘慕艾’的,在此刻一呼百应,席地而坐,高举双手结印,将灵力修为在一瞬间整齐地输送给青霄。
青霄祭出的大阵血芒万丈,直接飞起顶在十九层的鬼市天门入口,对抗朗朗苍穹,势必要抗神罚。
纵不可挡下所有,但若能挡一道便是一道,能削弱一分便是一分。
飞仙阁上,两百三十七道神罚已降。
谢辞下颌紧绷,眉目霜雪冰寒,竭尽全力替许慕分去了一些。
大部分还是落在了许慕身上,他动作有几分迟缓,偏过头转身,看向脸色发白的谢辞。
许慕已经料到今日的局面。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不应该在飞仙台上的谢辞,脑海中无端想起那一年——他造下华阳十一城水祸之后,神都天罚落下,他有一位故友。
也曾不顾生死地帮他。
他们一样历经生死。
他的故友,是现如今被世人口诛笔伐的魔界少主。
晏西楼。
晏西楼说,不是为了帮他。
但许慕知道。
少主就是想帮他,因为他们一样。
他们看不惯天道。
看不惯天命生死。
看不惯神庭诸神。
看不惯世间的林林种种。
他们本可以做踏碎天道之人,唯证自心,洒脱超然,自成一境,与天地齐名。
偏偏都是红尘中人,挣不得脱身。
许慕朝谢辞露出了笑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笑。
是一种很悲凉的情绪,脆弱又遥远,满目悲悯。
眼前之人并不是晏西楼,许慕敛睫,眉目清明地看向他。
却总会在谢辞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中,想起故友。
“谢谢你。”他对谢辞说。
谢辞被惊雷击中左臂,击碎了护身结界,后退了十余步才稳住身形。伤口狰狞,他却似浑然不觉,神情冷然无波,淡声回了许慕。
“我并不是为了帮你。”
熟悉的答案,许慕已经不想去分清什么,只顾说着自己想说的。
“是,我知道。”
许慕低声轻笑了几句,眉目温润:“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
谢辞见许慕此时的笑容颇有几分恍惚,眼中少了往日神采,似已经认命。
谢辞反应灵敏,布阵护在许慕周身,冷声果断道,“天命不可自算,就算只有零成把握,我定要助你逆天!”
“啊这?”许慕颓然一惊,随之而来的便是凄凉怅然。
他静看站在身侧的谢辞,忽地一笑:“许多年前,我那位故友也是这样说的。”
谢辞不说话,静心应对天劫。
纵有青霄结灵挡神罚,可那不是几十道、几百道的天劫,挡不下所有,一道道银白霹雳的惊雷破空而来,不绝如缕。
飞仙台上灵光炸裂,鲜红一片。
就在谢辞抵挡不住之时,再无克制保留,直接释放出体内的魔族之力,一团暗紫色的魔灵从足底升起,瞬间朝四面八方漫延开来,铺满了整座飞仙阁。
许慕浑身染血,早就聚不起精神了,眼中的疑惑也显得迟缓,怔怔地看向正在释放魔灵的谢辞。
台下的鬼修也看见了。
他们惊讶万分:“他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此子到底是何来历?”
“难道和晏西楼一样?”
“不对,他不是一般的魔族之人!”
“当年晏西楼拜中原修仙界修仙论道,仙魔两道皆修,无愧天下第一人。”
“这不是废话!”
“要不然,你以为神梯是谁人都能斩的吗?”
青霄亦看见飞仙阁上的变数,惊讶于谢辞竟隐藏的如此之好,而且能同时操纵两种力量。
一身气魄,确实与他曾见过的晏西楼极为相似。
但眼下并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不管魔修和是仙修,此时此刻只有一个目的。
青霄腕骨鲜血越来越淡,不断催使灵力来维持大阵,厉声喝斥道:“凝神,助阵!”
小声议论的鬼修立刻不言,收敛心神,全力以赴。
江横见台上生变,猛然间想起那一年他在晓云峰上卧病不起……
小哑巴。
除夕生变,临涯夜闯观世殿对他动手之际,小哑巴一身魔气地挡在他身前。
临涯死后,谢辞并未提及小哑巴是魔族一事。
谢辞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傀儡术。在春山城时,江横就见识过了。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在一瞬间串联起来,江横心中有什么裂开,又好似被什么填的满满的,说不出也描述不清,那股情绪让他心口涨的发疼。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飞仙台上的情况,暗红的双目被水光冲刷的模糊又明亮,情绪翻涌如海。
谢辞已然伤痕累累,脸色越发的冷白沉默,一袭黑衣身长如玉,站姿笔挺,纵是衣袍滴血,也散不去他眉眼间冷漠疏离的傲气。
不可一世,绝不认命。
真的,很像晏兄啊。
许慕感叹,可他早就算过十七八次了。
从风岚石城初遇谢辞的那晚起,他就算过谢辞的来历。
晏兄还活着,从未离开神都。
他是曾经的天道,参星判命,不会出纰漏的。
看来,也只是像了。许慕喃喃自语,情不自禁地说道,“你真的,很像晏兄。”
谢辞闻声,却置若罔闻,只是灰绿的眸子暗深了几分,近似苍色。
与晏西楼,如出一辙的双眸。
密密麻麻的神罚如同狂风暴雨袭来,应劫之人是泥泞不堪的猩红地面,被风吹雨打,皮肉坑坑洼洼,白骨狰狰。
许慕一面应劫,在这场要命的暴雨之中想明白一些事,朝谢辞摇头一笑,气息紊乱,“可你不是晏兄。”
许慕音色孱弱,倏尔坚定似晚照残烟,“你就是你,你是谢辞,我的言秋兄。”
谢辞心中钻出一缕说不明白的失落。
他不是晏西楼。
本就不是。
为何当许慕如此肯定的说出这个事实时,他没有丝毫轻松洒脱的感觉,相反,他每一寸肌肤筋骨都充斥着烦闷与不甘,怨怼。
还有浓烈的恨意。
这种复杂阴暗的情绪,是他平生不曾有过的。
紧接着又是一道神罚——
谢辞情绪翻涌,分神之刻而没法完全挡下,半个肩膀迸发出数丈高的血光,温热的鲜血溅红了半张侧脸,俊美阴戾,仿若历经生死决杀的修罗。
鲜血滴在嘴边,染红浅绯色的薄唇,艳丽而惊心动魄的冷寂。
谢辞甚至连擦嘴角的时间都没,一道紧接着一道,无休无止地降下。
许慕费力抬起垂下的眼睫,并指掐符,招来金色狮子法相替谢辞挡下。
轰鸣巨响,灵光荡开横扫长街小巷,许慕脚下与周身全是破碎的阵法残片。
整个弥河鬼市都在颤抖,身体发麻。
许慕仰着纤长的脖颈望向白光透亮的苍穹,凝视神罚天劫,仿佛看见了云层之后的神庭,那些个神君们。
许慕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用手背抹去嘴角残红,无声胜去万声。
他不会倒下。
关于华阳十一城的。
他没有错。
纵是身死道陨。
他没有错。
就算千道、万道神罚加身。
他没有错。
哪怕尸骨不存、魂飞魄散。
他没有错。
这天劫已是浩瀚的如屋檐落雨,许慕眸光懒散地看着,不经忆起多年前的那一晚,烟雨闲庭落了场无休止的大雨,水月从蜀山离开时。
也是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雨。
他在窗口,接住了雨水,凉凉的。
他很疼,想求艾水月留下。
此时此刻,许慕神罚加身,残躯血骨,身体还未消失的触感告知他,是疼的。从未有过的疼,抽筋拔骨般,吸取着他的灵力和修为。
谢辞比许慕好不到哪里去,见许慕笑容恍惚,他低声喝斥:“留神,静心!”
许慕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笑,侧头看了眼谢辞,“言秋兄,我还没打算倒下。”
说完,鲜血与缠绕周身的灵气朝时空一荡,冲散了束发的玉冠,乌发散开披在身后,破烂的衣袍猎猎翻飞。
许慕指间结出太华玄象法印,开出了消失数千年的太华弥天阵。
太华弥天十二重,可挡神佛,可炼恶鬼妖魔。
已经接下了五百多道神罚。
飞仙台上血流成河,许慕硬生生的脊骨被抽的碎裂,屈膝一跪吐出大口鲜血。
骄傲不允许他向神庭诸神下跪,许慕散了发丝,撑着桃木剑笨拙地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秀如松柏。
他知晓自己支撑不下去了,在神识溃散之前,纯净的眸子仿佛隔了层迷茫的雾,依然纯澈,依然善良。
“言秋兄,对不起了啊。”他说。
“是我误了你,害了你。”
谢辞背后布满灼热的伤痕,嘴角鲜血溢出。
莫非,天命真的不可违?
逆天改命,本就是笑话!
谢辞低吼一声,双眼布满血丝,目眦尽裂。
他内心的不甘驱使他再次聚力,体内仙魔两股灵力交汇冲撞,一己之力再抗神罚。
飞仙阁外,青霄等人亦难以再支撑下去,血色大阵被天劫冲击出数不清的裂缝,摇摇欲坠。
青霄命众鬼修再提真元,以命相搏。
到这时候,许慕意识已经开始乱了。
他明明看见的人是谢辞,说的却是。
“晏兄,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只是在世人眼中大错已然铸成。
世人罪我。
我罪其一,背信弃友,妄图守护苍生;
我罪其二,牵连别川,百口难辩之苦;
我罪其三,神罚难渡,害你执迷不悟。”
万般遗憾,此致终结。许慕哽咽,喉咙腥提甜肿痛,双目如死。
许慕口中断断续续的话语,一时间让谢辞有几分陌生,但下一刻他脑海宛如海啸,浪花猛烈地拍打神经,说不出的疼。
他深陷迷茫的刹那,一道天劫劈下,映照苍色瞳仁。
谢辞睁眼直视,看清楚它是如何朝自己劈来,但他被脑海中的记忆困住,疼痛麻木,动弹不得——
这就是妄图救许慕,妄图改变天命的下场吗?
天雷瞬至面前,谢辞俊美的面孔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