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老王,你怎么……”和他搭档的运尸工吓了一跳。
和王花工认识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接着,他就见到王花工像疯了一样,撕开了裹尸袋的拉链。
他先是对整具遗体看了又看,摇着头不敢相信,直到看到遗体左手上挂着的信息卡,才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
姓名:王昌。
年龄:26周岁。
死因:车祸外伤,肋骨骨折,心肺部穿孔。
短短几行字就击溃了这位退伍老兵的心理防线。
这裹尸袋里装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
王花工在原地愣了片刻,捶胸顿足,喉咙里却发不出一道完整的声音,只剩下嚎叫声。
然后他起身,疯了一样跑到了二楼的更衣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殡仪馆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不把私人物品带入工作环境,怕沾染晦气回去带给家人。
但王花工怎么也没想到这却让他失去了关于儿子的死讯!
看着手机上的数十个来自市公安局的未接来电,王花工整个人都傻了。
他的儿啊。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联系,再见会是在殡仪馆冰冷的电梯里!
这是真的吗?
王花工回过一点神,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在惩罚他。
“叔叔?”
这时候,一道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王花工回头一看,又愣住了。
一个穿着皮衣,头发五颜六色,连脖子上都是纹身的浓妆女人站在了更衣室门口。
她还用手拎着一个摩托车头盔。
“叔叔,节哀,”女孩眨眨眼,神情里到没多少哀伤,声音也很平常,“我是王昌的妻子,他说……”
“什么?”王花工难以置信,“你是小昌的……妻子?”
他一时不知道哪件事对他的冲击更大。
是儿子的死,还是儿子的陌生。
“抱歉没提前告诉你我就认领了遗体啊,王昌他和我说过他父亲在火葬场工作,”女孩嚼嚼口香糖,“反正跟着公安局的大巴也能过来见您,也省得我来跑一趟……”
“啊!”
王花工根本没让女孩把话说完,心里的悲痛不知怎么就忽然转成了懊恼,跌坐在地,重重锤向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
经常摆弄鲜花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但即使是这样的剧痛,王花工依然觉得不痛苦。
女孩哪见过这个架势,上前一步,想拦住王花工的自残行为。
但王花工不管不顾,依然锤着地板。
第一次见面的二人就这么奇怪地扭打在了一起。
懊恼和悲痛在这一刻混合着廉价的香味水,忽然升腾成了愤怒与责备。
“都他妈因为你们这种人!”王花工从牙缝挤出断断续续地咒骂,“一定是你,是你们们把我家小昌带坏了!”
此刻的他根本想不起什么礼仪礼节,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儿媳妇,面对儿子死后这个仍是一脸无所谓的纹身女人,他想尽了恶毒的咒骂。
他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一样。
王花工打着打着,越来越气,直接举起了女孩的摩托车头盔要砸到墙上,“让你们玩这个,让你们玩这个!”
“老王!”
知道遗体是王花工的儿子之后,楚峰就赶紧跑了上来,没成想却看到了这一幕。
他赶紧把王花工拦了下来,示意女孩离开。
王花工半晌才喘匀气息,却忽然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击中。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地上,看向楚峰,看向另一位父亲。
“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王花工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然后,忽然站起身,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蒲公英,对蒲公英……昌儿小时候最喜欢吹蒲公英,我去给他找蒲公英去……”
楚峰在殡仪馆门口接到二儿子楚孑的时候,夕阳已经彻底没入群岚。
刚刚拦着浑身蛮力的王花工让他把胳膊抻了,现在殡仪馆急需他主持大局,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忙,无奈只能找到这个学殡葬的小儿子来救急。
父子相见,第一反应就是尴尬。
楚峰不知道对儿子说什么,楚孑也不知道对这位沉默寡言的父亲说什么。
楚孑见到楚峰不止捂着胳膊,还捂着腰,看上去在忍受痛苦。
如果是他的室友的胳膊抻了,楚孑大可以上前询问对方的伤势,替他查看。
但面对强撑着笑容的父亲……楚孑却做不出任何代表着关心与关切的行为。
他甚至都不能理解为何自己这么奇怪。
楚峰也没法像别的父亲一样问些学业、事业的问题。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向儿子提供的帮助了。
反而到了现在,还要才成年不久的儿子来帮他。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片寂静和夜鸟低沉的啼叫中向殡仪馆里面走去。
夜晚的天色并不明朗。
而大门内两侧都是直耸入云的青松,颇有种肃穆阴沉的感觉。
楚孑想,应该很少有人进到这个环境里,会不产生对生命的敬畏和遐想。
他之前看过资料,仅仅是这样一家小小的殡仪馆和火葬场,一年就要处理超过三千具遗体,平均一天十个。
对于亲友算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去世,在这里的青松看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它们只是在默默地汲取养分,向上生长罢了。
经过了狭长绵延的小路,二人才登上了青峰山这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小山。
沿途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纸钱,青松也比大门口的更加低矮一些,显得有些萧条。
殡仪馆的建筑在楚孑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座仿古的建筑,虽然是灰白的色调,但有瓦蓝色的砖瓦点缀。
并不似楚孑想象中那么凋敝。
四周都是婉转的道路和石块,上面还刻着孝经,颇具古韵。
“呃,儿子,”许是沉默太久了,楚峰不由得找了个话头,“小心脚底下,路滑。”
“好,”楚孑礼貌笑笑,“之前似乎一直没问过,您在这里主要负责什么?”
楚峰明显愣了一下。
“啊,我是副馆长,很多时候兼司仪和财务部的工作。总之人少,什么都干过。我之前没和你说过吗?”
“嗯。”
楚孑检索了一下记忆,发现他从小以来和父亲说过的话都极少。
父亲本身就是不爱说话的性格,母亲的话又过分的多,楚孑小时候就去外面学艺术了,父子二人正经的对话几乎一次都没有过。
“那可能是我觉得你对这不感兴趣,就没提过,”楚峰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你能报殡葬学,挺让我意外的,你以后会从事这一行吗?”
楚孑其实也并不确定,喃喃道:“也许吧。”
楚峰忽然停下脚步,“你今晚有空吗?能不能帮帮忙?”
楚孑点头:“当然,我不都来了吗?”
就算不是为了CSSCI的论文,他也想来殡仪馆看看。
这里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说到这里,楚峰才想着把今天晚上的事匆忙给楚孑解释了一遍。
原来在青峰山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个名为“青龙团”的机车俱乐部正在青峰山上做拉力赛,没想到有一个大货车却在山道上突然失速,撞倒了一排摩托车,当场死亡六人,伤了十几号人。
虽然事故重大,但是责任的判断并不难,大货车负全部责任。
所以法医的检验也很快,就直接把遗体转运给了西区殡仪馆和火葬场,剩下的事就由他们处理就可以了。
令人惋惜的是,所有的受害者,包括王花工的儿子王昌,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最大不过三十岁,最小的刚刚成年,都是家里的独苗顶梁柱,所以才来了这么多凄厉的家属。
说到正经事,楚峰的话才顺了起来,颇有副厂长的派头。
给楚孑讲解完,二人也已经走到了殡仪馆的主礼楼。
“我带你去地下工作室吧,”楚峰说着就往左边走去了,“这个时候那里面最忙,你就在那里帮忙吧,我还得去找老王,看看他怎么样了。”
“好。”楚孑答应了下来。
所谓底下工作室,就是指进行遗体交接、冷藏、整容化妆入殓、火化等等全过程的地方。
“对了,你是几点出生的来着?”楚峰走着走着忽然问道。
“上午八点吧,”楚孑有点诧异,“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峰阖目算了半晌,尴尬笑笑,“没事,你八字不错,火焰很高。”
楚孑本来就有点紧张,这下更紧张了。
他也就没敢问“火焰高”所代表的具体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条长长的坡道,又走过了一排排的火化间,父子二人终于走到了写着“装殓间”的屋子。
“这是遗体整容化妆班的位置,”楚峰推开门,又忽然想起来,“对了,你还从来没见过真的遗体吧?”
楚孑点点头。
“哦……”楚峰叹气,“那我还是陪你进去吧。”
推开门,楚孑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片刻。
近十具遗体整齐地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全部都没有生气,只是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为首的女班长见楚孑来了,看看四周,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听说你要来了,但我们也实在没工夫收拾了,今天本来就有两具遗体还没入殓,现在又来了六具,真的忙不开。”
女班长说着话,也没耽误手底的活,径直绕过楚孑,走进冷藏室,熟练地拉开一张柜门。
然后,与之前的快速的动作不同,她十分小心地将一具装有遗体的纸棺放到了推车上。
楚孑见状,赶紧上前帮忙,抬手险些碰翻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
女班长回头笑笑,语气温和:“轻一点,他们也能感觉得到的。”
其余的入殓师已经各自领了写有他们名字的工具箱,开始了自己的入殓工作。
楚孑听完了女班长的话,更加收紧了手底的力气。
他轻轻揭开了这具遗体上的红色纸棺盖,看向逝者左手腕的识别卡,上面写着“王昌”二字。
“这是我们馆王花工的儿子,”女班长的语气十分惋惜,“所以一定要好好做入殓工作。”
“嗯。”楚孑点点头。
他正在看着这具遗体。
王昌还是个青壮年,皮肤非常紧致,还有着光泽。
如果不是满身大大小小的擦伤和狰狞的表情的话,就像是活着一样。
“我的徒弟去单独处理遗体了,小楚,你愿意和我一起为这位逝者入殓吗?”女班长又温和问道。
“嗯?”楚孑一时没太反应过来,“什么?”
女班长又重复了一次。
“我说,这具遗体的表面伤口非常多,而且因为通体纹身需要对整齐的缘故,缝合的难度非常大,听副院长说,你和白老学了很久缝合,所以我想问问你……”
“你愿意和我一起为这具遗体入殓吗?”
楚孑有点不敢相信,问道:“吴姨,您让我帮你一起?”
“是的,”吴班长点点头,“听说你和白老爷子学了很久,可别给他丢脸啊。”
“……好。”
楚孑难免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遗体。
吴班长将针具递给了楚孑,看他反应,笑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楚孑也没藏着掖着,点点头:“紧张。”
“看你的手。”
楚孑顺着吴班长的话向下看去,一顿。
他的手捏着针,自然而然地就是最合适的姿势。
“你的手一点都不抖,”吴班长帮楚孑穿上线,“这就是你这么长时间训练过后的肌肉记忆,虽然你很紧张,心理状态没有那么好,但你练过的功夫不会辜负你。”
听完吴班长的话,楚孑这才觉得安心了一些。
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身体有了这般自信。
然后,他看向遗体。
王昌的遗体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冷冻,所以并没有向其他的遗体一样冒着丝丝的寒气。
楚孑带着手套,将手放了上去,似乎还感觉到了柔软的、如同放了两天的奶油面包一样的手感。
他叹了口气。
十几个小时之前,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才26岁的青年啊。
“你怕不怕?”吴班长问道。
楚孑摇摇头。
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之后,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畏怯已经一扫而空了。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船夫。
正要将这位逝者渡到一条河流的对岸去。
“先帮他放松面部吧。”吴班长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眼也睁开,嘴也张开吗?”
楚孑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因为他去世时上脸肌肉处于僵直的状态,导致眼球斜向向上,白色的巩膜裸露,所以显得狰狞。”
“没错。”吴班长点头,“这不是说他死的不甘心之类的,只不过是一些正常的肌肉表现罢了。”
吴班长的语气很平常,就像是在说着今天的天气一样。
一边说,她一边拿起楚孑的手,放在了遗体的头部后面。
吴班长就这样带着楚孑,一起帮助逝者按摩他眼部的小肌群,很快,王昌的眼睛闭上了。
然后,她又用双指从逝者耳朵前下颌关节的位置,连续向口角外侧一次次的用力抚摸过去,咬肌的僵直状态迅速被缓解了。
这时候,她再从工具箱中拿出了一把夹着棉花的镊子,轻轻地清理起了逝者的牙齿、牙龈、舌苔和口腔两壁。
最后,吴班长用两手手指轻轻捧起逝者的下颌,向上一托,他的口部一下就闭合了。
“好了,这就是初步的面部整容,记住了吧?”吴班长问道。
楚孑赶忙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关键的动作,觉得了然于胸之后才点头道,“记住了。”
“那么接下来,我来负责遗体的面部化妆,”吴班长拿出工具箱,“至于你,就帮助遗体缝补一下伤口吧。”
“好的。”
因为王昌的致命伤是在胸口,骨折的肋骨直接刺穿了心脏和肺部,虽然法医已经进行了基本的处理,但看上去还有些骇人。
所以楚孑决定先从伤情较轻的足部和腿部开始处理。
而掀起盖在他腿上的纸棺盖之后,楚孑皱了皱眉。
这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因为在事故发生的时候,王昌整个人侧翻至了山崖近处的灌木丛之中,所以双腿、双脚全是开放性的伤口。
虽然它们已经不再渗血,但外翻的皮肉还是需要一道一道缝合起来。
而更为棘手的是,王昌的双腿都纹满了纹身。
左腿是海浪和木棉花为主题的满腿图案,右腿则是麒麟、重明鸟等等瑞兽形象。
颜色甚至还鲜艳着,想来王昌应该刚刚完成补色,足见他对于这些纹身的重视。
这就是入殓师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将遗体恢复到逝者生前最佳的样子。
而楚孑整体看了一周,也没想到更好的方法。于是只能一道一道伤口,细细地缝补起来。
既要让伤口合拢,又不能把纹身的线条缝歪,这对楚孑这个新手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好在,之前的他缝了太多皮具的拼接练习。而逝者因为年轻,又有健身的习惯,皮肤相对紧致有弹性,下针都不会有太多的阻碍。
就这样,一针一针、一处一处,楚孑用了最细的深色缝合线,顺着纹身的纹路和线条缝补,几乎花了两个小时,才把王昌的双腿修整完成。
缝到后面,楚孑已经觉得有些双眼模糊了。
而吴班长很快就完成了遗体的化妆,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楚孑排针走线,直到他缝完最后一针才开口。
“基本功很好,看来白老爷子没白教你。”吴班长脱下手套,帮楚孑揉了揉脖子。
或许是因为懂得解剖学的关系,楚孑觉得吴班长按得特别到位,很快脖子就不酸痛了。
然而正享受着按摩,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男人强行闯进了装殓间,巨大的开门声让所有入殓师都吓了一跳,匆忙抬头。
“我儿子呢?”
闯入者正是王花工。
吴班长赶紧挡住王花工的视线,对他说道:“王师傅,我们还在帮助王昌他恢复,请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不,”王花工面露痛苦,走近看到楚孑修补好的纹身停顿了半晌,哀求道,“我的儿子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们,把这些纹身遮起来啊?”
吴班长摇了摇头:“老王,你就随了孩子的心吧。”
王花工满眼泪水:“可是……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上次见他他还不是这样的!这、这像什么样子嘛!”
“那你等我们完成我们的工作,交给你之后,你再做决定,好不好?”吴班长的语气极其柔和,“你也去完成你的工作,我们都做到最好,可以吗?”
王花工直直盯着儿子的双腿,看着那些细密的针脚,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好……好……我去给儿子找蒲公英,我去找……”
说着,他就缓慢地离开了装殓间。
步履蹒跚,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他离开后,楚孑和吴班长同时舒了一口气,让开了身位。
幸亏没让王花工看儿子受伤的胸腔,不然该是多么崩溃的场景啊。
“你对纹身怎么看?”吴班长重新投入工作,随口问道。
“个人爱好吧,”楚孑如实答道,“我对纹身没有什么太特殊的看法。”
“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吴班长说着,手底下的活也没停,“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之前他去做了一个小小的海鸥形状的纹身,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这就像是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新衣服一样。”
然后,吴班长看着楚孑,“在孩子小的时候,父母都会替他们把破了的衣服缝好,而刚刚你的样子,真的很像是在替王昌缝补另一件衣服。”
楚孑愣住了。
是啊,一个人的皮肤就像是他的最后一件衣服,而入殓师要做的,也不过是把这件衣服弄整齐而已。
“休息好了吗?”吴班长给楚孑递上新的手套,“开始做上半身的修复工作吧?这回我来主针。”
“好,”楚孑道,“那我做什么?”
“你看这里。”
吴班长用手指着逝者的两肩,“这里的纹身是缝补不上的,因为当时受到的挫伤太深了,所以出现了皮肉缺损的情况,需要你制作合适大小的面团填补上。”
楚孑点头:“我懂了,我需要把缺失的纹身画在面团上,对吧?”
“对,听白老爷子说你写字很好,不知道你画画怎么样?”
楚孑只能回答:“我尽量尝试。”
然后,楚孑忽然想起来:“如果王花工见到后仍然觉得不满意,用遮瑕把所有的纹身都盖住了,怎么办?”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只是把遗体变成他最佳的样子,交给家属而已,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吴班长头也不抬地回答,“至于其他的,就由家属决断。王花工也是这一行的人,他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刚刚并没有强行阻止我们,明白了吗?”
楚孑点点头。
他之前听兰姨和白老爷子讲过,面对遗体,家属和入殓师经常意见向左。
但入殓师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遗体本身的样子,仅此而已。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楚孑开始揉面、和面,然后根据王昌缺失的部分画上合适的图形。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个小时,直到楚孑已经记不太清楚时间之后,才终于将王昌的双臂和肩膀修补完成。
而同一时间,吴班长也完成了遗体胸部和腹部的修补工作。
吴班长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好了,幸亏他的胸前没有纹身,要不然我就算眼花了也缝不完。”
这话提醒了楚孑,他将遗体转了个位置,重新又看。
“王昌浑身上下,除了面部,只有胸前的位置没有纹身。”
吴班长也观察了片刻:“还真是,还挺少见的。”
楚孑不解:“为什么少见?”
“我也是听我儿子说的,他说人们,尤其是男生,第一个纹身通常都纹在胸前的位置,”吴阿姨动手比划着,“你也学过解剖学啦,这里是肌肉和脂肪组织比较厚的部位,不会太疼,而且离心脏近嘛,也比较重要。”
“哦……”
“可能是他还没想好要纹什么吧,”吴班长看了一眼表,“哎呦,都凌晨了,你赶紧回家吧,不然你爸爸担心。”
“好。”楚孑也是真的累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只有一条早些时候父亲的未接来电,和说自己已经回家了的短信,剩下都是母亲轰炸式的未接来电和短信,赶忙匆匆回复。
只怕是再不回家,母亲就要找上门了。
夜晚的殡仪馆一切都寂静了。
整个地下室,只有一排排的火化间里面还有人声。
因为很多人都认为零点之后就是一天最早的时候,在那个时间火化比较吉利,所以殡仪馆的火化炉几乎都是通宵工作。
这也是火化工离职的一大理由。
在确认火化班这边不太需要帮助之后,楚孑才朝大门口走去。
深夜的殡仪馆更添了一抹肃穆与威严的感觉,刚刚为王昌入殓完毕,楚孑也觉得心绪难平,沿着来时的路静静走着。
忽然,他看到草坪上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打着手电筒,趴在地上,不知道找着什么。
楚孑走近,才发现是王花工。
“王伯伯,您在找什么?”楚孑问道。
王花工反应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双眼通红,“哦……小楚啊,我在给我儿子找蒲公英。”
“蒲公英?”
“是啊,我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吹蒲公英玩,我想他走的时候,身边不该是平常的花,应该放点蒲公英……吧,你说呢?”
“哦……很好啊,”楚孑舒了一口气,“只是,这个季节的蒲公英怕是不常见了,要不然我帮您一起找吧?”
王花工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你快回家吧,不然你爸该担心你了。”
“他不担心我,”楚孑笑笑,“没事的。”
二人又争执几句,楚孑还是固执地留下帮忙了。
只不过在这样的深夜,找蒲公英是一件比缝补纹身还费眼睛的事,很快楚孑就觉得周身不适了。
而王花工却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在向前挪着步子,一寸一寸地找着,生怕漏了一点草坪。
但就算是这样,他的手里依旧是一根蒲公英都没有。
寒冬腊月,一切都实在是太难了。
“对了,小楚,”王花工一边低头找着,一边假装不经意问道,“你刚刚和老吴一起,已经帮昌儿收拾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