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们千算万算单单算漏了一件事,那便是刚愎阴沉的谷梁立是狠的,不是蠢的。
冯璧都在打算什么,这位国主怎会一点儿不知道呢?
两线起战,宁王又是就藩在即,如何能不防他蠢蠢欲动?非但护性命的心腹能被随意请走,偌大内庭只能调出十余个锦衣卫来使用的?
而且这些人,还被一个叫许光的佥事管着。
便宜摆得太明显了,自然就有缘故。
谷梁立不过在赌,赌亲儿子怎么心绪不平,怎么受人怂恿挑拨,最后关头还会想起他是亲生父亲。
他是爹啊,如天的爹。
自己即便杀入南京去了,最后关头也没亲手去绑兄长,同胞两个生了夺权篡位的仇,到底也没当面对峙厮斗。
如今他谷梁立毕竟是谷梁厚的生身之父,是给这个逆子性命的人,他纵便有千万不忿,箭将扣弦之际,也许还是要反悔的。
只要他肯生悔,谷梁立就打算装糊涂,毕竟是亲儿子,亲生儿子。
可他到底还是动了手啊!
皇殿上的君王挂着一脸冷静,看起来却说不出的可怖。
“微臣得着宁王召唤,说有急事吩咐,”卢极仍在徐徐地说,“未敢怠慢,立刻赴约。到了王府望见汤指挥使也在正堂里面坐着,心知不大对劲,推脱欲走,却被王爷亲自挡住,好说歹说不肯放行,只纠缠着。后来听到许多下属聚在王府外面吵嚷,说是见着了臣和汤指挥使的腰牌,吩咐他们速来此处办事,这才知道不对劲的。腰牌时刻不离微臣的身,此际又被纠缠,他们如何见着?况且几百名锦衣卫都跑出来,宫城肯定空虚,怎么得了?情急之下微臣也就顾不得尊卑上下,硬与宁王撕扯起来。可也到底君臣有别,并没敢用武器,还未回神之间,小臂便被王爷割了一刀……”
他的笑声并不甚高,但却很长很长,久久都不停歇。
晨殿阔大,虽已聚了这么多人,笑声依然能有回响,听着甚为诡异。
也甚凄凉。
过好半天,谷梁立方才停下了笑,复又冷冷地问,“宁王今在何处?”
因他发笑所以停了口的卢极这才回道,“微臣与汤指挥使反应过来事有蹊跷,倚仗身上功夫生闯出门,饶是能与下属们汇合一处,场面已经乱起来了,急切之间也没同时回宫救驾的可能,只得由臣率然人拼力压住宁王府兵,先分了汤指挥使回宫救驾。宁王爷准备的人很是不少,微臣之属虽然训练有素,也费许多功夫才能占得上风,又不敢伤王爷身体,所以拖延得久,但也……皇上恕罪,但也绑起来了。要回来的时候又被冯家舅爷堵在内外城间,只要挡着臣和各位重臣勤王救驾,只得又带着人去打他,到了跟前方才发现冯家舅爷竟然赚了兵马司的军士使用,端的人多势众,微臣也难速决,仓促之间不知能找谁的帮忙,还是匡小佥事反应神速,没大一会儿便已率领几路重臣家兵过来,如此诸位大人才能进宫。冯家舅爷见状不好调头逃回国公府去,微臣自然追赶,想要逮住首恶绑缚殿前,等候皇上发落,却不料……”
他停住了。
“不料什么?”谷梁立问。
“不料遭了国公爷的阻拦。”卢极这才又说,“国公爷与国舅爷又自不同,老人家身有敕诰之爵,又是我朝开国明将,更为皇后娘娘生身之父,微臣实在不敢造次,虽要逮人,不敢随意亡伤哪个,所以拖到这刻才能回来复命。”说到这里,卢极那张粗脸上面竟然起了些许悲戚,“也禀皇上知道,微臣……之前已经损了几名得力的人,进了国公府又折了三个好下属,他们……绝料不到竟会这样死去……”
谷梁立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只这两个动作就费好半天的功夫,他似极力忍耐什么情绪,所以竟有苦笑之意,“卢极啊卢极,你竟跟朕一般傻的,总想他们昔日有功于国,想着他们毕竟是皇家的血脉亲戚,可若此刻被逮着的,不是宁王和冯家父子,而是朕与你呢?人家会顾忌吗?”
本来立在一旁的汤强听到他如此说,赶紧跪了下去,“皇上万勿伤怀!”
匡铸也领着几位重臣跪下去,“骤遇凶险已是大惊,便再痛楚,皇上也要保重龙体,圣驾可是国家社稷的指望啊!”
谷梁立手撑面颊沉默良久,最后终于说道,“天要亮了……朕甚疲惫,要去安歇,今日罢朝,这干无父无君的人,就交给诸位臣工去处置吧!朕是不管了的。”
他说完了,站起身来就往后殿里走,从来步履矫健的人竟露了些不良于行的意思,仿佛当真累得狠了。
留下承天殿里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匡铸稍微想了一想,对许正说,“许大人,别的不忙,燕京和宫城的安全最为紧要,马上天就亮了,兵马司和府军卫不能乱,今日先命詹诚和蒋霆暂理两处事务,你看如何?”
许正闻言立刻点头,“军兵之事自然还靠大人拿主意的!皇上身心惫伤,难免心灰意冷,任命之事却也不能仓促决定,还得等待圣裁,暂理是对的。事不宜迟,兵吏两部这就联名发下令去。宫城里么……汤指挥使和卢镇抚使虽然疲惫,应该不至于有差错的。”
匡铸闻言便询汤强和卢极,“两位意思……”
汤强看看卢极,代替他说,“宫内交给我们兄弟,燕京城内的事情就赖大人们操心了!”
这里议得认真,不妨一直陪在殿里听禀报的谷梁初却趁这机会出了承天殿门,竟似全不在意诸人怎么安排似的,大步地朝宫外走去。
匡铸回身望见他的背影,稍微沉吟了下,而后又慢回身,把眼瞧瞧许正和汤强卢极。
三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位陪伴皇帝守护宫门的朔亲王爷不言不语地去了,心里都有一些诧异,又都觉得哪里不寻常的。
谁都知道宁王爷对谷梁初是个什么心思,今夜能生此事,几乎都因这位特准称孤的人,他被堵在宫内,舍生忘死地与父皇站在一处没甚好奇怪处,然则如今强敌已覆,倒是如何做到波澜不惊事不关巳的?
而且此前宁王就藩期限已近,对于这种狗急跳墙的事,他这精明之人就一点儿没防备吗?
怎么琢磨也都不太像啊!
刚刚经历一场宫廷厮杀,谷矫竟还好整以暇地守着谷梁初进宫时的车子,不知生了什么事情似的。
主仆三人出了内城往府邸走,梁健忍不住道,“王爷怎地如此沉得住气?”
他的衣裳也有许多破损,赖得武艺高强,并无严重的伤。
谷梁初知他虽已练出许多稳重,遇到这样大的事情仍旧难压心里雀跃,淡淡地说,“父皇亲提御刀出殿杀人,看起来十分符合养了几十年的将帅性格,却是格外草率。他虽勇狠,皇宫到底不是寻常战场,扈有辉乱了宫门那么半天,他只不急不慌,似有手屠叛兵的瘾,耐心十足地挡着砍,并不着忙寻找始终没踪影的锦衣卫们,这也太不寻常。”
梁健闻言立刻便明白了,“就说王爷怎么始终不命我给詹诚发讯号呢!原来是看出皇上早有准备,不必咱们露家底了!”
谷梁初又有一些若有所思,“羽林卫到底还是父皇的军,不算咱们的家底。只是詹诚既肯来做孤的指望,父皇这般胸有成竹,又在指望谁呢?除了锦衣卫足够可靠,除了禁军都尉蒋霆,还有谁能当安排呢?”
他想不清楚的事,梁健自然也想不清。
谷矫甚至连费脑筋的打算都没有,只高兴道,“我就知道冯家这下再也不能翻回身了!小主子之前因为冯璧没为商盟的事获罪受罚,好生了气。回头再写书信可要带上一笔,让他高兴高兴。”
因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谷梁初暂时压下了对弓捷远的思念,此刻又被谷矫给挑起来,闻言不由幽幽地叹,“如今知道,也必不能如在京时一般欢欣……”
谷矫闻言立刻后悔失言,闭了半天的嘴才又说道,“下雪了呢!”
谷梁初闻言揭开车厢帘帏,向外探看。
只见天上果然洋洋洒洒地漂下许多雪片片来,忍不住就溜出两句不合身份的诗来,“凝阶似花积……徒见桂枝白……”
谷矫和梁健都是懒读书的,便给谷梁初逼着迫着也没认上百十来字,虽然终日跟着一个锦绣王爷,也并不懂他的意思,就都默不作声。
谷梁初也便默不作声,后面的路一直都在想着什么事情,只他自己知道,心里已把夜来的宫门厮杀丢一边了,只要思念那个在远的人。
胶东可落雪了?
胶东也落雪了。
弓捷远锦衣狐裘地跨在马上,带着郭全和弓石往蓟州去。
雪下得重,扯棉揪絮一般,官路泞得不行。
不系足健,郭全和弓石的马却需它的等候。
弓捷远有些畏冷,反正走不太疾,干脆丢了缰绳,双手拢进裘套里面,仰头去观那些欲埋什么的雪。
路上存不住白,树梢山石却已有了许多堆留,人间顿现清洁之态。
当真不能有一点儿闲,分明在赶路呢,脑子稍慢稍空,他就要想谷梁初了。
想刚质于王府时候二人一起往王庄去,那时恨不得谷梁初能被不系摔死,弓捷远不由微微弯起一点唇角,心想若能一直恨着可该多好?
恨人总比爱人好过,即便咬牙切齿,即便不共戴天,毕竟没有拽心拽肺的牵挂思念,没有这些怎么想方设法也断不去的无奈滋味儿。
一起喝过点绛唇啊!
一起乘着不系,穿貂裹裘地相拥而奔,策马之际还能被他亲着嘴唇……
弓捷远突然想喝酒了。
他挥挥头,似能甩掉想起的事,侧首望望跟着他的郭全,带些央求地说,“师兄,遇到人家买些酒吧!当暖身子。”
郭全便再细心也没办法知道他的具体心思,因说要暖身子,逢村遇屯先问人家有没有刀子头。
胶东虽有饮酒之风,村屯里面又会准备那种酒坊集市才能逢的东西?最后只是买了一瓢山野人家的自酿,装在水囊里面给弓捷远喝。
自酿也能出上品的,不过要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三样才成,便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瓮坛同样的酒材也不一定次次都酿得好,很靠机缘。
弓捷远没有信手拾珍的福气,捧着水囊喝了几口,到底还是长叹一声,问郭全说,“师兄之前也不当兵,怎么在意刀子头呢?姜叔叔和向叔叔都说那是有点儿年纪的人才该喝的,少年莫贪其烈。”
“跟着叔叔行走。”郭全答说,“他也不曾把我当过少年,有几年专爱寻刀子头来,且又专爱逗着我喝,一来二去就习惯了。”
弓捷远闻言望了望他,“可是被他师父卖了钱的头几年吗?”
郭全微微有些奇怪,“小主子怎猜着的?”
弓捷远更生叹息之意,却没释放出来,只又望望遮眉蔽眼的雪,幽幽地道,“淡酒怡情,烈酒才能消愁!”
郭全这才悟到弓捷远无缘无故地同自己讨酒喝只怕就是想要浇浇心里压着那些情思,不由地问,“这酒如何?小主子不爱喝吗?”
“我不善酒!”弓捷远不预备多折腾人了,只回答道,“况且这里到底不是辽东。听闻海兵们更喜黄酒,不好遇到刀子头啊!”
作者有话说:
太喜欢“两处相思共淋雪”这一句了,可惜成诗太晚,便是架空也不敢随便往正文里放,当章名吧!
辽东诸将果然在饮刀子头。
同胶东和蓟州甚至燕京都不一样,这里可非初雪,竟已接连下了半个月了。
卫城外面的墙根下面全对着一尺多高的积雪,那也还是清理过的,深林野地竟有能埋人的地方。
各处要塞都被重兵围着,城内久守不出,米粮水食暂有积余,柴薪这等占地方的东西已经开始拮据。
弓涤边要做长久打算,舍不得分兵出去运这玩意儿,便只传令各处都省着用,除了做饭得生些火,其余地方全都免了,既不烧热水也不燃炭盆。
百姓和小兵们没事时候还能围着被子棉甲缩手缩脚地保存温度,实在不行还能几人团在一处彼此球着取暖,将官们既要威严也得走动议事,哪能效仿?只是管他当了什么样官,该冷也是冷的。
莫说别个,便是向高时那样魁梧的人也受不住。
他重重地伤了腿,便给军医们仔细诊治着也没办法迅速痊愈,不能走动骑马,想学姜重那样跺跺脚暖两下都不能够,整个下身冻得冰凉冰凉,自然就忍不住骂,“这死老天,整整干巴了一个春夏秋,冷了冷了往下砸雪,安心祸害人么!但凡分出一点儿雨水给那些饿狼恶狗似的北元人,也不至于非得倾家荡产地来围咱们。”
弓涤边知道他是难捱紧了,吩咐左右倒了几碗刀子头来,几位上将凑在一间屋里慢慢地喝。
“便无饥馑天灾,元人也惯以战养战!”任由烈酒的辣意一路奔过喉咙,殚精竭虑地布防巡查了几个月的弓涤边嗓音微哑,声线却很稳定地说,“咱们坚持死守,就是不给他们讨便宜的机会。什么东西刚饿都会戾气横生,可饿久了,劲头也就没有了!”
姜重闻言便问李猛,“还有没有哪处野村没照顾到?若被元人先找着了,百姓就是灭顶之灾。”
长相偏文身材却很孔武的李猛回答他说,“出去寻的军士们都按右将军的安排,严奉见房就请见着有寿的人便仔细打听附近地理的命令,但能寻找到的都已延入有卫之城。”
姜重没有说话,弓涤边道,“辽东的兵自然信得过的,就怕仍有孤辟深野素来不受地方管辖的小村子被漏下了!”
“咱们都寻不着,”向高时有些不以为然,“北元兵马就有天眼了吗?他们又不会围一辈子,总兵也太细致了些!”
“细致才是民之指望。”弓涤边又啜口酒,“北元此番倾国之力,誓死破我大祁边防。传闻已有冻死的兵,看着可像会生退意的样子吗?他们不同咱们城中的人,又没有谁围他困他,身边守着许多山林不去砍柴火烧,宁可死人也不分兵,就是想要攒尖了力气破釜沉舟地突进咱们城里来呢!真有遗落的大祁百姓,必被嚼得渣儿都不剩。哪个不是垂髫总角慢慢长大?本将自然要心疼的。”
向高时闻言就又骂道,“这些要发疯的牲口,就让老天再苛酷些,一举都冻死了!”
他因伤病不愈而致心浮气躁,弓涤边晓得劝不好,只作不知,“一举冻死自不可能!算着其他军备也该不甚足了,大概还妄想着北疆的察合台能插过来提供一些给养,不说他穷他富有余力否,大祁的北疆也不是横在那里吃素的,等于痴人说梦。所以咱们这里的坚壁清野必须做好,想要靠我大祁的粮屠我大祁的人,本将绝不给他这个机会,一分一毫也不给!”
谷梁初披雪走进王府中庭,缓缓行到书房窗前,站在那棵弓捷远植种下的红梅之前,顿足细看。
树是弓捷远亲自挑的,他概不喜那种粗健虬结的株,选的植物也似自己风格,修而细嫩。
中庭又非适宜生长之处,除了树周好好围了一方土圃,剩下地方全是又方又硬的砖石,且没水池小塘类的准备陪着。
梅树依然长得认真,头几日已经开了花,虽不密密匝匝,红红芳蕊也有生机勃勃之意,此时再给白雪一映,果真好看。
是后院里许多棵梅放在一起也凑不出的好看。
谷梁初凝神端详那枝那花,还有枝间花上的雪片,自然而然地想起弓捷远当日种这树时的可爱样子。
彼时谷梁初没有全懂弓捷远的好心情,过了很久才从他无意流露出的一言半语里琢磨清楚那是高兴自己名上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其实只他才是最亲密的。
这人总是这样,高兴也不明白地说,生气也不明白地说,不想给谁知道心思,又要恼人不知道他,实在太骄蛮了。
可他谷梁初爱的就是这份骄蛮啊!
只因这样性子,弓捷远才能是弓捷远,也才能做他供在心上放不下的“挽儿”。
也更因为有了捷远,过去那些遭遇全都不重要了,朴清与凝蕊在一起守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即使欺骗了自己……
那样才能毫无挂碍地喜欢捷远啊!
才能什么都不顾地想他。
稚鹰已经离笼去了,此刻必在天空里飞。畅意与否?胜不胜得宇间寒暖?
捷远……
是夜二更过半,天色仍旧异常地黑。
皇宫里面虽多掌灯之处,仍很暗沉压抑。
倪彬提着一盏纸笼,弯腰领路,陪着谷梁立悄悄地往祭殿里去,没带任何伺候。
为防走水,不遇大节大典之时,祭殿里面并不点烛,许多祭器空空如也地敞着口和肚子,与幽深大殿一起营造出些奇异可怖。
谷梁立半点儿都不害怕,大步往里面走,行到祭台面前意识到路已到了尽头,不等倪彬找来垫子,直接坐到地面的泥砖上。
倪彬见状连忙就将手里提着的冥钱放到他的身边,而后提着灯笼去找火盆。
谷梁立眼神发直地等着,直到倪彬摆好火盆,又把纸媒放进他的手心脸色才在灯笼的映照之下微微变化起来,他慢慢地抓过旁边冥钱点燃,缓缓丢进摆在腿前的火盆里,声音很低地说,“太庙还没建好,实在是慢。高儿,若建好了,你也会往那里去吗?许多长辈,凑在一块儿大概约束……转眼之间啊,你就走了十余年了,可在父王心里,你似日日都在身边……只你才像真的儿子,剩下的,怎么都不跟朕亲呢?”
倪彬不敢细听,稍稍跨开一步,防止皇帝突然叫他,也没走远。
他们带的冥钱并不甚多,谷梁立却烧得慢,一张将尽才丢另外一张进去,所以火盆里的光芒也不十分明亮,连他脸孔都映不全。
盛年皇帝的心思似乎只在说话上面,“不因为你,父王也不恁般不甘心啊!当爹的人一生搭在战场之上也就算了,就连高儿这样孝顺孩子,没活几岁就为大祁殒身……可是你看,这个皇位也不十分的好,只比王位高了那么一阶,更要添上许多东西去换,父王如今想要出这皇宫也不容易的呢!”
倪彬清楚听见这话,竟有几分不大忍心。
“儿子也都没有儿子样子!”谷梁立继续地说,“你要走时,还不知道瞻儿存在,反反复复念叨厚儿,父王明白那是放不下他,可惜厚儿太不如你,便是脚伤不算自己过错,无能又如何说?朕也认真给他请了文师父和武师父,他哪样都学不好,只有狠心似朕……不,他竟比朕还要狠心。”
倪彬垂眼盯着灯笼罩子,看着那上面的花纹胡思乱想:看来养儿养女亦非什么好事。
“也难怪吧?”谷梁立又幽幽说,“昔日朕厌就藩,还能解得开武皇帝是替边陲思虑,要放血亲镇着心才踏实,得着利的又是嫡亲哥哥,怎么不甘也比厚儿强些。所以他不成器朕也装聋作哑,不但是为顾全你的娘亲,也总是想着你离开时的样子……”
他不说了,祭殿登时重归冷寂,静得吓人。
倪彬缩了缩脖子。
“可他连朕都不顾了。”谷梁立又终于说,“朕若失于他手,高儿你说,厚儿可会对当爹的留情?朕可只能遭他软禁,到底有命活啊?”
倪彬心里十分难受起来。
他已与谷梁立朝夕相伴了十余载,生命里面只剩这个皇帝。
“若他真能攥住大祁也就罢了,”谷梁立忽又苦笑了下,“早死不过早些去见你么……还有你何叔……可他明明白白要受冯家控制,朕若放手,只恐他的来日更要可怜些个……高儿,夺权这种事情朕已亲自做了,不想责备你的弟弟野心太大,但是要站高处,只有野心怎么够呢?他纵不念父子之情,也该知道新朝尚且根基未稳,事事都要小心谨慎,这般生硬抢走了去,怎抱得稳?”
殿内拂进一些风来,好像谷梁高真的听见了父亲的话,想要触他一下。
“名不正言不顺这六个字,”谷梁立更因那风伤感起来,“就让朕替自己的一脉子孙担着吧!厚儿那样的人,如何背得住的?你莫怪朕狠心,此一番……此一番他是不能安然做藩王了,若非有个好哥哥在,朕实应该……”
他又说不下去。
良久良久,大敞四开的祭殿正门移动过来一个影子。
因无月光,那个影子又暗又淡,并不容易察觉。
谷梁立却抬起了头,视线透过火盆的光投射出去,面上并没过分惊奇,仍旧挂着痛苦神色。
倪彬也看见了,连忙见礼,“娘娘,您怎么动凤驾了?”
冯皇后不答倪彬的话,她的脸上泪光莹然,走到火盆对面方才立住脚步,痴痴望了那点火光一会儿才哑声说,“皇上,臣妾以为天子为国忙碌,时时殚精竭虑,已经没有精力记着高儿了的。”
谷梁立幽幽地叹,“高儿是你生出来的,可他也是朕的儿子,五六岁起就跟在爹的身边行走,模样性子无不肖似父亲,便是朕的一爿分身,如何能忘却的?”
冯皇后缓缓蹲在火盆旁边,眼睛盯着里面翻起来的纸灰,脸上泪光更甚,“老天为何不许我的孩儿多活?若有他在……这么好的孩儿,臣妾什么都舍得出……”
谷梁立不再看她,往盆中添了张纸,幽幽地道,“朕也不要厚儿的命,只将他送儋州,让李功好好看起来。嘉娘,咱们都还没到能见高儿的时候,大祁……还有瞻儿,都没安顿好呢!见了孩子怎么说话?你是一国之母,回去好好穿上衣服梳起头发,好好用膳好好休息,认真地做瞻儿倚仗。”
“皇上,”冯皇后忍不住恳求说,“真得去儋州吗?换个别处就不行吗?”
“不行!”谷梁立异常果断,“老世家们的力量不只藏在南京,半个陕甘整个江浙都不能算朕的掌握!外敌当前,朕没力气清剿干净,厚儿逼得这么急,只能如此。他自己说过去儋州的,朕也是成全他。走远了也好,眼不见为净,父子一场,他连爹的近卫都敢砍了,冲锋陷阵不见人,排忧解难不见人,倒能联络府军卫和五城兵马司逼宫夺位,朕留他命,情分还不够吗?还不算仁至义尽吗?”
冯皇后垂头不语,只是无声地哭。
谷梁立继续添着冥钱,声音放柔下来,“想想还能去哪儿?辽东和北疆都打着呢!留在蓟胶,他若再生事端,还怎么恕?为了一个糊涂东西,要朕反复地废国家法度?你是体贴的人,莫再相逼,以后只把瞻儿当指望吧!初儿……朔王答应过朕,会把瞻儿当成嫡子,永远摆在简儿之前。嫡亲祖母贵为皇后,那是谁也比不得的尊崇,莫要赌气不珍惜着,早早给人腾空。”
冯皇后抽噎得不行,但却不敢再说,非常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里不合女子过来。”谷梁立更柔声道,“管祭祀的地方,也碍你的身子,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