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沈执终于忍无可忍,上前用力将段谦扯向一边:“把你的手拿开!”
段谦乖乖松了手,却在让开时故意脚下打滑,作势要向后倒,莫念眼疾手快地将他扯住,随即关切道:“没事吧?”
“今天穿得厚,摔倒也没关系,放心。”段谦宽慰道,同时如愿在莫念眼中看到了些许闪烁的怒意。
一位靠片酬吃饭的老友曾告诉他,演戏的精髓不在于模仿,而在于某些时刻因投入而迸发出的真情——就像现在这样。
沈执怔然看着两人为芝麻粒大的事捉着彼此的胳膊嘘寒问暖,神情风云变幻。
“沈执,”莫念沉声道:“希望你还记得那一纸协议,请立刻离开这里。我和段哥之间的关系,与你无关。”
此刻在段谦看来,莫念提及两人的协议就像巴甫洛夫摇响了铃铛,沈执近乎应激似地顿住,深深地凝视着莫念,瞳仁里的愤怒与委屈下一秒就要化作实体倾泻而出,但终究还是出于某些原因被眼眶揽住了。
莫念也被对方盯得发毛,微别过脸,干咳两声。
“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近了么......?段谦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沈执不可置信地发问,回应他的只有默然。
莫念从未见过沈执露出那种表情,即使在沈执跳进海里找耳钉的那晚也没见过——就像是要流泪。
不可一世的沈总竟然伤情至此,真稀奇。莫念甚至有点期待对方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恐怕在经历那兵荒马乱的一年后,自己也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我们去屋里坐坐吧?外面风大。”段谦提议道。
莫念点头,侧身走进酒馆。段谦则回过头体贴地提醒沈执已经到了饭点,两人至少会逗留一个小时,他没必要在这里站着挨冻,随即把门带上。
莫念差点忘了,刮风往往是降水的预兆。
他和段谦吃过饭后又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天边滚过两声闷雷,屋外猛地打闪,豆大的雨幕就开始被一阵紧过一阵地泼洒在窗上。
“小念,”段谦见莫念看着窗户上的雨水出神,喊了一声:“你……介意我这样叫你么?”
“当然也可以,身边比我年龄大的朋友都这么叫。”莫念笑了笑。
段谦点头。
“听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在中国被称为‘惊蛰’。”他道。
“春雷乍动、冬虫苏醒,惊蛰过后,万物都将生长起来。”莫念道:“接下来的天气会越来越暖和,很快就可以摘下围巾了。”
“哈哈,今天怪我的围巾不懂事,辜负了你一片好意。”段谦微笑:“不过总体而言,表演很成功,沈执多半已经相信你我说的话了。”
莫念也笑,但仍有些神游。他想起段谦刚才在门口的眼神,总觉得其中包含着其他情绪。然而话到嘴边数次又被咽回肚子里,他心里憋得慌,于是下意识地交叠双手,拇指彼此绞动着。
段谦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对了,小念,上回忘记告诉你那个坚持要和我约会的人是谁,万一见面只怕要出乱子,所以我们要统一口径......这是他的照片。”他随即把手机递过去。
镜头中的男人坐在电车上,身披一件样式陈旧的风衣,头戴猎鹿帽,一手捏着烟斗,乍看还以为是某张经过彩色处理的上世纪摄影,但背景里还有些现代装束的工作人员在调试录像设备,说明照片的主角多半是名演员。
那人对着摄影师的方向扬起眉,桃花眼中秋波潋滟,一副与镜头调情的样子。
莫念心想此人的性格多半不怎么稳重,而且相貌很眼熟,貌似在某部获奥斯卡奖的电影里见到过,有点惊奇:
“雷蒙德·威廉姆斯,这位可是大明星啊。之前只听说他和电影投资方中的一位女性传绯闻,没想到竟然......”
“竟然也喜欢男人?”段谦接话道,微微一笑:“看来你不了解演艺圈里的生态,许多从业者的取向并不能单纯依靠其婚恋状态来确定。”
“某些人可能迫于舆论压力与异性结婚,但同时与一名同性维持地下恋情;还有些人为了获取资源而出卖色相,双方在镜头前看似和谐,背地里却总有一方怨声载道——”
“这位威廉姆斯先生就是在前任金主那里混出了头,近几年另起炉灶当老板,总算可以自由选择恋爱对象,没成想竟然找到了我。”
莫念点点头:“原来如此。只可惜他眼光不错,但运气差了点。”
先不论圈里复杂的人际关系,莫念总算相信所谓的“追求者”的确真实存在。至于自己对段谦态度的疑虑,多半是神经过敏导致的,不用太在意。
段谦显得很高兴:“小念,你是在夸我么?”
莫念当即又多说了几句好话,权当替自己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赔罪。段谦也暗暗抹去从鬓角滑出的冷汗,知道对方的疑虑已经被打消,往后应该能相处得更顺利些,心情难免雀跃。
两个人结了帐,撑着伞从酒廊里出来,远远看见那辆熟悉的古思特还在街边停着,车灯已经熄灭,表明车中无人,副驾驶的窗户由于疏忽留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
莫念觉得奇怪,毕竟沈执就算气急了也不至于把车直接扔在街上,但实在懒得惯,打算直接从车后走过去。然而刚走到附近,莫念的脚步顿了一下。
“段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他问。
段谦在空中闻了闻:“是酒味,附近可能有醉汉路过吧。”
“不。”莫念否定了他的猜想,随即靠近身边车辆的副驾驶,向里面望了一眼,敲了敲玻璃。
等了好半天,玻璃才缓慢降下,车内沉积了许久的酒气瞬间涌出来。
段谦皱着眉头退开。
车内其实有人,但没开暖气,室温和外界一样冷。车主醺醺然抬起眼皮看向窗外的人,努力支撑起身体,随后又昏睡过去。
“他喝多了。”莫念得出结论。
沈执喝得不是一般的多。他俩在酒馆里吃饭聊天的时候,此人八成一直在门口的玻璃温室里买醉。
段谦摇头,取出手机道:“我知道沈执的住处,叫个代驾把他送回去吧,睡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他无奈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怜悯——他与莫念两人在今天的对峙中完胜,沈执却以这种姿态宣告落败,多少显得不体面。
段谦认为分手就好比从宴会上离席,出门前彼此说一句“多谢招待”即可。摔盘子砸碗乃至揪着对面的人逼问为什么中途停止,都太野蛮了,只会让双方在赶赴下一场宴会的时候仍然满身狼狈。而且他同样不明白,沈执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激烈,简直像是从缸里跳下地面的金鱼似的,一个劲儿地挣扎。
才谈过一年而已,即使再挂念,偶尔联系也就行了,何必那么夸张?
车里的人突然喊道:“小念,小念......!”
莫念退在一边,看着段谦问:“代驾应该快来了吧?”
“小念,送我回家......”沈执在混沌中说道,吐字粘连而缓慢:“我好难受,你把我送回去好么?”
“你糊涂了,沈执。你的现任助理叫夏敬,秘书叫程襄,他们负责替你开车。”莫念解释道。
和一个醉酒的人掰扯这些的确有点滑稽,但如果不回应,对方就隔三岔五叫唤他的名字,听得更心烦。
“唔,”沈执趴回方向盘,含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和你一起回家,就像以前那样......”
“小念,如果段谦消失,你会不会重新喜欢我?”沈执问,双眼布满血丝。
姓沈的已经开始耍酒疯了,莫念想。
大约是实在喝得太多,沈执没等到莫念开口,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代驾赶来现场,三人合力把沈执架起来丢进后排座位,莫念才想起程襄也在美国,拨通了他的电话。对方大惊,说他之前准备接沈执回去的时候被支走,没成想沈执随后竟然把自己灌得烂醉,连家都回不去了。
两人在电话里不约而同地叹气。
“沈总在美国的住处有位管家,叫玛丽·约翰逊。我已经联系过她,后续问题都由她来解决。麻烦你了,小念。”程襄道。
“你也早点休息。”莫念道。
早春夜间的寒气吹进车里,沈执在梦中打了一个寒噤。他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拂过领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数月前的某天,莫念在出门前替他系好衬衫上的最后一粒纽扣。
“晚上再见。”莫念微笑着对他说。
又一阵寒意袭来,沈执勉强恢复了一丝神智,却听见段谦在不远处向别人交代着什么,随即是对方答应的声音。
一辆货车轰鸣着驶过,雪亮的前灯刺在脸上,沈执的意识又变得混沌起来。
莫念不在。沈执想。这样也好,自己总算遵守约定,没在他面前出现太久。
莫念并不知道沈执在清醒的间隙思考些什么,迅速摆好对方的四肢,却发现一粒绒毛粘在了沈执的领口。他伸手去捡。
然而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比绒毛更早接触到了指腹。
莫念脸色如常,将绒毛掸开,在衣角上抹了抹手指。他感觉自己擦得不够干净,又使劲儿抹了几下。
段谦见莫念总在重复一个动作,便问他发生了什么。莫念摆摆手,笑说自己碰到了脏东西,随即跟在段谦身后坐上另一辆车。
直到车辆已经开到了家门口,莫念与段谦相对着道别,后者却突然把莫念叫住,凑近他的衣服看了看:
“你流血了?”
莫念这才发现衣角上有一小块干涸的血渍——原来他手指上那片被反复摩擦的部分已经破了皮。
他看着通红的指腹发愣。
莫念抬起头,看见段谦小跑去车后取了只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包创可贴,替他包扎伤口。
“我家小妹在学校上了救护课,回家就要求所有人在车里备一只医药箱,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段谦边包扎边道:“伤口别碰水,下次小心一点。”
“谢谢段哥。”莫念道。他很难解释这根指头正是因为沾过水才倒了霉。
他发现沈执的眼泪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快感,反倒像平白无故摸到了烙铁,烫得他一瞬间汗毛倒竖,非得彻底抹除当时的触感才行。看来自己到底还是想象力匮乏,高估了沈执耍无赖的下限。
后天是周日,两人按约定仍然要见面。好在程襄告诉他,沈执的年假已接近尾声,下周一就会飞回国内。如果运气足够好,繁重的工作会拖住沈执的脚步,周末自然也就没时间来美国。
“瞧瞧,怎么又愁眉苦脸的?”段谦低头看着莫念,轻笑道:
“放宽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回家休息,把今天遇到的烦心事全部忘记。以后但凡是你讨厌的人,我绝不会让他们靠近半步。”
莫念见段谦说得认真,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对他笑了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段谦问。
“有,但我想对方应该不是真心的。”莫念实话实说。
“那是他没品位。”段谦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如果有假,就叫上帝把我的鼻子变长。”
莫念又笑。
段谦突然很想上前拥抱他,但还是忍住了。他此刻有点后悔给自己设定了“朋友”的角色,以至于无法直接开口传达喜爱,最多在原地目送莫念走进房门、拉开二楼的窗户挥手,用口型喊出一句“晚安”。
“晚安,小念。”段谦道。
几经折腾,云霭的住处总算敲定了下来。她目前住所的地段与交通便利度都是一流,且租金低廉,还自带一个小院。
为减轻云霭搬运行李的负担,莫念和迈克周末抽空来找她,三人坐在院中规划如何尽快将所有物品归位,花了近一小时的时间,才最终拟出方案。
但相较于原核项目的相关安排,搬家还是简单了太多。
初步商议的结果是为项目组加派成员,同时将开发任务系统性地划分为美术、策划、程序等数个分支,由莫念负责项目管理及商务组工作,云霭担任项目第一负责人兼主策划。为适应后续的商业化目标,游戏的整体架构也将被相应扩充。
由于莫念等人与国内有时差,为了保证进度,郑会大手一挥,决定把增调的成员全部外派驻美——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增大预算。
原核的财务状况实在是捉襟见肘,导致莫念为争取更多资金差点磨破了嘴皮。
兜来转去,郑会认为贷款是绕不过去的坎儿,毕竟手底下除项目组外还有几百张嘴等着吃饭。然而就眼下情况来看,根本没机构敢碰原核这个随时可能倒台的烫手山芋。
就在这个当口,莫念突然接到郑会打来的电话,说顾鹏之前挂出的10%股份被人接手了。
“什么情况?”
莫念觉得惊讶,旁边的云霭和迈克一听是原核相关的事情,也立刻凑过来。于是莫念按下了扩音键。
“双方昨晚签订了股权转让合同,顾鹏一方的名字由他妻子代签。”郑会道。
“竟然是代签......可我记得,亲属代签行为在未取得持股人授权或追认的情况下是无效的。”莫念道。
电话那头默默良久。
“大鹏走了。”郑会道:“他在这周一被认定脑死亡,今早进了太平间。他开车落水之前留了遗嘱,支持家人以其名义代签合同。”
莫念闭上眼睛。
“怎么会这样......”
云霭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迈克怔在了原地。
“节哀,郑哥。”莫念轻声道。对方已经经历两次生离死别,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郑会的声音却听起来相当平静:“你哥比我更伤心,小念。他上周一直请假陪床,今天从早上开始一口饭也没吃。你有空多安慰安慰他。”
“......好。”
“唔,还没告诉你是谁买走了股份呢。”郑会道:“是沈执。”
莫念摇头。
“现在飓风已经持股40%了,再努努力,咱们工作室也得姓沈。可我记得他上回才告诉我原核的前景不佳,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入局。他这是要闹哪样?”他道。
郑会大约刚熬过一个通宵,声音有些沙哑:“和上次不一样,沈执这回用的是个人名义,而非飓风公司。其实这件事说到底与你有关,小念......”
“唔,抱歉,秘书提醒我去开会,先挂了。”
莫念与其余两人面面相觑。
“迈克,你家是做生意的,有什么头绪么?”云霭问。
迈克使劲摇头:“这很奇怪。按常理,持股10%以上的不是创始人就是做投资,可沈执又不可能来打理原核的事务,买这么多熊股难道等着贬值?而且这跟念哥本人有什么关系?”
云霭当场给他一拳:“呸呸呸,乌鸦嘴!咱工作室肯定能缓过来的,到时候股价猛涨,你想买都买不到!”
迈克被打得抱头鼠窜,一溜烟逃去门口,差点和刚走到院门外的沈执撞个正着。
这下在场三个人全愣了。云霭的手还搭在迈克的衣领上,一用力将人拽了回来,与沈执拉开距离。
“下午好,各位。”沈执道,随即看了莫念一眼。对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偏移目光,从兜里摸出手机。
“现在是三点零八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八分钟。”沈执道,指了指堆在小院里的纸箱:
“小念,你把见面地址选在这位云小姐的新家附近,我猜应该是因为今天要帮她搬家。原本步行五分钟就能到,但一通电话让你忽略了时间。我见你没出现,所以过来找,你果然在这里。”
莫念知道自己理亏,垂眼道:“是我疏忽了,抱歉。现在走吧。”
沈执却全然没有挪脚的意思,反而偏过头对云霭道:“云霭小姐,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上回记得你说要解释那天在街边发生的事情,我想今天就是个好机会。而且关于原核的股份变动,我也愿意给你们提供一个说法。”
在经历了绿苑酒廊外的纷争之后,沈执现在看起来像失忆了似的,竟然不是单独来找我的......莫念略感差异。
但介于对方提及的两件事都相当重要,莫念无法独自做出决定,于是想看一看云霭的态度。
云霭这会儿也满肚子疑问,加上沈执在她家人当街撒泼的那天确实帮了忙,而且听说沈执也在为纵火事件的后续司法程序出力——从客观事实而言,沈执算是位恩人,自己该感谢他才对。
横竖也就聊几句天,念哥没反对的话,请他进门坐坐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打开院门道:“请到屋里说吧。家里有点乱,还请见谅。”
于是四个人在客厅的小桌边上坐定,云霭一五一十将她家人做的荒唐事都告诉了沈执。后者静静听着,忽而抬头问莫念道:“那件事,你告诉她了么?”
“什么事,”迈克忙问:“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莫念顿了顿。
“没有。”
他知道沈执在说五年前的那场案子。其实当天看过沈执提供的照片之后,他就一直伺机开口问,奈何他们几人忙得连轴转,云霭又情绪低落,莫念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看来今天必须说明白了。
“云霭,”他抬眼:“你对于进入原核这么积极,应该不只是因为想获得开发资金吧。”
云霭微怔。
“你......认识方奕么?”莫念问。
云霭的身子仿佛被雷击中,剧烈颤动了一下。
莫念继续道:“五年前,Y市郊区发生过一起谋杀案。一位名叫方奕的青年人在解救被拐卖少女时遭到群殴,随后因脏器破裂死亡。那个被解救的女孩及其家人却没留下任何身份信息,死者家属苦寻三年无果,在遗憾中病逝。”
“方奕正是原核的创立者,而那个女孩......”莫念缓缓道:“我想就是你,云霭。”
云霭的喉咙有些干涩,勉强挤出一句:“为、为什么这么笃定?”
沈执拿出洗好的照片,指了指画面中心的女孩:“这张照片拍摄于事发当天,这个女孩就是被救的当事人。”
迈克一把夺过,又看了看云霭,惊道:“云姐,这、这孩子和你长得好像啊。而且我记得你说过,你的老家就在中国的Y市......难不成......”
云霭匆匆瞥过照片,垂下头。
窗外依稀透进几声鸟鸣,随后传来扑落落振翅远去的声音。小桌上的枝叶影子摇曳着,云霭盯着它看。
“没错。”她道:“是方大哥当年救了我。”
莫念虽早已预知了结果,亲耳听见的时候还是深吸一口气。
“所以云姐,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迈克忙问。
云霭听对方的语气似有质疑,猛地爆发,从桌边站起来,近乎声嘶力竭道:“我也想说啊!可是爸妈告诉我,如果我去找警察,他们就得因为涉及拐卖而坐牢,我和云扶就成没人要的孩子了!!我那时候还小,我不能、不能......”
莫念望进她的眼睛,声音也有些颤抖:“原来......你知道拐卖是你父母和人fan子串通好的?”
“爸妈事后告诉我,当初并不知道对方是人fan子。”云霭苦笑:
“他们说心疼我学习太累,想找向导带我一起去隔壁县玩几天,又恰好看见那个犯罪团伙在网上发布的虚假旅游广告,就把我送了过去,谁成想差点犯下大错。”
“可后来我偷听他们的对话才知道,原来我爸那段时间炒股欠了几万块,填不上窟窿,就打算把我卖了换钱。那天他们以旅游为借口把我带我去郊区之后,在喝的水里下了安眠药,准备等药效发作后把我交给人fan子......”
云霭顿了顿。
“然而我那时候恰好不渴,直到人fan子雇佣的打手赶过来,我仍然醒着。哈,这大概就是命运吧。于是对方直接上手抢人,我拼命地挣扎,爸妈也装作想要抢回我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松了手。”她低声道。
“我用尽力气挣脱了打手的控制,在乡间土路上一直跑、一直跑——夏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我好热好渴,差一点就要放弃......”
云霭仿佛又回到当年的逃亡时刻,大张着嘴,脸色煞白,双手紧扣住椅子边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身体近乎癔症似地前后摇晃。
“但方大哥突然出现了。他就站在路的尽头。”
烈日当头,十五岁的云霭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在前方看见一个青年人。那人剃了球寸,穿着件T恤,在远处一片沸腾的热浪中徘徊,周围的一切都白得刺眼。
她用仅存的理智猜测那人在等谁,反正不是她。放学后家里从没有等待她的热菜,这里同样不会有等着救她的神。
——至少正经的神绝不会穿格子T恤。
然而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云霭继续奔跑着,从那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一脚踩上了石子,脚下趔趄,一大片格子花纹忽地扑在云霭的眼前。
“小心点,姑娘。你怎么啦?!”
那人关切道,伸手捉住云霭被反复打湿又晾干的袖子。云霭感觉衣料上有几块盐碱硌着她的皮肤,恰好一滴汗水滑入眼帘,她使劲挤了挤眼睛。
那人以为她哭了,吓得又问:“你说话,是不是有人要欺负你?”
云霭在剧烈奔跑后骤然停下,说不出连贯的句子,大口喘息着,指了指自己逃来的方向。那人一转头,看见挥舞着木棍追来的打手,愣了两秒。
他被吓到了,马上就会跑。云霭想着。
谁料那人迅速转过身对她道:“姑娘你听我说,走直线穿过前面的林子,再跑两百米就是公路。你在路边拦一辆车逃走,到最近的派出所报案。我在这里拦一会儿,你快跑!”随即护在云霭身前。
荒山野岭里竟真的存在神明。
可惜对方的样貌太普通,专拣辨识度最低的五官凑在脸上,丢在人群里恐怕半天也认不出来。云霭试图记下对方身上的某个特征,却发现是徒劳。
不知怎么的,云霭刚才还强吊着一丝精神,这会儿突然泄了气。
“大哥,你赶紧走吧。”云霭道:“他们有那么多人,我迟早会被抓住的。何况周围人都不在乎我的死活,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那人显然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感到震惊,但来不及多想,他在云霭背后用力一推,抡起背包就朝前冲去。
之后的结果就如新闻中所报道的那样——施救者惨死,被救者销声匿迹。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方大哥把我推走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他说什么?”
云霭忽地笑了,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
“‘请你记住,此时此刻,我在乎你。请一定要活下去。’”
“我答应了。我做到了。”
云霭的身体已经抖如筛糠。迈克也湿了眼眶,闷头抱住对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