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一脸鸡贼,莫念也被逗得有点想笑,扬起唇角道:“不愧是学编程的,太机智了。”
“那是当然~”云霭颇有些自得,一张小黑脸被火光映得发亮。
“哎,不瞒你说,为了彻底摆脱他们,我已经尝试了很多年。”云霭回忆道:“从高一开始四处打工,攒够钱在城市的另一头租房居住,也交到了关系亲密的朋友。可他们总能一次又一次找上门,砸烂家具、辱骂殴打,逼我回到那个充斥着冷眼的家庭。”
“我的父母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弟弟身上。在他们看来,一个姓云的男性才能延续家族荣光,比身上同样流淌着他们血液的女孩重要千万倍。”
莫念摇头。这种家庭只有愚昧,何来荣光?
“朋友们也因此陆续离开了。毕竟有这么奇葩的家人,谁能保证我以后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奇葩呢。”
“不过念哥,虽然我家的亲子关系相当畸形,但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云霭笑得真挚:“真羡慕。”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恨他们么?”莫念开口。
他回忆起刚才与沈执的谈话,心想家中三人多年来一直把云霭往绝路上逼,双方必定势同水火。
云霭抬起头望着天空:“说实在的,以前恨得发疯——尤其恨母亲,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对我如何残忍。可我今天亲眼见证他们三个被扭送进警局,听见母亲对弟弟说‘出了事我背着’的时候,突然发现她也挺可怜的。”
“明明是儿子犯错,同为监护人的丈夫却保持沉默,由她来背锅。细细回想,以前有许多时刻都和这一幕相似——丈夫儿子坐明堂,她却要站在阶下、双手染血,做出力不讨好的刽子手。”
“她不是个善良的人。被欺压得久了,只好选择拿家里另一个女人开刀。”
“至于父亲,从小被取名‘耀祖’,可庸碌半辈子也没能让他们老云家风光一回,整日怨天尤人、对着老婆耍横。弟弟沾染他身上的习气,能成材就怪了。如此想来,他们也可笑得很。”云霭长叹道。
程襄从对街的服装店里抱着一套厚衣服匆匆赶来,给云霭披上,又递了杯热可可给她,反复确认没有紧急情况存在,这才终于向二人告别。云霭一叠声地感谢。
“念哥,”云霭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也像我之前的朋友一样离开?”
莫念挑眉,觉得有些诧异。
云霭赶忙补充:“不、不过,那时候的我确实脑子糊涂,总以为满足家人的要求就能感化他们呢,谁成想换来一次又一次失望。朋友们大约是看我忍让得太过分,恨铁不成钢,所以才......”
莫念听着这段似曾相识的发言,心中不免叹息,当即打断了话头:“听我说,云霭。我是你的朋友,我非常欣赏你的人品和能力,未来还要与你共事,所以会一直陪着你。”
“你能勇于走自己的路,已经做得足够好。可人非草木,你没必要强迫自己完全理性。他们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罪大恶极、往后走向断绝关系的地步,你也可以在心底保留一丝对他们的爱与期望——”
“因为他们虽然残忍,但你依旧善良。”
眼前那栋老房子的内部仍偶尔有火舌冒出,发出响亮的毕剥声,阵阵热浪一路滚到二人脚边,带着焦糊的气味。
“......谢谢。”
云霭点点头,靠在莫念的肩上,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下来,随后竟传出均匀的呼吸声。莫念这才注意到对方眼下的烟灰已被泪水洇开,露出两片极浓重的青黑色,看来昨晚又不眠不休地忙了一夜。
“想哭就哭吧,”莫念道,用纸巾擦拭云霭的眼角:“辛苦了。”
不知怎么,他忽而想起从前哥哥骑着自行车接他放学——刚上初三的莫愿个子窜得飞快,已然比父亲还要高出半个脑袋,手长脚长,肩背也变得愈发宽阔,与还是小豆丁的自己站在一起,体格差距令人捧腹。
那时候市里的道路治安相对粗糙,没人去管骑单车载人是否危险,莫念便被放在后座上紧挨着莫愿的后背,两只脚晃来晃去。他当天考试,又作为值日生留下来打扫操场,实在累得睁不开眼睛,就抱着哥哥打盹。
似乎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是初春时节,车铃声在前方响起,微风熏得人发晕,也不知是醉了还是困了,莫念直到被莫愿领进家门才完全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他哥笑眯眯地对父母道:
“......刚才把他喊醒的时候,他以为我要把他丢在马路上呢,稀里糊涂地拽住我说‘哥哥你别走’。哈哈,你还别说,发现小念这么需要我,我这个当哥的觉得挺幸福。”
莫念低声笑了笑。此刻有人靠在肩上,他总算切身体会了莫愿当年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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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别怕。
第105章 新面孔
出乎莫念意料的是,来接他们的并不止迈克一人。他那辆骚包得离谱的亮橙色超跑后面,还跟了一辆宾利。
难道这附近在开什么名车博览会么......他想。
迈克被眼前的一片狼藉吓得呆楞住几秒,随后才跌跌撞撞跑向莫念和云霭的方位。他见云霭双眼紧闭,以为对方被烟尘呛昏过去了,还没开口,眼泪竟然先一步夺眶而出。
“云姐,你没事吧?!都怪我,如果早点过来......”
“啧,大男人哭什么哭!她睡着了而已。”迈克身后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警笛声就已经够吵了,你特么比警笛还烦人。”
迈克莫名其妙挨了骂,泪眼婆娑地望过去,发现竟是唐修懿,当即把脸抹干净,伸手指着他道:“我记得你,上次就是你跟着沈执一起过来,还非要见念哥一面。这回又想弄什么幺蛾子?!”
唐修懿一听见沈执的名字,仿佛吃了苍蝇似地面露嫌恶之色,摊手道:“我根本不想跟那个姓沈的沾上半毛钱关系,上次仅仅是好奇而已。如有冒犯,请多见谅。”
“没关系。”莫念道。
真要说起来,毕竟上回还借着此人做局,狠狠膈应了沈执一下,自己倒该感谢他。而且看唐修懿的态度,他事后似乎并未查清楚当时发送照片的究竟是谁,否则万一误以为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递交“投名状”,今后必然少不了与他纠缠。
莫念根本不希望和他们家的任何人扯上关系。
“我刚才跟朋友在附近看歌剧,出来之后见推特上有些关于这场火灾的帖子,发现了几张熟面孔,所以顺路来瞧瞧。”唐修懿道:“上次见面有些匆忙,莫先生别来无恙啊?”
“唐先生也是。”莫念笑了笑:“你的朋友也在这里么?”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径直来到莫念面前。
“你好,莫念。初次见面,我叫段谦,在C大商学院念硕士,与你是校友。”青年微笑:“我和修懿的确是临时起意要过来的,抱歉打扰了。”
段谦人如其名,眉弯鼻挺,生得一副温润谦和的样子。不过再细看,会发现他眼尾缀着两颗极小的黑痣,一笑就向上微微跃动,倒平添了几分风情。
莫念承认,这张脸确实长得有点水准。
可在场明明有两个陌生人,而且迈克站得离段谦更近,此人却像没看见似的,先和自己打招呼,为什么?
他并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向唐修懿望了一眼,见对方正笑着朝这边看,似乎很期待二人接下来的互动。
莫念心中了然。
“学长好,”他道:“看来学长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是因为唐先生曾在你面前提起我么?”
“嗯。”段谦点头:“听修懿说了些前几天发生的‘故事’,我就猜测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有机会一定要认识。”
“真是受宠若惊,”莫念尴尬地笑了,心想果然坏事传千里:“见面之后,恐怕让你失望了吧?”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唐修懿的转述肯定比事件本身更狗血,这位八成是茶余饭后闲得慌,把自己这张脸当成稀奇景观打卡来了——只可惜二人不了解前因,不知道沈总多年来找对象的要求比起“俊”,更注重“像”。单论相貌,比自己出挑的一抓一大把。
他已经准备好听见对方敷衍的回应,结果段谦郑重道:
“怎么会呢?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今天来对了。”
“呃......是么......”见对方笑得粲然,莫念不免觉得困惑。
一旁的唐修懿似乎也诧异于段谦的回答,脸色变了变。
段谦注意到莫念衣服上被蹭了许多煤灰,又看向熟睡的云霭,问:“这位姑娘怕是刚从火灾现场逃离吧?”
“事情的起因比较复杂,而且涉及隐私,不太方便详细告知。但云霭的确受到了惊吓,现在又无家可归,我正考虑找一个地方给她休息。”莫念道:“谢谢关心。”
“你为什么这样关心她?”段谦蹲下来,望着莫念的双眼:“据我所知,你们似乎才刚认识几天而已。”
“世界上总有些人一见如故。”莫念回答。
段谦眼角微弯:“的确。”
莫念隐约察觉出对方话里的暧昧,喉头滚动了一下,没回应,只是下意识地抬眼。
段谦却没再多解释,笑意仍挂在脸上,向莫念递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在美国初来乍到,遇到任何问题欢迎找我帮忙。这位小姐如果有住宿方面的需求,我也可以提供些合适的地址供她参考,不必付房租,每个月只交付水电费即可。”
迈克一看段谦态度殷勤,也不知道什么目的,登时着急了:“谢谢,但我和莫念会把这件事处理妥当的,不劳你费心。”
段谦这才注意到身边站着另一个人,道:“啊,原来还有另一位朋友,看来我被当作坏人了。没关系,毕竟刚认识,完全理解。”
见迈克急得左右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莫念心想这小子平时虽然傻了点,但关键时刻总归警觉,随即迎上段谦的目光道:
“感谢学长的一片好意,迈克说话太直,其实也是为你着想啊。你作为房主,目前并不清楚租客究竟什么状况,贸然同意是对你本人权益的不负责任。”
“何况住在哪里最后要由云霭来做决定,任何其他人都只能提供建议。不如彼此先留下联系方式,往后如果真的有需要,再联系不迟。你看怎么样?”
一番话既替迈克解了围,又以一副利他的姿态提出委婉拒绝,段谦听后不禁失笑,心说难怪沈执现在落得如此狼狈,原来是撞上了铁板。
“哎,是我唐突了,的确应该加深彼此了解之后再做决定。但还请你相信我的诚意,莫念。”段谦道:
“相逢即是缘分,大家又恰好是校友,理应互相帮助。这场大火烧过之后,你朋友只怕还要应对后续的各种问题——说起来也巧,我去年帮忙处理过类似的住房纠纷,或许能提供些经验。”
人家已经积极到这份儿上,即使说的是场面话,也透出几分真情了。莫念只好顺势露出欣喜的表情:“好啊!如果学长方便的话,以后还请多关照。”
“当然。”段谦点头。
双方道过别之后,唐修懿终于没忍住,迅速向前走了几步,将段谦拉到一边小声道:“靠,段哥你怎么想的,哥们儿带你看个乐子而已,交朋友做什么?”
“知道你讨厌沈执,但有些事没法儿被当成乐子,修懿。”段谦叹了口气:“莫念和沈执本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何况他们早分手了,前者遭殃和后者有什么相干?我看莫念也够倒霉,一边被前任纠缠,一边还要替突遭横祸的朋友解决麻烦。”
“啧,就你要当活菩萨,以前以为你是做样子给那群老家伙看、给媒体看,现在发现是真的!什么玩意儿都要帮一把,老子真特么不明白。”唐修懿鄙夷道:
“而且就算你说得对,这俩人各论各的,沈执现在满心都是跟莫念那小子复合,关系一时半会儿还是一锅浆糊。你在这里插一脚,姓沈的疯子非得......”
唐修懿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风云变幻。
“段哥,你觉得莫念......怎么样?”
段谦拉开驾驶位的车门,没正视对方的表情:“他很好。”
“很好,是有多好?”
段谦转过头看着唐修懿:“好到让我认为,沈执一定有什么眼部或脑部的疾病,才和他闹到这种地步。”
送走那两位不速之客后,莫念和迈克才终于有时间商量云霭接下来的去处。
他俩是男生,让云霭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家里借宿都欠妥。于是一直等到莫念的肩膀几乎失去知觉、云霭的那位倒霉室友从学校赶回来,二人才和室友商量好对策,决定先请室友陪云霭在酒店凑合几晚,具体住所暂时待定。
好在室友也通情达理,同意了两人的请求。只不过她的租约已经到期,而且即将前往伊利诺伊州做交换生,以后恐怕没法再与云霭住在一起了。
前往酒店安顿好一切后,莫念和迈克坐在与云霭仅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休息。
迈克订酒店的标准历来是大于等于五星,加之他恰好是该酒店的贵宾,所订套房的阳台宽敞得能跑马,边角甚至设有一处露天吧台和配套的卡座。
迈克从吧台下面取出一小瓶起泡酒自斟自饮。他平时并不爱喝酒,这会儿恐怕是难得觉得烦心,才打算用酒精平复一下心情。
莫念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也向他讨了半杯,囫囵吞下去,中规中矩的香槟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说实话,他认为世界上所有酒类都难喝至极。
正准备开口,手机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听说云霭出事了,你一直陪着她。有没有受伤?]
莫念瞥了一眼发件人,决定冷处理。十几秒后,屏幕上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我记着那份协议当中的每一个字,它并未在通讯方面作出规定。何况......我的确怕你出事。]
莫念只恨自己百密一疏,只得回复道:[我很好。另外也替云霭谢谢你。]
[谢我什么?]沈执写道。
[我刚才偶然看见了程秘书的聊天记录,知道他在云霭家附近安排了些......保镖。我猜测正是那些人拦住了云霭的家人。如果见义勇为的是社区居民,云霭为什么说她从来没见过?]莫念道。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件事的确欠你一条人情。单凭云霭本人,没法在短时间内控制住两男一女。]莫念写道:[只是以后禁止类似的事再发生,否则按违约论处。]
[......好。后续警察会征求云霭的态度,如果坚持依法处理,我会派律师留意一下,争取让纵火者被引渡回国。]沈执回复,过了半晌又问:[我这样做,你会觉得开心一些么?]
莫念深吸一口气。
说起来诡异得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执偶尔会营造出一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错觉。
[沈执,我必须提醒你:人只能演一时,但不能演一辈子。如果你仅仅是在刻意迎合、委曲求全,往后迟早会将所受的这些‘委屈’再投回我身上,那时候只怕你我都不好受。]
[我从来都是个输得起的人,小念。]沈执回复:[你现在怨我、骂我,乃至报复我,我照单全收,因为我活该。而我之所以坚持过来找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并非真正恨透了我,我们之间除了老死不相往来,或许也有可能......成为朋友。]
[我做这些事,其实是为了找到能让你我之间和平共处的方法。我心甘情愿,没什么‘委屈’一说。]
莫念突然大笑,把迈克吓一跳,酒水泼出去半杯。
“怎、怎么啦,念哥?”
莫念几乎笑岔了气:“哎,你知道沈执跟我说什么——他要和我做朋友!”
“他想要怎样的朋友?从小青梅竹马,结果偏爱看他乐子的‘朋友’?白天做同事、夜里滚在一张床上的‘朋友’?还是暗恋多年未得手,只好到处找替身的‘朋友’?”莫念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你懂什么是朋友么?]他回复,随即将手机扔在一边。
迈克见对方笑得昏天暗地,一时没弄明白情况,只顺着话题道:“看来......沈执这些年就没经历过正常友谊啊,难怪他的想法和咱们有差别。”
过了好一会儿,莫念才终于从强烈的喜感中平复下来,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杯壁,发出一阵脆响:“他啊,只是看着像个人,其实没有心。”
迈克知道莫念平时是个好脾气,说话和声细语,猛然听出他语气中透着冷硬,不由得移开目光,含混地答应着。
“算了,咱们谈点别的。”莫念摆摆手,岔开话题道:“关于云霭的家庭情况,实在抱歉,这阵子和她一起瞒着你。”
迈克沉默了一会儿,使劲抓了抓头发:“说实话,我并不生气,只是在想她为什么不信任我——我们明明是好朋友啊。只要她开口,我一定会帮助她的。”
“云霭这么做......或许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莫念道。
“快别逗了,”迈克笑道:“云姐看起来那么瘦弱,她能保护我什么?”
莫念想起云霭之前说羡慕别人幸福的家庭。
“你的生活安宁顺遂,并不能真正体会身处于风暴中心的恐怖。”莫念叹了口气:“她选择隐瞒,其实是希望你始终保持对世界的美好印象。”
迈克也好哄,闻言后怔住片刻,低着头若有所思道:“原来云姐这么考虑我的感受,真是越来越令人崇拜了!等她醒过来,我就去道歉。谢谢你,念哥。”
莫念对自己的调解效果感到满意,神经放松了些,困意随即向他袭来。
今天还是先养精蓄锐,等有机会再向云霭询问五年前那场案子的细节吧。
沈执站在C大某教学楼4楼窗边,看街上昨夜才搭起来的义卖集市。这场活动由商学院发起,意在将所筹资金捐献给某知名抗癌慈善组织。他知道莫念就在楼下那间支着米色棚子的摊位里打杂,偶尔出来整理货品,其余时间都捧着个人电脑写文件。
他努力压抑着下去找人的冲动。既然签了协议,少说也要遵守契约精神。莫念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白纸黑字的效力总该维持。
自己本就在休假,秘书肯跨洋跟过来打掩护已是仁至义尽,没必要额外加班。因此他把程襄打发去了别处,估计今天一整天都在商业街闲逛。
[你懂什么是朋友么?]
他想起莫念两天前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与沈执互称朋友的人有许多,然而扪心自问,他拥有的所谓友谊的确潦草。
记得莫念在国内的死党叫周乐,那人是个火爆脾气,把莫念护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似的,听说莫念每年过年都会去周乐家聚餐。
沈执没有过类似的体验。
当初沈连桦和唐敏怕儿子走弯路,在沈执一到十五岁期间一直严格筛选他身边的朋友。两口子家世显赫、眼高于顶,筛来筛去,最后竟然连粒沙子都能没漏过二人的法眼,孩子们自然也远离了沈执。
但少年总归有棱角,某日沈执因为贪玩跟同学在游戏厅里逗留了半个小时,便被罚去院子里跪了一整晚,滴水未进——在那之后,十二岁的沈执学会了装乖。
他一边把功课做得出类拔萃,一边半夜翻墙出去跟四处游逛的二代们厮混。沈连桦头一次被发现的时候自然将他揍个半死,锁在家里一周不让出门。而沈执也持续完善着他的“犯罪”技巧,多数时候能做到完全隐藏自己的行踪。到高三毕业,他早已能将B市所有高端夜场的酒水单背得烂熟。
他的交际圈也由此分出了两类,明面上跟精英子弟们虚与委蛇,暗地里做些并非出现在新闻头版上的“沈执”该做的事。显然,双面人生无法教会他何谓“认真”与“辜负”。
到此为止,他已经走得太远,再难掰回来了。
他不是个好人。
他其实明白,比起漏风的皮夹克,莫念那样温厚的小棉袄更容易讨身边人的欢心——真诚温暖地对待每一个人,将关切之人的诉求挂在心头,好朋友自然源源不断。
他当然也爱着这样的莫念。
沈执这辈子身不正、影子斜,然而歪脖子树也是要朝着太阳长的。莫念就是他的太阳。
说起来旁人恐怕不信,他早年也尝试过将自己熔炼后楔入模具里,可事实证明沈家的模具太窄,而人的欲求总是过剩,终致他变成今天的模样。
回想往日的经历,即使无需迎合父亲这般挑剔的目光,照顾旁人的想法也很费神。难以想象莫念在明知道自己心有旁骛的情况下,要顶着多大的心理负担才能露出笑脸。
——那么辛苦,逃离是必然的。沈执想。
他曾如此敬惧父辈的淫威,发誓要开辟出自己的道路,谁成想仍然在不知不觉间步了他的后尘。曾以为无所顾忌即为自由,到头来重量全部落在了旁人肩上。
沈执感到呼吸滞涩,微微闭上了眼睛。
看来要做的功课还有许多。好在他有得是毅力和耐心。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还够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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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第107章 针锋相对
一堂课时间结束,沈执耳边的脚步声立刻变得繁杂起来,斑斓的服饰和肤色从他余光中晃过。
街上人流增多,莫念也从摊位里迎出来,和同学们一起招揽顾客。莫念背对着街道,似乎在与某位顾客讲价,因此沈执看不清他的面孔,盯着他脑袋后的发旋出神。
有人忽然在沈执背后拍了一下。
转过身,发现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似乎叫......段谦。
记得此人因为生意的关系和唐修懿常有往来,毕业后帮忙打理了几年家里的公司,之后又引退,现在在C大商学院继续深造。
沈执在国内与段谦见过两回,头一回谈论究竟开普敦还是康沃尔郡更适合冲浪,第二回告诉沈执家里养的狗要注意膳食均衡,否则毛色容易发暗——看得出性格相当与世无争。
沈执原本对段谦并不感兴趣,见到也仅仅凭礼貌点个头而已。可现在情况发生了转变。
云霭家发生火灾的当天,唐修懿发讯息说他和段谦恰好路过现场,后者“贴心”地提出给予帮助,临走前还与莫念“依依不舍”地告别。
沈执猜测唐修懿刻意把两人的互动描述得相当暧昧,多半只是想拱火——唐家这小子的确难成大器,毕竟段家和唐家相熟,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就平白给段谦惹麻烦,恐怕段谦还被蒙在鼓里呢。
先探探他的口风。沈执想。毕竟就算在美国这样对取向较包容的地方,对同性感兴趣的仍然占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