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斯年瞳孔微缩。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
对方并非完全信任自己,而是打算修正此段记忆,抹去存在过的全部痕迹。
这人只是想混进风家套取信息,至于到底是不是来救风瑾,或者是来帮助风澜稳住各家,还是本就是为了将风家搅得天翻地覆,这些已经不得而知。
亏他方才还在关心对方,还因为对方夸他可能有些天赋而感动……
那道灵力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灵府,迟斯年满腔被欺骗的恨意无从发泄,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风澈将迟斯年扶到桌案前趴好,看着旁边散落的传音符,刚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他好歹顶替人身份那么久,临走之前还是替迟斯年把活干完为好。
他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毕剩下的传音符,临走之际看了一眼迟斯年,摸了一把对方的头,然后贴上隐身符,遛出了洞府。
风瑾出席宴席,那孩子置身内院,他刚好有机会重新遛进家主殿。
他上次未曾有机会看清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风瑾的神魂分裂产物,如今再去一次,只为证实之前的猜测。
若那孩子携带着风瑾的神魂,则证实他的猜想,他自然要二者都救,若不含半分风瑾的气息……他便要着手调查那位坐在高堂上的所谓的家主,到底是何身份了。
他足下“缩地成寸”运行到极致,风驰电掣间到了家主殿外,绕到西北方止住了脚步。
风家诸多结界屏蔽空间界,家主殿尤甚,但他自有带风瑾离开的办法。
他起指尖,银色的光芒笼罩全身,施展而出的空间界带着他直直下坠。
流转着银色的立方空间界限清晰,如一层透明的薄膜,透过它可见外界。地下沙土向上迅速跃迁,大大小小的暗流时而水声涛涛,时而静寂无声,直到数十丈之后,风澈面前出现一层复杂的禁制。
那禁制闪动着乳白色的流光,却仿佛要随时消失一般,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它的存在。唯有风澈刻意去注视它的时候,它才会半死不活地显示一下存在感。
风澈食指向前一划,一滴血微微渗出,点在禁制之上,随后他整个人融入禁制中,穿过厚厚的屏障,落到了一方幽暗的空间内。
他止住了空间界的运转,脚尖轻点在光滑的石板上,复而站稳。
四下漆黑,和料想的潮湿闭塞完全不同,此处暖意融融,甚至不像尘封许久的模样。
风澈抬手抚上面前石壁,光滑的触感让他原本的心神不宁稍稍松懈下来。
这条密道向内直通家主殿,向外通到出城的双向传送阵台,风行舟翻修阵台之时曾领着他进来参观过。
当年风行舟笑着称,倘若我儿遭难,风家举目无亲之时,借此密道逃离,或可求学堂庇佑。
他往昔只当父亲开了个玩笑,风家向来注重血脉天赋,自然拥护嫡系亲传,怎会出现举目无亲需要启用密道的情况。
如今,他终于明白,父亲想得远比自己深远,这条密道纵使他不用,风瑾也要靠着它逃出生天。
这条密道唯有他和风瑾知晓,甚至风澜都不知,只要风瑾借着它到了学堂,即使风澜之后再想斩草除根,也会顾忌诸位先生的颜面。
他蹲下身子,两指抹在地面上,仅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蹭在指尖。
风澈忽的一笑。
密道如此干净,只能是风瑾本人时常来清扫,根本不可能有旁人踏足此地。
这从侧面证明了风瑾仍然存活于世,他先前揣测风瑾的身份存疑,或许只是他这些年太过紧张,下意识疑神疑鬼罢了。
他正想开启“缩地成寸”直达家主殿,神识外扩之时,突然感受到自家主殿方向传来一阵波动。
他神色一凛,迅速开启兑位迷障,隐身符贴附在身上,开始屏息凝神。
来人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慢慢地走,可能是身体不好的原因,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偏偏他还压抑着喉里的咳意,只一声便作罢了。
风澈站在转角处的阴影里,听着脚步声渐进,直到看见风瑾抱着熟睡的孩童,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来。
不同于人前的光风霁月,风瑾此刻神态狼狈,脚步趔趄,后背微佝,双臂抱着那个孩童甚至让他有些重心不稳,但他仍然死死抱着,以一种守护的姿势护在怀里。
他珍视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温柔缱绻,刻骨深情,有惜别不舍,更有痛心伤感,甚至还有些风澈不懂的情绪掺杂其中。
若非风澈知道那孩童与风瑾长得别无二致,或许会觉得对方在看着什么毕生所爱。
他想起窥见一角未来中,风澜谋反当日,风瑾丝毫不避开对方的杀招,慷慨赴死决绝非常。
风澈不禁怀疑,或许这孩子是风瑾生命的延续。
神魂分裂,一半死去,另一半留存,只要风瑾本命灵植寻到,便可复原本体。
纵然到时风瑾大势已去,或许在学堂庇佑之下,东山再起也不迟。
或许风瑾没有他料想的那般一心赴死。
风澈思来想去,觉得逻辑可以自洽,却总觉得忽视了什么关键的环节。
眼见着风瑾渐行渐远,他索性放下心中思量,偷偷跟了上去。
风澈听到卫世安的骂声,下意识地闭眼。
往昔种种搅成乱麻,心绪纷乱之下,他甚至没想好如何与卫世安来这一出重逢,便仓促中被认了出来。
每个人的神识独一无二,对方认出他来,自然没有跑的道理了。
“风澈,你没死?”
对方逼问的声音还在继续,风澈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身上贴着隐身符,迷障尚存,卫世安对着空气,眉眼犀利,仿佛能把站在那里的风澈盯出个窟窿。
风澈对上他的眸光,被灼了一下,别开脸去。
两人静默良久,卫世安看着空无一物毫无回响的对面,突然想伸出手探过来,又像是被烫到指尖,飞速地撤回。
他反手握住刀柄,刀身下压,定了定心,神情重新恢复了愤然。
“风澈,为何一言不发?”
“我以为你虽然畜生,好歹光明磊落,如今倒是做起了缩头乌龟!”
他骂了几句,一字一顿,愈发咬牙切齿:“风澈,你还有脸回来?”
“风氏屠门惨状不会在你心障之中么?”
“你踏上这片土地,不会感受到当年血色的咒枷在锁着你吗?!”
“你怎么敢回来?!!”
风澈胸腔里涌动的血冷下来,叹息一声,喃喃开口:“我……”
卫世安甫一听见他的声音,手里的唐刀猛然颤抖了一下,又被他咬牙按住。
外城北风渐起,掀起的风沙吹得人迷了眼,卫世安眼皮上下眨了半晌,忽地背过身:“纵然你当年有什么——”他嗤笑一声:“苦衷。”
“风家的地界,也不配你这等品行不端,毫无忠孝礼义廉耻的人踏足。”
“枉顾风家祖训,你好好死了不好么?”
“风澈!你为什么要回来!”
风澈默默听完,只轻声道:“我是回来救风瑾的。”
卫世安手背抬起蹭了下眼角,紧接着动作凝固。
再回眸,他眼底的失望和愤怒揉作一团,彻底撕扯成了冷意。
“如今那谋反的风澜奉你为主,我还觉得奇怪。”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衣袍猎猎气势拔高,冲天而起的刀意伴随着他胸腔迸发出的杀气,向着风澈笼罩而来。
“风澜对一个屠门后死了两百年的孽障,还念念不忘至此,若不是他知道你还活着,我倒是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他勾唇笑得怪异,面肌僵硬,唯独牵动了皮,透着森然:“原来你早有谋反之心,不是风澜要反,而是你——风澈。”
风澈低低解释了一声:“不是这样的。”
一句说完,他便抿嘴收声,但仍是激怒了卫世安。
年少时他打断先生的训斥之后,先生便更加生气。
只是当年先生只是略加批评,如今先生……
恨不得杀了他。
“风澈,不要满腹狼子野心,还在我面前演忠孝仁义。”
“当年你为求权,去了姬家,又为了权,将风家屠门。”卫世安整个牙床都在颤抖,一字一顿间,风澈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撞击的声响。
“为了权,杀了姬家家主,顺便散了渡世,姑且算你做了好事——”他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今你也要为了权,去让风家再次陷入动荡之中么?”
风澈摇摇头,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未在卫世安面前现身,下定决心后一把扯下隐身符,解开了身上的易容。
他还未来得及解除迷障的作用,身形气息在其中若隐若现,卫世安自隐身符撕开那一刻便握紧了刀柄,拿着唐刀已经定定地看了许久。
风澈身上还是迟斯年那套内门弟子的常服,高束马尾,仰起头露出绮丽的眉眼,看过来时,卫世安恍然以为回到了几百年前。
彼时,纵然风澈再顽劣,仍是学堂的骄傲。
如今,看见风澈眉心的红纹,卫世安只能感叹一句不再是曾经了。
这个人,从外貌到内里,都已经回不去了。
他想到这里,愤恨地抬起刀柄劈杀过来:“风澈,如今你站在这里是做什么!你看清楚我怀里的是谁!今日过后,这便是风家唯一的后人!”
他的刀锋沉重而锋利,带着刻骨的杀意,以难以匹敌之势,斩了下来。
风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受了这一下。
他几乎毫不设防,而唐刀又太狠太凶,肩膀处被锋锐的利刃劈开一大块缺口,鲜血瞬间迸溅而出。
大片大片的血珠落在风澈脸颊上,汩汩流出的部分迅速浸透了下方的袖子,温热一路滑到风澈的指尖,再“吧嗒”一下坠在地面。
风澈一声没吭,只是垂眸,眼眶一圈有些发红:“不是的,我只是想探查这孩子是否——”
卫世安没等他说完,将刀从他肩中抽出。
这一下,风澈没动,卫世安盯着黑色的薄刃上的血迹,看着它随着风澈肩膀上的血,一起滴落在地面。
粘稠的血滴声仿佛并非落在沙土之上,而是他的掌心,惊得卫世安猛然后退一步。
他抬眸逼自己不去看,眼底的怒火未散,反而愈燃愈烈:“你幼时便一贯爱装可怜,你哄哄赵承文尚可,如今还想用在我身上,怕是打错了主意。你以为你轻飘飘几句话,便能让我信你么?”
风澈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卫世安的刀锋朝向前端,不让他向前,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走着。
距离越来越近,卫世安忍无可忍,再次朝着他面前劈来。
这一下,直奔面门,若落在上面必死无疑,风澈眼皮微动,发丝被罡风带得向后翻飞而去。
那把漆黑的唐刀在风澈眼前极速放大,却又在风澈的鼻梁上猛然顿住,刀锋下的杀意已然卸去大半。
风澈闭上了眼。
卫世安这一下收住之后,气急败坏地下压刀柄,抖了半天都没能落下,终于无力地收刀归鞘。
被自己昔日的学生看透了心思,他却没有半分的欣喜。
他像是对站在他面前避也不避胆大包天的风澈生气,又像是和自己窝囊又愚蠢的行为置气。
“风澈!为何不避!为人师长是不可杀学生,但你忘了,我一把唐刀杀了不忠不义之徒者众,你休想拿道德束缚住我!我必然杀了你!”
风澈捂着伤口,血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苍白的唇一开一合,平静中又带着些许脆弱。
卫世安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意气风发肆意桀骜的风澈,何时露出过如此这般神情?
他不禁有些恍惚。
“先生,”风澈语气认真:“我时间不多,仅有几个时辰,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与你解释,只是我今日所行之事事关风瑾身份,我不得不来试探这孩子。”
卫世安被一句先生惹得鼻酸,或许只有在风澈刚入学那会儿,他才从对方口中听过这个称呼。
风澈这样,未免太过认真。
他心底思量太多,觉得蹊跷却仍有戒备之心,揽着那孩子一退,举刀横在身前。
风澈交涉无果,只能痛苦地闭眼。
到底是到了如今不得不动手的地步,这次卫世安必然会被他得罪彻底。
他抬起指尖,空间界银色的光芒化作链锁,将卫世安周身困锁住。
卫世安心底最后一丝温情被风澈这一下亲手击垮,神色变换,失望最后凝固为恨极。
风澈手中的链锁已经将那孩子拽了过来。
“风澈!你敢动他!”
在卫世安撕心裂肺的吼声中,风澈探了探那孩子的灵府。
风瑾的神魂躺在灵府之内沉寂,却残缺不全,破碎且衰败,仅仅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苦苦支撑。
风澈望了一眼,瞬间心惊胆战。
风瑾这份神魂产物,若想活着都是奇迹,更别提复原。
恐怕只有家主殿灵气最丰沛处,以及学堂内围的灵眼可以吊着一条命。
他身上围绕着聚灵的法决,恐怕是风瑾怕卫世安托送途中出现意外,才设下的。
风瑾虚弱亏空的状态瞬间有了解释。
风澈匆匆将那孩子放到卫世安怀中,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神情中焦急地嘱咐:“还请先生尽快将他放置在学堂灵眼附近,风澈来日自会请罪!”
他后退一步恭谦地行礼,半边身子的血迹还在蜿蜒,但他动作大开大合,是卫世安此生见过对方行的最标准的拜礼。
“先生,风澈以轮回性命起誓,绝不会伤风瑾分毫,也绝对会阻止谋反一事。”
卫世安受了这一拜,脑中翻江倒海,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风澈怕卫世安再来与他一战,耽误了性命攸关的大事,拜完转头就走,足下“缩地成寸”飞速闪过一道土黄色的光,转眼已经消失不见。
身后,卫世安四周缭绕的空间界束缚瞬间崩解开来,那孩子被他飞快抱在怀里探查鼻息,发现风澈甚至补了一个聚灵法阵时,卫世安陷入了深刻的怀疑。
他愣怔地看着风澈离去的方向。
看似是重新入了城。
看似是要亲自去救风瑾。
看似说的有一点真。
卫世安心底疑惑和焦急达到了顶峰,情感上想要跟上去问个明白,理智却告诉他现在立刻要把这孩子送回学堂之中。
他叹息一声,抱着孩子继续开启传送法阵,打算先回学堂再火速赶往风家,转身看见许一诺的身影立在午后的阳光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许一诺笑了一声,接过他怀里的孩子,朝着风澈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去吧,如今你心障是时候解开了。”
卫世安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他一直知道,许一诺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往昔的秘密,却没想到,如今到了可以告诉他过往种种的时机。
他突然想起对方对风澈当年所做之事一直含混不清的态度,握紧了手里的唐刀。
若是风澈当真有……
他不敢想自己的猜测,身后的唐刀突然重了起来。
许一诺推了他一把,将自己的玉佩递到了他的手里。
“顺着密道进去吧。”
卫世安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玉佩,竟然摸了个空。
他心底顿时生出一阵火气。
那小子看似老实可怜,下手倒是不客气,顺手牵羊之事做得可真顺溜。
他朝着许一诺抱了一拳,随后随着风澈离去的方向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卫世安性格很冲动,他见证了风家屠门,所以误会太多,不要怪他,他只是太着急了。
他很心疼风澈的。
两个时辰前。
法阵流转,记忆一股脑塞进脑海之中,迟斯年的神魂拼命抗拒,胸腔里的愤怒还未等发泄,眉心逸散而出的丝丝缕缕白色灵力束已经将他囫囵裹住。
原本躁动不安的神魂仿佛跌入大洋,他伏在桌案上的指尖抖了抖,随后情绪平静下来。
睡梦中,风澈这几日所作所为在面前飞速掠过,化作迟斯年的记忆,直到截止到走到结界前的那一刻,他看见自己探出指尖,灿灿烈烈的日光落在上面,暖融融的触感激得他猛然睁开眼。
他刚一起来,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是某种情绪突然被压下抚平,只剩下大片的空白。
垂眸看了看被自己掐得通红的指尖,迟斯年惊疑不定地扫向四周,总觉得一向忙成狗的自己不会有如此兴致,还去晒太阳。
眼前的一堆传音符不知何时已经一扫而空,他楞楞地思索片刻,揉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自己这几日筹备宴席琐事,许是压力太大的原因,记忆出现偏差不说,精神也不太好。
他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出奇地,竟然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格外舒畅,丝毫没有往常熬了几天几夜的疲惫感。如此看来,他不禁考虑要不要以后忙完了就睡一会儿,缓解疲惫实在成效显著。
他拍了拍身上不知道在哪蹭的土,施展了一个坎水阵图,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抬眼瞥了一眼日头。
瞧着已经巳时末,正宴摆在晌午时分,一直持续到未时,去宴席门口迎宾之前,还需去家主殿通报一声。
他乘着风盘一路向前,匆匆赶到家主殿门口。
家主殿殿门禁闭,他在门口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忽然想起今日似乎正巧赶上那孩子每月病发的时候。
每每此时,风瑾都要费尽心力为那孩子疏经导气,安稳神魂。
他从未在风瑾那里看过对方施展半个法阵,倒是见过对方为从轮回抢回那孩子的魂魄,试过不少夏家的聚灵法决。
一来二去,那些手印简单的,他甚至都能施展几个了。只是近来对方结印手段越来越繁复,他来不及看清便已经闪过去了。
风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施展完法决总是要歇上几个时辰,他此时进去催促风瑾起身去宴席便是犯蠢。
迟斯年板着脸,心底忍不住骂了自己几句,平日记得挺牢,这几日宴席忙得连这件事都忘了。
他转身就走,直奔举办宴席的大殿而去。
因为提前了一个时辰,此时宴上人数寥寥,只有几个姜家的小厮忙着给姜家那位事多的家主布置待会要用的卧榻。
迟斯年一步踏进去,才发现殿内巨大屏风的后方,一人正独自站着举杯。
屏风略微透光,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认出那是长老院首席风澜。
他穿过宽广的大殿,绕到屏风侧面,刚想对风澜拜一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风澜此时的装束。
他本以为如此重要场合,风澜多少会换一套华服彰显自身地位,谁知竟还是那副打扮。
他身着一袭红衣黑纱,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发冠并非简简单单的红线银铃,而是庄重的银冠玉簪。
这一套组合风格怪异且割裂,身上那层衣服张扬似火,头上的银冠玉簪却沉稳妥帖,像是两个性格不同之人的碰撞组合。
风澜两手各执一只杯盏,轻轻互撞杯沿,低头一笑,抬起右手那杯一饮而尽,左手那杯浇在地上,随后他转过身来,眉眼中的笑意还留存其中。
对方举止怪异,让迟斯年脑海里的回忆开始翻腾,那日风澜传召时神态癫狂的模样让他如今仍然后怕,心绪不宁间,他恍惚听见了一字一顿的低语:“不要违逆风澜。”
他听了一声,潜意识里以为是谁在耳边附耳低吟,仔细一听,又觉得是自己的心声在无声地警告。
今日一切莫名有些不同寻常,他不愿与风澜有太多接触,打完招呼就站到了门口。
各家陆陆续续前来,宴席快要开始时,风瑾才姗姗来迟。
他穿的素净,只一身简简单单的白底银衬礼服,腰间挂着一枚家主令牌,走起路来铃铃作响。
他略略朝各家颔首,随后走到殿阶上正中的主人席位上。
殿正中一左一右两张席位,他瞥了一眼,朝右走去。
一侧的弟子出言说了句:“家主。”
风瑾回眸,正好与不知何时走到近前的风澜对视。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风澜再次上前一步,这次整个身形将风瑾笼罩下来,朝他朗声笑道:“家主身体抱恙,宴会这等劳神费心的事情,交与我来主持便好。”
风瑾皱眉,脚步后撤拉开距离,盯着风澜看了一会儿,随后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语气中带着无奈:“也好。”
他轻轻提了一下前襟,走向左侧,随后坐在了上面。
风澜唇角的一抹笑快速撤下,朝他敷衍地抱拳,自阶下走上去,朝着两侧各家颔首致敬,坐在了右侧席位。
他这一坐,满场肃穆。
宴会主人家,朝南殿中,右坐为尊,风澜如今轻飘飘几句话,便让风瑾自愿让位,足以说明究竟谁在风家举足轻重。
各家家主面面相觑半天,夏鸿鹏还是没忍住拉下脸,面色不虞。楚凌和姜疏怀对视一眼,敛住神色一言不发。
风澜扫了一眼台下诸位,手一挥,身后子弟将杯酒茶水纷纷上桌,美食佳肴盘盘端来,场中的法阵开启,云雾升腾,音乐奏响,礼乐之声传出。
那乐曲庄重肃穆,起声笙箫,古琴转合,阮埙穿插其中,最后鼓声阵阵,编钟落响,风澜在席间起身,举杯行祭祀礼。
周围一弟子焚香,风澜举起手中杯盏,行一拜,将杯中酒轻轻倒在地面。
“第一杯,敬天道。”
他复而拿起一杯,浇在地面。
“第二杯,敬风氏先祖。”
他抬起眼,又拿了一杯。
“第三杯,敬先家主风行舟。”
他说完三句,伸手向一旁的弟子要第四杯,那弟子忙递上,杯盏被他扣在手中,场中之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风瑾本人终于变了脸色,从席位上欲起身站起。
风澜眉宇未抬,风瑾身旁的弟子已经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风瑾身子孱弱,跌落回座位上,抬眸之时眉宇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后又恢复了无奈的柔和。
迟斯年站在门口,隔着歌舞升平的乐器声,听见风瑾说了句:“也罢”。
风澜高声道:“这第四杯,敬风家道子风澈。”
他手中杯盏轻轻转动,其上独特的花纹随之显露,迟斯年看清了,那正是尚未开宴之前,风澜对饮的另一杯。
风澜最后一杯敬完,淡淡瞥了一眼在座的各位家主和亲传的神色,笑道:“各位尽兴。”
夏鸿鹏脸色更臭,骂了句:“本以为风家最重礼义尊卑,没想到竖子当道不说,还要敬罪人么?”
风澜微微一笑:“自然是最重礼义尊卑,只不过夏家家主有一句说错了,”他唇角的笑骤然拉下,声音冷冽起来:“风澈不是罪人。”
夏鸿鹏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楚凌笑了一声:“风长老也并非竖子,而是一代枭雄,夏家主这句也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