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萌深深地看着这个出奇善良的年轻人,实在想不清楚老天爷为什么非要难为他。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原罪,隋萌心想:冬阳的原罪就是爱上了林巍。不合常理,必须受苦。
顶层餐厅最大的优点就是环境优美,尤其是贵宾区的雅间。
林巍敞着门等待滕远,他来的太早,什么都不做地空着思维,痴痴地看玻璃幕墙外的城市景色。
H市的经济发展落后于许多省会城市,风光却很独特,若如韩剧一般认真挖掘,能拍出许多浪漫场景,是个既有繁华熙攘又有凋敝老旧,既霓虹闪烁又光怪陆离的复杂地方。
美丑兼具,包容肃杀,是安乐窝,也是修罗场。
林巍穿梭于中,是精英,也是弃儿,有时充当拯救者,更多时候则是害人精。
至少对秦冬阳,他想:我是个噩梦。
“林先生?”隋萌路过雅间,语调温婉地打招呼。
挺意外的邂逅。
曼妙女性面前男人应该气度从容,林巍却如见了援兵般惊喜,一点儿都不端着,连忙起身,很认真地表达,“真巧。正好想请教隋小姐一个问题,按道理应该付费咨询,隋小姐肯给机会的话,后面我愿意排您的工作时间。”
隋萌莞尔,“方便的话,今天做个诊前沟通?”
林巍连忙将她请进座里,客气地询问她喝点儿什么。
隋萌点了杯茶,“这里挺安静的,林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我觉得自己不爱秦冬阳,”林巍灌了一大口水,不作保留地说,“此前一直都这样以为。抱歉隋小姐,我知道您非常了解我和秦冬阳的事情,包括我们相识多年,也包括我们后来关系亲密,说这种话可能会引起您的不适,但这就是事实。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对秦冬阳的感情是超乎于一般朋友但又比血缘关系浅薄的兄弟情。作为一个十几岁就清楚自己性向的成年男人,我认定他不是我渴望的那种类型,可是……情感心理也是心理学的一部分吧?隋小姐能不能为我解解疑惑?男人通常都是交配思维,没有爱情照样亲密,这个就不讨论,可是……亲密多了便会衍生不舍和占有欲吗?”
隋萌没想到林巍讲话如此直接,微微吃惊,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说,“即使是个心理医生,我也不敢说完全了解男性群体,更不能随便给这个群体定性。但我本身虽然缺乏与人亲密交往的经验,却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性行为多开放的人在寻找性伙伴时也有特定的标准和条件,比如某些花花公子就喜欢长腿酥胸,燕瘦环肥各有偏好,冬阳他哪一点入了您的眼?”
林巍被问住了。
他思索了好半天,如实地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您可以认真想想,”茶送来了,隋萌也喝一口,“也许答案就抽丝剥茧,一点点地走到您的面前。别人帮着分析出来的东西未必有说服力,尤其是对您这种有思想有能力的人。”
林巍不好与她长久对视,眼睛斜向一旁,略作沉默。
几乎不算动作的一个动作,就把他的眉眼优势和线条傲人的下颌角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隋萌清楚看见他外貌上的优越,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有多少理论支持,也不管具备什么样的理智思维,人到底是个视觉动物,面对一个足够成熟足够丰富长相却如此耀眼的男人,谁能不心动呢?冬阳确实飞蛾扑火,然而火不就是最近最可追求的光明吗?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林巍又开口问,“后面您是不是仍旧决定不让秦冬阳服用药物?如果是,会采取什么治疗方式来帮助他?”隋萌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林先生和冬阳的接触特别多,按时间的长短来计算的话谁都难比,如果我没有直说,您会觉得他患有抑郁症吗?”
林巍果断摇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他有抑郁症,只是相信您的专业能力。”
其实不愿相信,期待听到可能误诊或者“还不能十分确定”的安慰话。
隋萌懂他意思,“没有家庭巨变,也没有童年创伤,除了难遂的爱情,冬阳的生活中并没太多不能掌控和无法改变的坏事,这样的境遇看起来确实不应该患病,可是病这东西哪讲道理?说来也就来了。如今只能尽量帮他,期待他快点儿复原。嗯,也许摒弃一些执念远离一些伤害,学会接受事与愿违就能慢慢好转起来。”
林巍眼球轻颤,“隋小姐的意思是他的生命里没有我,就会好了?”
隋萌又摇摇头,“我没这样说。今天跟您主动打招呼,并且展开这番谈话,是我经过反思之后觉得上次的交流指责意味过强,应该弥补一下。抑郁症的成因极其复杂,即使身为冬阳的好朋友,我也不能断言他就是因为暗恋您,因为受了您的忽视和冷待才得的病。这好像是一种道德绑架,好像为了冬阳的健康着想应该左右您的出现或者离开。也许与病因病理都很清楚的器质性疾患一样,他只是某些地方先天性薄弱,只要注意保护加强锻炼,就能起到防病克病的效果。世间万物,存在即合理。细菌是生物病毒也是生物,本身都没有错,强健之道,唯有找到和谐共生的办法。”
林巍心想不愧是心理学博士,这么快就化解掉对自己的愤怒,说话也更从容了些,“您觉得他什么地方比较薄弱?”
“以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冬阳他最明显的一点内耗就是过分自省,容易自罪,这就容易引发心理疾患。”隋萌喟叹。
“那我,”林巍谨慎却又直白地问,“不肯从秦冬阳的生活中退场的话,会刺激他的病情吗?”
“刺激是柄双刃剑!”隋萌的回答仍旧客观,“有利有弊,具体怎么消化,还靠冬阳自己。我说得浅显一点儿,您继续恶劣,也许他会真的死心,你表现得很好,幡然悔悟深情款款,他仍可能觉得痴心多年不过如此,还是放下。一切都不好说,心理医生和患者能做的事情就是强大其自身内核,干预自扰,而非外物。外物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冬阳不自己长出防火墙来,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困扰是林先生,三十几岁四十几岁呢?人生漫长,我接触的病例当中,有更年期抑郁症也有老年抑郁症,人体激素的增减能彻底改变吗?还是可以扭转谁的衰老?”
林巍垂下眼睑,无意识地玩着手边的玻璃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隋萌嘴上说着专业的话,心却还是一颗没被学识和成长扼杀掉的少女心,饶有兴味地观赏着林巍睫影浓重的睑缘,顺势看了看卓越的鼻梁和弧线利落的鼻翼,适合而止地想:这人要不是个同性恋,说不定我也会想追着试试。
“冬阳不做您的助理了!”她又问道,“林先生的不肯退场是什么意思呢?”
“我需要想想,”林巍诚恳地答,“需要想好,现在没有具体决定,没法答复您的问题。不管他是我的什么人,既然患有抑郁症,就应该得到良好的照顾,所以得提前问问——我不是心理医生,不能和您一样思考问题,得避免所有不利因素影响到他。”
隋萌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到摩挲玻璃杯的手指上去,那几根手指修长有型,动作却显迟疑,泄露着主人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嗯!”隋萌点了点头,“您是应该好好想想,又不爱秦冬阳,又如此在乎他的疾病,之前也害怕他留在您身边会招惹上危险,真的只是兄弟感情吗?反正换了我,绝对没办法和一个确认是弟弟的人上床。”
林巍有些尴尬,用另外一只手捂住嘴巴,怕自己会冲口说出什么欲盖弥彰的假话。
“想清楚后该放手放手该抓住抓住,”隋萌继续对他说,“只要别变化不定,那就不算对秦冬阳的恶意刺激。林先生,套句佛家的话,众生平等,您并不用为任何人的遭遇负责。”
林巍感激地看她,“谢谢!”
秦冬阳抱着本书睡着了,他已连续学习了四个小时,心无旁骛,水都没喝一口,累到心力枯竭就直接睡了过去。
这是他的本事。
很多人都能在书桌旁坐四小时,甚至是更多个四小时,全情投入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间可能凑不足十分钟,心神总不沉静。
秦冬阳沉得下去,这是上天对没有给他极致聪慧做出的最大弥补。
同时也是一种消耗。
正常人的身体和精力受不住这样使用,情绪也受不住。
林巍站在小隔间的门口看他,怕多余的动作会把他惊醒,没去抽书,也没意图给他换个地方。
秦冬阳窝在椅里,睡得十分香甜,他的五官放松鼻息平稳,和从前做得筋疲力尽之后睡过去的状态一样。
林巍有点儿怀念也有点儿眷恋地望着他的脸,暗暗地想:真的不理我吗?真的不爱我了?林天野说人生苦短且顾眼前,没有你在,我有点儿慌,能不能先不管爱或不爱,只顾眼前,抓着你不放?
小张经理在楼梯口处探头探脑,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自己应该打扰一下好还是装不知道。
秦大沛没在,管闲事不对,不管也过意不去,难为死了。
这个林律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秦冬阳都说不爱他了,还总来呢?当大哥的,纠缠一个有抑郁症的年轻人不大地道吧?不知道我们老板把他弟弟当个宝吗?够朋友吗?
他侧耳听,想听到个异常声响来做自己冲上去的理由,可并没有,三楼静得过分。
林巍只管凝视着睡梦中的秦冬阳,只管默默地想:我若自私,你可能连服务生也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秦冬阳,林律看着高大威猛,其实没用。我打不倒林北得,那是我父亲啊!怎么打呢?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倘若秦冬阳没有睡着,或许又是一场不愉快的交流,是攻击是对抗,是两相伤害。
应该冷静一阵。
可他就是忍不住。
比同沈浩澄分手时还沉不住气。
林巍也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呢?
因为秦冬阳生病了?
他不期然地想起秦冬阳十六七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小模样,想起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见到自己总是满面生光的情景。
其实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可惜后来开始怯懦,总怕挨说,怕做不对,把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丢掉了,脸红要与情事有关,说话特别流畅得凭激动。
小瓷娃娃活活生了一层水锈,自己没护好他。
几个月前的林巍绝对不会琢磨这些。
从来不是情感细腻的人,从来不把无关紧要的事当真,能刻在记忆里的好像只有沈浩澄的点点滴滴,别的都没位置。
竟然添上了这个秦冬阳吗?
原来男人女人是同一种生物,顶数生殖道的神经最为发达,不但能通四肢百骸,也通心底。
可是疼惜怜悯算不算爱?牵挂和放不下算不算是思念?
他想拥抱秦冬阳,想看见秦冬阳的笑容,苦无能力满足自己。
秦大沛走进拐末大门,小张经理逮着天兵天将一般扑过去,表情急吼吼地,“老板老板!林律来了!在上面呢!您快点儿!”
“巍子?”秦大沛有点儿纳闷,边走边看使劲儿推自己的小张经理,“他不总来?你至于吗?”
小张经理不吭声,只管推他。
秦大沛上了楼,看见林巍的同时看见了睡着的秦冬阳,啧一下道,“这孩子!”然后才同哥们说话,“不知道你来呢吧?说不一定多长时间没睡觉了,非得累到尽头!”
林巍刚想示意他别说话秦冬阳就醒了,眼睛红得像哭过的,先懵懵地看看四周,没太反应过来地叫人,“哥,林律!”
喊过了他才意识到什么似地坐直了身体,勾头揉脸,不说话了。
“还有这么学习的?”秦大沛忍不住数落弟弟,“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个故事,啥好工作至于让你不要命啊?旁边就是床不知道躺着睡?行了你再歇会儿,我和你林律出去,不打扰你。”说着他就揽过林巍,“咋过来了?”
“无聊。”林巍不能说真话,也不想撒谎,“顺腿闲逛!”
秦大沛把他按到小隔间外面的豆袋沙发里坐着,“我看你就是不乐意回家吧?”
林巍不接这句,手指后伸,“用什么东西隔的?测甲醛了吗?”
“切!”秦大沛失笑,“我那可是亲弟弟!”
“没啥人来。”林巍仍旧点评,“犯不着隔!空气流通得慢人就困。”
“你变爱操心了?”秦大沛说,“他是因为空气吗?”
林巍便忍不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去捧月薪几千块的饭碗,天天都过差不多的日子。”
“小点儿声!”秦大沛如今是护弟狂魔,“谁的日子七十二变?平平淡淡才是真。冬阳不伺候你了,不得劲儿吧?”
林巍垂下眼去,“有点儿。之前我们都要谈分成了!”
“那你把人给我放出去?”秦大沛压低嗓门,三楼不大,怎么压都听得见,他是自欺欺人。
“哥!”秦冬阳幽幽开口,“我自己要走的!”
“啊!啊!”秦大沛扬声答应,“没有说你的意思。这不让你林律赶紧习惯呢吗?”
林巍如未听到,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秦冬阳却从隔间里走出来,绕过几个豆袋沙发,打算下楼。
“干什么去?”秦大沛蹭动沙发,拦在弟弟身前。
“下去帮忙,”秦冬阳说,“活动活动。”
林巍静静凝视着这个除了睁眼的瞬间再也不肯来瞅自己的年轻人。
秦大沛道,“那算什么活动?哥带你出去透透风。”说着他就看向林巍,“走啊巍子?咱们游车河去?江畔若是热闹,过去吃点儿小烧烤呗?省得冬阳在屋里憋傻了。”
林巍没忙答复。
秦冬阳已经说,“我不去。”
“不去什么……”秦大沛刚开口道。
林巍这才插了上去,“我带俩个保镖不太方便,你哥俩去吧!”
秦大沛见他站起身往楼下走,啧了声,起来拖着秦冬阳,也跟着往下走,“老爷子这保镖打算用到哪一年呢?”
林巍没应声,很敏锐地察觉迎过来的小张经理神情诡异,下意识地瞅瞅秦大沛,“好好溜达溜达,这会儿空气挺好。”
秦大沛永远笑嘻嘻地,搂小孩子般搂着秦冬阳,“你不去就没口福喽!我们哥俩找好吃的去。”
林巍瞄见小张经理松了口气似的,心里明白了些,不动声色地出了门。
常在峰的电话适时打来,“老严那边查出来了,杜长江他妈曾经是杨副市长的弟媳妇,结婚没多久丈夫就因公牺牲,跟杨虹还挺像的。杜长江是他妈改嫁后生的,跟杨副市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两人明显关系匪浅。”
林巍浅哼,“没有血缘关系才是最好的掩护。杜长江能拿到到市区内的好地块,顺利无比地批下贷款,却仍无故推迟工期,将本该用于建楼的款项私下借给需要资金周转的其他公司,为了赚取巨额利息差罔顾购房者的利益,甚至还在工程验收上大做文章,背后没有个强有力的保护伞是很难成事的。怪不得他这么维护甄阳,根本就不是什么生意往来朋友情谊,而是怕你们揪出杨兴华来!”
“雪球越滚越大。”常在峰说,“还有你想不到的呢!这个杜长江的表叔就是田龙山,和他爸是亲姑表兄弟。”
林巍蓦然卡住。
官官相护环环相扣。
常在峰没感觉到他的震惊,仍旧说,“林叔到底惹到了谁,还是没有头绪。”
林巍听出他的焦急,身子窝进路虎后座,努力思索对策,“要不然再回头捋捋,把林叔的案宗……嗯,或者把野子他妈当时出意外的事情也重新查一查呢?”
“啊?”常在峰有些吃惊,“野哥妈妈?你什么意思?也蹊跷吗?”
“不知道。”林巍伸手挠挠眉毛,“冷不丁地想起来。当时咱们都太小了,怕不好查。我肯定是想不出办法来,看看常队有没有门道吧!死人又不会说话,别漏过一点儿可能么!”
常在峰沉默一刻才说,“林巍,我发现你比我这个干警察的都缜密。”
“那可能是你人好,”林巍抬眼向车外看,秦大沛已经载着弟弟开向另外一个方向,他的心情有些沉郁,“而我这个人一肚子阴暗东西,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一切。”
常在峰不知怎么接他这句自我评价,微微顿了顿才说,“我还在外地,回去就安排。”
林巍挂了电话,没瞅偷着观察自己的廖杰和李洋鲲,任凭他俩把自己带回林宅,进门看见林北得坐在客厅里面,本想绕过去上楼,脚掌踩到第一级台阶又改变了主意,踅回沙发区去,缓缓坐在林北得的对面。
林北得往他脸上看了一眼。
“谈谈?”林巍开口。
林北得笑了,虽无热度,却真是笑,“难得。”
“咱们父子,”林巍斟酌了一下才又开口,“到底能斗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可笑。”林北得本就坐姿笔挺,闻言更拔一拔上身,“你是我儿子,当爹的干嘛要跟儿子斗?这都是为你好,向乾办事有准,他没发话,小廖和小李就不能撤。你师父会害你吗?”
林巍扭头,望向停在院内的路虎,“师父是个好人,可他行事越来越有您的风格了。”
林北得哼了一下,“别的我没自信,好人二字也当得起。”
“包括打算利用权力对付沈浩澄吗?”林巍犀利地问。
林北得皱起浓眉,“那是为了教育儿子,我总不能把你打死。况且只是说说,并没实施。”
“如果我没让步呢?”林巍逼问,“如果我非要隆重宣布同他的关系,以情侣的身份去见他的父母亲人,并且把他带到您面前来呢?会怎么样?”
林北得眉头不展地看着儿子,“你想说什么?不是分手了吗?现在讨论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奇怪!”林巍身体后靠,脊背贴住沙发垫包,脖颈前弯下颌微抬,即便坐着,也是个嚣张的进攻姿态,“林政委刚硬无俩成就斐然,这辈子唯一的污点就是我这不肖子,样样不成器,还没廉耻地喜欢男人,简直是家门之辱,杀人要不犯法估计早弄死了,怎么老了老了不要原则,为保我的安全含辱忍诟地接秦冬阳回来?风波过去,您又打算怎么对付那小孩儿呢?他就是个没大资历的助理律师,年轻到谈不上职业成就,让他在H市消失吗?”
林北得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丝悲哀,“林巍,你把我看成魔鬼了?”
林巍盯住林北得那丝难得的情绪,使劲儿琢磨,良久方说,“一个从不正眼看幼子的父亲,一个自孩子蹒跚学步打到他离家求学的爹,一个施暴到有伤痕为证的强权者,一个年华老去仍不肯放弃掌控欲的操纵家,不是魔鬼是什么呢?”
林北得没有暴跳如雷,扶在沙发上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林巍享受林北得那种克制不住虚弱,经年压迫终于得了释放,隐隐升起胜利感来,“‘为我好’三个字真的能冲抵所有罪恶感吗?您儿子我貌似活着,被迫屈从,想找自己,从未找见,想寻温暖,孤家寡人,林政委您满意吗?还非得看着我长命百岁吗?”
林北得的脸色开始变白,他咬住唇角不说话,手臂的抖却更加明显起来。
“如您所愿,”林巍继续说,“我长成了一个无情无义无信无耻的人,为了顾全自己,什么都能舍弃。我曾承诺过沈浩澄携手并肩面对一切质疑,最后却成了屁话,我想把秦冬阳藏在纷扰外面别被影响,也是一场闹剧。林政委,除了按您的心愿,跟您看上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欺骗好闺女的感情耗费无辜者的青春之外,我就只能当光棍,光着,跪着,任凭您怎么摆布,是不是啊?”
林北得终于开口,“你恨我恨到这个程度了?”
“是!”林巍点头,“我恨不得能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恨不得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你们面前。如果我婆不曾期望过我好好活着,我希望自己撞车,坠崖,腐烂成泥!”
林北得噌地一下立起了身,大步走进卧室,推门推得铿然作响,关门关得地动山摇。
林巍坐在原处听着,直到那些刺耳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偌大的客厅重新恢复宁静,方才耸动肩膀笑了两下,无声,却极嘲讽。
这么多天头一次精力充沛,原来自己需要依靠攻击和暴躁来调动肾上腺素,进而维系看似正常的生命迹象,根本不会好好活着。
也不会爱人。
秦冬阳站得太近了,所以被波及被牵累,遭殃地生了病。
真他妈的没道理。
枯坐良久,林巍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上身伏低双腿蜷曲,整个人窝作一团。
刚刚还在进攻的人也被哀伤给打到了。
这烂透了的人生啊!
肉串烤得滋滋冒油,看着就香。
秦大沛乐滋滋地弓着长身,比比划划地说,“这东西可不能乱吃,耗子肉是不好找,坏肚子特别容易!哥干什么都有地方,放心撸,百分百的好肉。”
秦冬阳有些心不在焉,签子都拿反了。
“哎?”秦大沛赶紧拍他的手,“就说你学习学傻了吧?眼睛都不好使了?再这样不让你考了,就在‘拐末’当二东家吧!挣不挣钱也饿不死你!”
“哥!”秦冬阳举着秦大沛重新塞进他掌心的牛小腰,“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他有和盘托出的冲动,想问哥哥——我下定决心放弃了,仍旧难过,该怎么办?
秦大沛听不到他没说出来的话,很有耐心,“怎么又绕回去。爱有用没用。有用哥自豪,没用哥也高兴,跟我作伴么!”
秦冬阳慢慢地撸下肉块,认真地嚼一会儿,咽下去说,“哥我爱你!”
“哎呀呀,肉麻死了!”秦大沛受不了地啃一口蒜,想借辛辣缓缓嘴里的酸,“秦冬阳你怎么回事儿?奔三了啊!还玩小时候的把戏?”
秦冬阳看他龇牙咧嘴的,笑了,“我小时候总玩这种把戏?”
“可不是?”秦大沛也笑,“哥那时候混蛋,目空一切,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你这小屁孩儿!可你偏偏看哥啥都好,硬往我身边凑合,给哥烦得呀,使劲儿震唬你,实在骂狠了你就使这招——‘哥我爱你’。头一回才六七岁,肯定是爷教的你。你说那老头儿嘿,成天背着个手,怎么能教孩子这么酸人的话?太阴险了!”
秦冬阳越发笑起来,“我也不记得是不是爷教的。”
“幸亏巍子和浩子认识你时你不说了,”秦大沛顺口道,“否则得让人笑话死。”
秦冬阳闻言笑容缓缓淡了。
看来还是认识得太晚,有些表达需要收敛,没有痛快表达出去,若能,也许不会发酵成执念。
不会衍生出这么多不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