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荀柔瞬间目光一飘……
“哼,”华佗见过不受教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见他如此,哪不明白其中有问题,“你以为旧伤不能复,故行此虎狼之药,只图一时之快了吧。”
荀柔露出一抹标准的乖巧的微笑,一眨眼,眼睫上一滴汗珠坠落,他忍住喉中刺痒低声道,“在此……得遇元华先生……是柔,命不该绝。”
曾经犯过的傻,就不必再提了吧。
“算你明白,”华佗又哼了一声,“你这肺腑之伤,唯有剖开胸肺,割去腐坏,再以疮药洗涤,方能除之,如今这开胸除痈的手段,唯有老夫能为。
他却没说,自己原本已随百姓离开雒阳,听说荀柔刺杀了董卓,又因为担心,随一众欢喜奔家的百姓回来。
“把人剖开治病!这是什么治法?”
一声惊呼,脚步声一动,这屋中第三人,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
容貌姣好,衣着精致,这是个一看就倍受娇宠的少年郎。
貂蝉察言观色,当即低声向荀柔介绍,“这位孔君,是此屋主人,奴等逃出毕圭苑,无处可依,幸得孔君收留,也是孔君今日出外寻来华公。”
“正是,都是我救的你。”少年撇过脸来,正与荀柔四目相对,愣了一愣,又打量了荀柔一眼,飞快别过脸去,继续向华佗道,“老头,你可知这个太傅,如今值五百金,若是被你一刀杀死,可就不值钱了。”
“你看不起老夫的医术?”华佗顿时抬高声音。
“孔君,华公,还请轻声,虽然如今四下混乱,但也未免隔墙有耳。”貂蝉连忙提醒,又忙向荀柔解释,“……太傅恕罪,孔君只是言辞无状,绝非心意如此。”
荀柔浅笑着摇摇头,“孔君……于我救命之恩,我岂能不明白……”
于礼而言,他今日已笑过太多次,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微笑。
“我看,老头你还是先替这位太傅治一治脑子吧?”少年一眼瞥见他的笑意嚷起来。
“颍川荀柔,草字含光,幸见君子。”荀柔温和一笑,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在下孔桂,凉州天水人,见过荀太傅。”第一次被称为君子,少年嘴角一翘,继而想起方才自己所说,顿时脸上一红,摆正了姿势,抬手一揖。
“恕柔失礼。”荀柔垂眸,颔首回礼。
“不必,不必,你趴着吧,不必客气。”孔桂连忙摆摆手。
他行礼姿势标准,礼仪规矩却疏,衣着精致,屋舍却简陋,荀柔稍有些奇怪,在雒阳数年,他却没听说过这个少年,更没听说过天水也有孔氏后人。
疑惑一闪而过,荀柔喘了口气,掐住掌心,向貂蝉轻声问,“不知,自董卓死后……几日?城中……如何?”
貂蝉一愣,连忙道,“董卓死有四日,消息传出,有些百姓尚未离远,便又返回雒阳自家,西凉兵将分了两边,段将军将自家兵马封闭城门,一边搜寻太傅下落,还有一些西凉兵,打着为董卓报仇之名,四处抢掠百姓,其余却不能知。”
荀柔皱紧眉心,疼痛让他疲惫而难以集中精神。
他成功刺杀董卓,雒阳是段煨坐镇。
比起出生盗匪,由董卓一手提拔的李傕、郭汜等人,以及董卓的女婿牛辅、李儒,段煨出身武威郡名门,是凉州三明段熲族弟,段氏树大根深,这也意味着段煨想法,会与前两者不同。
这也是他当初让段煨留雒阳的原因之一。
段煨多疑且难断,再加上家族名誉,至少会在短时间内,会在天子和牛辅之间犹豫,而这短暂的犹豫,就能让董卓被杀的消息,远远传出雒阳城,从而影响天下局势。
他心中最完美的走向,吕布皇甫嵩成功取得函谷关,董卓余党与关东袁绍势力在东面相互绞杀,如此则可争取得一些时间。
取得函谷关并不难,樊稠不过持勇之将,时间差打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能奏效,董卓余党与袁绍势力打起来也不难,王允、杨彪等人深恶凉州军卒,也都不是蠢人,哪怕这些人请降,也当知道留之关东,雒阳城没留下多少物资,无论主动被动,这些人都只能与袁绍势力对战。
崤山函谷,可不像历史上贾诩让李傕郭汜冲击的长安城,况且他们在东,不在西,若是攻关,关东联军总有几个聪明人,能看到时机从背后攻击。
如此,朝廷至少能得一丝喘息。
他提拔了尚书台中几个有能力的青年,虽然不记得他们是否历史留名,但从能力,胆气,志向上,他们都十分出色,甚至出身也不算低。
一线重兴生机。
这般安排,他将之作为补偿。
因为,选择这样时机杀董,并不是为汉朝,也不是为天下。
那时候,他没想自己会活下来,甚至自以为从容,近乎欣喜的向往死亡后的安宁。
实在,太不负责了。
荀柔闭目凝思。
四天、四天……
消息大概还没到长安,但应已传出关去,袁绍联军与董卓余将,当已经知道。
联军中,有野心勃勃的诸侯,也有心怀汉室忠臣,那么忠臣将领,定会趁机攻打……不知吕布是否已经拿下函谷……董卓手下十余大将,各自立场却有不同……
他能做什么……
突然,就像猛然崩断了线,荀柔思维中断,眉心一松,昏睡过去。
“你做什么?”孔桂惊诧的望向刚刚下针的华佗。
“没看他差点断气?”华佗无奈揭了针,望着榻上面色惨淡、呼吸微弱的青年,有些惋惜道,“老夫手中成药已用完,若是寻不得药草,怕也只能替他送葬一回。”
“不会,”貂蝉摇摇头,“荀太傅定不会死的。”
她看得出,年轻的太傅,如此坚持而坚韧的活着,即使在自己病痛之间,仍然想着天下局势,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
“华公,烦请华公将所需药材画与我,我知道城中几处宅邸,或许还有药草。”
城西一处民宅之中,几个满脸脏污,衣不蔽体的乞丐,用几条莫名其妙的消息,交换得几块果腹的豆饼。
宅院中荀襄一身粗衣,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却难掩眉眼气势,她神情激动的踱步,“如今这时,还有什么人,能有心寻医!”
“叔父一定受伤了!”
“女郎冷静,或许只是富商呢?”波才连忙道。
“这时间,富商还敢寻医,这么不知死活?”荀襄反问。
外间纷纷扰扰,乱烟纵横,波才顿时哑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连忙道,“入夜后,我去探看。”
“不是’我‘,”荀襄回头看他,“是我们。”
第157章 欢宴背后
“前汉萧丞相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孝经有言: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今迁都诸事已定,长安宫阙破败,宗庙门庭生棘,远不能慑天下,近不足奉太后,诸事之先,当征民夫修缮宫室……”
西都长安,未央宫前殿,新任司空王允双手持笏进言。
御座上的天子,不由犹豫。
若只说自己居住,劳民伤财,他当然不愿意,但王司空的两个理由:宗庙孝道,却不由不考虑。
透过冠冕珠帘,刘辩望向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立即,数位议郎以及司空属吏,接连起身附和。
“臣以为,天子之牧民也,在德不在威,”迁都前,被荀柔新提的尚书令袁涣连忙起身,“今以迁都,耽误农时,唯当以田亩农桑为要。”
“宗庙毁坏,你身为人臣,怎能如此无动于衷?”一个议郎大声反驳。
“涣只担心,将来汉室宗庙社稷,连这等破败宫室,亦安放不得。”外貌文弱的尚书令,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犀利的话。
虽姓袁,年轻的尚书令,出自豫州陈郡,与袁绍没什么关系。荀柔在迁都前,特意礼送了前任尚书令离职,请他出任,正是因为此君性情。
“你大胆”
“此事不过需三五瓦匠、泥水匠,再添一斤雄黄粉,”袁涣衣袖一敛,轻蔑道,“实不必大朝之上讨论。”
“原来如此简单?”天子听到此处,已然放下心。
还有小臣要争议,王允却察觉天子心意,“尚书令所言诚乃忠言,老臣急切,思虑不周。”
他一退让,既显得忠心耿耿,又显得心胸开阔,还莫名有一点可怜。
“也不是,”天子下意识出口安慰,“司空忠心耿耿,朕心中明白。”
“陛下信任老臣,老臣必竭诚尽智,虽死无憾。”王允伏拜叩首,然后毫无私心的向天子举荐贤臣
盖勋,先帝常嘉其忠勇,可为执金吾,守卫宫城安危。
种拂,名门望族,旧有政声,可以为太常,掌管礼仪宗庙。
崔烈,幽州名士,朝野俱闻,可为长安令,显善劝义以牧百姓。
凡此之外,更有马日磾、陈纪、董承等等,或为先帝所重,或是知名天下,只是久久羁縻,未得重用。
方才已推拒了一回老司空的忠心,这些人也并未有不良旧迹,唯崔烈,先生讲过,此人的确是名士,只是先帝时买官太尉,故得世俗讥笑。
买官是父亲之过,他不能提,刘辩犹豫片刻,见朝中连荀氏所出的御史大夫,也没有说话,便点头答应下来。
除了这两件外,便是向四方派遣使者,昭告天子迁都,以及今年税赋等事,王允依次禀告,天子也都一一答应。
如此一番,议事结束散朝,时已过正午。
一早未曾开言的御史大夫荀攸,不徐不疾的走出大殿。
“方才殿中,君为何不出一言?董承,行事狡晦,贪财无忌,以财帛邀名,岂可担任少府之职?”袁涣从身后追上来,质问道。
“董君为先董太后之侄,出身宗室,替天子打理私库,想来天子也会放心。”荀攸揖手回答。
袁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既疑且怒,但对着一个向他行礼的二千石上官,也没办法,只得拂袖而去。
“公达,”兰台令荀忱等在后面,等袁涣离开后,这才慢慢踱上来,“去我舍中坐坐?”
“唯。”荀攸揖手,应了一声,请荀忱先行。
“今日袁令君朝堂一拒,恐要惹太后恼怒了。”荀忱摇摇头,他都听说,自来长安,太后何氏便抱怨频频。
“修殿亡国,”荀攸缓缓道,“袁令乃忠贞耿介之臣。”
荀忱一窒,“是我失言,含光果然识人。”
荀攸垂眸。
二人沉默行至兰台之所。
兰台为石砌楼阁,是未央宫中保存最好的殿宇,面积宽阔以存放典籍。
宫中其他地方,多已整理完毕,这里的工作却还只是开头。
满地到处堆得竹简书卷,书吏来去匆匆,灰头土脸。
荀攸无声打量周围,荀忱忍不住抱怨,“王子师令雒阳的文令律法都迁到长安来,废了大劲,但路上遗落许多,竹简散乱,前后缺失。等含光归来,说不定要责怨于我了。”
荀攸又是一默。
荀忱习惯他拙言,也就不再多话,将他引至自己官舍。
二人分别坐定,荀忱执壶倒了两盏醴酿,“公达可有含光的消息?过了崤函,关东消息全然不通,大人每日向我问询,我如何得知?你们一向交好,分别之日,可有商定?”
荀攸摇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掀起香炉上盖,将纸置于火中。
荀忱好奇的伸长脖颈,“荐休若兄为执金吾?唔,可惜,让王子师先了一步。”他端起盏向荀攸让酒,又八卦道,“今日王子师数次上谏,那董将王蒙都一言不发,难道真如传闻,其人为王允收买,两人连了宗?若真如此,他也不怕董卓之后找他算账?”
荀攸沉默,摇头不语。
“……公达这几日好生沉默。”荀忱终于绕不下去了,“果真有事?”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嘈杂扰攘之音,先只是远处的高嚷几声,接着便如水波风浪扩散,有百千人声,千万人声,俄而满城哗然大作,如飓风翻卷而来,一路冲上龙首山顶的未央宫,一道道声浪,几乎把殿顶掀翻。
荀忱冲到窗边,发现整个长安仿佛突然陷入疯狂。
有人相拥而泣,有人仰首流泪,有人涕泪俱下,无数人在呼喊,无数衣袂飞扬,无数冠戴被甩飞向天。
一个文吏闯乐进来,头冠外斜,衣带半落,衣襟扯开,满面泪痕,“死矣!死矣!”
“谁?”荀忱下意识道。
“董卓啊!”文吏满含泪水的看过来,“董卓死了!”
“啊董、董卓死了?”荀忱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失语,“……如何死的等等,公达?欲往何处?”
荀攸已行至门口,又转过身来,拱手一揖,“请宗实归家时,代攸回告我家及慈明公,攸今夜晚归。”
“哦……唯。”荀忱还陷在董卓突然死掉的消息中,愣愣点了点头,一直目送荀攸冷静的离去,这才回头,“……所以,董卓怎么死的?”
“听说……”文吏忍不住露出迟疑,“听说荀太傅亲自动手……君亦不知?”
“什、什么?!”
在附属臣吏簇拥下,方归官舍的王允,也得到消息,一激动从座上站起来,“……董卓已死,荀太傅亲自动手?消息属实?”
“这是从函谷关传来的消息,”汇报的小吏跪于地上,亦是神色激动难抑,“吕布得荀太傅命令,杀掉董将樊稠,已据守函谷关,想来消息属实。”
“哈哈哈!”
王允双臂向天,大笑三声,当即抬步往外走去,“我要觐见陛下,现在就去!天不亡我大汉!哈哈,天不亡大汉!”
然而他却在殿前碰壁,宫人恭敬的表示,天子正在接见御史大夫,不许人打扰,今日恐怕都无暇再见司空。
受一盆冷水淋头,王允兴奋过头的大脑,终于再次冷静下来。
数日以来,在朝上荀氏处处避让,他原以为是怯懦心虚,没想到只是等待消息。
有此扶天之功,荀家要得势了。
离开兰台的荀攸,独自穿过劫后余生,激烈狂欢的人群。
荀含光如意了。
荀攸心血沸涌,知该笑该哭。
小叔父,终于如意了。
他脚下越来越快,仿佛要将狂喜的人群,远远抛于身后。
“御史大夫?”
直到被殷勤迎来的宫人呼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天子起居的偏殿。
“臣荀攸觐见天子,请代禀告。”荀攸振袖揖礼。
“唯!”宫人欢快的应答,飞快入内禀告。
通传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当荀攸脱去鞋履走入殿中,天子已亲自迎至殿中。
“所以真的?太傅之所以留在雒阳,就是为亲自刺杀了董卓?”
荀攸敛眸,长揖拜见。
“不必多礼,”惊喜的天子携住荀攸,将他引至座边,“太傅诛董平乱,居功至伟,朕正同渤海王商议,如何嘉奖!朕欲以太傅为安平王,以颍川之地为封国,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荀攸再拜并不接此话,直接跪坐下来,“董卓虽死,天下未定,如今四境有戎狄作乱,山东诸侯欲动,巴蜀消息不通,非论功之日,望陛下审慎。太傅之意,乃是请陛下先屯田关中,使百姓修养生息,操练兵马,再扫平天下。
他开口就是正事,天子只好按捺激动,认真听来。
“汉中张鲁,并无大才,一战可平;凉州汉将羌王数十,唯韩遂、马腾最强,挑拨二人,可从容收复;益州牧刘焉据地不纳已有二年,可遣使责之,若其不来,再从汉中出兵;并州匈奴分为二首,可纳其弱者,以攻强族。”
“如此西得凉州通西域,南有益州汉中沃野,北有并州产马之地,携势可得荆州,至于山东群雄,只需一舌辩之士,左右挑拨,使之自斗不暇,致扫平大半天下,再从容定之即可。”
刘辩不明觉厉,频频点头,“太傅之论甚妙,便依此行事。”
荀攸动了动唇。
这个计划,其实并没有多么神妙,不过是当初秦灭六国,汉得天下的老路,唯一能让人惊叹的是,极有魄力的以退为进让出整个东都洛阳,以及将天子身份作用发挥到极致。
这需要一个足够英明,或者温和配合的君主。
含光,从几时,开始设计这个计划?
“陛下陛下臣妾求见请陛下见妾一面”
殿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是渭阳君。”渤海王刘协小声道。
刘辩点点头,叹了口气。
“陛下请见妾一面”
“渭阳君、渭阳君请勿如此!天子在接见重臣!不可入内!”守殿的宫人尽量阻止。
董白大概是见冲不进殿,在外间放声大哭。
刘辩又叹了一口气,嘱咐身旁宫侍将董白送回后宫,好生安抚,不要怠慢。
随着哭声渐渐远去,他又重新兴奋的打算起来太傅之姊,当封一个君吧,还有太傅父亲,也当封侯,太傅似乎还有一个兄长,也一并封侯……
“陛下,当务之急,应安定雒阳百姓,”荀攸不得不打断,“如今百姓尚未安定,突闻雒阳消息,必有欲逃归家者,需及时安抚之。”
“嗯,好吧,此事就交给御史大夫。”刘辩点了点头,“不过,更重要之事,是准备迎接太傅,朕欲令百官郊迎十里,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荀攸唇角一绷,刘协连忙拉了拉刘辩的袖子。
“安抚百姓,乃是急务,请恕臣告退。”
荀攸俯首。
见他如此之急,刘辩连忙点头答应。
“陛下,方才如何频频提起太傅?”待荀攸走后,刘协才无奈道。
“太傅居功致深,朕欲重赏,难道不该?”刘辩不解。
“……至今之刺客,无论成功失败,得生者几无……消息不及太傅,恐怕……听闻御史大夫与太傅自幼亲密……”刘协抓紧袖子,垂眸敛去复杂的眼神,“非刘氏不得为王,臣原以为陛下是明白,这才说要封太傅……”
“啊”刘辩因欣喜泛红的面容,霎时一片雪白。
鸿雁嗈嗈,夕阳将落。
千里之外,雒阳城边,数日风餐露宿,艰难跋涉至此的荀彧,青色布衣在风尘中扬起。
满城丧乱,满目悲哀。
“含光怎会令城中如此……难道真的……”
不在了吗?
第158章 兄弟再见
自酸枣到雒阳,逆汜水,绕山岭,沿途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眼前见到的,只是一座混乱、无序、残破的雒阳。
随众奔回雒阳的百姓,惶然又盲目,四处打探来的消息真假难分。
但至少能知道三点,一,董卓确实已死;二,段煨并没有为之发丧;三,西凉诸将未回,而段煨驻守不动,却未控制雒阳。
这样一个雒阳,讨董联军要攻破,已是易如反掌,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讨董联军攻破它,也毫无意义,所以,接下来一定是山东诸侯内乱。
崤函天险难过,长安稳固,天子身边留到如今的俱是忠臣,再有关中千里沃土……
荀彧望着夕阳之中残破的城墙。
“原来,这就是釜底抽薪……”
不过半载而已,他想不起当初离别之日,只记得仿佛满怀郁愤不解,再忆起却已是无言。
含光难道在那时,便已一步步算出今日?
闭了闭眼,荀彧命人取来纸笔,就着马背写下拜帖。
侍从相顾,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郎君,几日过去,含光君或已离雒阳?我们不如再打探打探消息?”
荀彧摇摇头,并不解释,“请送往段将军行营。”
“唯。”
收到名帖之时,段煨正如困兽焦虑盘桓。
短短数日,原本梳理保养得漂亮的胡须,已被他自己扯得稀疏。
当初董卓一死,段煨先是一惊,继而确定真实过后立即反应,先将李儒抓起来,再四处寻找荀柔,以期第一时间请降。
但荀柔整个消失无踪,段煨惊恐之余,连忙四处送出消息,不仅有驻守八关各将,还向牛辅表示顺服,向朝廷的请降。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异志,他命人封存皇宫府库:粮草、车马、兵械、钱财,一样都不动,等投向哪方就给谁,以此可作为晋升之阶。
但现实却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数日过去,除了虎牢关的徐荣表示,也想投朝廷以外,他处都没有回应。
而荀柔也始终没有找到。
他如今已不寄望能找到荀含光,其人杀董之后,不控制雒阳,也不说降于他,而是悄然离开,已表示出心意,他不怕伏跪请罪,怕的是跪下过后,仍然不能保全性命。
甚至段煨猜想,此时对方说不定已拿下函谷关,正整备军队,防着他们攻关。
樊稠虽对董卓忠心耿耿,但其人心性急躁,绝非守城之将。
然而,回过头来,南面牛辅也至今没有回复,恐怕也是否怪他护卫不利,而致董公身死,如今他又连罪首都没捉到,李傕郭汜等人岂能不趁机攻讦,吞并他的军队还不算,说不得还要送性。
再来,吕布一去,北面空虚,就算徐荣能守住虎牢关,关东联军也不知何时就会攻入雒阳,界时,对方找不到董卓,说不定就会杀他祭旗。
段煨左思右想,也找不出活路,几乎想就趁着今晚夜色,自己带着亲卫卷了金银细软跑路……
而就在此时,亲卫送来一张名帖。
雪白光鲜的竹纸,质地柔韧厚实,一笔字秀挺端庄。
“荀彧……荀文若……”段煨顿时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裳,“快快请他进!”
颀长秀美的青年款步入殿,来自堂前,长揖一礼,声音清冽,“拜见段将军。”
段煨连忙上前相扶,见其鬓发如墨,容色明净,修皙如玉,气质高华,一近身便有馥郁香气迎人,心中忍不住嘀咕,荀氏实在得天独厚,俱是香草美人。
“荀君莫非何伯求所赞王佐之才者乎?”
“不敢。”荀彧退后半步,再行一礼,“彧唯一不情之请,望君成全,后定全身相报。”
荀彧,荀文若。
段煨心里再次倒腾了一下此人身份,顿时喜不自禁,真是老天怜他,“荀君客气,荀氏忠义,在下一向钦佩至极,但需相助,尽管说来。”
咚咚、咚咚。
夜色之中,少年轻轻敲门。
木门隙开,声音轻软,“这么快回来?一路顺利?”
少年只点了点头,并未开口,伸手推开门,正要入内,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已抢先从门隙间抢入。
短促的惊呼被人迅速捂住,少女反应飞快,脚下后跺,张嘴要咬。
“女郎勿惧,我并非歹人。”身旁之人贴着耳边,语速飞快,虽沉哑却能听出女声,随着话音结束,已退开一步。
“干什么!”孔桂压低声音呵斥,“不是说好,等我解释后,你们再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