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要找草药,他也不能看着貂蝉她们几个女子夜里出门,只好自己上,正巧遇见荀襄一行,一番解释,知道对方是荀家人,孔桂立即大喜,以后不用在担惊受怕了,立即将几人带回家。
“是我焦急。”被训斥的荀襄好脾气的道歉,脚步却已向前,“请问我叔父……荀太傅就在屋中吧。”
“对,哎你”孔桂眼看她脚下加速,顾不得解释,只好连忙跟上去。
屋中灯火并不明亮,荀襄却一眼认出伏在榻上之人正是叔父。
她抢步上前,在榻边蹲下凑近,不由愣住。
荀柔脸颊消瘦下去,双眼紧闭,眉心微蹙,眼窝深陷,落下暗色的阴影,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干得起皮,微微张开,低沉喘、息。
仿佛察觉到什么,他抿了抿唇,皱了皱眉,却只轻咳了两声,并未清醒过来。
“什么事?”旁边小憩的华佗惊醒,一睁眼就看见榻旁蹲了个人。
荀襄无心理他,伸出手,小心的碰了碰叔父的脸颊。
指下温度似乎有些高,荀襄又试了试自己的脸……
“他确实在发热,”华佗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他运气还行,因为体弱,受了如此严重烧伤,却没发热,也算因祸得福,现在看来,还是不行了……”
“什么不行!”荀襄怒而转头。
华佗见惯了各种无理取闹的家属,心平气和的摊开手,“这里只有一副银针,以他如今状况,不能泄热,再一泄,胸口那口气全得一起泄了。”
“那……那如何是好?”荀襄一把抹掉眼泪,连忙问。
华佗望了一眼后进来的孔桂,“我先前所写草药可找全了?煎一剂应急。”
“我只找到一些,也不认得,他们说是找得不少。”荀家人已来,孔桂算是卸了大包袱,随手将一包放在案上。
荀襄先前得到消息,白日就令人四处搜寻许多草药,此时兵卒一人一大包,全部排在地上。
华佗挨个看过去,全是乱七八糟一大堆,倒也没抱怨,借着光挨个捡点出可用的,凑了一份,让他们煎来试试。
荀襄此时才算镇定下来,郑重向华佗、孔桂、貂蝉等人依次行礼致谢。
“你也不必着急谢我,”华佗却道,“此方不过一时应急,挨日子罢,之后如何,还需你们自家斟酌。”
“还请先生救命。”荀襄毫不犹豫跪下去。
“哎、哎,我并非这个意思。”华佗只好仔细解释。
首先,雒阳如今情况,肯定是没办法治疗修养,也没办法找齐药材,但荀柔现在也受不了跋涉颠簸,看能怎么个办法。
再一个还有肺痈之疾,不能根除,可能也就再拖二三年,还要忍受相当痛苦,但要治也没那么容易,首先他得把身体养好,否则无法承受治疗。
听得治疗手段,荀襄脸霎时白了,身体忍不住颤抖,最后好歹把话都咽下。
这都是以后的事。
她努力镇定了心神,拉着波才商议将叔父转移关中太远,周围却都是战地,左右寻找,却根本没有可以休息之处。
待药煎好端了上来,也并不好喂,被呛吐出一大半,还带着血丝,望着双目紧闭的叔父,荀襄端着空碗,第一次如此无助与恐惧。
一同守夜的貂蝉用葛巾轻轻擦拭了药渍,回过头来,见她神情怔忡的愣在一旁,“女郎?”
荀襄吸了一口气,放下碗,凑过去,“我来吧。”
“女郎孝义,太傅定能知觉。”貂蝉退开一些,轻声宽慰。
果决英武的名门少女,却也有软弱之处,让她有些同情怜惜。
“……是。”
所以,叔父一定能好起来的,对吧?
“什么?”守了一夜过后,耳边是出外打探的士卒带回的消息,荀襄几乎跳起来,“文若、文若叔父也在雒阳!”
诚然,荀柔觉得自己不算坏脾气,忍耐也还不错,但有人抓着自己的手,像捏面团一样揉来捏去,这未免还是有些过分了。
他愤怒的睁开眼,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怒火却一点点悄无声息。
因为正跟他手过不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兄荀文若。
一只手而已,送给阿兄玩一下,随便玩……待会儿就别训他了吧?
嗯,说定了。
荀柔兀自“说”定,仍然躺得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荀彧却抬头望来。
琥珀眼瞳紧紧的盯着他,一眨不眨,神色冷静的面无表情的许久,滴下一滴泪。
荀柔下意识伸手,想去捞那一滴泪,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荀彧冰霜满面,双手紧紧握住堂弟,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一时间,气氛有些过于沉闷。
“风雨既去……又见君子……我心、则夷……不知兄长、如何咳咳咳咳”
荀柔发誓,他绝不是有意卖惨,是真诚的想缓解一下气氛,奈何嗓子不给力,咳嗽带动胸肺,呼吸困难,全身无力他只剩趴着喘气。
荀彧眉心深蹙,坐起身抚着荀柔胸口替他顺气,亲手接过侍从端来的药盏,执勺送至他唇边。
荀柔顿时受宠若惊。
长大过后,就算兄弟之间,文若堂兄也谨克礼仪,保持上下之分,少有亲密之举,这个动作,在他记忆里,三岁以后就再没出现。
他低头饮药,口中麻木,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心下生出莫名忐忑,“阿兄……这是何处?”
地铺青砖,屏风彩绘,榻雕云足,低奢风格莫名有些眼熟,显然不是之前借宿的孔君家宅。
“……你自己府邸都认不出?”荀彧硬邦邦的回答。
“……啊……”一说起来,好像是他住了好几个月的屋子,荀柔小有些尴尬,“只是阿兄……咳咳……阿兄……如何来此?”
自他醒来,一直对此迷惑不解。
劫后余生再见亲人,他当然甚是欣喜,但设想中,堂兄收到消息,若还没有像历史后来那样欣赏曹操,可以向东找兄长荀棐,协助稳定北面,又或者向西直入关到长安,前往中枢朝廷。
如今雒阳只有段煨,天子西迁,此地失去战略地位,更有兵乱寇匪,已成鸡肋。
荀彧唇角瞬间绷紧。
若是兄长友若在此,或许轻松戏谑一句“来给你收尸”将事情一带过去,他却玩笑不出。
董卓,国之奸贼,扰乱社稷,戕害忠良,残虐百姓,多少忠义之士前仆后继,却只能舍生取义,堂弟杀之,普天同庆!
他应当赞赏他的忠义,钦佩他的勇气,欣慰他光耀门楣,然而,收到消息之时,他惊骇无措,悲戚难抑,竟全生不出一丝欢喜。
他该前往长安觐见天子,不该凭一时冲动来雒阳,不该以私心扰意……但他若是不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生死永诀……
荀彧神色越发凛冽,手上一勺接着一勺,外人若见,恐怕得以为,这碗药里被他投毒。
荀柔偷偷觑着堂兄,见他执勺的手,关节都捏到发白,却仍旧隐忍不发,心里原本庆幸渐渐变得不是滋味,竟觉得,这还不如让兄长痛快训斥他一顿。
暗自唾弃自己有毛病,他轻轻抓着兄长的袖子扯了扯,“阿兄……我知错。”
“匹夫之勇!”荀彧终于重重的将勺摔进碗里,“你,荀含光,你果然好一个釜底抽薪!兄弟间也瞒得一丝不露!蒙学《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岂想过叔父,想过兄弟?”
荀柔发现自己居然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上赶着找骂,被骂过后居然神清气爽的行为,实在是,羞耻又尴尬,而更令人尴尬的是,堂兄明显也发现了。
荀彧一口气出了,又没全出,堵得不上不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气自己叹出来,“你究竟独自谋划多久?为何不与兄弟商议?可曾考虑叔父年迈,如何忍受丧子之痛?就不怕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魂无所依?”
“是兄长怜我……”意识到堂兄仿佛是专门来替他收尸的,荀柔立即要多乖巧有多老实。
他自己带入了一下自家兄弟有意找死,自己还偏不能忍心他曝尸荒野,怀着悲愤的心情,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往之收敛……
嗯……艹,他只能想到一种植物,文若居然不想打他,简直太温柔了……
“阿兄,日后…我再不会如此。”荀柔扯着堂兄的袖口。
在怯懦中彷徨,在犹豫中退缩,在放纵中庸碌,为自己信仰,不曾有哪怕一次努力,最后心怀不甘却要故作洒脱……如今他真的清醒了。
“如此最好。”荀彧深深的注视他,缓缓点头,“元华先生道你的肺疾一直不愈,又误用寒药,恐难治疗,”说道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已传书家中,寻仲景兄前来。”
显然华佗的开胸之术,他哥是不太欣赏得来。
荀柔放松了心情,疲惫立即涌上来,他眨眨眼睛,已觉气弱,“阿兄,雒阳……咳咳……还是段煨……掌管?”
身上不适倒还能忍,这说话太忒废劲了。
“不必担心,段将军愿降,已将董卓尸首悬南门示众,开宣明告百姓。”
这就是投名状了,荀柔点点头。
荀彧替他理了理被子,将手掌覆在他眼睑上,轻声道,“你将段煨留于雒阳,难道不是正因深知其人?好生静养,勿要劳神,我请元华先生来看你。”
“雒阳,并非久留…之地。”荀柔抓住荀彧之手,费力开口。
雒阳虽建八关,但有八处关要,已显示它易攻难守的地势,连董卓都正是因为分兵被他所趁,更何况北方还有匈奴,随时可能趁虚而入。
“山东诸侯暂时不会西来,百姓眷恋旧园不可急促,我已请人传信曹君”
“不行!咳咳咳”这怕不要成“挟天子以令诸侯2.0”版!荀柔按住震疼的胸口,“曹孟德性情急暴,行事无忌,野心勃勃,与袁氏不异,岂能与之相谋!”
“孟德兄虽随袁氏起事,却心向朝廷,盟誓之后,诸侯俱不愿出兵,相互推诿,唯其人独率本部攻打虎牢关,虽败尤不为耻!其人明达宽宏,雄才伟略,乃是超世之英杰,况且,”荀彧紧紧蹙眉,深深不解与不悦,“含光,孟德兄引你为挚友,对你坦荡无隐,言辞推崇,常有帮助,你怎会如此评价他?此岂为君子之道?”
“我”从前不被理解的无奈,再次涌上心头,却令荀柔骤然警醒。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判断。就像当初,他一心以为何进必死,以为董卓定会入京,以为董卓得势不可阻挡……他以为得太多,做得太少,在已经相信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前提下行动,最后事情真的发生了,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不是自己没有尝试,而是本来不可改变。
归根到底,仍是胆怯。
曹操不是一日生出的野心,也不是一心想夺取帝位之人,那个位置,只以位置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历史上汉献帝,不过是个笑话。
他们追求的从来不只是胜利,不只是那个座位,甚至不只是那个位置代表的滔天的权势。
所以,以最终目标而论,他与曹操,他们其实应该算是对手的。
在这一刻,荀柔突然意识到许多,又明白了许多,那些过去浮在表面浅薄的一层下,是更深厚的,仿佛刻入炎黄血脉中的本能。
他们一直、一直的理想改造、改变、成就整个世界。
曹操是一个足以令人敬佩、以之为荣的对手,而他们的争斗,也许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更和平的方式进行。
荀柔缓缓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缓,他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孟德在虎牢关战败,仍有兵马?”
“几近于无。”荀彧声音仍然沉肃,“不过,曹将军已往丹阳募兵。”
“带了……多少钱?”
“不多。”
“丹阳兵,知钱,不知义,难成。”荀柔摇头,缓了口气,“阿音……带了多少人?”
“一千骑兵,二千步卒。”
“足以,以此……请曹将军为将……送百姓入关,如何?”荀柔向兄长问道。
荀彧在他方才问时,便已经明白堂弟之意,只是听见他如此打算,还是微微生出诧异。
“是我之错,阿兄,”荀柔一字一字,艰难的缓缓道,“还请日后,兄长一直如今日一般,直言我之过错。”
荀彧察觉出堂弟的不同寻常,微微蹙眉,没有开口。
“世无饥馑……国泰民安……天下大同,”荀柔顿了一顿,除了天下大同,他还没有找到,更准确,更清晰,更让此时代的人能够明白的词,形容自己的信仰理想,“阿兄,我以为……如此盛世……是可以期待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荀彧注视着堂弟,接着他念诵下去,那些他们幼时早已倒背如流的句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注】
“阿兄,此生……不能尽成之志向,”荀柔弯弯眼角,缓缓伸出手,“兄长,可愿与我偕行。”
“岂曰无衣?”荀彧轻轻一笑,轻巧得仿佛不是往日沉稳的荀文若,他再次握住堂弟的手,“敢与君同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礼运大同篇。
史书上没有青梅煮酒,却有共论英雄,天下诸侯,曹操独许刘玄德。以我之理解,便是此章,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统天下,从来不是终点,所求也并非只是至高的位置和权利,而是要以自己的理念来创造出更好的世界。实际上,我以为,古来圣明之君,大抵是如此。
所以说,孙权在境界上,的确差了这二位一筹。
在赤壁过后,曹操有些改变,而其本人也又许多诟病,但不可否认,他直到最后没有称帝,没有走最后一步,也足以让人钦佩。
再来一句,曹家二代目,与亲爹,显然也有相当差距。
第160章 两面受敌
荀柔当即就想拉着堂兄商议当前形势,被荀彧强硬镇压,再加上身体不给力,还没等到华佗来看诊,就昏睡过去。
“有劳元华先生。”荀彧起身相迎,长揖一礼。
“不敢。”华佗还礼。
面对荀含光他可以嬉笑自若,但濯然清湛的荀文若,却总是令人下意识便肃然起敬,不敢轻亵。
“果然,脉象明显好转,虽然还是细弱,不再如先前那般危象。”华佗仔细验察后,回头望向跪坐身边松了一口气的公子,“荀君于含光,实在有胜过良药。”
“岂敢,”荀彧倾身,“全赖先生之功,荀氏全族当谢先生大德。”
说完,双手相叠,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与荀氏而言,堂弟荀柔若失,非只玉柱摧折,他十分清楚,从许多年前起,含光已是族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存在。
“荀君多礼。”华佗颔首,坦然受了这一礼,等对方起身,他还是本着专业精神,向荀彧解释人之情志对身体状态的影响,顺口提到接下来的治疗阶段,后背烧伤需要处理,还有胸肺之疾。
“此事彧不能决,请先生勿怪。”荀彧认真听完,致谢过后,敛袖客气的推辞。
他很感谢这位医者,只是情志之说,未免有些道家玄学之相,而剖开胸肺治病之法,又太过惊世骇俗。
华佗暗哼一声。
“先生仁心,救了含光性命,彧铭感五内,只是脏腑乃是性命之要,不得不郑重以待。”荀彧再三致谢,诚挚解释。
他虽不敢十分相信,心中还是记下,到长安之后派人打探这位医者旧迹,以为不得已时万全准备。
“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华佗也知此等医术为人所惧,越是亲友亲爱,反而不敢尝试。只是敷药之时,盯着荀柔不时蹙眉忍痛的表情,心里不免还是哼哼唧唧荀含光这次欠他欠大了。
若不是当初黄巾那时候被他救过,自己早就拂袖离开,才不会留在这儿一直操心。
“参汤一次足矣,他脾胃虚弱,暂时就以粥汤为食,加以菜蔬,不可过饱……”
华佗一边心里叨叨,一边口中叨叨,可谓将一心二用,口不对心用到了极致。
荀柔这次昏睡的时长比之前大为缩短,再次醒来,还在当日,只是已入夜过后。
荀襄早得到消息归家,守在叔父身边,见他醒来,就扑上去嚎啕大哭。
荀柔吃力的抬起手,摸摸小姑娘的头顶,“阿音勿惧……勿惧……叔父没事了。”
“阿叔……”差点面对亲长死亡的阴影,让已经在军旅之间打磨得成熟坚韧的少女,恐惧得几度接近崩溃。
会宠她哄她,会带着她玩耍,也会将她与兄长一视同仁教导,鼓励她奋斗事业的叔父,她一生最重要人,差一点,就因为她能力不够,而失去了。
少女按在榻边的手在颤抖。
荀柔轻轻握上去,摸到粗粝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表面,知道她这一年之中,吃了许多苦。
少女原本可以比现在过得更顺遂优渥,他也可以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但还是伸了一只手,将她推进残酷的时代洪流之中。
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所谓的、悠然的岁月静好,都是不存在的,一切早已明码标价,迟早需要奉还。
所以,他期望侄女能独立坚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诚然,她或许会活得比许多男子都要艰难,但荀柔相信,她将来一定不会后悔。
“别哭……你已是个将军……咳咳……要有威仪,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荀柔硬下心,没有继续安慰,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进退无措的高大男子,微微颔首。
波才走进屋,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在榻前拜倒,“拜见太傅。”
草原风沙,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打磨得沉默坚硬得如同岩石,荀柔不免反省当初自己决定,的确有些想当然。
“请、请起。”荀柔冲他摆摆手,掩口低头咳嗽数息,继续道,“波郡守辛苦。”
波才埋着头,羞愧得不敢抬起,“吾弟之过,罪当不恕。”
他早从弟弟那里知道当年的事,听说荀柔如今病重,皆系旧疾,已明白是当初亲弟那一剑。
“既往事,不当咎,”荀柔摇头,“请起罢。”
“叔父,请先服药吧。”荀襄用袖子擦了眼泪,端过侍从手中药盏,奉与他面前。
荀柔按住榻,使了使力,没撑起来,也就放弃了,就着荀襄的手,慢慢将药饮尽,这回他倒是尝出一点参味,暗自先记在心里,缓了口气向波才问,“北方形势……白波、匈奴,如何?”
荀襄飞快回头。
波才同时收到叔侄两道目光,顿时亚历山大,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荀柔自然察觉侄女的动作,拍了拍荀襄,“阿音,文若……归未?”
“……十七叔未归。”荀襄顶着叔父询问,只得低头老实回答,“段将军缺少文吏,十七叔被请去营中帮忙。”
哪里是缺少文吏,是段煨谨慎罢。
荀柔心下了然,“天色不早,雒阳正乱……你去,候一候文若。”
“先前医工嘱咐,待叔父醒来,吃过药后,过一刻钟,要再稍进些粥食。”
“我记住了。”荀柔点头,他如今一心想要尽快康复,当然会完全配合,“你去吧。”
“可是”荀襄还要挣扎。
“去罢。”荀柔语气并不严厉,却也绝无还转。
“唯。”荀襄知道叔父这是将她支走,却不敢违背,只好怀着担忧领命离去。
“恕罪,”感谢跪坐习惯,荀柔才能以伏趴的姿势,稍微仰头就能看见对面的脸,“阿音有些失礼。”
虽然五原几乎算是丢失,但波才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太守,官职在侄女之上,阿音方才的举动,若换了寻常时候,一本弹劾跑不了。
波才摇摇头,并不在意,只埋头道,“非女郎,某已为匈奴所虏。太傅将某一介罪人,拔为一郡太守,如此知遇之恩,纵粉身无以为报,某却负君所托,不曾守住关要,退守又未曾依照太傅之令,胆怯避战,从上党退兵,以至只带出五万百姓,实深感惭愧无颜。”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旧事已然、如此,只论当下。”
看他说几个字就这么艰难的份上,咱少些套路,直接上正餐吧。
“……是。”
波才抿了抿唇,稍稍沉思,怀着忐忑准备开讲。
“……等等,端些水来。”荀柔向侍从道。
一盏温水端来,他却不饮,抬抬手再次示意波才开讲。
并州最北,以战国时赵国长城沿线,从西向东,分别为:朔方、五原、云中、雁门四郡,其中五原郡,一大半都位处长城之外,完全袒露于北方胡族目下。
虽然主要对手是匈奴,但除此之外,鲜卑,羌氐,乌桓等族,也时常侵扰。
从熹平六年,灵帝派夏育、田宴北征失败之后,除了东靠冀州的雁门郡,其他几郡的长城塞外,便再不得汉朝的掌控了。
从一开始,无论荀柔还是波才自己,也都只以长城为限,以避免长城内南匈奴,与塞外其余胡族联盟合并而阔张,为主要目的。
这年月的胡族,并没有荀柔想象中的那么能打,固然草原民族都是马背上生长,拥有比汉军更高超的骑术,但其配置落后也是不争之实。如今本来就还没出现双马镫,而草原上缺少物资,许多匈奴兵连马鞍和马辔都没有,更不必提盔甲。
匈奴兵比汉兵卒的优势,一直在于其来去自如的速度,不畏生死的豪气,以及单兵单人的作战独立。
疾如风,掠如火,突然出现,灵活包抄,侧面削剥,绕后,以及抢了就跑,让汉军望尘不及。
赵长城绵延数千里,多处年久失修,各处要塞也不可能随时准备充足,至少稍微不注意,便让其得手,劫掠人口粮草扬长而去。
胡族骑兵可以来去如风,安土重迁的汉族百姓,在这点上就要差许多。
不过,当初荀柔在广宗城,给黄巾所用的壕沟,对付董卓的西凉骑兵有效,对付并州杂胡也十分有效,还有荀柔抄送给波才的运动战十六字针言,也可用于敌人深入之后。
总的来说,在五原郡对抗外敌的战斗中,我方不输。
但并州如今面对的,却不只有关外胡族,还有脱离汉庭,却生活在长城以内的南匈奴部,自南匈奴内乱,老单于被杀,各部散在并州郡县。
这些被汉庭用军费养起来的匈奴族,如今也不会低下头去放牧耕田,而是更习惯于劫掠,就像是形成了规模的寇匪,还捉普通汉民为奴隶。
被一些部族拥立的新单于於夫罗,在董卓掌权期间,曾向朝廷求助希望收复这些部族,没有得到支持,遂转而与并州新起的白波军混在一起,形成了另一股匪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