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地等着，等待着时机。不时会听到不远处传来掺着“起锚”“蛇头‘的交谈声。
坐在泥地上的少年抿着唇，夜风吹得他很清醒。
同行的人不是很多，有的是孤身一人，有的则是拖家带口，被抱在怀里的小孩被严实捂住嘴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约莫船夫模样的男人跑来下令出发。等待已久的人们如出笼之兽迅速奔海上船。
女人紧紧牵着少年的手，生怕会被捉住一样跟着大伙拼命地往前跑。
疾跑中风声喝厉，刮擦着每个人的脸庞。
他们上了那只小小的渔船，被安排在船下的暗舱里。船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暗示他们不要发出任何声。
这个暗舱不大，人与人挤在一起。海水咸湿的味道与汗水混在空气中，充斥着这逼仄的空间。少年觉得十分闷热，失去海风的吹拂他的衣物已经半萜在身上，黏腻得很。
令人难受。
身旁的女人嘴唇苍白，抓着少年的手，轻轻安慰：“阿祐，快到了。”
小船在夜海中浮沉，逐着波驶向前去。
早在一年前，林祐的生父意外过世，留下一个操持家务的妇人和一个尚在念书的儿子。之后的某天，林母对林祐讲，以后会有人同他们一起生活。他知道终会是这样的结果，点头接受。那个同他们一起生活的男人是同村一李户，不知为人。
他妈抱着他边哭边道着歉，说对不起，说人还是要继续活的，还说那个男人会有办法带他们母子去香港。
便在今晚，他和阿妈上了这条小船。
不知过了几久，小船没有像之前那样晃得厉害。船夫伸杆敲了几下舱门，示意已到达目的地。
众人赶忙出舱，默默上岸。
“噫，今天真走运。居然没碰见‘洋水鬼’。“船夫啧啧惊奇，把船往回开去。
一行人纷纷轻言感谢。
林祐的脑子现在还是昏沉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哗“的一下吐了出来。
他撑扶着樵石，望着远处闪耀着的万家灯火，那是一片纷繁的与众不同的世界。
这是香港，他来到了香港。
林祐一家拿到了香港纸，又在九龙城寨里找了间屋子。男人说过来的大陆人很多都会住在这里，万事有照拂。再加上这里的租金也是顶便宜。
“阿祐，咱们先住这里。等过几年就搬出去，住浅水湾，深水湾！”男人大言不惭。
与刚来的大陆人一样，对于香港这个地方充满着无数的遐想。这里可是香港，寸土寸金，人多，钱多，机会也多。
林祐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以前他也是听去过香港的人讲过的。高楼大厦，条条大通路，人也是打扮的十分摩登。
转到眼前——贴面的楼房欲比天高，遍布着许多的肮脏窄道；路上的人密密麻麻，匆匆忙忙，拿的不是那种黑色的公文包，而是大大的菜篮子抑或是一把宰猪刀。
林祐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男人催促着林祐赶紧拿着行李进了楼道。
他们一家搬进了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开始生活。
林母在寨城里的一家布料厂里找到一份小工，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上工，直到傍晚才赶回来做晚饭。李叔拖了一些在港熟人的关系在码头做工，早出晚归但薪水还算可观。
林母满心希望地对林祐说：“现在我和你叔都有了给钱的活干，咱们家的光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初来乍到，万事便是极难的。一家人都努力调整步伐来跟上这个地方的节奏。
家中无人的时候，林祐便一个人在寨城里闲走。
街边猪肉铺的屠户扬起利刀，鲜血直溅，把一条条尸体挂在杆子上；污水横流，令人无处落脚。纵横缠错的小道常令他不知觉地走进死胡同，又折返。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折返中慢慢熟悉了这笼城内的运行之道。
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个人跑到楼顶的天台。那儿是孩童们的私乐园，他们在这里玩角色扮演的游戏。
“我来演差佬！”一小孩说。
“你是我的手下。”他指指另一个孩童，“你是卖粉的。”其他则是乙丙丁了。他们便在杂物堆中，错综的天线里玩起了追逐枪战。
这些小鬼仔并不愿和林祐一起玩。他们说：“你这么大，怎么跟我们玩？”林祐也不屑于。
他便坐在围杆边静静凝视这个地方。
有时，不远处的机场方向会传来很大的响声，一架飞机便飞了过来，贴着寨城，从他们的头顶经过。林祐感到很新奇。孩童们也停止了游戏，振臂高呼“大飞机，大飞机”。
飞机“咻”的一下从头顶掠过，也掠走了一下午的时光。
林母把林祐唤进厨房。她从锅里铲出一盘豆角，说：“你看我们都来这里有些日子了，都还没跟楼里邻居打声招呼。“
说完，她转身在灶台旁的木柜里拿出两盒小小的糕点，交与林祐手中。
“阿祐，你拿着这些给楼上楼下送去。嘴巧点昂。“林母笑笑道。
林祐点点头，便拿着糕点出了门。
窄小的楼道里只有一两盏电灯，电在这里是稀有物，这里的电都是偷来用的。
电线电路横七竖八地爬在污脏的墙壁上，占着走道。林祐踩在木楼梯，不停发出咯吱声。
昏昏暗暗，如鬼影中。
林祐提着点心，站在楼下的那扇门前。
敲了敲，未响。
又敲了敲，未响。
“请问，里面有人吗？”
忽地，门上方的玻璃小窗被拉开一丝光线，露出一双浑浊凌厉的眼睛。那双眼睛把林祐自顶至踵看了一遍，它似乎在思索着，透露出一些紧张。
随后，门便噔的一声开了。
出来一个半百男人，毛发稀疏，眼窝两颊，齐齐微陷。谷树皮，皮包骨。暗影交错，活似来索命的鬼无常。
“后生仔，你来找我乜事？”
林祐提起糕点，微微惧道：“阿公，我是刚搬来楼上的那家。这个是我阿妈让我送给你的。”
闻言，那双眼睛登时放松下来。糕点一般可吃不到，那么客气。
他接过盒子，说道：“那就多谢你老母咯，以后叫我王公就得了。”
林祐点点头，不愿多留，转身往楼上走去。
不过楼上那家住户良久也无人应声开门，便把东西放在门口回去交差。
回到家中，饭桌旁已经坐着李叔。他夹起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又饮了一大口烂酒。
他说：“阿祐，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你之前一直都在念书，到这里也不能断。”
“我明天会托人问问，找个学校去念书。”说完，又丢进几粒花生，咬得嘎嘎响。
林母手肘碰了碰林祐：“好事啊，阿祐。”
林祐也笑着附和。
确实是好事，呆在这里一天都像个游鬼一样，无所事事。念书他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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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中「」内容灵感来自于电影《摩登保镖》
文中涉及的一些具体地名店名等为虚构
所用的俚语和特有名词会解释，放心阅读。（如有不正确之处，欢迎指出
寨城里的天总是阴暗，没有太多的光。林祐放学乘车回来，从学校到这里，像是又走进不一样的世界。
一天也能如此的分裂。
夜色深时，大街楼座上闪起霓虹，虹光将这个立方笼住，连同里面的腐臭与肮脏。
喧嚷，追逐，说笑，叫卖。
几个迟暮私娼，花枝招展，结伴走过，引起一阵嘘声。
林祐正要上楼，却被一个女声给叫住。
“小后生，等一下。”
是在叫我吗?林祐一边想，一边不自主地转过了身。
只见一个几近四十的女人，穿着长裙，蹬着矮跟，散发披落，看似青春。
她不徐不疾地向林祐走近。
涂着艳色眼盖，画着浓重眼线，红唇半露笑意，略显艳俗。
女人开口道：“之前我门口的那盒糕点是不是你送的？”
林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点点头。
“刚搬来是吗？”
林祐答是。
女人意料之中般微微颔首，笑着说：“谢谢你们了。”
这时，一个黑漆的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那位看着像恶鬼的王公看了眼两人，然后口歪嘴斜地对着女人说道：
“怎么，现在都勾学生仔了？”
女人不予理会，像是没见到没听到一样。
那个王公继而拍着林祐的肩，说：“后生仔，离她远点。”又瞥了眼女人，“小心被她吸干精气哦。“
林祐愣住，面色难堪。那女人的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她狠狠地瞪了眼老头，没了刚才的可亲，厉声道：“你这个白面鬼有什么脸叫？“说完，径直上楼去。
王公依旧不依不饶地指着女人的背影，骂道：“花黄老女，去死吧！“又转身向着身旁的少年，嘻道：“你可比她年轻多了，靓多了。”说着，便向林祐伸出干瘪的手。
林祐一股恶感油然而生，扔下句再见便上了楼。
回到家中，林母已经在厨房准备晚饭。
林母随意询问了学校的情况，与林祐拉扯了几句。
林祐没跟她讲起刚才在楼下发生的事。
昏黄暗光中，两人静静吃着晚饭。
饭间，林祐蓦地想起曾经还在大陆的时候，还不是这番情境。
林母会与他讲起村里的生活事，林祐亦会分享该日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时至今日，却是冷冷清清，但想不通是什么变化了。
饭毕，林母嘱咐林祐好好做功课，便继续赶去上工。
不过功课几样，一会就被处理完。林祐丢下手中的笔，开门，一路跑上了天台。
晚上的天台没有人。
穿过天线，杂物堆和垃圾，借着寨城内的灯光望去——与白日的暗无天光不同，夜晚居然让这个乱糟糟的地方生出异样的繁华，散发着奇异的魅力。
夜风袭来，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一片清净。
只留下细细簌簌的声响。
站久了，林祐周身感到一阵寒气，让他不禁战栗。他想着该回去了。
刚一转身，却见眼前猛然站着一道人影！
林祐还未惊叫出声，嘴巴就被恶狠狠地捂上了。
一只手奋力按住他的肩膀，那黑影直接向他逼近，夺着脚下的步子把林祐不停逼退向后，直至撞在一只铁柜子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林祐疼得皱起眉头。
“你是谁？”那人发出质问。
林祐惊恐看着他，不应。
“你来这做什么？”那人已不耐烦，“快点回答！”
林祐指指捂在嘴巴上的那只手。
“......”
那人移开双手，林祐喘了好几口气，后背仍在狠狠作痛。
借着对面照射过来的一点霓光，林祐这才看清对方的面目。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但看模样不比林祐大多少岁。
林祐回答：“我住在这栋楼里，没人叫我过来，是我自己上来的。”
眼前的少年人继续发问：“你小子住这里？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刚搬来的。”
“大陆来的吧。”
林祐弯着背，点了点头。
少年这才放下警惕，说：“误会一场，对不住了。”他猛拍了下林祐的背以表歉意，就转身离开了。
好不容易痛感有所缓和的林祐，后背又被一记“突袭”。此时疼得弯起腰像个小虾米似的。
无缘无故被勒问挨打了一番，他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至此之后。
林祐便经常在天台上看见那人。
他见了林祐也无其他反应，扯着脸笑一下就走了。
有时放学回去，也会在附近的大街上看到他和一帮地痞混子呆在一起。慢慢地，见多了，他会主动来找林祐搭话。
他笑着说：“不打不相识嘛！”
林祐瞪了一眼，心想怎么挨打的只有自己。
他见林祐不服，硬是要林祐打他几拳来抵消那夜发生的乌龙。
林祐不肯，他便拉起林祐的手往自己身上捶，嘴里还喊着“别客气，使劲打！”最终把林祐追了好几条街才作罢。
他说，他叫方清，住在林祐家对面的那栋楼。他指了指那个方向。不过不常在，一般待在城东。现在在做点小生意。
林祐之前也听说过他的传闻。
他们说，他叫方清，他爸几年前吸毒吸死了，家里欠了不少钱；他妈是个妓，然后得了脏病死掉了。现在在道上混。
众人感喟他人悲哀，也只是一种邻里的谈资。
林祐没有计较前嫌，也没有因方清的身份对他感到惧怕，而是生出点同情。
小摊贩们纷纷收起摊子返屋；家中的煮菜婆拎着框菜赶回家做饭；街头巷尾”海鲜档”的赌徒们也要摸个空，食口饭喘口气，再来杀个不留片甲。
欢闹只留在放学归来的孩童，追逐于大街小巷，不闻阿妈的呼唤。
天台上四五个小孩追逐打闹，玩“差佬抓人”不变的戏码。
林祐照常坐在天台栏杆边，看着下面的众生百态，等待着飞机从头顶经过时的笼罩，猜测它们最终会飞往“边度”。
不知不觉，身边竟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方清觉得这傻仔确实是傻，每次在天台遇见他便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发呆，看久了这个地方还能大变样不成？
他笑道：“怎么样，看了那么久有没有看出点门道？”
林祐摇摇头。
方清来了兴致，他算是这里的一个小小“陀地”，对于其中的门道很是明清。
*（陀地：这里指地头虫。）*
他说：“你别看寨城又窄又小，脏乱差，没法入眼。但这里面的生财之路却是比其他地方要多得多。比如说，做‘高买’，‘跳罕’，‘高利贷’，‘带货’。只要你想，就不可能揾不到钱。不过，最赚钱的还得是......”
*（高买：假装购物，其实趁机盗窃货物。 跳罕：出卖假药或春药。 带货：往返港澳与内陆，携带漏税违禁品。）*
林祐抬眼看着这个年纪相仿的人，问：
“方清哥，你为什么不去读书？”
香港现在有很多夜校，许多人夜修，这也是一条路。
方清哑口，被林祐的问题搅得没了兴趣，往边上一躺，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读书命的。再说，读书又发不了财。”
“那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生意啊。”
林祐心中了然，这生意都是些什么生意。
“都在哪做？”
方清指着下方九龙城的街道，回答：
“龙津路，西城路，大井街……哪里有客哪里就有货，就有我。”十分神气。
说完未几，他点起根烟，缓缓唱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林祐能感觉到方清心中隐隐约约的躁动。
命？他方清自己是什么命？绝非此时他随口唱出的这句词所表达出的淡然。
方清看了眼林祐，说：“林祐，你都叫我哥了，那你就是我细佬，要跟着我混的。”
林祐一听慌了，以为他是认真的，连忙拒绝。
方清见他这副反应，嬉笑着，以“恨其不争”的口吻道：“逗你玩的！算了吧，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学生仔，拿惯了笔的手拿不住刀。要是我真收了你当细佬，我还得替你多挨三刀叻！哈哈哈。”
林祐也跟着笑了笑。
在这里，大家避方清远远的，生怕惹上麻烦。他虽与林祐不是同路人，但聊话还算投契。
林母说寨城里好人也有，他何必与方清玩在一起。
林祐不知作何解释。
方清会跟林祐讲起江湖事，讲起自己在帮派里干过的大事小事，虽然林祐不知其详，但那是他想象不到的世界；他会给林祐捎来好味的没吃过的东西；其他混混见林祐个大陆仔好欺负，他亦会出手相助。
方清对他不坏，林祐心底里是感激他，敬重他的。
他点起根烟，又拿出一卷钞票，递给林祐：“你帮我买点东西吧。喏，就巷子里那个戴墨镜的小子那买。这点小事你该不会不帮我吧？”
“好，那我去帮你买。”林祐觉得好办，拿着钱便向小巷走去。
那墨镜男浑身精瘦，但在一帮人中表现得颇有威慑力。巷中有几个男人排成一队，向着墨镜男点头哈腰，其中还有熟悉的身影——楼下的王公。
他们拿到东西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一脸满足。
林祐来到墨镜男的面前，不知怎么说，只把那卷钞票递上。
只见那人愣了一愣，低头把墨镜滑至鼻梁末端，抬眼看了下林祐。
呵，是个新面孔，难怪不懂规矩。墨镜男心想。
他接过钞票，一边数着一边说：“一看你就是个新道友，规矩都唔知！行吧，我系金猴条，你以后叫我条哥就得了。”
人如其名，长相身型确实像只猴。
“ ‘白灰’ ‘波仔’ 我这都有。”他很是得意，“我的货绝对够靓，包你吸得过瘾！”
霎时间，林祐呆住了。他的脸涨的通红，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心中萌生出被人羞辱戏弄的滋味。
金猴条给他拿出个粉包，“愣着干嘛，拿了就走啊。别挡着我做生意！”
林祐猛地拍落了那包粉，直接跑开了，留得金猴条在后面大骂“痴线”。
之后的几天，林祐没有看到方清再出现过。
彼时，林祐心中已霁，便忍不住去找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夜晚的天台不见人，他就到他的家里去寻。
林祐没有去过方清的家。那儿只有白日里封门闭窗的黑暗和三更半夜时而出现的亮光。很多人都觉得那是间被废弃的屋子。
林祐打开门，便一股烟雾缭绕。
昏黄暗室里，只见方清缩在一张破烂的沙发上吞云吐雾。
周遭的一切像是已经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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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解释名词的那部分要不要放在这里......
乍然，他放声大笑，忍俊不禁：“逗你的，学生仔。”随后又转过脸，抽着烟，恢复那凝重的面色。
林祐从没见过方清这样一副状态，不好多问，心头隐约为他担心。
室内陷入沉寂，只有细细的咝咝的抽烟声。
林祐也默然，弯腰收拾起这个乱糟糟的地方。
不过片刻，便听见方清缓缓开口：
“林祐，我有点肚饿。”
林祐环顾陋室，确认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填肚，说：“那我出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嗯。夜了，外面冷，带上我的外套吧。”方清扔给他一件夹克衫。
夜间的风肆意地向他袭来，一阵阵的冷意，林祐裹紧身上的那件夹克衫。
外面阴森一片，只有几声狗吠。走出这条巷道，到大街东面去便有一些夜摊了。
刚向左转，林祐突感后背一股阴风，下个瞬间他就受到了一记棍棒的猛击！
林祐惊痛出声。
随后，一个麻袋套住他的半个身子，困于黑暗中，仿佛有两三个大汉把他往一个方向拖去。
林祐用力挣扎，大声呼救，抬起脚不知方向地踹出去，踹到了一个人。那人喊了声“叼你老母”，抡起棍棒对着林祐又是一砸。
“敢踹你老子！”
夜间一些在自家后门做工的人一见如此情景，赶忙拉上门帘。心里骂道：
“呢帮衰仔，白头打，晚黑仲打！”
*（这帮衰仔，白天打，晚上还打！）*
林祐吃痛得叫不出声，但仍用尽全身力气反抗。那帮歹徒已无耐心与他相耗，直接把他往墙上一扔。
发出“嘭的”一声响，林祐前额撞壁，直接晕了过去。
那帮歹徒见地上的人没了反应，慌了神。
相顾茫然。
“不会撞死了吧?那向荣哥怎么交代啊？”一人道。
他们赶紧拿下麻袋检查，顿时一片愕然。
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破口大骂：”怎么回事!怎么不是方清那扑街！’’
其他人也说不出话来，满是惶惑。地上这小子身上穿的确实是方清的衣服，怎会搞错呢！
一帮人只得愤忿回去，留下林祐晕躺在地上。
这时，林祐想起那恐怖的一幕幕，感觉身上痛得更加厉害了。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状况，就招来莫名的棍棒。
现在只有痛感带来的清醒，他只想这一切的缘由。
方清坐在暗影里，看不清脸上的情绪。一口烟往上飘。
“方清哥，为什么我——”
话未问完，方清掐掉手中的烟，“刷”的起身。
仿佛经过千万重般的深思熟虑，他做下决定：“我现在就得离开这里！”
话毕，他从角落里拉出行李箱，迅速收拾起来。
林祐睁大眼睛看着方清这一切奇诡又突然的举动，不顾疼痛，从沙发中起来按住他的手，忙问：“方清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他不理，一味地找东西。
林祐急了，“你能到哪去？”
闻言，方清遽然发疯般甩开他的手，禁不住地放声嚎啕，跌坐在地。
惶恐中，他掩面泣道：“我......我该死.....我偷了荣哥的货，藏在天台上……他们现在肯定发现是我干的了……”
荣哥...谁是荣哥？货，又是什么货？
林祐不明白，他向来不清楚方清的许多事。
但此情此景，他知道方清这次是真的闯下大祸了。虽不详江湖事，亦知江湖险。
林祐看着他，一语不发。挽留的手臂也无力地垂下。
方清崩溃抬头：“反正这里肯定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去意已决，起身迅速把藏在屋子里的钱货带上。
只说了句“天大地大”。
开门，关门。
留下林祐和一屋家私。
狼狈又死寂。
天花板一盏昏黄的吊灯在不知命运地晃荡。
此时此刻，林祐才真正体会到方清平常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普通人在这里如蝼蚁般生存，求乱世安生；方清这类人也注定飘摇，注定悲哀。
很快，方清的那个屋子就被租了出去，搬来一户新来香港打拼的人家。寨城里依旧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周报上说，香港现已接收了数以万记的来岛难民，预计之后半年间将会爆发一股“难民潮”。
这座小城从不缺的就是人。有人离开便立马有人过来。人如海里沙，贱轻身无价。
林祐的生活也回到平常，安心上学，一切如旧。
已过去几个月，天也慢慢变得热了起来。香港的夏天最是臭名昭著，让人畏惧。
吃罢饭，林母又赶回去工厂做工。
林祐一人坐在桌前，埋头做起功课，头顶的吊扇转悠起来，嘎吱嘎吱的。
晚上六七点钟的时间理应仍有天光。但现在，外边的天渐暗渐沉，窗台上的花被狂风风刮得七歪八扭，十分脆弱。
不出几分钟，便是一场瓢泼大雨降临。
大妈们高声喊着“下雨收衫”,把挂在楼道上的衣服赶紧收回；摆着摊的小贩骂了声”见鬼“，也早早地收了摊翻屋企。街道上的人顿时四散，拥挤的小道也变得空荡。
坐在泥地上的少年抿着唇，夜风吹得他很清醒。
同行的人不是很多，有的是孤身一人，有的则是拖家带口，被抱在怀里的小孩被严实捂住嘴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约莫船夫模样的男人跑来下令出发。等待已久的人们如出笼之兽迅速奔海上船。
女人紧紧牵着少年的手，生怕会被捉住一样跟着大伙拼命地往前跑。
疾跑中风声喝厉，刮擦着每个人的脸庞。
他们上了那只小小的渔船，被安排在船下的暗舱里。船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暗示他们不要发出任何声。
这个暗舱不大，人与人挤在一起。海水咸湿的味道与汗水混在空气中，充斥着这逼仄的空间。少年觉得十分闷热，失去海风的吹拂他的衣物已经半萜在身上，黏腻得很。
令人难受。
身旁的女人嘴唇苍白，抓着少年的手，轻轻安慰：“阿祐，快到了。”
小船在夜海中浮沉，逐着波驶向前去。
早在一年前，林祐的生父意外过世，留下一个操持家务的妇人和一个尚在念书的儿子。之后的某天，林母对林祐讲，以后会有人同他们一起生活。他知道终会是这样的结果，点头接受。那个同他们一起生活的男人是同村一李户，不知为人。
他妈抱着他边哭边道着歉，说对不起，说人还是要继续活的，还说那个男人会有办法带他们母子去香港。
便在今晚，他和阿妈上了这条小船。
不知过了几久，小船没有像之前那样晃得厉害。船夫伸杆敲了几下舱门，示意已到达目的地。
众人赶忙出舱，默默上岸。
“噫，今天真走运。居然没碰见‘洋水鬼’。“船夫啧啧惊奇，把船往回开去。
一行人纷纷轻言感谢。
林祐的脑子现在还是昏沉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哗“的一下吐了出来。
他撑扶着樵石，望着远处闪耀着的万家灯火，那是一片纷繁的与众不同的世界。
这是香港，他来到了香港。
林祐一家拿到了香港纸，又在九龙城寨里找了间屋子。男人说过来的大陆人很多都会住在这里，万事有照拂。再加上这里的租金也是顶便宜。
“阿祐，咱们先住这里。等过几年就搬出去，住浅水湾，深水湾！”男人大言不惭。
与刚来的大陆人一样，对于香港这个地方充满着无数的遐想。这里可是香港，寸土寸金，人多，钱多，机会也多。
林祐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以前他也是听去过香港的人讲过的。高楼大厦，条条大通路，人也是打扮的十分摩登。
转到眼前——贴面的楼房欲比天高，遍布着许多的肮脏窄道；路上的人密密麻麻，匆匆忙忙，拿的不是那种黑色的公文包，而是大大的菜篮子抑或是一把宰猪刀。
林祐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男人催促着林祐赶紧拿着行李进了楼道。
他们一家搬进了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开始生活。
林母在寨城里的一家布料厂里找到一份小工，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上工，直到傍晚才赶回来做晚饭。李叔拖了一些在港熟人的关系在码头做工，早出晚归但薪水还算可观。
林母满心希望地对林祐说：“现在我和你叔都有了给钱的活干，咱们家的光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初来乍到，万事便是极难的。一家人都努力调整步伐来跟上这个地方的节奏。
家中无人的时候，林祐便一个人在寨城里闲走。
街边猪肉铺的屠户扬起利刀，鲜血直溅，把一条条尸体挂在杆子上；污水横流，令人无处落脚。纵横缠错的小道常令他不知觉地走进死胡同，又折返。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折返中慢慢熟悉了这笼城内的运行之道。
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个人跑到楼顶的天台。那儿是孩童们的私乐园，他们在这里玩角色扮演的游戏。
“我来演差佬！”一小孩说。
“你是我的手下。”他指指另一个孩童，“你是卖粉的。”其他则是乙丙丁了。他们便在杂物堆中，错综的天线里玩起了追逐枪战。
这些小鬼仔并不愿和林祐一起玩。他们说：“你这么大，怎么跟我们玩？”林祐也不屑于。
他便坐在围杆边静静凝视这个地方。
有时，不远处的机场方向会传来很大的响声，一架飞机便飞了过来，贴着寨城，从他们的头顶经过。林祐感到很新奇。孩童们也停止了游戏，振臂高呼“大飞机，大飞机”。
飞机“咻”的一下从头顶掠过，也掠走了一下午的时光。
林母把林祐唤进厨房。她从锅里铲出一盘豆角，说：“你看我们都来这里有些日子了，都还没跟楼里邻居打声招呼。“
说完，她转身在灶台旁的木柜里拿出两盒小小的糕点，交与林祐手中。
“阿祐，你拿着这些给楼上楼下送去。嘴巧点昂。“林母笑笑道。
林祐点点头，便拿着糕点出了门。
窄小的楼道里只有一两盏电灯，电在这里是稀有物，这里的电都是偷来用的。
电线电路横七竖八地爬在污脏的墙壁上，占着走道。林祐踩在木楼梯，不停发出咯吱声。
昏昏暗暗，如鬼影中。
林祐提着点心，站在楼下的那扇门前。
敲了敲，未响。
又敲了敲，未响。
“请问，里面有人吗？”
忽地，门上方的玻璃小窗被拉开一丝光线，露出一双浑浊凌厉的眼睛。那双眼睛把林祐自顶至踵看了一遍，它似乎在思索着，透露出一些紧张。
随后，门便噔的一声开了。
出来一个半百男人，毛发稀疏，眼窝两颊，齐齐微陷。谷树皮，皮包骨。暗影交错，活似来索命的鬼无常。
“后生仔，你来找我乜事？”
林祐提起糕点，微微惧道：“阿公，我是刚搬来楼上的那家。这个是我阿妈让我送给你的。”
闻言，那双眼睛登时放松下来。糕点一般可吃不到，那么客气。
他接过盒子，说道：“那就多谢你老母咯，以后叫我王公就得了。”
林祐点点头，不愿多留，转身往楼上走去。
不过楼上那家住户良久也无人应声开门，便把东西放在门口回去交差。
回到家中，饭桌旁已经坐着李叔。他夹起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又饮了一大口烂酒。
他说：“阿祐，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你之前一直都在念书，到这里也不能断。”
“我明天会托人问问，找个学校去念书。”说完，又丢进几粒花生，咬得嘎嘎响。
林母手肘碰了碰林祐：“好事啊，阿祐。”
林祐也笑着附和。
确实是好事，呆在这里一天都像个游鬼一样，无所事事。念书他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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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中「」内容灵感来自于电影《摩登保镖》
文中涉及的一些具体地名店名等为虚构
所用的俚语和特有名词会解释，放心阅读。（如有不正确之处，欢迎指出
寨城里的天总是阴暗，没有太多的光。林祐放学乘车回来，从学校到这里，像是又走进不一样的世界。
一天也能如此的分裂。
夜色深时，大街楼座上闪起霓虹，虹光将这个立方笼住，连同里面的腐臭与肮脏。
喧嚷，追逐，说笑，叫卖。
几个迟暮私娼，花枝招展，结伴走过，引起一阵嘘声。
林祐正要上楼，却被一个女声给叫住。
“小后生，等一下。”
是在叫我吗?林祐一边想，一边不自主地转过了身。
只见一个几近四十的女人，穿着长裙，蹬着矮跟，散发披落，看似青春。
她不徐不疾地向林祐走近。
涂着艳色眼盖，画着浓重眼线，红唇半露笑意，略显艳俗。
女人开口道：“之前我门口的那盒糕点是不是你送的？”
林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点点头。
“刚搬来是吗？”
林祐答是。
女人意料之中般微微颔首，笑着说：“谢谢你们了。”
这时，一个黑漆的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那位看着像恶鬼的王公看了眼两人，然后口歪嘴斜地对着女人说道：
“怎么，现在都勾学生仔了？”
女人不予理会，像是没见到没听到一样。
那个王公继而拍着林祐的肩，说：“后生仔，离她远点。”又瞥了眼女人，“小心被她吸干精气哦。“
林祐愣住，面色难堪。那女人的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她狠狠地瞪了眼老头，没了刚才的可亲，厉声道：“你这个白面鬼有什么脸叫？“说完，径直上楼去。
王公依旧不依不饶地指着女人的背影，骂道：“花黄老女，去死吧！“又转身向着身旁的少年，嘻道：“你可比她年轻多了，靓多了。”说着，便向林祐伸出干瘪的手。
林祐一股恶感油然而生，扔下句再见便上了楼。
回到家中，林母已经在厨房准备晚饭。
林母随意询问了学校的情况，与林祐拉扯了几句。
林祐没跟她讲起刚才在楼下发生的事。
昏黄暗光中，两人静静吃着晚饭。
饭间，林祐蓦地想起曾经还在大陆的时候，还不是这番情境。
林母会与他讲起村里的生活事，林祐亦会分享该日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时至今日，却是冷冷清清，但想不通是什么变化了。
饭毕，林母嘱咐林祐好好做功课，便继续赶去上工。
不过功课几样，一会就被处理完。林祐丢下手中的笔，开门，一路跑上了天台。
晚上的天台没有人。
穿过天线，杂物堆和垃圾，借着寨城内的灯光望去——与白日的暗无天光不同，夜晚居然让这个乱糟糟的地方生出异样的繁华，散发着奇异的魅力。
夜风袭来，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一片清净。
只留下细细簌簌的声响。
站久了，林祐周身感到一阵寒气，让他不禁战栗。他想着该回去了。
刚一转身，却见眼前猛然站着一道人影！
林祐还未惊叫出声，嘴巴就被恶狠狠地捂上了。
一只手奋力按住他的肩膀，那黑影直接向他逼近，夺着脚下的步子把林祐不停逼退向后，直至撞在一只铁柜子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林祐疼得皱起眉头。
“你是谁？”那人发出质问。
林祐惊恐看着他，不应。
“你来这做什么？”那人已不耐烦，“快点回答！”
林祐指指捂在嘴巴上的那只手。
“......”
那人移开双手，林祐喘了好几口气，后背仍在狠狠作痛。
借着对面照射过来的一点霓光，林祐这才看清对方的面目。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但看模样不比林祐大多少岁。
林祐回答：“我住在这栋楼里，没人叫我过来，是我自己上来的。”
眼前的少年人继续发问：“你小子住这里？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刚搬来的。”
“大陆来的吧。”
林祐弯着背，点了点头。
少年这才放下警惕，说：“误会一场，对不住了。”他猛拍了下林祐的背以表歉意，就转身离开了。
好不容易痛感有所缓和的林祐，后背又被一记“突袭”。此时疼得弯起腰像个小虾米似的。
无缘无故被勒问挨打了一番，他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至此之后。
林祐便经常在天台上看见那人。
他见了林祐也无其他反应，扯着脸笑一下就走了。
有时放学回去，也会在附近的大街上看到他和一帮地痞混子呆在一起。慢慢地，见多了，他会主动来找林祐搭话。
他笑着说：“不打不相识嘛！”
林祐瞪了一眼，心想怎么挨打的只有自己。
他见林祐不服，硬是要林祐打他几拳来抵消那夜发生的乌龙。
林祐不肯，他便拉起林祐的手往自己身上捶，嘴里还喊着“别客气，使劲打！”最终把林祐追了好几条街才作罢。
他说，他叫方清，住在林祐家对面的那栋楼。他指了指那个方向。不过不常在，一般待在城东。现在在做点小生意。
林祐之前也听说过他的传闻。
他们说，他叫方清，他爸几年前吸毒吸死了，家里欠了不少钱；他妈是个妓，然后得了脏病死掉了。现在在道上混。
众人感喟他人悲哀，也只是一种邻里的谈资。
林祐没有计较前嫌，也没有因方清的身份对他感到惧怕，而是生出点同情。
小摊贩们纷纷收起摊子返屋；家中的煮菜婆拎着框菜赶回家做饭；街头巷尾”海鲜档”的赌徒们也要摸个空，食口饭喘口气，再来杀个不留片甲。
欢闹只留在放学归来的孩童，追逐于大街小巷，不闻阿妈的呼唤。
天台上四五个小孩追逐打闹，玩“差佬抓人”不变的戏码。
林祐照常坐在天台栏杆边，看着下面的众生百态，等待着飞机从头顶经过时的笼罩，猜测它们最终会飞往“边度”。
不知不觉，身边竟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方清觉得这傻仔确实是傻，每次在天台遇见他便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发呆，看久了这个地方还能大变样不成？
他笑道：“怎么样，看了那么久有没有看出点门道？”
林祐摇摇头。
方清来了兴致，他算是这里的一个小小“陀地”，对于其中的门道很是明清。
*（陀地：这里指地头虫。）*
他说：“你别看寨城又窄又小，脏乱差，没法入眼。但这里面的生财之路却是比其他地方要多得多。比如说，做‘高买’，‘跳罕’，‘高利贷’，‘带货’。只要你想，就不可能揾不到钱。不过，最赚钱的还得是......”
*（高买：假装购物，其实趁机盗窃货物。 跳罕：出卖假药或春药。 带货：往返港澳与内陆，携带漏税违禁品。）*
林祐抬眼看着这个年纪相仿的人，问：
“方清哥，你为什么不去读书？”
香港现在有很多夜校，许多人夜修，这也是一条路。
方清哑口，被林祐的问题搅得没了兴趣，往边上一躺，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读书命的。再说，读书又发不了财。”
“那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生意啊。”
林祐心中了然，这生意都是些什么生意。
“都在哪做？”
方清指着下方九龙城的街道，回答：
“龙津路，西城路，大井街……哪里有客哪里就有货，就有我。”十分神气。
说完未几，他点起根烟，缓缓唱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林祐能感觉到方清心中隐隐约约的躁动。
命？他方清自己是什么命？绝非此时他随口唱出的这句词所表达出的淡然。
方清看了眼林祐，说：“林祐，你都叫我哥了，那你就是我细佬，要跟着我混的。”
林祐一听慌了，以为他是认真的，连忙拒绝。
方清见他这副反应，嬉笑着，以“恨其不争”的口吻道：“逗你玩的！算了吧，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学生仔，拿惯了笔的手拿不住刀。要是我真收了你当细佬，我还得替你多挨三刀叻！哈哈哈。”
林祐也跟着笑了笑。
在这里，大家避方清远远的，生怕惹上麻烦。他虽与林祐不是同路人，但聊话还算投契。
林母说寨城里好人也有，他何必与方清玩在一起。
林祐不知作何解释。
方清会跟林祐讲起江湖事，讲起自己在帮派里干过的大事小事，虽然林祐不知其详，但那是他想象不到的世界；他会给林祐捎来好味的没吃过的东西；其他混混见林祐个大陆仔好欺负，他亦会出手相助。
方清对他不坏，林祐心底里是感激他，敬重他的。
他点起根烟，又拿出一卷钞票，递给林祐：“你帮我买点东西吧。喏，就巷子里那个戴墨镜的小子那买。这点小事你该不会不帮我吧？”
“好，那我去帮你买。”林祐觉得好办，拿着钱便向小巷走去。
那墨镜男浑身精瘦，但在一帮人中表现得颇有威慑力。巷中有几个男人排成一队，向着墨镜男点头哈腰，其中还有熟悉的身影——楼下的王公。
他们拿到东西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一脸满足。
林祐来到墨镜男的面前，不知怎么说，只把那卷钞票递上。
只见那人愣了一愣，低头把墨镜滑至鼻梁末端，抬眼看了下林祐。
呵，是个新面孔，难怪不懂规矩。墨镜男心想。
他接过钞票，一边数着一边说：“一看你就是个新道友，规矩都唔知！行吧，我系金猴条，你以后叫我条哥就得了。”
人如其名，长相身型确实像只猴。
“ ‘白灰’ ‘波仔’ 我这都有。”他很是得意，“我的货绝对够靓，包你吸得过瘾！”
霎时间，林祐呆住了。他的脸涨的通红，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心中萌生出被人羞辱戏弄的滋味。
金猴条给他拿出个粉包，“愣着干嘛，拿了就走啊。别挡着我做生意！”
林祐猛地拍落了那包粉，直接跑开了，留得金猴条在后面大骂“痴线”。
之后的几天，林祐没有看到方清再出现过。
彼时，林祐心中已霁，便忍不住去找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夜晚的天台不见人，他就到他的家里去寻。
林祐没有去过方清的家。那儿只有白日里封门闭窗的黑暗和三更半夜时而出现的亮光。很多人都觉得那是间被废弃的屋子。
林祐打开门，便一股烟雾缭绕。
昏黄暗室里，只见方清缩在一张破烂的沙发上吞云吐雾。
周遭的一切像是已经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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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解释名词的那部分要不要放在这里......
乍然，他放声大笑，忍俊不禁：“逗你的，学生仔。”随后又转过脸，抽着烟，恢复那凝重的面色。
林祐从没见过方清这样一副状态，不好多问，心头隐约为他担心。
室内陷入沉寂，只有细细的咝咝的抽烟声。
林祐也默然，弯腰收拾起这个乱糟糟的地方。
不过片刻，便听见方清缓缓开口：
“林祐，我有点肚饿。”
林祐环顾陋室，确认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填肚，说：“那我出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嗯。夜了，外面冷，带上我的外套吧。”方清扔给他一件夹克衫。
夜间的风肆意地向他袭来，一阵阵的冷意，林祐裹紧身上的那件夹克衫。
外面阴森一片，只有几声狗吠。走出这条巷道，到大街东面去便有一些夜摊了。
刚向左转，林祐突感后背一股阴风，下个瞬间他就受到了一记棍棒的猛击！
林祐惊痛出声。
随后，一个麻袋套住他的半个身子，困于黑暗中，仿佛有两三个大汉把他往一个方向拖去。
林祐用力挣扎，大声呼救，抬起脚不知方向地踹出去，踹到了一个人。那人喊了声“叼你老母”，抡起棍棒对着林祐又是一砸。
“敢踹你老子！”
夜间一些在自家后门做工的人一见如此情景，赶忙拉上门帘。心里骂道：
“呢帮衰仔，白头打，晚黑仲打！”
*（这帮衰仔，白天打，晚上还打！）*
林祐吃痛得叫不出声，但仍用尽全身力气反抗。那帮歹徒已无耐心与他相耗，直接把他往墙上一扔。
发出“嘭的”一声响，林祐前额撞壁，直接晕了过去。
那帮歹徒见地上的人没了反应，慌了神。
相顾茫然。
“不会撞死了吧?那向荣哥怎么交代啊？”一人道。
他们赶紧拿下麻袋检查，顿时一片愕然。
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破口大骂：”怎么回事!怎么不是方清那扑街！’’
其他人也说不出话来，满是惶惑。地上这小子身上穿的确实是方清的衣服，怎会搞错呢！
一帮人只得愤忿回去，留下林祐晕躺在地上。
这时，林祐想起那恐怖的一幕幕，感觉身上痛得更加厉害了。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状况，就招来莫名的棍棒。
现在只有痛感带来的清醒，他只想这一切的缘由。
方清坐在暗影里，看不清脸上的情绪。一口烟往上飘。
“方清哥，为什么我——”
话未问完，方清掐掉手中的烟，“刷”的起身。
仿佛经过千万重般的深思熟虑，他做下决定：“我现在就得离开这里！”
话毕，他从角落里拉出行李箱，迅速收拾起来。
林祐睁大眼睛看着方清这一切奇诡又突然的举动，不顾疼痛，从沙发中起来按住他的手，忙问：“方清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他不理，一味地找东西。
林祐急了，“你能到哪去？”
闻言，方清遽然发疯般甩开他的手，禁不住地放声嚎啕，跌坐在地。
惶恐中，他掩面泣道：“我......我该死.....我偷了荣哥的货，藏在天台上……他们现在肯定发现是我干的了……”
荣哥...谁是荣哥？货，又是什么货？
林祐不明白，他向来不清楚方清的许多事。
但此情此景，他知道方清这次是真的闯下大祸了。虽不详江湖事，亦知江湖险。
林祐看着他，一语不发。挽留的手臂也无力地垂下。
方清崩溃抬头：“反正这里肯定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去意已决，起身迅速把藏在屋子里的钱货带上。
只说了句“天大地大”。
开门，关门。
留下林祐和一屋家私。
狼狈又死寂。
天花板一盏昏黄的吊灯在不知命运地晃荡。
此时此刻，林祐才真正体会到方清平常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普通人在这里如蝼蚁般生存，求乱世安生；方清这类人也注定飘摇，注定悲哀。
很快，方清的那个屋子就被租了出去，搬来一户新来香港打拼的人家。寨城里依旧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周报上说，香港现已接收了数以万记的来岛难民，预计之后半年间将会爆发一股“难民潮”。
这座小城从不缺的就是人。有人离开便立马有人过来。人如海里沙，贱轻身无价。
林祐的生活也回到平常，安心上学，一切如旧。
已过去几个月，天也慢慢变得热了起来。香港的夏天最是臭名昭著，让人畏惧。
吃罢饭，林母又赶回去工厂做工。
林祐一人坐在桌前，埋头做起功课，头顶的吊扇转悠起来，嘎吱嘎吱的。
晚上六七点钟的时间理应仍有天光。但现在，外边的天渐暗渐沉，窗台上的花被狂风风刮得七歪八扭，十分脆弱。
不出几分钟，便是一场瓢泼大雨降临。
大妈们高声喊着“下雨收衫”,把挂在楼道上的衣服赶紧收回；摆着摊的小贩骂了声”见鬼“，也早早地收了摊翻屋企。街道上的人顿时四散，拥挤的小道也变得空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