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一瘸一拐,扶着楼梯急匆匆的往下,步履蹒跚却不敢停歇,逃难似的,活像萧绍是什么食人的猛兽。
萧绍骤然发难,掌事也吓的不轻,他目送谢广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抖着手看向萧绍:“殿,殿下?”
萧绍回头:“戚家人还有多少在你这里?”
“除了戚娘子,还有两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萧绍点头。
年纪尚小的姑娘,应该是戚晏的堂妹们。
不过前世戚督主孑然一身,没听说过有堂妹,萧绍便问:“那两姑娘几岁,现在在做什么?”
掌事:“小的七岁,大的九岁,年纪太小,没叫她们做什么,只是……”
萧绍:“只是?”
掌事咬牙:“只是谢小侯爷说要她们奉茶,如今在学奉茶的礼仪。”
说是奉茶,王公贵族来青楼楚馆,亲点了两个丫头片子,当然不可能是奉茶那么简单。
“咔嚓——”
“哐当——”
两声同时响起,萧绍徒手拧下了一节木栏杆,屋内的戚娘子打碎了花瓶。
“好啊,好得很。”萧绍从嗓子眼中拧出来:“主意打到七八岁的小丫头身上,我倒是不知道谢广鸿有这般本事。”
萧绍虽算不得什么多风骨卓绝,却也勉强算个君子,他一恨欺凌弱小,二恨辱虐少女,谢广鸿算是将他的雷踩了个遍。
他心道:“前世谢广鸿死的不冤。”
等萧绍上位,若是查出来他干过这事儿,他一样是要死的。
掌事在一旁战战兢兢,好久不敢说话,萧绍掏出银票:“戚家娘子,连带那两个小的,我买下了,回头在胡同里找个清净的院子,将她们安置好,余下的部分,你便自己收着。”
这几个姑娘是圣旨钦点的罪人,萧绍没法将她们带出胡同,但在胡同里护上一护,还是可以的。
掌事接过,那银票面额不小,便欢天喜地的应了,萧绍这才示意他下去,抬手敲了敲房门。
屋中传来女子瑟缩的声音:“进,进来。”
这么会儿功夫,她已经剪去了腰间红绳,敛好衣服,那衣衫给谢广鸿扯的破烂,堪堪挂在身上,她便扯了床毯子包裹,惊魂甫定的模样。
萧绍依旧垂着眼,半点不往她身上看,过了好一会儿,戚娘子似乎判断他绝无恶意,才斟酌开口:“你……是戚晏的……什么人吗?”
如今戚家树倒猢狲散,还能在外周转,找人救她的,也只有戚晏了。
萧绍心道我是戚晏他主子,可话到嘴边,却道:“哦,是朋友。”
他粗略谈了两句戚晏的近况,又说了掌事的安排,便起身告退,女子却急匆匆起身:“诶——”
她叫住萧绍:“有个不情之请……我实在担心戚晏,若你能见着他,能否给我带封家书?”
萧绍自然应允。
戚娘子便摊开宣纸,悬腕提笔,萧绍看了眼,戚家不愧是世代书香的诗礼之家,戚晏写字好看,他姐姐的字竟也不错,悬针垂露、连断转折皆笔酣墨饱,不多时,一封家书便写好了。
萧绍抬手接过。
他点头致意,离开了教坊。
66吓得不轻,萧绍打谢广鸿和玩儿似的,脸色又冷的吓人,它木呆呆的等萧绍打完,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
感觉有哪里不对。
不是,哪里都不对啊!
这时,萧绍已上了马车,他在车厢软垫上横躺下来,方才的凌厉气势散了个干净,他左手抄了把山水扇闲闲把玩,胸襟处的衣衫也解了大半,松松垂坠下来,傀俄若玉山倾颓,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出门踏青的悠然做派。
系统木着屏幕飘在前方,它不想和萧绍说话,却不得不说,于是冷冰冰的显示:“宿主,我必须提醒你。”
“根据我们的合同,60分是达成的底线。”
“倘若你无法达成,本世界可能会出现无法预判的偏离。”
“这绝不是你想看到的。”
冷肃的屏幕后面,66泪流满面。
他也不想这样和宿主说话,前几任宿主都是好言好语,可萧绍,可萧绍他不按常理出牌啊!
萧绍诡异的停顿了片刻,有点心虚。
当时签订所谓的“合同”,他就没怎么看,直接签了,天子一言九鼎,他确实不该这样欺骗66。
可是绝笔书……
难道现在回去,逼戚娘子写绝笔书吗?
萧绍思索片刻,将戚娘子的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取了个新的信封。
66:“?”
萧绍:“任务道具,戚娘子的绝笔书,对吧?”
“……对。”
说着,萧绍笔走龙蛇,在信封上写下了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绝笔书。
66:“……”
——有病吧你,是戚大娘子的绝笔书,不是你的绝笔书!
萧绍将家书折吧折吧,揣进信封里:“好了,现在这是戚大娘子的绝笔书了。”
66:“……”
——这人真有病吧?
但事到如今,要萧绍完全走剧情不现实,66自闭地关闭了小屏幕,随萧绍去了。
算了,60分万岁。
而萧绍将那信捏在手中,施施然回了府邸,等他走过小半个京城迈入家门,已然是夜阑人静,该安歇的点了。
戚晏如今被安置在主殿旁的耳房,离萧绍一墙之隔,他的房间如今亮着灯,有侍女进进出出,端着水盆来去。
萧绍随手拦了个人:“戚晏如何了?”
侍女道:“公子服过药,发了轻烧,歇下后似乎魇着了,喘息着从床上摔了下来,伤口又崩裂了,正换药。”
发烧正常,戚晏身体里外亏空,在牢里闷的久了,靠一口气儿吊着强压下去,用些药发出来才好,太医也说了,会难受一阵子,只是……
萧绍挑眉:“魇着了?”
什么梦魇这么厉害,让戚晏怕成这样?
萧绍抬步进屋进屋,道:“我看看。”
戚晏果然才醒,他拢着披风半坐在床边,闭着眼睛,兀自流着冷汗,额上一片水痕,连长发也汗湿了,一缕一缕地垂坠下来。
萧绍挑起帘子:“病的这么厉害还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呢?你真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也心疼心疼我府上的药。”
听见他的声音,戚晏缓过一口气儿,似乎平静了些许,他倦怠地睁开眼,露出个虚浮而温和的微笑:“劳您费心了……”
话音未落,戚晏的视线便落在了萧绍手中。
他瞳孔骤然紧缩,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面色再次化为惨白,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绍的手,如同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第99章 好梦
戚晏的脸色太过难看,他嘴唇哆嗦,睫毛也簌簌的抖了起来,萧绍便上前一步:“怎么了?”
他侧过身,露出了信封上的文字,“绝笔书”三个大字倒映在戚晏漆黑的瞳孔里,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而后扣住床架,居然俯下身,哇的吐了口血。
血色漆黑浓重,是郁结多日的淤血。
萧绍一愣,旋即松了口气:“总算吐出来了。”
先前太医诊脉,说戚晏心思太沉太重,淤血尽数压在心口,要吐出来才好,否则经年日久,身体只会一日差过一日,太医想了许多法子,却也没能让他缓过这口气儿,如今阴差阳错,倒是吐了出来。
萧绍取过帕子,想替他拭一拭唇边的血,可他一靠近,那信封上的大字便明晃晃的照在眼前,戚晏撑着床架的手指用力,指腹充血泛青,一时间,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三个字,其余一切尽数扭曲成不规则的色块,某些场景在眼前不断闪回,化为血淋淋的过往,最后他挥开萧绍的手,靠在床边干呕起来。
连日来风波不断,他又昏昏沉沉发着烧,本也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便只是半撑着,接着手臂一软,险些翻了下来。
萧绍一愣,他就在旁边,戚晏往他身上倒,他便单手搂着扶稳了,将人按在怀里防止他再翻,皱眉道:“怎么了?好端端的……”
话音未落,萧绍视线下移,落在了手中的《绝笔书》上。
他忙拆了信封,将自个的墨宝丢进碳盆里烧干净了,而后取出信,递给戚晏:“你姐姐托我带来的家书,看看?”
但戚晏盯着那信,却不伸手来接,他昏昏沉沉,像是又掉进了梦魇里,对那信避如蛇蝎。
萧绍伸手,他就仓皇向后躲,想拉开和信的距离,却因为萧绍就抵在身后,没有退路,便死死往他怀里靠,肌肤相贴间,险些将萧绍撞到在床上。
萧绍单手揽住他,稳住身体,温热的手掌揉了揉戚晏的后脑脖颈,像安抚不安的动物:“不是,不是,我逗你的,真的是家书,我读给你听?”
他展开信,缓声道:“吾弟亲启,吾与小妹寄居与教坊数月有余,掌事秉性温和,对吾三人多有照拂,坊中不短吃喝,钗裙绫罗与府上无异,不必挂怀……”
萧绍语调平静,将信上内容缓缓道来,这确实只是封平常的家书,甚至戚娘子报喜不报忧,刻意隐藏了受的委屈磋磨,只挑好事说,她絮絮叨叨的交代了教坊生活日常,说她教两个妹妹念书写字,说哪个妹妹性情顽劣,哪个妹妹天资聪颖……总而言之,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戚晏慢慢平静下来。
萧绍摸着他的后颈皮肤,摸到一手冰冰凉凉的冷汗,他便扯过被子,将人包裹成了暖和的茧,而后才将信塞了过去:“喏,你自己看。”
戚晏垂眸接过,一目十行,信中内容和萧绍说的一般无二,行文落笔也是他姐姐惯用的,于是终于松了口气,在被子里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如今的处境。
戚晏背抵着萧绍,靠在他怀里,而萧绍比戚晏略高,下巴刚好抵在戚晏头顶,如此,形成了个半包围似的怀抱。
……很温暖,很舒服,但很不得体。
非常不得体!
戚晏一愣,脸颊火烧似的,耳后皮肤红的比发烧还要厉害,他微微挣扎,想要从这尴尬的境地里摆脱出来,萧绍却无声将人扣的更紧,他将戚晏按在怀里,微眯起眼睛凑近了些:“不对劲,你怎么怕成这样?”
萧绍有系统任务,知道戚大娘子要出事,会留下绝笔书,可戚晏怎么知道?
他手里拿着绝笔书不假,但正常人的反应是先问谁写的,得知是亲人留下的遗书后再痛不欲生,哪有谁写的都不知道,上来就吐血的?况且萧绍一笔狂草龙飞凤舞,有吞山饮月之豪气,和戚大娘子娟秀飘逸的字体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戚晏这都能认错,只能说明他早有预感姐姐要出事。
可他怎么能预料?
萧绍是重生的,尚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戚晏久在刑狱,刚放出来就被萧绍挑走了,与外界全然断了联系,他是如何知道的?
萧绍:“你知道你姐姐要出事,你怎么知道的?”
“……”
萧绍力气不小,被他扣着,戚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眼睁睁半躺在萧绍怀里,他想抬头去看,也看不见萧绍的眼睛,只能看见对方线条凌厉漂亮的颚骨,于是忍气吞声,垂眸不说话了。
萧绍挑眉:“主子问话,你就这个反应?戚小探花,我府上的刑狱可不比东厂差上多少,信不信我将你丢进去,半个时辰就能撬开你的嘴?”
他怎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客气,连人带被子牢牢抱着,半点不松,他身上温度滚烫,戚晏后背都出了层薄汗。
“……”
萧绍呵了声,挑眉道:“真不说?行,看我们谁能耗过谁。”
戚晏:“……”
以萧绍的脾气,戚晏不给他满意的答案,他真的会一直耗着,可戚晏微微抿唇,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萧绍:“行吧,我今儿去见了你姐姐和幼妹,给他们寻了个住处,本来想明儿带你去看看,可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想去看的。”
说罢,他将被子卷连戚晏丢到床上,施施然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状似要走。
“诶,别!”戚晏匆忙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裤子。
他还被被子束着躺在床上,只挣扎出了一只手,半趴着直起个身子,汗水淋湿的长发披散下来,配上苍白的肤色,鸦羽似的眉,以及病中两颊飞起的绯红,明明是清淡平和的长相,可萧绍瞧着,和海里爬起来的艳鬼似的。
戚晏低垂着眸子不看萧绍,踌躇片刻,才道:“我梦见的。”
萧绍:“梦见的?”
戚晏:“……从家里遭难,就断断续续的做着梦,恰好梦到了姐姐。”
有时梦见菜市口,他爹的头颅从铡刀里滚出来,血喷了一地,有时梦见家里房梁上悬挂的白绫,他娘的脚尖晃在屋顶下,一荡一荡,像皮影戏里操纵的彩绘小人,有时梦见他自己,梦见宫门口的春凳,梦见宣旨的刑官,梦见碗口粗的刑杖,乌黑的棍子不知蹭过多少油皮,色泽浓的发亮……
还梦见谢广弘将绝笔书丢在他脸上,指着一堆模糊的血肉,说那是他的姐姐。
但这些东西没必要拿出来和萧绍说,戚晏便只是敛眸:“恰好梦见姐姐出了事,给我递了封绝笔书,这才晃了神。”
萧绍:“……恰好梦见?”
他心中觉着古怪。
若萧绍不赶过去,戚大娘子可能真要写绝笔书,而戚晏就刚好梦见了,有这么巧的事情?
萧绍也曾听说过“预知”“梦中占卜”之类的传说,他本不信这些神鬼志怪,可重生在前,身边还跟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系统,由不得他不信。
萧绍:“你说你从遭难起,就断断续续做梦,那这么长的时间,除了梦见姐姐,你还梦见了什么吗?”
“……”
他不回答,萧绍好脾气地继续:“那你有梦见过我吗?”
萧绍前世登基时,戚晏已经自请去了福佑寺,他登基不久,戚晏就死在了里面,他们前世交集不多,可萧绍就是想知道,戚晏有没有梦见他。
“……”
更深的沉默。
萧绍实在好奇,他在床沿坐下,凑近了些,鼻尖险些抵到戚晏的额头:“有吗?有吗?”
戚晏已经靠住了墙,他避无可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抬手推了萧绍一把,将人从面前推开,才干巴巴道:“没有。”
“没有?”
意料之中,可萧绍莫名其妙的不满起来,不过因为“仇敌的预知梦里没有自己”这种奇怪的理由发作太过离谱,他便没有追问,只抽开身:“好吧。”
此时夜色深沉,已敲过了二更钟,侍人端来药,戚晏喝干净了,萧绍则抽身离去,他放下戚晏床头的帘子:“你好好休息吧,养精蓄锐,将脸色养的好看些,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姐姐。”
戚晏点头应了。
帘子阻绝了外部的视线,屋内灯火一一熄灭,脚步声渐远,萧绍离开了。
房中安静下来。
隆冬时节,连蝉鸣鸟叫也没有,寂静的可怕。
药性蔓延上来,眼皮渐渐沉重,可戚晏不愿闭眼。
因为只要闭上眼,梦魇便如影随形,一刻不歇的跟上来,那些梦如此真实,每个场景都身临其境,戚晏甚至能闻到血肉腐烂的腥臭,嗅到牢房铁锈的生冷,就仿佛这些并不是个梦,而是真真正正的发生过的事。
他一刻也不想停留在梦中。
可是人终究很难抵抗生理反应,艰难熬到三更天,困意上涌,戚晏控制不住的阖上眼,而他阖眼的瞬间,便坠入了梦境。
宫门,大雪。
明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尽数掩在了白雪皑皑中,而他似乎被谁罚了跪,膝盖没入雪中,抵在青砖上,很快没了知觉,剩下钻心彻骨的剧痛,而恍惚之间,他闻到了什么味道。
不是腥臭,也不是铁锈,是一种镇静温和的味道,有点熟悉。
戚晏恍然中想,似乎是萧绍身上的味道。
萧绍是皇子,他本人不在乎衣着打扮,但他的服饰由着礼制,下人日日熏香,杜衡、白芷、甘松等药材一一捣碎,制成香囊放入衣柜中,等取出时,就自带了种疏离平和的味道,久而久之,成了萧绍独有的味道。
戚晏皱眉寻找,最后将脸埋入了被中。
萧绍揽过这床被子,这里的味道最为浓郁。
戚晏没说的是,之前他的梦都一一实现了,不论是抄家,上吊,入狱,承罚,还是别的什么,都与梦中一般无二,而与梦中不同,是从萧绍把他带走开始的。
萧绍把他带走了,没有罚跪,没有责难,他见到了老师,有了冠礼和字,姐姐也没有死。
在戚晏的种种噩梦中,萧绍从不曾出现过,戚氏抄家与他无关,宫门杖刑罚跪与他无关,可现实中,萧绍却频频出现,他的到来完全打乱了梦魇的节奏,他像是一个标志,区分着梦和现实的差距,是这场无休无止的责难的分割符,有萧绍的味道在,就代表着这只是一个梦。
于是,他渐渐安定下来,巍峨的宫门变为烧着暖炉的皇子府邸,厚重的白雪变为暖呼呼的棉花被子,艰难的跪姿变成舒适的平躺,戚晏蹙着的眉松开,呼吸也逐渐平缓。
他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戚晏:……其实想要抱着睡,怎么说出口呢?
第二日,萧绍出门时,戚晏还没醒。
萧绍专门绕到偏房,想嘲讽戚晏两句,比如“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吗?日上三竿还睡?”又比如“这么能睡你怎么考上探花的?”“同届的举子不会都和你一样吧,那我大乾怕是要完了。”
但他迈步进来,戚晏抱着被子,半张脸都埋了进去,活像这床被子是他的亲媳妇儿似的,眼下是一团乌青,脸色也说不上好看,显然是身体亏空的厉害,还没养回来,可他抱被子睡觉的样子居然挺恬淡,于是萧绍顿了顿,还是没叫。
他径自出门:“算了,我先去看看九里胡同安排的怎么样了。”
掌教一早来了信儿,戚家是罪人,过户交契得派人过去一趟,萧绍左右无事,便打算去看一眼,否则万一把戚晏带来了,这边还没收拾好,就太不好看了。
他于是上了马车,一路驱车到了胡同。
萧绍身份贵重,掌事不敢怠慢,短短一个夜晚的功夫,戚娘子已经租下了胡同里无人居住的院落,从教坊中搬了出来。
他进屋时,戚娘子正在做早饭。
糯米捏成桃花的形状,裹着糖馅儿放到炉子上蒸,见着萧绍,她便放下手中的活儿,领着两个豆丁大的小丫头给他下跪。
两个小不点跪成一排,萧绍侧身躲了,捻着扇子环顾四周:“这住处倒不错。”
两进院落,窗明几净的,像模像样,萧绍心道:“戚晏过来看,总不至于再吐血了。”
真给他气死了,谁来批奏折?
他见厨房煨着火,糯米糕点新出炉,便抬手捻了个:“戚娘子有这手艺?”
戚娘子道:“给戚晏准备的,他喜欢吃同兴堂的梅花糕点,如今我在胡同里无法走动,买不了,便蒸一些。”
萧绍挑眉,同兴堂是京城有名的点心铺子,招牌是糖渍蜜饯,很得京城贵女的喜欢,元裕总是提两盒哄小姑娘,但是戚晏喜欢?
他想着前世那个不苟言笑,冷心冷情的督主大人,又想起同兴堂那花里胡哨的彩纸包装,最后将它们一结合——孤高冷肃督主大人宣完圣旨,伸手从彩盒里捻出梅花糕点,便不由露出了吃苍蝇般的表情。
古怪,实在古怪。
他觉着这联想有点恶心,可马车回城路过同兴堂,鬼使神差的,萧绍就叫停马车,下去拎了两盒糕点。
他回到府上,已经是快下午了。
在府中用完午饭,戚晏又被灌了两壶药,他昨日难得好梦,卷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安然躺了一夜,骨头都酥软了,脸色也好看了些,可他揽镜自照,还是久病未愈的模样,便顿了顿,吩咐下人拿了盒黛子。
乌青的螺钿染上眉梢,浅浅压匀了,总算多了点活气儿。
他同萧绍一起上了马车。
萧绍上来便枕着靠垫半躺下来,而戚晏大概还是有点怕萧绍的,他拘谨地坐在角落,端端正正,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瞧他这副样儿,萧绍就想捉弄他,于是拆了糕点,用指尖捻起一块,抵在了戚晏的唇边:“吃?”
他饶有兴致的撑头打量: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督主,真喜欢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
既然是捉弄,当然不可能让人好好吃,萧绍握姿刁钻,只留了一小块下嘴的地方,戚晏若想要仪态,就不可避免的碰到他的手,而若想不碰到他的手,就得不顾礼仪的叼过去。
无论是哪种反应,都很有意思。
萧绍好整以暇,等着戚晏动作。
而戚晏愣了片刻,上下打量糕点,显然也发现了,他抿唇后撤了些许:“……不用了,您吃了吧。”
萧绍眯眼:“不吃?”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
“不吃我就把你丢牢里去。”
“……”
“好吧。”僵持片刻,萧绍收回手,将那糕点自个儿吃了,可他向来吃不惯过分甜腻的小糕点,甜味黏糊糊的粘在喉咙,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去,评价道:“有点难吃。”
一抬头,却见戚晏微垂着睫毛,像是悲伤,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定定看着他,藏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准确来说,看着他的唇边。
萧绍用帕子将唇边的糕点屑擦掉,笑道:“怎么,喂你不吃,我吃了又惦记?这可没法吐出来了。”
戚晏却只静静看着他:“殿下不觉着脏?”
萧绍:“……?”
他这回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跟上戚晏的思路:“什么?”
糕点是新拿出来的,除了萧绍的手碰过,就只有……戚晏的唇碰过了?
戚晏漠然道:“我受过腐刑。”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淡,没参杂任何情绪,只是简单的阐述事实。大乾朝野上下,宦官确实是鄙视链的底层,是无需讨论功过就能盖棺定论的贼子佞臣,无论什么身份,世家贵子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一句“无根的腌臜东西”,由于生理限制,哪怕日日清洁,也比不得旁人干净。
萧绍总算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他眉头上扬,露出个十分古怪的表情,旋即嗤笑一声,从盒子里又取了一块糕点,直挺挺怼在戚晏嘴边,命令道:“吃。”
戚晏一愣,可萧绍命令的口吻太过明显,他不敢违背,便就着他的手,小口咬了一块。
梅花的香气在唇边绽开,当真是很甜。
没等他回忆这小时候常吃的糕点是什么味道,萧绍已经收回手,毫不避讳那被咬掉的一小块,将糕点一口吃了。
戚晏一愣,几乎要在马车里站起来,他仓促别过眼,半点不敢看萧绍,耳朵噌的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