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小猫。
谢舟在心里道。
他小心地避开少年肩膀上的伤,缓缓抱紧了他。
赢秀却好像想起什么,再一次挣扎地爬起来,坐在谢舟的腿上,面对着他,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低头翻找了一番,很不经意地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今天花了一贯,剩下的都给你!”
没看那些银子一眼,谢舟凝视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明亮,清澈。
真漂亮啊,他想。
赢秀总是说他好看,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好看那一个。
谢舟半天都没有接过钱袋,赢秀也不再等,摸索着谢舟的袍裾,悄悄塞进他的袖口。
终于轮到他养谢舟一回了。
漆黑天穹上, 一盏盏明灯高飞,一直飞向话本中的银河。
嗤的一声,一盏纱灯被一箭射下, 缓缓委落在树梢上, 射箭之人小心取了下来, 层层转交, 最终递到最后一人手上。
普通的纱灯,灯面绘着一白一金两道身影, 灯笼下系着祈福纸, 底下的铃铛悠悠转动。
一只骨节明晰的手解下祈福纸,翻了个面, 低眉望着上面锋利的字迹,刺客字如其人,锋锐洒脱。
纸条上写了很多字,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 久久出神。
他不允许赢秀身上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故而命人取回了这盏灯。
孰料赢秀这么贪心, 一个小小的心愿,上面竟然有这么多人的名字。
他希望这些人平安顺遂,絮絮叨叨写了很多,直到最后, 才写到谢舟——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 一直沉默的皇帝陡然开口:“你说,被射下的灯笼还会灵验么?”
侍立在一旁的臣僚吓了一跳,众所周知,皇帝不信鬼神,怎么可能问出这种话, 他后颈寒风飕飕,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却听到皇帝道:
“把这盏灯笼修好,送到寒山观,要他们好好供着。”
寒山观,是皇帝杀僧灭佛后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寺观,勉强称得上南朝第一大观。
臣僚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捧起灯笼,目光扫过那张红色的祈福纸,犹豫着要不要一并拿走。
皇帝没有看他一眼,指尖轻轻按住那张纸,示意他退下。
臣僚后背几乎都要冒出冷汗,极为小心地捧着纱灯,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
烛火哔剥作响,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年轻皇帝冰冷昳丽的侧颜,平静森冷。
他最后看了一眼祈福纸上的人名,召来悬镜司:“看着这些人,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有机会再见赢秀。”
他容不下这些人。
悬镜司统领盯着上面的人名看了看,领命而去。
童子无声地出现,低声禀报,小郎君来了。
东阁的槅门骤然响动,少年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张望,视线最终停在门客身上,“谢舟,你还不睡?”
看清这里除了谢舟和一个童子以外并无他人,赢秀打开槅门,走了进来,习惯性地坐在他身侧的位置上。
谢舟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很多卷牍,那些卷牍的样式与琅琊王氏的全然不同,甚至还要庄严神秘几分,单是帛书的材质,赢秀从未见过。
他余光不小心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这可是建章谢氏的秘辛,他怎么能偷看?
门客倒是不在乎,随手拿起一道奏折,问赢秀:“你想看么?”
赢秀使劲摇头,对此表示不感兴趣,谢舟笑了一下,随口道:“羌人使者已经进京面圣,皇帝同意了南北互市。”
北方羌人的牛羊马匹会流通到南方,南方水乡的粟黍会运往北方。接下来,羌人商队会陆续到来。
南北互市在坊市间足足讨论了数月,赢秀听到此事终于尘埃落定,脸上露出笑意:“这是好事,史官都说当今陛下是暴君,我看倒也不见得。”
少年笑意收敛,眼里有些忧心,“听闻北方草原已经白雪茫茫,羌人不得不率领部曲往南迁徙,为了争夺地段杀得你死我活,但愿他们来此真的只是为了互市。”
赢秀目光长远,往往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谢舟轻轻抚摸他的发丝,目光幽深遥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兵燹。
“无论他们究竟是何居心,都不重要。”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平常,平静淡漠,赢秀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总感觉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不再讨论此事,赢秀抱紧谢舟,依偎在门客怀里,思绪渐渐飘远,不知道爹爹如今怎么样了?
爹爹虽然武功高强,如今也上了年纪,独自一人生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者遇见什么危险,那可如何是好?
入夜后,趁着谢舟睡着了,赢秀悄悄起身,走到窗棂边,匆匆写完信条,随后放飞鸱鸮。
他请了几位昔日交好的同僚帮忙留意爹爹的下落,爹爹身高九尺,骨鼻剑脊,眉宇既有羌人的刚狷,又有南朝人的清峻。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多少能猜到,爹爹应当是南人与羌人的混血。
所以他才会隐于山野,不敢出世。
望着鸱鸮逐渐飞远,一个一直被赢秀忽视的问题骤然浮上心头,爹爹流着羌人的血脉,单看外形便可见一斑,他身为爹爹的亲子,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和爹爹分别已有四年,以致于他从未想到这一层,就连这个浅显的秘密也堪不破。
赢秀脸色有些苍白,就在方才,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压根就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子。
说不定,就连爹爹口中,他早逝的母亲也不存在。
那他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赢秀难免不安,活了十七年,他才迟钝地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要去找他们吗?
两扇窗棂没有关上,夜风吹拂进来,吹动赢秀两鬓的发丝,吹得他后颈微凉。
他下意识低下头,看见地上模糊的烛影中,除了他自己的影子,身后还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谢舟?”
少年的声音有点干涩,似乎被撞破了心事,就连语调都不对劲起来。
身后之人似乎动了,少年没有抬头,望着地上的阴影逐渐朝他走来,慢慢地,覆盖住了他那道清秀身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门客已经走到他身后,语气平静,清醒,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失神。
赢秀结结巴巴道:“我起来晒晒月光,”很拙劣的谎言,他说完这句话,才猛的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想要解释,犹豫再三,只剩沉默。
没有在意他的谎言,谢舟轻声引导:“想到什么了?”
要说真话。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骤然浮现在赢秀脑海中,仿佛不说真话会发生什么坏事,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含糊不清:“我想到了过去的事。”
“你住在广陵的时候?”头顶传来的声音温凉平和,门客毫不掩饰对他身世的了解:“还是说,”
他顿了顿,在少年难掩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少时住在山野里那些日子?”
赢秀提起的心骤然落下,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谢舟会说出他养父的事。明明,他从未和谢舟提起过养父。
“算是吧,”赢秀抬起头,不再看地上密密包裹着他的漆黑影子,“突然想起,有点睡不着,起来走走。”
还是没说实话。
谢舟凝视着赢秀,幽深冰冷的眸底一片莫测,“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给你想要的一切。
四下寂静,就连鸟雀的啁啾声都听不见,屋外风起云涌,屋内安静沉郁。
赢秀避开谢舟的视线,笼了笼衣襟,柔软的亵衣被他弄得起皱,泛起一道皱褶,衣裳下的锁骨隐约可见。
“我……”他沉默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把身世告诉谢舟,如此离奇,就连他也弄不明白。
万一,万一谢舟知道爹爹是两族混血,对爹爹有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谢舟和爹爹狭路相逢,互相看不顺眼的场面,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犹豫半响,赢秀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转移话题,“有点冷,我去把窗子关上。”
说着,少年快步转过身,朝窗棂走去,双手一拉,阖上了支摘窗。
月光消失了。
静室内的光影变得有些昏暗,烛火一节节融化,照不清屋中人的眉眼。
赢秀转过头,一眼便看见谢舟正立在一片晦暗中,白衣隐在浓郁漆黑里,灯影飘忽,惟有袍裾泛着微光。
他的心脏骤然一跳,莫名有些不安,小步朝黑暗中的身影跑去,拉起谢舟的手,带着他往床上走。
一碰到对方的指尖,赢秀措不及防被冰了一下,门客的手掌冰冷,没什么温度。
……莫不是又发病了?
赢秀心里担心,连忙拉着谢舟上床,自个跳下床翻找手炉,点了火,急匆匆带着手炉回来。
刚揭开床帏,钻进小半个身子,骤然被拖了进去,连带着捧在怀里的手炉也摔了下去,骨碌碌滚到床下。
“你……”赢秀正要问他想要干什么,却被按倒在柔软的被衾上,险些摔得脊骨发疼。
黑暗中,门客钳制着他的手脚,眸瞳平静,问他:“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什么做什么?
混沌的大脑努力思索了一下,终于理解谢舟说的话,赢秀大声道:“我去给你拿手炉,免得你受凉。”
谢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粘人,他转个身的功夫,都要逮着他问。
门客黑发尽数倾斜,在难以视物的黑暗中显出几分朦胧艳色。
门客生得冷艳,在白日,冷艳中冷占据了上风,让他看起来格外危险冰冷,夜里,艳色流露,让赢秀看呆了眼,忘记了挣扎。
罗帐昏黄, 逼仄的空间内,就连呼吸都有些无所适从。
赢秀维持着双手被按在两侧的动作,平躺着, 还在望着身上的青年出神。
赢秀:“(⊙▽⊙)”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终于如梦初醒, “手炉!”他一脸着急:“手炉要着火了!”
一个鲤鱼打挺挣脱谢舟的钳制, 赢秀灵活地钻出床帏,探出头在床底下摸索手炉。
伸手摸了半天, 总算摸到了, 他一把捞起,捧在手里检查, 所幸还没着火,里面的碳火好好的,一点也没漏。
赢秀检查妥当,直接塞到谢舟怀里, 谢舟跽坐在床尾,垂着漆发, 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被手炉淡淡的暖光照亮了小半边面庞。
他低着眉眼,望着怀里的手炉,不知在想什么。
赢秀侧过头, 悄悄地呲牙咧嘴, 方才谢舟动作太过强硬,差点扯到了他肩膀上的伤。
“疼么?”谢舟好似在黑夜里开了透视,能够清晰地捕捉他的小动作,放下手炉,伸手按在赢秀另一侧的肩膀上, 逼他转了回来。
少年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皱着眉,瘪着嘴,眼里似乎有水光打转,小声抱怨:“……疼死我了,都怪你。”
“是我的错,”谢舟低声道歉,冷艳的眉眼罕见地出现了无措,“我给你上药?”
“不要!”赢秀果断拒绝,上回谢舟给他涂的药膏效果很好,他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肩上的肌肤一片光洁。
他之所以喊疼,就是有心想看看谢舟愧疚的模样,可千万不能被他发现自己是装的。
赢秀正要躺下睡觉,想到自己身上“有伤”,连忙换了个姿势,别扭地躺了下来。
门客洞若观火,什么也没说,在外侧和衣躺下。
没过一会儿,少年睡熟了,黏黏糊糊地靠了过来,脑袋挨着他的肩膀,直往他怀里拱,仿佛要把他拱下床。
谢舟已经习惯了,默默往外侧挪了挪,所幸这张床够大,他一时半会还掉不下去。
闭上眼,谢舟想起赢秀背对着他,在窗前放鸱鸮那一幕,少年的心思并不难猜,大概是想起养父了,要派人去寻找。
思绪骤然被打断,腰际一沉,一只手熟练都搭了上来。谢舟低头一看,赢秀抱着他的腰,蜷缩得像一只虾米,嘴巴微张,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好漂亮,牡丹花下死……也风流……”
“蟹粥……粥,想吃……”
想吃蟹粥了?
十一月不是吃螃蟹的日子,不过,倒是可以让人去洞庭湖捕些湖蟹来。
谢舟耐心听着,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此蟹粥非彼蟹粥,赢秀真正想吃的,是他。
他哑然失笑,旁人都知道怕他,赢秀怎么就不知道?
要说他迟钝,赢秀恰恰是一个无比敏锐的人,之所以对危险视而不见,是因为有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蒙上了眼。
——这张漂亮的脸。
黑暗中,门客伸出指尖,轻轻地触碰自己的脸颊,此时此刻,他多么庆幸少年时没有划破这张脸。
要是变成一个丑八怪,赢秀就不会喜欢了。
他也不会因此发现赢秀。
赢秀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华丽恢宏的高楼玉宇,长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被抱在一个将军怀里。
将军凯旋归来,意气风发,一个看不清眉眼的年轻妇人穿着铁甲,与将军并辔同行,两个人同时朝他投来一眼。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赢秀睁大了眼,试图看清他们。
下一刻,眼前骤然大亮,天光刺目,梦境如潮水退去,赢秀睁开眼,剧烈地呼吸着,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梦,努力回想,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了?”许是时辰还早,谢舟还未离去,坐在床边,深深地望着他。
赢秀裹着被衾爬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迷迷糊糊道:“好像做了个梦……不记得了。”
少年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怅然,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谢舟垂下眼睫,隐约猜到了什么。
“赢秀,”谢舟唤他的名字,轻声安抚:“好好睡吧。”
赢秀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听话地点了点头,倒头就睡。
谢舟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吩咐暗卫:“尽快找到赢秀的养父,”他顿了一下,咽下口中那句杀了他,改口道:“好好养着他,别让他出现在赢秀面前。”
“另外,”皇帝继续道:“留意琅琊王氏。”
暗卫是聪明人,瞬间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迅速消失。
身后,赢秀赤着脚,披着外衣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声音里满是困意:“谢舟,你站在那干嘛呢?”
谢舟转过身,目光落在赢秀赤裸的足上,蹙眉道:“又不穿鞋?”
地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赢秀在屋子里懒得穿鞋,心虚了一下,小声反驳道:“我找不到鞋履,是不是你踢到哪里去了?”
谢舟有点想笑,他怎么没发现,赢秀竟然也会耍无赖撒娇,他朝赢秀走去,打横将他抱起,“怎么不睡了?”
赢秀习惯性地环住谢舟的脖颈,老实道:“睡不着,”他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州?”
谢舟神色平静,“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回去。”
回京师会经过江州,也算是回江州了。
赢秀莫名有点不安,他还惦记着早上那个梦,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广陵一趟,亲自去寻找爹爹。
可惜谢舟如今抽不开身,他又不好辞别谢舟。
平心而论,待在宁洲的日子不算无聊,谢舟陪着他,荆州的小红小黑也来了,两人一同骑马打蹴鞠,围炉煮茶,堆雪人,吃湖蟹。
期间听说朝廷决定复起科举,废除察举征辟制,有意在明年三月重开春闱。
赢秀收到了那十五个儒生的信。
十五封信,每封信里都在吹捧赢秀消息灵通,料事如神,竟然能提前预料到朝廷要重开科举。
赢秀收好信,高兴地找到谢舟,“谢舟!你好厉害!”少年扬着笑脸,噔噔噔朝他跑来:“朝廷真的要重开科举了!”
谢舟端坐在东阁首位,两侧的臣僚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心想难道陛下身边的男宠还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么?
难怪如此莽撞骄纵。
赢秀肉眼可见地高兴,虽然他自己无意出仕,但是他的朋友们可是盼了很多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门客示意他坐在身边,赢秀乖乖坐下,脸颊兴奋得发红,眼眸清澈透亮,满脸雀跃。
赢秀:“\(≧V≦)/ ”
谢舟不由地笑了一下,赢秀道:“听说朝廷还会给每一位学子提供束脩路费,皇帝人还怪好的。”
少年叽叽喳喳地说,门客静静地倾听,一直等到他说完了,才当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开口:“倘若要你一直待在皇帝身边,你会高兴么?”
在座百官瞬间屏住呼吸,等待那位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的回答——
“怎么这样问?”赢秀愣了一下,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疑惑,“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皇帝,逞论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仰头,困惑地看向谢舟,“你该不会要送我去当侍卫吧?”难道咱们家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即使少年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看他神色也可见一斑。
谢舟:“……”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再过半月,我们便回去。”
左右宁洲事毕,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算上行船的日子,回到建康也快开春了。
赢秀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担心琅琊王氏那边会出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说起来,上次给琅琊王氏发信询问籍贯,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着落。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想到上一回放飞的鸱鸮还没回来,赢秀只好作罢。
眼见着在宁洲逗留的日子也不剩多少了,赢秀有意拉着谢舟出去走走。
许是因为科举复起,长街上很是热闹,兴起不少书斋,随处可见背着竹筐前来买书和灯油的书生。
赢秀一时好奇,走进书斋,谢舟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你看见了吗?那两个书生生得一副好容貌,贵人们见了肯定喜欢,不如我们……”
赢秀浑然不觉,拉着谢舟走走停停,东瞧瞧西瞧瞧,走着走着,前路忽然被几个大汉挡住:“两位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大汉掏出一袋金锭,眼里满是势在必得,似乎笃定他们会答应。
“不去,”赢秀拒绝得干脆利落,站在他身侧的谢舟没有开口,只是幽幽地俯视着他们。
在他前面,大汉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没来由地一股冲动,让他想要冲着这个形相昳丽的白衣郎君下跪,他勉强忍下这股冲动:“你们不去也得去,来人,把他们带走!”
赢秀轻声笑了一下,将谢舟护在身后,随手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朝他们掷去。
少年动作不大,看起来很是散漫。
几个彪形大汉毫不在意,下一刻却猛然摔倒在地上,哎呦叫唤,也不知这金裳少年到底打到了何处,他们只觉浑身酸痛,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赢秀绕过这群人,牵着谢舟径直离开,为了掩饰自己的武艺,还不忘小声嘀咕:“这些人也太弱了,几个石子就让他们倒地了。”
围观的百姓好心提醒他们:“你们快些离开宁洲吧,那些人可是士族家臣的爪牙,专门负责为他们挑选美貌男女,被他们看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赢秀蹙眉,“竟然如此猖獗?”
谢舟掀起眼帘,居高临下朝倒在地上那群人看了一眼,眼底说不出的冰冷。
刚从街头逛街到街尾,赢秀拉着谢舟在酒楼歇脚,透过窗子看见外边的长街上满是披甲的官兵,方才拦路那群彪形大汉面色灰白,连同一群陌生面孔被拷在枷锁上。
过了半个月,听说那日遇见的彪形大汉都下了狱,判了黥面之刑,宁洲几个士族大姓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人数之多,登上高处,甚至能看见绵延不绝的流放队伍。
赢秀隐约感觉其中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来,这个案子查得太快,太果断了,对付那群权势滔天的士族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走下高楼,眼前还想着那一条条长长的流放队伍,一张张黯淡无光的面孔,以及震天的哭声。
一路走来,发生了那么多士族被抄家流放之事,桩桩件件,擢发难数。
虽说都是事出有因,但是谢舟一向寡言心善,若是他联想到此事,为此伤怀,那可如何是好?
赢秀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内心的担忧在与谢舟用晚膳时进一步加深。
谢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淡漠,低垂着眼睑,很安静的样子,看上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赢秀越看越不安,深呼了一口气,笨拙地安慰他:“他们都没逝,抄家而已。”
谢舟停下动作,眼睫微抬,朝他看来,神色有些微妙。
在赢秀看来,这就是被他说中了。
他绞尽脑汁,试图再想一些宽慰的话。
白衣门客似乎还在伤心,面无表情道:“嗯。”
赢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嗯”字的意思,谢舟被他说中了心事,又不好直言,只能通过简单的“嗯”来表达。
门客心地善良,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心善到这种地步。
赢秀很苦恼,对象太善良了也不好。
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刺客,知道了岂不是要和自己分手?
赢秀皱着眉头,愁得慌,就连眼前洞庭湖的蟹粥也不觉得香了。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头顶门客探究的视线,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谢舟眸瞳漆黑,看似平静的眸底翻涌着莫测的情绪。
难不成这段时间被他抄家流放的士族太多,以致于赢秀怀疑他的身份,有意试探?
门客倒情愿他主动戳破,好快些结束这场游戏,从此陪着他待在禁宫里。
永远,永远……
第47章
在离开宁洲之前, 鸱鸮终于飞了回来,原本圆滚滚的身材瘦了一圈,足以见得它长途跋涉了多久。
赢秀心疼地给它倒了一盆吃食, 鸱鸮小小的一只, 坐在盆里, 几乎要被满满的稻穗淹没。
取下信条, 赢秀有些犹豫,猜想着信中内容, 究竟事关籍贯, 还是关于爹爹的。
缓缓展开信条,看清上面的字迹,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同僚在信中说,疑似在广陵道一带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至于到底是不是,需要他自己亲自前去辨认。
阔别了四年, 终于有了爹爹的音讯,赢秀捏着信条的指尖都在轻颤, 看了又看,终于将它放在灯下烧了。
他要去广陵找爹爹,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若是过得好,他也就安心了, 若是过得不好, 他便把爹爹接来身边照料。
事不宜迟,他现在便要和谢舟商量商量,若是能同程,那便最好,若是不能, 他便一个人去,快去快回,争取早些回到谢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