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镜司的首领从角檐倒挂下来,低声道:“陛下,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公子在琼花台见了王道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公子一脸恍惚地走了出来。”
王道傀是先帝留下的悍臣,一度带领琅琊王氏压倒皇室,如今琅琊王氏日薄西山,每况愈下,他召见刺客,说了什么并不难猜。
所以赢秀才会说,他要去建康,要赴京师。
世事吊诡,看中的猎物误打误撞,主动撞了上来。
皇帝乜了一眼挂在檐下的统领,统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要不要——”
还不等他把话说出来,皇帝骤然打断他:“不必。”
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等着……
等着就好。
此时接近日暮,余霞成绮,溪静如练,小秦淮上一如往常,飘起了软侬的南调歌声。
赢秀雇了一叶蚱蜢舟,像从前一样半卧在舟上,河上的莲叶枯尽了,只剩伶仃的枯藤立在泛泛渌波中。
舟首挂上渔火,淡淡辉映,灯光倒映在水面,仿佛水下也点了灯,鲫鱼在灯影中游动。
江州地处西南,冬日算不上冷,北风从遥远的秦岭吹过来,吹得灯影在湖光中摇曳。
金裳少年探出头,望着那片逶迤的水光湖色,伸出指尖,搅乱了一片。
行不多时,蚱蜢舟停了,赢秀正要给艄公银子,艄公却摆了摆手,“老夫记得你,就是你帮我们要回了粮食,足足四石,够我们吃上小半年。”
赢秀愣了一下,手心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艄公东翻西找,从木桶里捞出一尾鲫鱼,“恩公,这是我早上新钓的,你拿去吧!”
这怎么像话,坐了人家的船,还要收人家的鱼。
赢秀连忙婉拒,把银子放在舟首,艄公连连推辞,一个要付船费,一个不仅不收还要送鲫鱼。
两个人鸡同鸭讲,掰扯了一会儿,最终各退一步,艄公拿了船费,赢秀收了鲫鱼。
赢秀趁着艄公不注意,偷偷多给了一些银子,赶在他发现之前,三步做两步走上青石径,登上岸。
鲫鱼还是活的,在红绳下跳动,赢秀提着这位鱼,心里有了主意。
夕阳西下,溪边酒肆,一个少年逆着暮光走进来。
酒肆内的众人迎着霞光望去,一时怔忡,不知是谁当先打破了寂静:“赢秀!你终于回来了!”
说话之人是薛镐,手里捧着一卷策论,正在埋头苦读,抬眸看见赢秀,连忙跳了起来,捧着卷牍率先跑到他前面。
“明年三月,我们就得去官府参加乡试了!这是南朝重开科举以来的第一场乡试!”
薛镐神色罕见地激动,身上头一回出现了青年该有的意气。
四面沉迷案牍的儒生也认出了赢秀,放下书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赢秀,有人问他去不去参加科举,又有人打趣地问他,和那位眷侣怎么样了。
赢秀被问得有些无措,抬起手中活蹦乱跳的鲫鱼,试探道:“要不……先用膳?”
刺啦一声,鲫鱼下了锅,变成了一碗碗雪白的鲫鱼汤。
十六个人围案而坐,几步外就是酒肆敞开的大门,殷红夕阳铺了一地,耀眼的光芒从天边流淌到脚下。
夕阳千岭秀,绿水一江明。
春天快要来了。
赢秀喝着鱼汤,坐在儒生之中,听着他们意气风发地讨论着来日。
真奇怪,刺客居然会和儒生做朋友。
之前的他从未想过还有这么一天。
少年放下碗,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薛镐用胳膊肘了他一下,朝他挤眉弄眼,“怎么了?有心事?”
赢秀摇头,“没有。”
“你呀,装都不会装,”薛镐有些无奈,“一看就知道你有心事,莫不是和你那位眷侣……”
想想赢秀那位眷侣的模样,薛镐忍不住噤了声,他还记得之前在王氏私邸找赢秀,在门外看见一身白衣的青年遗世而立,清冷殊绝。
当真是一个极其美丽,诡丽惊鸿的人物。
仅仅是一面之缘,他直觉这人绝非善类,看着像是出自王候高门的掌权人。
薛镐想了想,苦口婆心道:“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及时说开,你不说我不说,就这么分了……”
以他之见,闹掰分手还是算是好下场,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他怎么说,赢秀只管点头,这哪是能说的呀。
总不能直接对谢舟说,我是刺客,我要去刺杀当今皇帝,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吧?
他犹豫片刻,低声问道:“我有个朋友,他想要和他的……”斟酌了一下,赢秀继续道:“和他的至交分开,该说些什么?”
薛镐用“我什么都明白原来你是个负心汉”的眼神盯着赢秀,后者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垂下眼睫。
到底是好友,薛镐还是决定用毕生所学为他出谋划策:
“这还不容易?你们……你朋友当初因为什么结识那个至交?现在对他说不喜欢,看不惯,要他改,他改不了,自然就分开了。”
赢秀边听边点头,深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不伤谢舟的心,他学到了。
辞别薛镐他们, 赢秀转身走出酒肆,身后有人叫住了他,一转头, 原来是他的上峰。
上峰低声对他说:“主公那边吩咐了, 某与你同往建康, 一起做那件事。”
赢秀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了,手心霍然一沉, 上峰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子:“来日不知生死, 你……”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若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不妨去做。”
赢秀手指轻轻合拢,握住沉甸甸的银子,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上峰素来对他严苛,许是知道此次刺杀事关生死, 竟然也有这样柔和的一面。
金裳少年走出酒肆,夕阳在他身后, 燎成一片斑驳的金。
上峰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少年刺客的身影,终于折身回去。
接下来这几日, 赢秀又去了涧下坊, 去见了那里的百姓。
阔别数月,坊市中的百姓一见到赢秀,就连手中的活计也顾不上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眼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要给他送东西, 赢秀连忙摆手拒绝。
听着涧下坊百姓说的翼洲话,赢秀的眼睛莫名有些湿漉。
他不欲提起旧事,但是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你们都是从中原翼洲南迁过来的?”
百姓不约而同的一愣,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他们也不避讳,和盘托出:
“我们当初都是随着坞主渡江而来的,那日的风浪很大,羌人的舰船在身后追着……”
百姓一边回忆,一边道:“有人说要丢掉一部分人,坞主说要么一块死,要么一块活,一个也不许落。他让我们先走,他留下殿后。”
说着说着,百姓眼里泛起泪光,这些年来许多人说他们的坞主通敌造反,他们至今也不肯相信。
他们的坞主,他们的将军,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弃国南渡,隔江相望。
多少恨,在心头,只是人去后。
赢秀默默听着,他生在江左,不能完全共情百姓对故国的神往,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在朴实的话语中,中原故国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楼台秀境,气象恢宏,更多的是田垄阡陌,大河滔滔,春来稻穗在风中招展,小虫伏在新叶上,轻轻一弹,它便会飞走。
中原多雨露,雨滴落下来,多少楼台浸在烟雨中。
隔雾望去,楼台水榭,草木岑蔚,渐渐隐没在滂沱云翳后。
登上逃离故国的船,回首眺望,此生最后一眼,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赢秀不爱哭,对他来说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惟有刀剑才是有用的。
只要剑出得够快,便可以斩断一切烦恼忧愁。
这么多人,这么多愁,实非一人之恨,一国之恨也。
少年刺客抬起头,将眼泪顺着眉骨往上擦。
他告别涧下坊的百姓,坐上马车,往客舍的方向走。
马车走后不久,一对母女出现在涧下坊中,左右张望,试图寻找什么人。
路过的百姓告诉她:“你来迟了,恩公已经走了。”
赢秀准备出发了,碍于琅琊王氏几番催促,他不得不尽快动身。
沅水涛涛,浪花穿过船只两侧,脚下的大舶如同一柄剑,劈开万顷碧波,向群山去。
赢秀立在船头,任由江风拂面,心道,当年长江的江风,和如今沅水的江风有何异同?
少年罕见得眉眼萧肃,一派庄重,仿佛在思考什么费解之事。
浩荡长风吹拂他的衣袂,金光逶迤,如同一匹柔软流光,又似两翼,随时会凌云远去。
门客缓缓走到他身后,垂眸注视赢秀,思索赢秀身上的变化从何而来,并不难猜。
“赢秀。”门客唤了他两次。
赢秀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谢舟,眼神疑惑,“谢舟?”
“你在想什么?”谢舟眼眸里强势与温煦并存,透着隐隐的压迫感,语气依旧和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
赢秀转头看向前方,他已经习惯了谢舟身上隐约透出的危险感,左右谢舟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我在想,长江那头是什么。”
谢舟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中原,“你想去么?”
赢秀想去,他会带他去的。
赢秀摇了摇头,说这些还是太过沉重,他不想让谢舟因此伤怀,还不如什么也别说。
有贯穿四洲的大运河在,建康很快就到了。
南朝京师,六朝古都,巍然矗立在眼前,此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举目望去,放眼皆是玉楼金阙,雨栋风帘。
霜天里,重楼飞阁,无边风流。
赢秀从马车里探出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口。
那些美丽的,恢宏的庞然建筑,充满威压地屹立在京畿上,与天齐平,凡人在脚下穿梭。
憋了半天,十七岁的少年只说出一句话:“建康好大呀。”
大到他的眼睛都装不下了。
谢舟低低笑了一下,带他来到一处私邸,此处院苑不算大,却处处精致,恰好有一脉河水途径东面,池亭藕花,意趣无限。
入府时已是夜幕,河上远远出现了画舫,花灯玉船,丝竹管弦,如梦如幻。
少年已经登上长阶,即将步入府门,听到动静,循声望去,踮起脚尖远眺了一会儿,“那就是秦淮河?”
谢舟立在他身侧,随着他一同驻足,“是。”
江州那条小秦淮,便是仿造建康的秦淮河命名的。
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赢秀又看了几眼,拉着谢舟往府里走,谢舟问他:“你想去玩吗?”
方才看得那么入神,眼里都是新奇,应当是想的,谢舟心想。
赢秀摇头:“我不去。”
他快步穿过长廊,全然没有在意府中景观,也没有问起谢舟小时候走过的田垄。
少年叮呤当啷走得很快,没有等他,门客被落在原地,愣了一刹,望着自己被松开的手,目光幽暗。
随行的僮客不敢再看,低下头,努力地当鹌鹑。
到了静室,门客一进门便看见少年蹲在地上收拾属于他的东西,这些衣物什物早就分门别类在屋子里摆好了,赢秀正忙着收拾出来。
身后的僮客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这是要和他们陛下分居?!
谢舟一踏进来,赢秀便察觉到了,他装作没有发现,专注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其实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没有几样,大部分都是谢舟添置给他的。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旁的东西没有再碰,怀里抱着衣物,少年站起身,终于看向谢舟:“这里还有别的屋子吗?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不等门客开口,他小声道:“如果没有,其实我自己搬出去也可以的。”
他接下来要参加琅琊王氏准备的训练,总不好和谢舟同住一屋。
赢秀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本可以直接和谢舟分开,不必这样拖泥带水的,但他还想多见见谢舟。
有些人这辈子都见不到就算了,一旦见到,哪怕只有匆匆一面,分别都会成为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静默了一刹那。
门客平静道:“有,”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让人给你准备。”
谢舟一直这么好说话,赢秀不明白方才自己为何会这般紧张,他重重点了下头,习惯性地仰头想要亲上去,下一刻又猛的清醒过来。
“那……多谢你了,谢舟。”少年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
氛围很是不对劲,就连年纪小小的童子都看出来了,在谢舟身后朝赢秀挤眉弄眼。
童子:你们不要吵架呀!
赢秀只当没看见,抱着衣裳,径直绕过谢舟,朝外走去。
少年走了,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衣裳上环佩叮当的轻响,细听,只剩一片死寂。
门客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静室,沉默着,收起地上的狼藉,这些都是他买来,估摸着赢秀会喜欢的东西。
到头来,赢秀一个也没拿走。
赢秀躺在另一方静室内,这座屋子的布局和方才那座差不多,一样的舒适宽敞,他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怎么都难受。
少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找出压在箱底的问心剑和覆面,他坐在铜镜前,举起剑,剑身贴在面颊,冰冷的一片,冷得他起了鸡皮疙瘩。
刺客望着这张神秀灵气的脸,剑尖虚虚地比划着,怎么划才不疼?
怎么划都会疼。
他放下剑,恰好鸱鸮从窗外飞了进来,是一同刺杀的刺客在催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演练,务必要来。
赢秀换好衣裳,戴上覆面,金裳叠好放在案几上,衣襟上的鸾铃慢慢不响了,逐渐安静下来。
漂亮的衣裳静静地躺在幽暗之中,它的主人已然不见踪影。
黑暗中,有人解开钥匙,推开槅门,走了进来,望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静室很空,住在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布置的心思。
“逼一逼琅琊王氏。”
满室漆黑,那人平静地吩咐。
天欲破晓, 静室的窗棂霍然被推开,少年翻窗闪入屋中,换下一身黑衣, 剑上寒气森森。
赢秀草草沐浴了一番, 好不容易才洗去一身的血腥气, 刺杀皇帝异常凶险, 参与此行动的刺客不得不通过厮杀来提高默契。
他今夜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赢秀坐在胡床上, 湿漉漉的漆发低垂, 水汽沿着颈后往下滴落,他用软帕慢慢地擦拭湿发, 对着扇车简单吹干后,胡乱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
他自己给自己扎的头发,总是不如谢舟给他扎的好看。
赢秀对着铜镜,笨手笨脚地模仿谢舟的手法, 尝试了几次,终于以失败告终, 收获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他有些气馁,懒得和头发做斗争,仰头躺倒在胡床上。
过了小半响,胡床上的少年慢慢睡着了, 手脚蜷缩着, 像一只虾米,肌肤雪白,柔软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铺成漆黑扇形,束发的金绫垂落在床沿。
槅门无声敞开, 一道阴影缓缓覆盖住睡得正香的少年,来人弯下身,伸手给他盖上被子。
黑影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动作小心地解开赢秀头上凌乱的发带,让鸦发散了满怀。
睡梦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习惯性地朝他靠拢,清癯身子挪了又挪,直到缩进他的怀里。
黑影一顿,身体有些僵硬,随后缓缓将他揽进怀中,就像从前那样抱着他。
赢秀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和谢舟睡在一张床上,他抱着谢舟,啃了又啃。
谢舟一点也不反抗,十分温顺地任他四处乱啃。
后来,这个梦骤然变成了噩梦,他梦见自己的手被发带捆了起来,动弹不得,有东西抵着他,棱角分明,冷硬锋锐……
赢秀大汗淋漓地醒来,他身上的亵衣湿了,黏糊糊地裹着身体,难道是昨夜没有吹干?
他有些想不通,坐在床上发了老半天的呆,爬起来准备再沐浴一回。
刚爬下床,赢秀骤然想起什么,拉开雪白单薄的袍裾,露出手腕,低头一看,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凑近闻了闻,发现手腕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涂了什么药膏。
——这是谢舟的家,谁能溜进来?
赢秀心大,没放在心上,只是沐浴时忍不住往下多看了几眼,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泛红,难不成是训练的时间擦伤了?
刺客从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痕,何况这些连伤都算不上,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每夜照样去训练。
府上的氛围很不对劲,就连年纪最小的僮客都发现了,公子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来找过陛下了,准确来说,自从他们分居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陛下还是那般平静淡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着实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至于公子,他一直闭门不出,白日待在静室里睡觉,晚上无声无息,不知去向。
直到僮客找上赢秀,赢秀才发觉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谢舟了,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发现竟然有足足七日没有见过谢舟。
僮客提议他主动去找谢舟,赢秀犹豫了一下,“我每日都梦到他。”
这七日来,他每日都能梦见谢舟,绵长的,溺水般挣不脱的梦境。
他只能一直往下坠,然后在色授魂与的湿浥中,汗津津地醒来。
这很奇怪,纵使迟钝如赢秀,他也发现了。
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思索良久,赢秀还是拒绝了僮客的提议。
如果刺杀成功,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相伴,如果刺杀失败……
多见一面,少见一面,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徒增怅然罢了。
令赢秀没想到的是,门客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他打开静室的槅门,望着立在门前的清冷身影,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慌乱,“谢舟?你来了。”
少年声音干涩,有些慌乱,像是并不期待他的到来。
谢舟鸦黑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低低垂落,看着他,“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平静的质询,赢秀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祈福纸上写下的心愿——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难道,谢舟说的是这个?
赢秀莫名心虚,他还在安慰自己,刺杀结束之后,就和谢舟远走高飞,好好过日子。
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门客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投射的阴影密密地包裹着他,目光冷静,不带一丝感情地俯视他。
门客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耐心,循循善诱:“你之前说,想要走我小时候走过的路,”
他问:“你现在还想吗?”
赢秀愣了愣,这段时间忙着高强度的训练,他回来倒头就睡,竟然把这些也忘了。
当着谢舟的目光,他实在不忍心说不想,犹豫再三,缓缓点了点头。
赢秀出门带上了皂纱,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门客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在府外的田垄上慢慢地走。
建康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为何会有田垄?
赢秀压根就没发现不对劲,不知不觉拉上了谢舟的手,十指相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远处古树参天,脚下连阡累陌,树荫低覆,鸟鸣喈喈。
少年忘了要和谢舟拉开距离,下意识问道:“谢舟,哪一处是你走过的路?”
他没有立刻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侧首一看,谢舟正在望着他。
门客的眼眸极其幽深,远看一片漆黑,细看湛若冰玉,黑白分明,如玉两色。
赢秀毫无准备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不免有些面红耳赤。
“赢秀,”谢舟自始至终不曾移开目光,视线凝在赢秀身上,“有什么,你不妨直说。”
只要坦诚,信任,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他会给赢秀他想要的一切。
赢秀莫名看懂了谢舟的意思,他迟疑不决,眸光颤动,不再与谢舟对视,转而看向远处。
回去的路上,赢秀只是望着沿路的风景,并不看身侧的谢舟。
京师的楼台风帘后,高处影绰可见仕宦少年的身影,男女皆有,王嫱楚女,姿若春晓。
赢秀望着天边的云发呆,谢舟却循着他放空的视线,在高楼上看见了一群少年人的身影。
绮纨之岁,笑声如铃。
门客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悬腕若冷玉,指节凸出,指腹覆着细茧,青筋隐约可见。
这俨然不是一双少年人的手。
赢秀总感觉谢舟怪怪的,说不出原因,仔细瞧,似乎与往常也没什么两样。
很快,他就顾不上探究谢舟身上的变化了,鸱鸮停在肩膀上,信条在灯下迅速烧成了灰烬。
——明日行动。
赢秀必须要和谢舟告别了,倘若临行前不说清楚,万一他死了,谢舟还在等他,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赢秀要打听谢舟的去向,僮客显然很高兴:“郎君就在水榭里,我这就带公子去。”
将近入夜,水榭里早已点起了灯,灯影投入湖中,连带着长亭的影子,一同倒悬在明镜似的水底。
南朝多雨水,纵使此时还未下雨,四面依旧烟雨湿浥,如同行在溟濛雾中。
引路的僮客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琉璃灯交给赢秀,驻足不前,意思很明显,接下来的路,赢秀要一个人走。
金裳少年接过了琉璃灯,煌煌灯影变换流转,映照他衣裳上的华美缀饰。
也是奇怪,往常一走路便会叮呤当啷,响个不停的公子,竟然一路默然,听不见点响声。
僮客望着赢秀清癯秀颀的身影,缓缓退了下去。
赢秀走得很慢,他沿着水径一路走,一路望着两侧湖面下的游鱼,青藻。
湖水空明,一眼便能望穿,十七岁的少年走走停停,望了许多眼。
湖心亭就在眼前。
赢秀抬起头,看见亭中有人在等他。
门客端坐着,怀里抱着箜篌,低眉调拨琴弦,和初见时一般无二。
心跳得很剧烈,赢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心跳,蓬勃跳动,声如擂鼓,又仿佛下一刻便会冷却,死寂。
“谢舟,”
赢秀站在湖心亭外,灯影疏淡。
门客抬眸望向他,眼眸平静,在等他开口。
漱冰濯雪般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他的来意,赢秀被心内的想法轻轻戳了一下,灯影微晃。
“我……”
赢秀望着灯影,望着湖水,偏偏不看谢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