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舟?”
赢秀急匆匆地走出静室的槅门,一出门便撞上了一道雪白身影。
门客身边的童子提着灯,萤火似的微光朦胧地笼罩天地,照耀着门客平静的眉眼。
谢舟低眉看向赢秀,后者脸上泛红,鬓发凌乱,像是遇见了什么很着急的事,语气急促:“我赶着回广陵一趟,现在就走。”
谢舟没有立即回应他,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赢秀迟疑了一下,选择直言:“我要回广陵找爹爹。”
门客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提灯的童子屏住呼吸,看了一眼赢秀,又抬眸看了看身侧的门客。
他怎么觉得,陛下不想让小郎君离开?
赢秀出来得着急,连鞋履也没有穿,赤脚站在冰冷的长廊上,门客眸光轻轻瞥下,似乎想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少年转过身,赤着脚跑了回去,只撂下一句:“谢舟,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徒留谢舟立在原地,一地灯影幽暗。
他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个名字,屋脊下瞬间落下一道黑影,无声地等待着皇帝的吩咐。
“人还没找到么?”皇帝语气很轻,不带丝毫情绪。
暗卫迅速跪在地上,以头叩地,“属下已经在广陵道一带发现了那人的踪迹,但是那人善于隐匿,打过两次交道都被他逃脱了,难以活捉。”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廊外似乎有长风吹过,吹得琉璃灯内的烛火忽明忽暗,连带着皇帝身上皎洁的白衣,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必活捉。”
良久,暗卫听见头顶传来皇帝温凉的声音,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轻轻覆盖下来,直看得他脊梁发颤。
阴影停在他面前,白衣在冰冷的地上映照出森冷雪光,暗卫不敢多看,伏低颈项,只听皇帝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暗卫重重地叩首,“属下明白。”
童子低眉垂首,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他还记得,寒衣节那日,小郎君给阖府送了糖葫芦和灯笼。
很甜,他现在还记得。
静室内,赢秀正在收拾东西,他叮呤当啷地叠好衣裳,放在包袱里,一转头,看着剩下的东西犯了难。
他的东西太多了,吃完的糖葫芦棍,和谢舟出去游玩买的各种小物件,谢舟留在他这里的符节,还有好友给他寄来的信件……
门客走进来时,恰好看见金裳少年盘腿跽坐在地毯上,地上散落了一堆东西,他挑挑拣拣,把东西往包袱里塞。
毛绒绒的鸱鸮坐在少年肩上,一人一鸟,显然都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我派人送你去广陵,”门客朝他走来,蹲下身,低声对赢秀说道。
赢秀沉迷收拾,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谢舟在他身侧坐下,白衣层叠,他看了一眼赢秀,伸手按住鬓角,轻轻蹙眉。
赢秀全然没有看到,低着头,双手扎紧包袱,背在肩上,起身便要走。
谢舟:“……”
童子适时敲响槅门,探进头:“小郎君,你托我买的船票没有了,最早在明日午后。”
赢秀不疑有他,愣了一下,“没事,我可以走官道。”
童子面不改色,“我去驿站问过了,今日太晚了,没有马车了。”
赢秀有些迟疑,思索着用轻功多久能出宁洲,身后的门客道:“不妨再留一晚。”
少年转过身,眼眸黑亮,仿佛就等着谢舟这句话,“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就连多留一晚也不肯么?
门客静静地俯视着赢秀,沉默片刻,“很快是多快?”
赢秀没想到谢舟会执着于这种小细节,认真思索了一下:“一个月?”
眼前人的神色并无变化,赢秀却莫名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斟酌许久,改口:“二十日?”
“你不是回江州么?到时候我会去江州和你汇合。”少年声音清亮,三言两语,已然做好了决定。
“二十日,”谢舟重复了一遍,轻轻颔首,再次提醒:“你记得回来。”
赢秀笑了起来,笑容明亮,踮起脚尖,亲了谢舟一口,“我会想你的。”
门客顿住了,眸色渐渐变深,他双手托住赢秀的下颌,轻轻地吻了下去。
过了两息,赢秀终于被放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白皙的肌肤上残留着殷红的指印。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慢慢平复呼吸。
“我要走啦,”赢秀两颊的色泽尚未褪去,漆发也乱了,蹲在他肩上的鸱鸮早已飞到门外,在树梢上等他。
门客的衣襟也乱了,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波澜,静静地端详着赢秀,对童子道:“派人备船,送公子去广陵。”
童子转头吩咐了下去,赢秀还站在原地,犹豫着,突然上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谢舟。
“谢舟,谢舟……”他一声声地呼唤着,被他紧紧抱住的青年没有开口,僵了一瞬,缓缓伸手箍住了赢秀。
指尖下的身躯薄韧秀颀,隔着衣裳,能触摸到温热滚烫的血肉,甚至还能隐隐摸到一节节突出的骨棘。
脆弱,青涩。
门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二十日而已,可以忍受。
怀里的少年主动挣脱了怀抱,赢秀背着包袱,面朝谢舟,一步步地退了出去,一直退出静室的槅门,他才转过身,沿着长廊走去。
静室的门还开着。
门客雪白的衣袂消失了,彻底消失在赢秀的视野中。
不知为何,赢秀有些怅然若失,不过是和谢舟分别二十日而已,他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所幸建章谢氏的船只速度很快,沿着大运河北上,只用了七日便把他送到了徐州广陵。
按照同僚给的线索,赢秀一下船便奔向广陵道。
他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爹爹的踪迹,没办法,赢秀只好循着记忆,在附近的山野中寻找起来。
他用羌人的语言大声唱着小时候的歌谣,这是爹爹教他的。
不远处草木葳蕤的山洞中,一个九尺高的老翁睁开了眼,低声哼唱起同样的旋律。
“……爹?!”
一个十七八岁的金裳少年出现在眼前。
赢秀又惊又喜,看着山洞中的老翁,后者慢慢站了起来,弓着腰钻出山洞。
有血,爹爹身上有血。
赢秀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多年不见,瘐安年迈了许多,精神依旧矍铄,目光有神。
“你回来了,”瘐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很快便移向四面,眼神透着警惕。
赢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抽出腰间的问心剑,低声安慰:“爹,我带你出去。”
瘐安摆了摆手,猛的咳嗽了一下,佝偻着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
赢秀愣住了,眼里有泪水打转。
一老一少就这么慢腾腾地挪了出去,期间瘐安还不停地咳嗽,赢秀怕得紧,好几次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走了半刻钟,树林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本半死不活的瘐安目光一凛,指尖一动,咻的一声——
半空中慢悠悠地飘落一片树叶,被石子洞穿,裂成了碎片。
攀在树上的暗卫:“……”
好会装的老头,幸好他身手灵活。
直到走出山道,瘐安瞬间直起了腰,推开赢秀的手,喋喋不休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回来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都和你说了那群士族不是好人,特别是四大衣冠的人……”
……话好多,是爹爹没错了。
赢秀收起眼泪,“方才追杀您的是什么人?怎么我一来他们就不动了?”
他还想着,等这群人一露面,他便——
手起刀落,咳咳,善意地问个究竟。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瘐安神神秘秘道:“要么和我有关,要么和你有关,要么和我们都有关。”
赢秀:“……”爹爹您怎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两人回到客栈,苦苦讨论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讨论出来。
如今已经是第十一日了,赢秀赶着回去见谢舟,瘐安追问谢舟是谁,得知是建章谢氏的门客,一脸怅然,喃喃道:“都是孽缘……”
赢秀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瘐安本想说从地上捡来的,想到这孩子年纪大了,不好糊弄了,摸了摸胡须,随口道:
“你听说过瘐明和赦夫人吗?那是你的爹娘,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墓地,清明不用给他们上香……好了,去睡吧。”
赢秀记得这两个名字,瘐明,建元年间带兵北伐的流民将军,赦夫人,一位功名赫赫的女将军。
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不可考据,南朝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他之所以认识,还是偶然在海匮阁破旧的残卷上看到的,那残卷被火烧了,烧得只剩零散的只言片语。
“你知道了?快去睡觉吧,再不睡觉就长不高了。”
瘐安习惯性地哄着赢秀,他年纪大了,旧事都记不清了,还把赢秀当成四年前那个一心想要长高的孩子。
他四年前一时气急丢下赢秀,放心不下,折返回来,听说赢秀好好地住在琼花台,他远远看过,也就放心了。
与其跟着他在山里东躲西藏做小野人,还不如住在高门大户府上。说起来,要不是如今南北互市,江左的羌人多了许多,他还不敢在街上露面。
赢秀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竟然是一对将军,还是曾经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关内的大将军。
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他满心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您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犹豫许久,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们当真私通羌族,意图谋反?”
原本闭目打盹的瘐安骤然睁开了眼睛。
烛剪轻合, 剪落了一室昏黄。
瘐安收回手,放下剪子,坐在黑暗中, 那神态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渺远。
“通敌造反?”他嘴里念叨着这个词, 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锋利的笑意, 隐含讥诮,“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通敌, 偏偏你父亲最不可能。”
“整个南朝, 惟有他和你母亲,真心实意想要扫平戎狄, 克复神州,至于其他人,”瘐安冷笑了一下,“他们巴不得苟安江左, 歌舞太平。”
“当初我劝他们,不要妄动兵戈, 打起战来,受伤的只会是百姓,他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赢秀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慢慢的, 真相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彼时羌部姚主南侵,华北衣冠和宗室连夜撤出京师长安,留下百姓惶惶不安。
他的父亲瘐明,流民出身,带领翼洲流民渡江, 据守寿春,环卫健康,建立坞堡以拒戎狄。
瘐明和夫人矢志收复故土,与先帝不谋而合,但是南朝的士族担忧他流民出身,手握兵权,又深受先帝器重,恐怕会撼动他们的地位。
于是,就在他们率军收复关内,凯旋归朝时,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开始了。
赢秀眼睫一动不动,朦胧中似乎看见被剪去灯芯的蜡泪幽幽流淌,眼前出现一层水雾。
他眨了一下眼,有水落了下来。
下雨了么?
赢秀有点恍惚。
他听到瘐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先帝信以为真,以为你爹娘觊觎他座下的龙椅,下旨将瘐家满门抄斩,瘐家覆灭后,收复的国土得而复失。”
“殷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残暴无能,懦弱怕事……”
殷,当今国姓。
赢秀从未想过,他竟然和南朝的皇帝有这样的渊源,当年下旨抄家的元熙帝已经驾鹤西去,至于那些算计他家的士族,如今也无从追溯。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说完旧事,瘐安阖上眼帘,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老神在在地指点:“这些都过去了。你和门客交心倒没什么,但是那些士族勋贵,你可得小心一点。”
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心狠手辣。
赢秀重重点了点头,谢舟和那些人不同,谢舟是个很好的人,“爹爹,我带您去见见他吧。”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爹,谢舟心底善良,不太爱说话,还有点粘人,您别见怪。”
瘐安一顿,点亮烛火,举起镜子,对着镜子大声咳嗽起来,俨然又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老头。
他一边对镜自照,一边扭头问赢秀:“这样行了吧?绝对不会吓到你的谢舟。”
赢秀道:“……倒也不必如此。”
他心里挂念着初见时爹爹身上的血迹,本想请医师来给爹爹检查检查,谁知爹爹只说那些不是他的血,拒绝见医师。
赢秀和他掰扯了半天,败下阵来,只好由他去了。
左右身在广陵,赢秀找了个时间去问自己的籍贯,本来想找长公子,却被告知他去了建康,不知归期。
正在此时,突然有僮客唤他去琼花台。
在琼花台,赢秀见到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过了足足一刻,他终于走出琼花台。
少年脸上残存着些许恍惚,主公告诉他,想要离开琅琊王氏,不是不行,只要他去杀一个人,无论事成与否,都还他自由。
“那个人是谁?”少年刺客问道。
“——当今陛下。”帷幄后传出主公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
他甚至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一旦拒绝,只有一个下场,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死。
赢秀慢慢往外走,脑海中闪过无数道身影,他在江州认识的好友,涧下坊的百姓,小长安母女,九尺爹爹……
最后定格在一道雪白的身影上,门客立在静室敞开的槅门后,等他回来。
此次刺杀危险万分,为免连累谢舟,他必须及时和谢舟撇清关系。
所幸他还有一点时间,主公说了,在刺杀之前,他们这群刺客还需在京师接受特殊训练,等到训练结束,还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总之,应当没那么快。
赢秀压下心底的不安,决定先赶回去和谢舟汇合。
谢舟安排的船只早已等候在渡口,船上僮客见赢秀带回了一个羌人老翁,什么也没问,迅速给瘐安收拾好下榻的地方,请他登船。
无声无息,体贴入微,谢舟身边的僮客性情与他如出一辙。
赢秀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不必再花功夫解释爹爹的来历了。
大舶一路南下,在运河上行了好几日,恰好与谢舟在江州相逢。
明明只是分别了十几日,赢秀却感觉这十几日格外漫长,比好几年还要漫长,好不容易终于能够相见,他难掩雀跃,用轻功飞下舷梯。
船上的僮客不约而同心中一紧,生怕小郎君受伤,却见小郎君带来的老翁仿佛早已习惯,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
渡口上人来人往,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赢秀一眼便认出了马车上的车夫,朝他挥了挥手,快步走到马车面前。
“谢舟!我回来啦!”
少年兴冲冲地拉开车帷,径直钻了进去,直看得他身后的瘐安挑眉,这孩子,到底见的是友人还是情人?
他正想跟上去瞧瞧,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着低调的僮客,一脸笑容,语气客气:“您跟我来。”
瘐安假装一个踉跄,借机握住了对方的手,气沉丹田,掌心用力,僮客面不改色,笑着将他扶起。
小老头心中骤然一沉,这都是什么人呀?
看来赢秀招惹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赢秀一钻进马车,便和车内的门客对视了一眼,门客端坐在车舆里,一身白衣,正慢慢地沏茶。
茶香氤氲,腾起袅袅雾气,朦胧了谢舟那张冰冷昳丽的面容,像玉,像瓷,偏生不似常人。
无论看多少次,赢秀依旧紧张得像是第一次看到谢舟,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像是有人在他胸膛里放了一把小鼓,敲得咚咚地响,无比剧烈。
少年红着脸,挨着谢舟坐下,长睫掀动,忍不住将眼前人看了又看。
谢舟有些好笑,将温度恰好的茶盏推到赢秀面前,低声问道:“找到爹爹了?”
“嗯!”赢秀小心捧起茶盏,噙了一口,甜甜的,是绿阳春的味道,谢舟还记得他喜欢喝什么。
他大口喝完了茶,手里还捧着空茶盏,眼睛被茶雾熏得黑亮湿漉,似乎有点点泪光,“好甜!”
说着,赢秀低下头,趁谢舟不注意使劲眨了一下眼。
啪嗒一声,空荡荡的杯子泛起一点水滴。
赢秀盯着茶杯愣了一下,抬起眸,若无其事地放好杯子,余光中看见门客正在平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什么都看见了。
无声地洞察。
赢秀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只当自己多想,试图开口打破古怪的氛围:“再过几日,我要去建康了。”
谢舟什么也没问,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赢秀还想再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却听见头顶骤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方才哭什么?”
平静,探究,不含情绪。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赢秀陡然愣住,马车内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鼻子泛红,眼睑也是红的,清澈的眼眸一片湿漉,还在试图扯谎:“没有呀,什么哭什么?”
门客有些想笑,怒极反笑那种。
又是这样,遇到什么事从来不会主动和他提起。
“赢秀,”谢舟低声叫他的名字,“你真的要去建康?为什么?”
出于什么原因其实并不重要,赢秀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最后都会去建康,去到京师,去到他身边。
赢秀低着头,不敢让谢舟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素来不擅长做戏,此刻脸上应当满是心虚。
他总不能说,去建康京师,是要刺杀皇帝吧?
这话一旦说出来,依照那位暴君的性情,不光他会死,还会牵连谢舟。
他不能说。
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赢秀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从未去过京师,想看看京师究竟有多繁华。”
谢舟静静地听着他编。
赢秀真的不擅长撒谎,每次撒谎,他柔软的脸颊连着耳尖,都是一片通红。
终于说完谎话,赢秀紧张不已,生怕谢舟会戳穿他,万一谢舟不让他去建康,或者怀疑他说了假话,那——
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只能提前和谢舟分开了……
“我陪你去,”门客淡声道。
少年陡然怔忡,愣了半天,抬起修长眼睫,朝他看去。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赢秀又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还可以和谢舟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又忧心会牵连谢舟。
只要不暴露身份就好了。
赢秀心想,如果刺杀失败,他就想法子在自戕之前毁了这张脸,到时候没有人会认出他,谢舟也不会。
他还可以和谢舟在一起久一点,一点点就好。
马车回到麓山客舍, 赢秀下车没多久,瘐安也到了。
赢秀担忧爹爹的身子骨,松开牵着谢舟的手, 上前搀扶瘐安。
谢舟立在原地未动, 垂眸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掌心, 就在刚才, 少年还和他十指相扣。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点点温热,慢慢冷却了。
“爹爹, 这是谢舟, ”赢秀扶着瘐安朝他走过来,瘐安忙着低头咳嗽, 咳了好一会儿,终于腾出空看向那位白衣门客。
门客身形颀长挺拔,白衣清冷,五官冷肃昳丽, 以一条素带束起漆发,自发间垂落的单薄纨素中和了他眉眼的锋利, 倒有几分雅正温润。
对方恰好看了过来,准确来说,是先看向赢秀,才循着赢秀的视线看向他, 仅仅对视了一眼, 瘐安后颈无端泛起津津寒意。
他怎么觉得,这个谢舟绝对不简单,不像是士族门客会有的气质。
……倒有几分帝王之相。
谢舟平静地接受赢秀养父的审视,低下头,平视瘐安, “瘐公不妨暂住在敝人府上,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和他们说。”
他语气温煦,说的话也十分客气有礼,瘐安却没来由地警惕,这些年来东躲西藏躲避追杀,他对杀意极其敏感,尤其是手上沾过人命的,他一看便知。
眼前这种温和端方的青年,很明显是上位者,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赢秀见爹爹出神,连忙悄悄地戳了他一下,小老头用余光瞪了他一眼,对谢舟翩翩有礼道:“有劳有劳,那在下便腼着脸住下了。”
安置好爹爹,赢秀正要离开爹爹居住的楼台,瘐安却猛的拉住了他,一脸严肃:“你仔细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个门客的?”
“爹,人家不叫‘那个门客’,”赢秀认真地纠正:“人家是有名字的。”
“行,你给我说说,”瘐安知道他生性执拗,“你究竟是怎么认识谢舟的?”
赢秀正要开口,屋外僮客骤然叩门,说是要给瘐安添置陈设。一群人抬着流水似的物件在外侯着,赢秀不好多说,只得先行离开。
回到静室,赢秀一眼便看见谢舟正在廊外站着,低声和面生的僮客说着什么。
府上总是有许多人来来去去,面孔陌生,行事态度却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谨慎肃穆,态度恭敬,那僮客远远看见赢秀,立刻收了声,俯首朝他作揖。
赢秀本想等他们说完再开口,既然已经被发现,也不藏着捏着,抬手一揖,向他回了礼。
摈退僮客,谢舟看向赢秀,不经意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建康?”
赢秀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老实答道:“大概就这几日左右。”
他找琅琊王氏要了一笔银子,足够爹爹后半辈子的生活。
他已经和爹爹说好了,等他离开江州,爹爹便会用这笔银子寻个安身之地,不会留在麓山客舍。
来日必定要和谢舟分开一段时间,他也不好让爹爹一直住在谢舟府上,总得早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他总感觉门客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看穿他在为至亲之人谋划退路,所幸谢舟什么也没说,让赢秀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派人打点行箧,做好准备了,你要动身便和我说,”谢舟有条不紊道。
有谢舟在,仿佛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做出决定,他便会帮忙做好一切准备。
赢秀低下头,悄悄拉住谢舟的袍裾,雪白,柔软的一片,服帖地委落在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他还能这样牵着谢舟的袖子多少次……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江州,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回来了,赢秀挂念着自己那些友人,想要和他们再见最后一面。
顾不上休息,撂下一句:“谢舟,我去去就回。”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金裳少年叮呤当啷地跑远了,消失在回廊尽头,飘动的金色衣袂也跟着消失。
徒留门客立在原地,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静静地望着赢秀的背影,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