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是不应当说的。说了之后他大概就只能被踹下床了。
那可不行,他的“惩罚”大业可是才刚刚开始。
他伸手拈起了一颗葡萄。
冰冷的葡萄上凝着些晶莹的水珠,圆润剔透宛如珍宝。
他把这颗葡萄轻轻贴到了面前白皙如玉的肌肤上。
大概是因为突然的冰冷,白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嘴唇咬得更紧,“咝”地吸了一口凉气。
但他没有阻止,也没有拒绝。谭玄看着他青绿色发带下的耳垂无声地染上了一点粉色,手指捏着葡萄,就慢慢地沿着锁骨到胸膛滑落下去。
之前就说过,葡萄的青色和嫣红是很相配的,无论是胭脂碗,还是花瓣似的嘴唇,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青和红的对比,显出一种鲜嫩欲滴的娇艳,轻轻地起伏,惹出人心底无限的爱怜。
葡萄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肌肤滑落下去了,描摹过紧致有度的腹肌线条,没入深处消失无踪了。
谭玄把那颗已经染上了体温、不再冰冷的葡萄拿了起来,按在了白城的唇上。
谢白城下意识的张开嘴含住,于是立刻承受了一个汹涌的吻。
…………
他被按在了床上。
衣服已经像被雨打的浮萍那样,无可奈何地飘远了。
双手被反绑,他没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谭玄抱住他的腰。脸埋在滑腻的丝绸间,绸缎微凉的触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么火热。
这是他从八岁起独自一人住的屋子,这是他从八岁起独自一人睡的床。
直到他十八岁离开家。
这个地方见证了他的成长,记录了他太多的回忆……这让他在此时此刻有了一种奇妙的羞耻感,好像更深、更彻底地袒露了自己,把自己的一切由内而外都呈现在他爱的人面前。
这可真是……
动作之间,绑在他眼上的发带已然松垮,露出了他一只眼睛。
他侧着头眨了眨眼,示意谭玄帮他摘掉。
谭玄照办了,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角,他低下头非常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睛。
但其余的部分就没有这么温柔了。
不过这样正合他意。
这让他有一种找到了归处般的完满与安心。
风轻轻地摇动着窗外的香樟枝叶,身下的被褥散发着幽兰般的浅淡熏香,薄薄的汗水覆盖在灼热的肌肤上,压在身上的坚实的躯体,耳畔回荡着的沉重而急促的喘息……
这个午后,还很长。
孟红菱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头,过于明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盯着前方那紧闭的院门和院门上方“景明阁”三个大字看了片刻,忽而垂下头,转过了身。
“小姐,不去了吗?”手里提着一只粉缎小包袱的紫苏有些懵懵地问。
“嗯,不去了。”孟红菱低头看着地上的花砖纹路,抬起一只脚,把路上的一颗小石子踢到一边儿去了。
她本来是想找晴云秋鹤的,然后问问谢白城能不能跟他们出去玩儿一圈。因为来的路上,秋鹤跟她拍着胸脯打保票,说他对越州城里城外都熟,到了之后可以充作向导,带她越州逛逛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
呆在深宅大院里,她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做,所以就想起了这回子事。谁知一路跑到景明阁一看,人家大门紧闭着。越过墙头往里面眺望呢,只能看到大香樟树繁茂的枝叶,和枝叶遮挡后的二楼窗户。
窗槅上糊着碧云纱,看起来很静谧幽深的模样。
她本还在想着要不要拍一拍门,但这个时候,她突然有了一种好像不应该打扰的感觉。
所以她忽然就有点意兴阑珊起来,也不那么想出去玩儿了,只觉得到处都静悄悄的,弄得她也想回去睡大觉算了。
她带着紫苏一起踏上了班师回朝的路。
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道曲折回廊,回廊的另一边隔着水,是一小片空地。孟红菱正要迈步往前,忽然听到几声“嘎嘎”惊叫,随即就看到在那片空地上跑过一只扑扇着翅膀的大白鹅,而大白鹅的身后,倏地蹿出一个手里拿着树枝的谢藏冰。
谢藏冰以树枝代剑,出招轻灵刁钻,招招直指大白鹅的屁股。
孟红菱不由呆住,这是个什么情况?!这小孩儿精力这么旺盛的吗?!
就在她念头一转之间,前方战况却陡生变故,谢藏冰忽然“哎哎”地叫着,一边回头一边往来时的方向跑,后面白鹅怒张巨翅,挟风雷之威,伸长了脖子在追他。
孟红菱“扑哧”一声,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哎呀这个小少爷也有今天,真是大快人心!大白鹅干得漂亮!
那一人一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声音渐渐消失,周围又归于了宁静。孟红菱深吸了一口混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忽然又不想立刻就回到房里坐着了。
她对紫苏道:“你先把东西放回去吧,我待会儿再回来。”
紫苏答应了一声,拎着小包袱一个人沿着小路走了。
孟红菱慢慢踏上长廊,转过几个弯之后,她靠着栏杆停下了脚步。
池水幽碧,稍远处有几丛荷叶铺展在水面上,近处却是无遮无挡,能看到一尾尾锦鲤在水里懒洋洋地游动。
孟红菱从小长于西北边地,普通的鱼都很少见到,不要说这么漂亮的锦鲤了。她昨天刚来时见了,就觉得很是喜欢,银的、红的、金的、黑的,色彩斑斓,鳞片熠熠,像宝石雕刻成的。
她把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手帕包成的巴掌大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最里面躺着的是一块掉了些渣的糕饼。
这是她特意带在身上的。止园里除了池中锦鲤,也有不少在此安家的鸟雀,还有些也不知是不是家养的狸奴,她带着糕饼就是想能悄悄喂喂小动物,这一会儿正好是拿来孝敬这些漂亮鱼儿了。
她掰下一小块,又在手里揉碎了些,挥动手臂朝着水里一扔,顿时水波荡漾,鱼头攒动,附近的锦鲤们一改疏懒之态,都争先恐后地摆尾赶来,张开圆圆的鱼嘴吞食浮在水上的糕点碎屑。
孟红菱抿嘴浅笑,又如法炮制掰下几块抛进水里,还怜惜那些抢不过身强力壮的大鱼的小鱼,专门往它们头上扔。
一时间,廊下池中水声喧哗,群鱼争跃,金红交错,鳞光闪耀,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孟姑娘喜欢养鱼?”
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专注于看鱼儿争食和水花的声响让她完全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扭头一看,梁恒之正站在三四步远的地方,背负双手,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襕衫,系一条黑底绣银线的腰带,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净素雅,像在纸上淡淡洇开的一痕墨。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孟红菱脸上不禁暗暗有些发热,低着头抠饼:“也不是……就觉得挺好玩儿的。”
“嗯。”梁恒之上前了一步,也走到栏杆边上低头看鱼,“这些鱼儿啊,特别贪嘴。给它们什么都吃。你别看现在有的还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肥肥壮壮的了。”
孟红菱睁大眼睛,确实,这里头有的鱼长得有一尺来长,肚大腰圆,那肥厚的肚皮一看就……
梁恒之忽然轻笑起来:“不过它们不好吃,就是好看。”
孟红菱心里骤然一虛,稍微偏头觑了梁恒之一眼,这人该不会看出来她刚才心里在想是适合红烧还是适合清蒸了吧!
梁恒之当然不会读心术,见孟红菱转头看他,他也移目看向孟红菱,还对她微微一笑。
噫!这个人昨天不还像个大姑娘似的挺腼腆的吗?今天怎么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孟红菱倏地把脸转回去,没料到梁恒之的一只手却追了过来。
白净修长的手在她面前摊开,清爽柔和的声音响起来:“能给我一块吗?”
孟红菱愣了一下,赶忙用力掰了小半块糕饼放进那手掌中。
这个人,看起来长得文文秀秀的,手却挺大,修长匀停的手指比她的明显长出一截,而且能看到指腹上明显的剑茧,所以平时他练习武功也还是很刻苦的吧。
梁恒之接过糕饼,也掰下小块用力抛进池中。只不过他不像孟红菱似的是往鱼儿扎堆处抛,而是往池水最深的地方抛。一开始没有鱼儿发现,糕饼只是白白沉了下去,不过很快就有游弋在鱼群边缘的鱼儿发现了,随即大部队就一齐涌了过去。
“听说这个池子深处,有一条鱼王,足有三尺来长,若是能把它引出来,吃了你喂的食物,就能实现一个愿望。”梁恒之一边继续扔糕饼,一边说。
孟红菱扭头看着他俊秀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呆呆地问了一句:“真的?”三尺长,我的个乖乖,那得是多大的一条鱼啊!怕不是要成精了!
梁恒之却“扑哧”一声笑了,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她:“当然是骗你的,三尺长,那要成妖怪了。”
孟红菱脸上腾地变得火热,她狠狠瞪了梁恒之一眼,气咻咻地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个、是个正人君子呢!”
梁恒之一脸无奈:“喂,也不至于一句话就把我打成奸佞小人吧?”
孟红菱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什么呢?她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总之想想昨天的梁恒之,一举一动皆有世家公子的翩翩之风,尤其跟猴子似的谢藏冰比起来,更是像个温润儒雅的端方君子。然而今天这么一出,呵,只能说真不愧是谢藏冰的表哥啊……
梁恒之却温声道:“我是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喂鱼,好像有些闷闷不乐的,所以才想逗你开心一下。要是反而让你生气了,那我先给你赔个不是,我……我也挺笨的,不怎么会跟女孩子说话。”
孟红菱一怔,只见身旁的少年确实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了一点点红晕,捏着还剩一角的糕饼有些局促,不禁也笑起来了:“我没生气,这么点儿小事,怎么会生气?”
梁恒之这才放松了些,松开了手指,运足了臂力把剩下的那点糕饼扔得很远,落下处却一条鱼也没有,只砸出几圈涟漪,就无声地沉下去了。
“哎呀!”他懊恼地叫了一声。
孟红菱笑起来,把自己手里还剩的糕饼揉碎了,往水面上一撒,鱼群又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来吞食。
两人都低头看了一会儿鱼儿争食的场景。
“孟姑娘,你真不愧是小小年纪就闯荡过江湖的,跟那些世家的女孩子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梁恒之迟疑了一下:“嗯……就是,怎么说呢,她们脾气比较大,有时候也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忽然就生气了,我、我都不怎么敢跟她们说话。不过你就不一样了,你年纪虽小,谈吐举止却都很成熟稳重。”
他说着冲她很和气地笑了一下。孟红菱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尽力夸自己,可是……
她抬起头,眺望着重重屋脊上方碧蓝的天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脾气大也好,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轻易的生气也好,那都是因为有父母家人的宠爱娇纵才会滋生出的。而当一个女孩子没了父母的照拂,也没有家人可以依凭,除了成熟稳重起来,她还有什么选择吗?
她侧头看了一眼梁恒之,他也是个养尊处优,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少爷罢了,虽然用心是好的,却和说真羡慕她闯荡过江湖的谢藏冰一样,并不明白他们的夸赞对她来说有多么残忍。
“多谢你啦。”她说,随即一笑。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被别人指指戳戳,说她任性,说她脾气差,说她天真愚蠢傻乎乎,说她没见识什么也不懂。
这些批评的另一面,就是幸福的意思呀。
“说起来,你们应该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吧?”孟红菱忽然问。
梁恒之呆了呆,似乎有些无措,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孟红菱笑了笑,拍了拍面前的栏杆:“我原本还怕你们会嫌恶我呢,毕竟我爹可是魔教妖人。”
梁恒之立刻道:“那是你爹的事,跟你怎么能算一回事呢?毕竟你那时还很小吧,怎么也牵扯不到你头上啊。”
孟红菱叹了一口气:“可是江湖上会这么想的人应该是少数吧,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我既是我爹的女儿,那就是天生有罪的魔教余孽。”
梁恒之沉默了一下,心知她说的其实有理,他虽没闯荡过江湖,但这样的事情他确实听闻过不少,就比如昨天提到的风云双剑兄弟俩,不就是因为他们父亲是犯了条律被逐出门墙的逍遥弃徒,所以从他们兄弟一出生就被江湖正派所瞧不起吗?
可是呢,这其中还是有不一样的。
他慢慢地,轻轻地开口道:“虽然有些人是会抱着这样的观点,但在我看来这些人不过就是想凭着出身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罢了,是完全不值得称道的。我觉得,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出身的,但就算出身不好,只要自己能坚持走正道,堂堂正正做人,我们就该敬重他。”
孟红菱睁大眼睛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忽然一笑:“你挺会说的嘛,讲话像个夫子一样。”
梁恒之一下子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脖颈,抿着嘴笑了笑。
末了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孟红菱,有着犹豫地道:“孟姑娘,你……你额角这块疤,太可惜了。我家收着些消疤痕的好药,你要是愿意,我写信叫人捎一些来好吗?”
孟红菱听完他这番话,缓缓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自己右边额角的那道近两寸长的伤疤。
然后她微微笑了起来,目光掠过悠远的长空收回到梁恒之的脸上。
“梁恒之,”她轻轻地开口,“你要是想跟我做朋友的话,就要晓得,这块疤对我来说……”
她忽然停下了,微微抿了一下嘴。
对她来说,这块疤意味着什么呢?
她一时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表达。
她的思绪倏然回到了数千里之外,那个现在业已坍塌的、昏暗的洞穴里。
她一开始因为一路颠簸和撞到头而意识昏沉,后来渐渐清醒过来,听到其他人的对话。
当她察觉所有人都因为她武力低微而忽略了她时,她就意识到,她或许还有机会一搏。
以生命为赌注的最后一搏。
幸运的是,她赌赢了。
她永远记得那柄小刀刺进殷归野身体的感觉。
或许是有爹爹、母亲还有弟弟在冥冥中庇佑着她吧。
不,实事求是一点说,是因为有谭玄奋不顾身挡了她一下。所以她只是撞出了这个伤疤,而没有死掉。
同样也是因为这处伤实在很痛,才让她想晕都没能晕过去,才能够在谭玄和殷归野决战的关键时刻拼出最后一分力气滚过去死死抱住了殷归野的腿。
她终于想好了,她用右手轻轻摩挲着左腕那曾戴着镯子的位置,微笑着重新开口:“这块疤对我来说,是我的骄傲。它代表着,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梁恒之愣住了,面前这个女孩儿的话他并不怎么能听懂,但是,看着她脸上坚强而淡然的微笑,看着她映着明朗蓝天和悠悠白云的清澈眼眸,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儿眼中,有一个他所不知道,但是很向往的世界。
谭玄撩开了身上的薄被,侧过身伸长手臂去够床边小圆桌上的茶壶。
倒了一杯水后,就拿到唇边一饮而尽。
随即一具温热的躯体靠了过来,微硬的下颌骨抵着他的肩头。
“给我也倒一杯。”
谢白城的声音有些沙哑,谭玄在心里反省了一瞬自己是不是有点做得太过分,但在递水杯过去时,看见白城那还染着绯红的眼角和印在白皙肌肤上的点点痕迹,他又把这份反省之心给掐灭了。
这怎么着,也不能说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对吧。
白城却似乎连抬起手来接杯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只依凭在他肩上,低下头来就着他的手喝水。
他仔细地喂他,却还是难免从唇边漏下了几滴水珠。
移开杯子,白城抬起眼来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薄薄的影,轻轻翕动,像柔软的羽毛撩拨在人心上。谭玄盯着那沾染了晶莹水珠的唇瓣,终于没能忍住,又凑上去印上一个吻。
白城的身子晃了几晃,但还是努力支在床上撑住了,在这个吻结束后,他微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你现在挺得意吧?”
谭玄伸臂揽过他的肩,轻吻了一下他的额角道:“你没瞧见我尾巴都翘起来了吗?”
“尾巴在哪里?”白城笑着睁开眼看他,随即又道,“算了,只要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翘起来就好。”
谭玄转身就抱住了他,伸手咯吱他:“你想说什么地方呢,嗯?”
白城瑟缩着用胳膊抵挡,口中连连嚷着:“好了好了,我不要了,我累了!”
谭玄圈住他,两人一齐靠在床头,一时都安静下来。
在薄被下面,两个人的腿还贴在一起,脚也靠着,他伸脚在白城的脚面上蹭了蹭,白城躲开了,他又跟过去,白城就曲起腿来故意用脚尖戳了他脚背一下,随即两人都笑了。
谭玄抬手轻轻理了一下白城的发丝:“十月邶阳山的武林大会,你去么?”
“去啊。”谢白城几乎未加思索便给出了回答,“爹应该希望我去的。而且上次武林大会恒之年纪不够,今年该是他初次登场,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能不去捧场?”
武林大会上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叫做“新秀擂”,是各门各派的年轻人崭露头角的一个重要机会。不过要求必须年满十六才能参加,上一次武林大会,梁恒之刚十五,所以必须得到了这一次,他才有亮相出道的资格。
“怎么了?”见他突然问起武林大会的事,谢白城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谭玄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旋即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也是要去的……”
这句话实在是一句废话,自从屿湖山庄建立以来,没有一次武林大会他们是缺席的。不但次次到场,还都被奉为上宾贵客,和慈航住持逍遥掌门一个待遇。这也是谭玄遭人非议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这么个毛头小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武林泰斗平起平坐?
当然,随着时间流逝,屿湖山庄威望愈高,谭玄本人名气也愈大,这样的声音明面上是渐渐听不到了。
谭玄自己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有些蠢,抓了抓后脑勺笑了:“不是,我想说的是,前些日子,我在衡都忙着些事情,连韦澹明的案子都丢开不管了,你不好奇吗。我在忙什么?”
谢白城道:“好奇自然是好奇的。不过你忙的事情多,倘若是能告诉我的,你自然就告诉我了。不能告诉我的,我问你,不是让你为难吗?”
谭玄笑着搂了搂他的肩膀,默了一默才道:“其实可以告诉你的,我干了一件大事。”
谢白城扭头看看他,一脸的似笑非笑。
“怎么,不信?”谭玄注意到他的神色,故意加重了语气,“我啊,写了一份奏章。”
“奏章?”白城的眉头微微皱起,“给皇帝看的那种?”
“对!”谭玄点了点头。
“哟!”白城蓦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出息了,这不都是达官显贵们写的吗,怎么轮到你写了?”
谭玄一挑眉道:“我好歹也还挂着个职官名头的。”
“好好好,那你都写什么了?说出来让我等小民开开眼。”白城尽力忍着笑,拍了拍谭玄的胸口。
谭玄却忽然没说话了。
谢白城移目看他,见他面色却很是认真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前朝武学兴盛,门派林立,鼎盛时期曾出过几桩大案子,到了末年之时,也曾有江湖门派依托门人众多,财力雄厚,招兵买马,自成一家。因此到了本朝,天下大定之后,便一直很是关注江湖势力。这些年下来,屿湖山庄替朝廷大致掌握了各门各派的具体内情,朝廷也觉得,到了该拿出些手段的时候。”
“拿出些手段?拿出什么手段?”谢白城不解,“如今武林之中,虽然门派也是不少,拉帮结派、好勇斗狠之事的确也是有的,但毕竟朝廷势大,天下安定,难道还有人痴心妄想敢起反心不成?上一个有反心也勾结外敌的就算是离火教了,不是早就灰飞烟灭了?”
谭玄笑了笑,摩挲了一下他的长发:“不是指造反这种事。只能说前朝之事,让朝廷看到江湖势力是不应忽视的。毕竟,穷读书,富习武,能支持子弟习武,还能广招门徒的,哪家不是财力丰厚?
“有钱财,有大批武艺高强的门人弟子,难道不招忌惮?如今来看,不少地方的江湖门派,自身势大财雄不说,地方官员对他们都要礼敬三分,否则做起事来,都束手束脚。
“远的不说,就说百川剑门陈家,‘宣安城姓陈’,能传出这种话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流水的知州,铁打的豪族……像陈家这样根根须须都已经伸到当地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在整个大兴来看,也绝非他一家。
“齐王那时候,只是怕侠以武乱禁,私斗,寻仇,意气之争,帮派火并,动辄就出人命,甚至数条、数十条人命,又武艺高强,寻常捕快难以奈何,置国家法令于何地……但这么些年下来,朝廷的担忧却又不止于此了。”
“所以朝廷究竟打算拿出什么办法来?”谢白城听他说的这般正经,也渐渐严肃起来,坐起身来,转头认真地盯着他。
谭玄也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起起伏伏,仿佛是些复杂难名的情绪。
“大致有几个方面。一是从人上着手,先将各门各派分为三等,每一等所能招收的弟子人数有限,不可逾越。慈航寺和逍遥派不受此限。”
“二是从钱上,各门各派名下产业和每年的收益,在一定的数额以内,按正常的分例抽税,超出这个范围的,划分不同的档次把抽税分例提高,甚至翻两倍、三倍。”
“三是从关系上。凡是开宗立派,收徒传艺的武林人家,子弟一律不得参加科举……不过可以参加武举,若不收徒,武艺只在自家子弟间传习,可不受此限。”
“另外,规定地方官员不得结交这些武林门派,不得来往应酬,收受礼赠……总的来说,主要的就是这些。”
谢白城听他说完,良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凝重地道:“这几条你说来简单,其实每一条都是直指要害……现在江湖中名气最响亮的大门大派,大都是广收门徒,这不但是重要的财源进项,更是重要的关系往来。常有高门大户或是本地豪富人家的子弟也去学些武艺傍身,至少是强身健体,也得益于此,门派的枝枝桠桠伸展起来,才格外容易。
“再加上赋税……科考上有意的人倒是很少,不过这一点说出来却很容易让人感到不悦,怎么好端端的就低人一等了似的。所以,这几项新令一旦颁布……我看没有几家门派能是真心全盘赞成的吧?而最关键的是,对着朝廷他们恐怕也不好如何表示不满,但你和屿湖山庄,你们代表朝廷来公布,岂不是被推上风口浪尖?到时候,不满也好愤恨也好都会冲着你们……冲着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