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伸手揽住他的肩背,沿着他背部的线条安抚似的轻轻抚摸,让他重新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科考那一条是朝廷一定要加上的,朝廷最担心的还是江湖势力和官场的勾连,那就不仅仅是私斗寻仇之类的小事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即使他们有千般不满,要冲着我来,那也只能如此。这件事,是不得不做的。”
然而半晌白城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向他,他能看到的,只有他垂在脸侧的漆黑的发丝和每隔一会儿便轻轻眨一下的睫羽。
“怎么?你生气了?你也觉得……过分苛刻了?”他扳了一下白城的肩膀,“不过这些跟你家都不怎么挨着,唯独赋税那项,昨天你爹向我打听风声,别的没好说,只有这一项我大概给他提了个醒……”
谢白城猛地回身拍开了他的手:“你提我家干什么?你写奏章的时候,是想着我家的情况小心翼翼的一一避开的吗?”
谭玄的手僵在半空,大气也不敢出,只低声下气地道:“自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我也没想着我家如何。”白城说着,稍微顿了顿,目光逡巡了一圈,似乎在找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总之,从道理上来说,我能理解朝廷的这份用心。朝廷嘛,总是希望天下太太平平,不要出什么乱子,大家都安分守己才好。
“我知道,朝廷觉得江湖门派既有武艺,又有财力。财大力雄,甚至兼并土地,成一方豪族,这是朝廷不愿意看到的。但是,”他抿了抿嘴唇,“难道江湖中人没有眼睛,没有脑子?难道他们看不到想不到王公贵族们、世代簪缨之家们,哪一个不是田连阡陌的豪门望族?朝廷的用心却全都花在江湖门派上,难道他们会觉得这公平?心里会服气?”
他抬目直视着谭玄,谭玄也直直地看着他。
他再一次在谭玄的眼眸里看到了翻腾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是很少见的。
从他们认识以来,谭玄的目光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明亮的,坚定的,清晰的,理智的。
他是个善于思考和决断的人,遇到问题总能快速地拿出些办法,所以很少,很少看到他的目光里出现这种欲言又止之感。
谭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白城,我只能做这些。王公贵族,簪缨之家,我管不了。”
谢白城突然语塞了。
是啊,他能在转瞬间便想到的事,谭玄如何意识不到?但在朝廷意志的面前,他又能做什么呢?王公贵族、簪缨之家的事,自该由那些读遍圣贤书,自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读书人们去操心。
谭玄只能做他能做到的事。或者说,需要他去做的事。
“……本来这几年,屿湖山庄和江湖门派的关系才缓和些,如此一来,又不知道多少人要背地里骂你是’走狗‘了。”
他伸手揽住谭玄的后脑勺,跟他额头相抵,喃喃低语。
谭玄笑道:“背后骂已经不错了,就是当面骂,我也不能怎么样啊。”
何必呢?
到嘴边的这句话,又被谢白城咽了回去。
因为答案,他是很清楚的。
以谭玄的身手和品行,若身在江湖,也未必需要开宗立派,哪怕只当个隐逸于世的高手,就像燕雷平那样,也一定能让江湖中人交口称赞,钦佩不已。
但他偏偏选择了站在朝廷和江湖之间。看似和江湖千丝万缕,众人都要礼敬三分,但江湖人又是万难真心的接纳他。
而朝廷呢?朝廷不过是觉得他好用,且目前还是有用的罢了。
于他而言,他自江湖而来,凭心而论,他更希望谭玄也能跟他一同回江湖去。
不管怎样,江湖广渺,水阔山长,总有扁舟可寄之处,总有仗剑能归之地。
总比衡都,要广阔得多。
可是谭玄不能这么选择。
因为他有他必须要坚持的理由。
先齐王高启钧对于谭玄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往小了说,他直接救了谭玄的命,更给了他读书习武的机会,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往大了说,先齐王光风霁月,悲天悯人,忠君爱民,克己复礼,是无数人心目中的高洁君子,更是谭玄永远的楷模和偶像。
他曾经隐秘地嫉妒过,因为谭玄提到齐王时眼中的那种无限憧憬和景仰的光彩。
他也曾默默地埋怨过,因为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齐王的一句话,把谭玄牢牢地钉在朝廷和江湖之间的这个位置上。
“你知道吗,昨日我和你爹谈话时,他隐晦地问我……有没有离开衡都的打算。”
谭玄忽然出声,谢白城稍稍拉开了一些和他的距离,看着他脸上带着的一抹温和的微笑。
“我一开始还想过是不是你对他提了什么……不过再想想又觉得不会。应该还是老人家到底见识深远,看出来什么了吧。”
“看出什么来了?”他问。
谭玄低头,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着适当的话语。
“我并不适合衡都。”
他最终说道。抬起头,一副坦然但又有些无奈的样子。
白城望着他,看他自嘲地一笑:“当然,倘若齐王殿下还活着,肯定是不一样的。若我师父是个权宦,那也不一样。”
“只可惜,都不是。”
他叹了口气,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起白城的一绺长发,轻轻捋下来。
“你不是还有温容直?”
谭玄笑了笑:“不是这么个道理,温容直跟我一样,是在殿下跟前长大的。当然他姐姐是齐王妃,他身份可比我尊贵得多……但殿下对我们的教诲是一样的。”
“他的差使跟屿湖山庄也不算有太大的联系,但他总愿意帮我,总愿意出力,还是因为当年殿下的话,我们是一道听着的。”
谭玄说着叹了一口去:“在衡都,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勾心斗角,你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总有人会在暗中揣摩你有什么用意,还是在代表着谁……这太累了。你还得周旋,有的是不好得罪的人。”
白城笑了笑,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你是在说晋王?”
谭玄没有答话,只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
“这晋王也真是,不如就把你一脚踢开,大大方方全换上自己的人不好吗?”
“你以为他不想?”谭玄挑了下眉毛,“他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又不能做得太直接,毕竟也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要挑他的毛病。”
谢白城叹了一口气:“所以呢?你当真有离开衡都的打算了?”
谭玄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扶着他的腰,让他坐到了他的腿上,随即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淡笑了一下:“你愿意听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
谢白城立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幼年时的往事,也就是他遇到齐王之前的事情。
对于幼年往事,他一直很少提及,这么多年来,白城也仅是知道一些最基本的情况。谭玄自己不怎么愿意谈起,他自然也就没怎么追根究底过。
他此时突然自己提起来,那当然没有不愿意听的道理。
白城就点了点头。
谭玄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些回忆的神色:“你知道的,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我大哥带着我,想去投靠伯父。但这个伯父,我大哥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而且远在岘阳,我们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多远,就一路问,一路走。好不容易到了岘阳附近,没想到却遇上了青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青河两岸,饿殍遍地,树皮草根都被吃完了,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我们也不可能再去寻找伯父,只能混在逃难的人群里,不知要往哪里去的跋涉。”
“有一天,逃难的人群里喧嚷起来,说前面有个大户人家,一定有很多存粮,希望能去讨一口饭吃。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往那里去,大哥带着我,也跟在其他人后面一起往那个庄子去。”
“可是没想到,到了那个庄子前面,却是寨墙高耸,门户森严,还有庄丁扛着扁担锄头在巡视警戒。逃荒的人一开始是在寨墙下苦苦哀求,里面的人不但不为所动,还喝骂着让我们快些滚开。人群就渐渐激愤起来,有人带头用石块往寨墙上砸,有人则去冲撞寨门,还有人叫着要放火烧死里面的人……”
“就在这时,寨门突然打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骑着马冲了出来,手里有拿长鞭的,有拿棍子的,对着逃荒的人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逃荒的人本来一路忍饥挨饿,早就虚弱不堪,连逃跑的力气都没多少,被打倒的,被马踢翻的,还有相互之间踩踏的,一时之间,到处哭喊惨叫一片。”
“我大哥眼看情势不对,护着我直往边上跑。他也才十几岁,又抱着我,哪里能跑得动。最后是滚到路边一处臭水沟里,才堪堪躲开了。
“后来……我大哥也……”谭玄说到这里,抿唇叹了口气,“我则命不该绝,被殿下收留。后来,我曾问过殿下,为什么我的家人因为离火教而死,却从未有人管过,为什么那个豪族大户明明有粮食,却能视庄外那么多苦苦哀求的老弱妇孺为无物,甚至肆意践踏殴打。为什么同样都是人,一场洪水能让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有的人却能竖起高墙,丝毫不受影响……”
“殿下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背负双手,抬头看着天空,看了很久,才跟我说,这都是因为律法的设立还不够周全,律法的施行还不够细致……倘若有朝一日,律法能够更加完备,执行法令之人能够更加严谨,或许天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他笑着轻轻抚了抚白城的头:“其实我当时根本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但是,我记住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谢白城却是很清楚的:他就这么信奉着齐王的这番话,兢兢业业,直到如今。
他垂下眼睫,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忍住开口:“可是……”
可是说这番话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什么?”谭玄微笑着问他。
他缓缓吐了口气,还是决定把原先的话语咽了回去,重新扬起嘴角,撩了一下他心爱的人散落的一绺发丝:“可是……他却不能看到你所做的一切。”
谭玄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过他很快一轩眉毛,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这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们的确没有忘记,的确在坚持……我,温容直,时飞……还有别的很多人。只要我们在坚持,总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
谢白城低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藏着寒夜里的星辉,又像是蕴着山涧里流淌的清溪,那样熠熠生辉,又生机勃勃。
他真的还是像当年那个少年。
他真的依然是当年那个少年。
谢白城忍不住俯过去,亲吻上他的嘴唇。
“是的,当然是了。”
谭玄含笑跟他厮磨亲热了片刻,稍稍分开后,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过我想,待到朝廷新政公布施行以后,我也算对得起殿下当初的嘱托了。接下来的时间,我想更多的留给你。”
谢白城有些意外,看着他没有做声。
谭玄又继续道:“咱们虽说在一起十年了,但其实因为各种缘由,常常也是两地分离。这半年来,倒是难得的日日在一处……人生倏忽就会老去,我还答应了你那么多,总要一一兑现的。你对于我,和殿下的嘱托是一样重要的。”
“你当真准备在这次武林大会后就离开屿湖山庄?”谢白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但显然,他并不怎么相信。
谭玄笑了笑,摊了一下手:“当然不可能这么快。现在雨峰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时飞也会很快成长起来的,再加上我准备的让更多江湖门派中优秀的年轻人加入进来,我想屿湖山庄的未来不用过于担心,只是……这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估摸着再来个两三年就该差不多了。”
白城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就又两三年出去了。等到真过了两三年,又不知那时会有什么事了。”
谭玄正色道:“我是认真的!我会努力去实现的,到那时,我们就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如何?”
谢白城笑着抵上他的额头:“那自然是好,我还能不乐意吗?”
两人又相拥着说笑了片刻,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故意重重踏出的脚步声,到了楼梯前边儿停住了,随即秋鹤的声音从底下十分洪亮地传上来:“公子,二小姐打发人来要找你去商量过几日宴请的事,问你有没有工夫?”
谢白城回过头去叫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谭玄揽着他的腰,微微蹙眉:“什么过几日的宴请?”
白城笑着道:“你知道的,也就是家里一些亲戚,什么叔叔啊、姑妈啊、表哥啊……”
“……我要是这会儿说突然有事,告辞离开,算不算失礼?”
白城按着他的肩头,给了他一个“你休想”的眼神,起身跨过他下了床。
谭玄跟着他下了床,两人各自穿好衣物,白城便坐到镜台前把头发重新梳理整齐。
谭玄则坐在躺椅上,往后一靠,继续吃之前没吃完的葡萄。见白城整理完毕,便向他笑:“你出去了,我还能继续在这待着吗?”
谢白城回头看他一眼:“当然可以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那等公子回来的这段时间,我该干点什么?”
谢白城见他翘着脚,歪着头,鬓发散乱,堆叠于颈边和肩上,衣襟敞开,露出一抹麦色的精壮胸膛。
他还记得那个胸膛的温度和触感。
他甚至细细数过上面每一道深深浅浅的伤痕。
他粲然笑了一下:“你自可以找些事做,画个时兴妆面啦,绣个手帕荷包啦什么的,等着爷一会儿回来再疼你。”
随即立刻转身,在谭玄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的呼声时,就已经踏上了楼梯。
他脚步轻快地走出屋子,院子上空卷过一阵微微湿润的风抚过他的脸庞。
他不禁微笑起来。
刚才的谈话,他知道谭玄一定是认真的这么想过,但他也知道,世事哪有那么容易遂人所愿。
就比如他那么认真地相信且坚持着齐王的嘱托。
这个世上从来就不是坚持和努力就一定可以获得成功。
但是……
但是他问他“总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时的那个眼神。
那样澄澈,温柔,又明亮。
那样天真,理想,又执着。
他没办法不回答他“是”,就像他没办法不爱他。
他低头和七月的流火拥抱,他想要潮湿而温热的风,把这个下午镌刻在他的心上。
几天之后,谭玄独自离开了越州,返回衡都。
而因为谢夫人的千般不舍,白城就留下暂住,打算在中秋节后,和家人一起赶赴邶阳山武林大会,在大会结束后,再和谭玄一起返回衡都。
孟红菱因为回衡都也横竖没什么事,于是也留在了越州,准备到时候和谢家人一起踏上旅途。
在家里闲着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会会朋友,指点指点外甥的剑法,亲戚间相互走动走动,再考察考察越州城里城外有名的酒楼有没有进益,日子也就流水般地过去了。
眨眼之间已是秋风乍起,天气渐凉。
当然,他们也该收拾行囊,踏上去邶阳山的路了。
武林大会定在十月初八,但邶阳山下,从九月中旬就渐渐热闹起来。到了十月初,大部分武林门派来参会的人都已经抵达,毗邻邶阳山的市镇上,到处可见身佩兵刃,神态各异的江湖人士。官府自然也加强了督促戒备,街市上巡视的捕快兵丁,比往日也多出许多。
谢家因为大外孙梁恒之要登场亮相,当然格外重视,能来的人都来了。以谢老爷子和谢夫人为首,谢锦城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并白城、孟红菱,加上跟随的管家仆从,拉拉杂杂二十来号人,在邶阳山下罗源县的吉庆客栈住下了。
几日之间,和有些交情的门派相互应酬问候,也是颇为忙碌。谢锦城夫妇迎来送往,各自都添了几分疲色,白城既然在,当然也就少不得出面相帮,倒是又得回了不少“谢少侠真是愈发风流倜傥”的赞誉。
只是这赞誉也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苦笑。按常理论,他这个年纪早该娶妻生子,接替上了年纪的父亲主持事务,众人要夸也是该夸英雄了得、青出于蓝之类的场面话,而不是搜肠刮肚找出个不尴不尬的“风流倜傥”来。
不过这就是他选择的路,他又能怎样呢?反正还能被人夸“风流倜傥”也不算是件坏事嘛!
到了十月初四的时候,百川剑门也抵达了。
谢华城和陈江意夫妇备了礼物,来到吉庆客栈拜见父母。
一家人坐下来一起热热闹闹叙话。谢白城从旁观瞧,见华城气色尚佳,精神也好,想来小产后确实恢复不错,也稍感安心。
谢夫人见到小女儿十分欢喜,留他们夫妻俩吃了饭再回去,陈江意客气推辞了几句,被谢华城用力拽了下胳膊,也就乖乖闭嘴了。捡着这个空当,白城便走上前去,说想跟他们讲几句话。
华城自小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听弟弟这么说,便拎着陈江意就跟他走。到了白城房里,三人落坐,晴云烹了茶送上来后,就悄悄掩门出去了。
谢白城看着他三姐毫不见外地伸手就拿了个橘子在手里,飞快地扒了皮,拈着一瓣一瓣地往嘴里送,心里掂量着该怎么开口。斟酌半晌还是先问:“我听二姐说了,你的身子……”
华城立刻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可以了可以了,别再问了,你不要也这么婆婆妈妈的行不行。至于我的身体,你自己不也有眼睛?怎么看我都挺好的吧?”她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嗨,咱们毕竟是习武人家,比起一般女子身子骨到底是要好些,也算是个好处。”
她既这么说,白城自然也不好再问下去,想了想便又道:“钰钰和旻儿都没有来么?”
钰钰和旻儿是华城夫妇的一双儿女,大的七岁,小的才四岁。这一次开口的是陈江意,他笑了一下道:“他们年纪都太小了,我爹说……下一次再让他们来。不过他们都想你这个舅舅想得紧,你上次来岚霞山……夹七夹八的也没能见上一面,倒是有空能再来一趟就……。”
“你特意把我们叫到边上,总不是想叙这些家常的吧!”陈江意话未说完,就被谢华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她吃完了一个橘子,掸了掸手上的橘衣,微微斜睨着白城,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架势。
谢白城有点尴尬地按了按额角,其实按理说他可以不必问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在一处,倒不如真只拉拉家常呢。但谭玄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日子久了,他也忍不住反复琢磨这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咳……就是,不知溪云此前回家了没有?一直没听到消息,总有些挂念。”后一句是他想了想又补上的,但真说出口了,又不由觉得补得有些多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显得居心叵测似的。
不过陈江意却好像并未在意,反倒挺和气的笑了笑:“溪云七月初回的家,待了一段日子又走了,说是凤羽公子邀他襄助一道为大会做准备,所以他老早就到邶阳山上了,好像忙得很,也顾不上跟我们联系。”
谢白城怔了一下,倒是没料到陈江意会讲得这般轻松随意,不由又追问:“溪云和陈寄余前辈素来感情敦睦,回家听到老前辈的遭遇,只怕……”
陈江意的脸上的笑意终于略略僵了僵,他故意佯咳了一声才道:“这个自然……溪云自小就和三叔亲厚,也得三叔不少指点,三叔遭此不测他很是伤心,哭了好几场。不过……他从乔公子那里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是殷归野那离火教的余孽干下的好事,若殷归野还活着,他定是要亲手为三叔报仇的,只是,那厮已经被谭玄……谭庄主给了结了,唉,也算为我们家出了口气,当初我爹还疑心……实在是一场误会,都是魔教妖人用心歹毒!”
谢白城没有立刻作声,陈家把当初的那场咄咄逼人的闹剧一股脑往“魔教妖人”身上推,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也不可能追着不放,彼此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陈溪云一回家就清楚说出一切都是殷归野所为……这倒是有些蹊跷。
确实他们从云州返回的时候,一路上就把消息散了出去,以免江湖上流言四起,被有心人再往屿湖山庄泼脏水。但消息的传播也需要时间,云州山高路远,要一路传进陈溪云的耳朵里,得需要多久?再说了,他素来对屿湖山庄有成见,对谭玄亦是,怎会听到江湖传言就立刻深信不疑?这还不是随便什么寻常小事,而是发生在他家、发生在他亲厚的三叔身上的事。
按常理而言,陈溪云即使相信是“魔教妖人”所为,对屿湖山庄和谭玄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不过,就算有,陈江意也不会傻到当他面复述一遍。
可是,七月初这个时间,陈溪云的态度,陈江意话语中明显的示好,还是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忽视的违和感。
“……殷归野和韦澹明确实是居心叵测,筹谋已久,不过现下总算是水落石出,到底邪不压正,魑魅伎俩再怎样狡诈,天理总是不容的。”谢白城微微一笑,顺着刚才陈江意的话说下去。
陈江意连连点头,笑道:“不过也亏得是谭庄主智勇双全,武艺精湛,倒是听闻你们也颇历了一番险境,可还好吧?”
“还好,没什么大碍。”谢白城飞快带过这个话题,脸上浮起笑容,“溪云现在这般受凤羽公子器重,真可谓是少年英杰了,想必陈掌门十分欣慰吧?”
陈江意的脸上忽然又现出了一瞬的僵硬,既而才扯起嘴角,说了几声“那是那是”敷衍过去。
谢白城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收在眼底。陈江意是个老实人,不管陈家其他人如何,他对自己这个姐夫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陈家和乔家之间有罅隙了?不过陈家近年来是隐隐有想跟乔家分庭抗礼,各执牛耳的意思,只不过陈宗念无论在个人声望上,还是武功实力上都还不及乔古道,他们如此力捧陈溪云,或许就有想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的意思。
但陈溪云却跟乔青望格外要好,说不定陈宗念表面上笑嘻嘻,心里正恨铁不成钢呢。
三人又坐着闲聊了几句,有下人在门外禀告饭菜已准备好,老夫人让他们下楼用饭。
华城当先站起,舒活了下筋骨就向门口走去。白城也站起身,陈江意却不知何故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坠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