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琰音蹲下身,指尖拂过亓幸的衣领,替他系紧斗篷的带子,又笑着捏了捏祈繁的脸:“小繁乖,在这儿等娘,娘带表哥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祈繁嘴里含着糖葫芦,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却黏在不远处卖糖人的摊子上。
闻琰音揉了揉他的发顶,温声道:“别乱跑,待会儿娘亲带你去挑最大的那个。”
亓幸站在一旁,手指悄悄攥紧了袖口。
他其实早就看好了——街角那家老铺子的芝麻酥,祈繁最爱吃。
亓幸想偷偷买一包回来,等回府后塞进祈繁的枕头底下,让他明早一起床就能惊喜地发现。
闻琰音瞧出他的心思,抿唇一笑,牵起他的手:“走吧,姨姨陪你去。”
雪越下越大,灯影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道蜿蜒的血痕。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先是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人群的骚动,像被惊散的鸟群。
祈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姨姨闻琬音猛地拽进怀里。
他的脸紧贴着闻琬音的衣襟,鼻尖全是熏香的暖意,可耳边却传来刀剑碰撞的铮鸣,还有……
血滴落进雪里的声音。
“娘……娘呢?”他挣扎着抬头,却只看到闻琬音煞白的脸。
人群散开,雪地上横着一道刺目的红。
闻琰音倒在那里,藕荷色的裙摆浸在血泊里,像一朵凋零的芍药。
她的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包芝麻酥,油纸被血浸透,甜腻的香气混着铁锈味,熏得人作呕。
亓幸站在三步之外,脸上溅着血珠,睫毛上结着冰晶。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祈繁当场就晕了。
醒来时,他喉咙里泛着铁锈味,疯了一般去质问亓幸。
“亓幸!你为什么要害我娘?!…”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说话!你说话啊!”
“为什么不说话?…你默认了吗?!…你否认啊!你说不是啊!…”
“你说啊!你说我娘不是…不是你害死的啊!快说啊!说啊!!…”
“啊啊啊!!…表哥啊表哥…为什么啊…你要毁了我吗?!…”
“……”
“…对不起。”
祈繁扑上去,拳头砸在他胸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个孩子。
亓幸的睫毛颤了颤。细碎的光透过窗纸,照得他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他没有躲,也没有辩解。
他的沉默比雪更冷,比那日的血更让祈繁崩溃。
下葬那日细雨如针。
祈繁跪在泥泞里,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议论:“小瑜王往后可怎么活?”
而亓幸,无论是作为那个本该护着他的表哥,还是害死他娘亲的罪魁祸首,却始终不见踪影。
青石板上凝结的冰晶刺进膝盖,祈繁却觉得比不上心里万分之一疼。
族学的长廊永远走不到头。
经过拐角时,总有人突然提高声音:“没娘养的野种”、”克死亲娘的灾星”。
每一声嘲讽都像刀子,而亓幸的缺席,让这些刀子扎得更深。
窗外的老梅开了又谢,花瓣掉进砚台里,像凝固的血滴。
无数个深夜,祈繁蜷在拔步床的角落。
月光把床帐上的缠枝莲映成娘亲裙摆的花样,他咬着被角,直到晨露打湿窗棂,直到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血痕。
祈繁恨亓幸害得娘亲惨死,恨他让自己成了没娘的孩子。
族学里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蠢货,自以为摸透了权贵子弟的喜好,便巴巴地凑上来献殷勤。
这日下了学,祈繁正倚在廊柱边看雪,一个同辈的少年凑了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小瑜王今日气色真好。”
祈繁眼皮都没抬,指尖轻轻敲着栏杆,目光落在远处覆雪的梅枝上。
那人见他不搭腔,眼珠一转,自以为寻到了讨好他的法子,压低声音道:“说起来,前几日我瞧见亓家那位公子了……”
祈繁的手指微微一顿。
那人见他似有反应,心中一喜,愈发卖力地编排起来:“亓幸那人啊,表面上一副清高模样,实则——”
“你说什么?”祈繁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那人一愣,尚未察觉危险,仍笑嘻嘻道:“说亓幸啊,他这人其实——”
话音未落,祈繁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
“砰!”
那少年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摔在雪地里,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捂着鼻子,不可置信地抬头:“小瑜王?!您、您不是最讨厌他吗——”
祈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眼底翻涌着戾气:“谁许你说他的坏话?”
“我、我……”那人彻底懵了,明明传闻里祈繁恨亓幸入骨,怎么如今反倒维护起他来了?
祈繁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加重,几乎要将他勒得喘不过气:“再让我听见你嚼他的舌根——”他凑近,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本王就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他猛地将人甩开。
那少年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地逃了。
祈繁站在原地,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指节上还沾着那人的血。
他垂眸看着,忽地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是一片晦暗。
祈繁一直都知道,自己骨子里流着怎样的血。
暴戾、狠辣、决绝、虚伪、阴晴不定——
这些词像是刻在他命里的烙印,从前不过是有人替他压着,才没让那些黑暗彻底漫出来。
娘会轻轻捏他的脸,笑着嗔他:“小繁,不许胡闹。”
表哥会不顾一切地挡在他身前,替他拦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义正言辞道:“小繁,这样是不对的。”将他一点点掰回正轨。
可如今,娘死了,疼爱他的表哥也一去不复返。
再没人会在他发怒时柔声哄他,也没人会在他失控时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一句:“够了。”
于是那些被压抑多年的恶念,终于肆无忌惮地破土而出。
他冷笑,他发疯,他任由心底的野兽撕咬所有靠近的人——
反正这世上,再没有谁会心疼,也没有谁配管教他了。
祈繁想,自己本该觉得痛快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娘亲的手,想起表哥的背影?
为什么明明再无人拘着他了,他却觉得,自己反而被囚得更深了?
“我果然是个疯子……”
祈繁蜷缩在一片荒芜之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低地笑,笑声嘶哑得像被砂石磨过。
可这世道——
那些谄媚逢迎的嘴脸,转身便露出轻蔑的冷笑。
那些战战兢兢的畏惧,转眼化作恶毒的窃窃私语。
“小瑜王喜怒无常……”
“宁王府的疯子……”
“离他远点,晦气……”
祈繁猛地抬头,眼底血丝狰狞。
到底谁才是疯子?
是直白发疯的他?还是那些表面恭敬、背地捅刀的伪君子?
是敢爱敢恨的他?还是那些畏畏缩缩、连恨都不敢宣之于口的懦夫?
夜风呼啸,卷起他散乱的长发。
祈繁缓缓站起身,染血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世人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可祈繁既不要人可怜,也不屑谁觉得他可悲。
他记得那些虚假的怜悯——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那些故作叹息的摇头,仿佛在说“看啊,多可惜”。
他更记得那些藏在恭敬背后的窃窃私语,那些转身之后的轻蔑冷笑。
若真诚注定要被辜负,温柔注定要被践踏……
那不妨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他宁愿被千夫所指,也不要半分虚情假意的同情。
他宁愿被万人唾骂,也不要半点施舍般的理解。
疯得坦荡,恨得彻底。
至少这样,再没人敢假惺惺地对他说——
“你真可怜”。
这世道不配他的柔软,那他便把最后一点温情都淬成刀,一刀刀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从此宁做真恶鬼,不当假圣人。
(关于祈繁那些事2——)
一封遗书静静躺在案几上,瑞兽纹饰在烛火下泛着暗金色的光,兽目处嵌着两颗极小的玛瑙,在光影流转间恍若活物般炯炯有神。
祈繁盯着信封上那行字——“吾儿祈繁亲启”。
字迹端正,笔锋却略显滞涩,横折处墨色深重,像是执笔之人曾久久停顿。
最末一笔微微颤抖,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些许,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润过,又干涸成淡淡的皱痕。
祈繁伸手抚过那些字迹,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细微的卷曲——
这封信显然曾被反复拿起又放下,或许祈雁在写下它时,也曾像他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祈繁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盯着那封遗书,忽然冷笑一声,抬手将它扫到了角落。
信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惊起一缕尘埃。
——毫无疑问,祈雁是个失败的父亲。
活着时不曾管教过他,死了倒想起来要留话?
祈繁盯着地上那封信,胸口翻涌着一股说不清的躁意。
他与祈雁之间,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祈雁待他,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君臣——规矩周全,礼数周到,却总少了那么几分活气儿。
幼时祈繁闯了祸,祈雁从不曾像寻常父亲那般或责骂或管教,只是远远站着,眉头微蹙,目光里带着几分他读不懂的复杂。
久而久之,祈繁也学会了在父王面前敛起所有情绪,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再规规矩矩地退下。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父子温情?
如今人都死了,倒想起来要当个尽责的爹了?
偌大的长安中,除却娘亲,真正让他觉得亲近的,竟是亓家的表亲。
那些年里,亓府成了祈繁第二个家。
亓希教他练武,亓幸陪他读书,连亓家的厨娘都记得他爱吃的点心口味。
有时玩得晚了,祈繁便赖在亓家不肯回去。
闻琬音总会笑着吩咐下人:“去王府说一声,小繁今儿歇在这儿了。”
如今想来,那段时光竟像是偷来的。
窗外风声呜咽,烛火摇曳间,那封遗书上的瑞兽纹饰忽明忽暗,兽目处的玛瑙折射出一点微光,恍若泪滴。
祈繁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觉得这王府大得可怕。
亓希出事的消息传来那日,初春的长安落了那年冬天未落的雪。
亓家祠堂里,许久未曾露面于人前的祈繁跪在灵前,盯着“亓希”二字看了许久,忽然笑出了声。
他想起从前某年冬日,亓希穿着簇新的浅色骑装,在梅树下朝他挥手:“小繁,等我回来给你带西域的葡萄酿。”
那时梅瓣落在她肩头,像极了此刻窗外飘着的雪。
他终究缺席了她的十六岁生辰。
瓷片没入腕间时,祈繁竟觉得痛快。
血珠飞溅,入目一片猩红。
祈繁恍惚想起小时候发烧,亓希彻夜握着他滚烫的手,轻声哼着童谣。
若说亓幸执意飞升上天,是为了提升实力,那祈繁和他的想法完全不同。
祈繁认定亓希执念深重,必然成鬼。
他要找到她。
黄泉路比想象中拥挤。
无数游魂浑浑噩噩地飘荡着,面容模糊得像被水洇开的墨。
祈繁攥紧腰间的藕白色荷包。
那是亓希绣给他的生辰礼物。
“要怎样才能被她找到呢?”
长元灯笼投下惨绿的光,照在他新换的衣裳上。
赤色抹额缀着金铃,橙黄相间的袍子绣满翠鸟,紫粉披风在阴风里猎猎作响,活像只被雷劈过的锦鸡。
路过的老鬼直摇头:“作孽哟,长安国的小瑜王疯了。”
他全身上下最正常的,便只有腰间悬着的藕白色荷包。
尽管这样看着十分诡异,可疯疯癫癫的祈繁哪管这些?
他不在乎。
祈繁一直是个疯子。
从活着到死去,从人间到幽冥,他从来都是那个喜怒无常、乖戾偏执的祈繁。
高兴时大笑,发怒时杀人,疯起来连其他煞鬼都躲着他。
这样的人,哪会有真心实意的朋友?
祈繁日日徘徊在忘川畔,把铃铛摇得震天响。
有时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有时突然大笑三声。
渐渐地,鬼差都绕着他走,新死的魂魄却总爱凑过来看热闹——
毕竟这阴沉沉的幽冥,难得有如此鲜活的颜色。
“听说没?那个穿得跟霓虹似的疯子……”
“据说是为了找人才……”
流言像磷火般在鬼域飘散。
祈繁把荷包里的梅花瓣倒在掌心,那是亓希最后捎给他的春信。
如今早已枯黄,却仍固执地留着淡香。
后来宁王府的牌匾蒙了尘,祈繁便搬去了皇陵。
汉白玉碑林里,至少还能摸着冰冷石刻,假装在听长辈们训话。
北风呼啸的夜里,他裹着花里胡哨的披风靠在墓碑旁,忽然想起儿时偷喝亓希的葡萄酿,被父王罚跪祠堂时,亓幸悄悄递进来的那盏蜜水。
“表姐…”彩衣少年对着虚空伸手,叮叮当当,“你看见我了吗?……”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祈繁踏着清明时节的细雨回到宁王府。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檐角的风铃锈成了青绿色,却还在风中发出沙哑的声响,像是老人在咳嗽。
祠堂的横梁上结满了蛛网,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积尘的地面上画出斑驳的光影。
祈繁的指尖拂过供桌上的灵牌,惊起一层细灰。
在角落的阴影里,某个落了灰的紫檀木匣子静默地躺着,仿佛在等待一个迟来太久的重逢。
匣子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记忆扑面而来。
那包芝麻酥已经干枯变色,油纸脆得几乎一碰就碎。
祈繁颤抖着展开皱褶,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让他的心脏狠狠抽痛:
“给小繁,上元节快乐。”
水渍晕开的痕迹在字迹周围蔓延,分不清是那年上元夜的雪水,还是某个人在深夜独自落下的泪。
五百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雪夜,娘亲回头对他温柔一笑。
是那么鲜活,那么暖。
可为什么他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雨又落了。
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残破的瓦檐。
祈繁跪在祠堂中央,任凭雨水顺着屋顶的漏洞滴落在脸上。
这雨太冷,冷得他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这一生后悔的事太多。后悔没能在娘亲生前多撒娇几次,后悔伤害了表哥,后悔没看那封遗书,后悔错过了表姐的十六岁生辰。
“…都过去了。”
木楝的声音轻轻响起,温暖的手掌搭上他颤抖的肩膀。
祈繁抬头,看见小满蹲在他面前,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水痕:“有我们呢。”
青枝站在祠堂门口,指尖轻点。
霎时间,荒芜的庭院里紫藤疯长,绚烂的紫色花穗如瀑布般垂落,在雨中轻轻摇曳。
淡雅的花香渐渐驱散了祠堂的陈腐气息。
“紫色应该很美……”青枝轻声道,“看着它,心情会好些吗?”
祈繁望着满园盛放的紫藤,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终于露出了五百年来第一个释然的笑容。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冷了。
(作者os:小繁其实是一个本质极其邪恶且特别玻璃心的小孩,有人管他他就乖巧懂事,没人管他他就无法无天,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了。他这个人很复杂,一边伤害了很多人,另一边被伤害,整体算是与朋友互相救赎,但是以后肯定会付出做错事的代价啦。)
(关于柳慈那些事——猜到她是谁了吗没错就是那个长元女鬼!)
柳慈生在江南一个叫青苇村的小地方,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母亲早逝。
她自小跟着父亲学字读书,虽家境清贫,但父女俩乐善好施,常帮村民写家书、分药草。
她生得眉目温婉,尤其一双手巧——会采药治病,会绣花织布,绣的帕子上总带一枝垂柳,村里人都唤她“柳慈姑”。
“慈姑,我这咳疾多亏你的药!”
“慈姑绣的鸳鸯,活像要游出水哩!”
那时的柳慈总抿嘴笑,眼如新月。
青苇村隶属临江县,县令表面装得清廉,实则贪暴。
那年朝廷征“桑丝税”,县令竟将税额翻了十倍,逼得村民卖儿卖女。
柳慈的父亲带头写了联名状,要去府城告官。
启程前夜,他摸着柳慈的头说:“慈儿,爹若回不来,你带着乡亲们给的银钱去投奔舅父。”
三日后,有人在县衙后巷的臭水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喉咙里塞着那封血糊的状纸,十指尽断。
县令当众叹气:“柳先生失足落水,本官痛心啊!”
柳慈默默葬了父亲,烧了所有绣花样子,只留一枚青玉柳叶簪。
那是是父亲攒了三年钱给她买的及笄礼。
她不再笑,却更频繁地出入村民家中。
白日帮寡妇种地,夜里教孩童写字,偶尔有人看见她蹲在父亲坟前,用炭笔在麻布上写密密麻麻的名字。
县令、县丞、衙役……
第二年春荒,县令又强征“赈灾粮”,实则将粮食倒卖给黑商。
柳慈暗中串联村民,趁夜劫了官仓,分粮给饿得浮肿的农户。
县令震怒,下令抓“匪首”。
那夜下着冷雨,柳慈被堵在绣坊里。
衙役咧着嘴,笑得不怀好意:“慈姑,县令大人请你喝茶呢。”
她突然抓起绣花剪,猛地扎进对方眼窝。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柳慈被按在县衙青石板上时,县令正抚着惊堂木,大喝一声:“这刁民还刺伤公差?按律当剐!”
柳慈满嘴是血,却咯咯笑起来:“县令大人,您靴底还沾着我爹的血呢。”
县令脸色一青,竟亲自抡起铁尺砸她膝盖。
“咔嚓——”
柳慈疼得蜷缩,却摸到发间的柳叶簪,突然想起父亲的话:
“慈儿,柳枝折了还能活。”
她猛地将簪子捅进他的脚背!
县令彻底撕破脸,给柳慈定了“妖术惑众”的罪。
行刑那日,她被绑在县衙前的柳树上。
“这贱人不是喜欢柳树吗?让她变成树!”
刽子手用细刀从指尖开始剥皮,血淋淋的柳枝缠上她裸露的筋肉。
柳慈疼到极致时,恍惚听见围观人群里的抽泣——是那些她救过的村民。
可无人敢上前。
最后一刀割喉前,她死死盯着县令,嘶声说:“我会看着你死……”
柳慈的尸体被草席一卷,抛进了乱葬岗。
但怨气太深,魂魄竟附在了那棵血柳上。
每逢夜半,县衙的人都能听见柳枝沙沙响,像是谁在哭。
村民们知道,那定是柳慈,并不害怕。
县令请道士做法,砍树焚尸,却不知柳慈的残魂早已顺着地下根脉爬满全县——
“我要这些蛀虫,活着剜心,死了碎魂。”
柳慈修成厉鬼后,游荡人间百年,专噬贪官污吏的魂魄。
她剥过无数双脏手的皮,剜过无数颗黑心的眼,却始终觉得不够——直到听闻长元现世。
长元之主是个极好的姑娘,嗓音清透,不似阴间鬼魅,反倒像山涧里淌出来的一捧雪水。
柳慈初见她时,恍惚以为遇见了生前的自己。
如果当年有人救她,或许她也能这般干净地活着。
仇元收留了她,允她在鬼市开一间小铺。
铺子不大,却极有柳慈的风格——骨梳雕柳叶,灯笼裹人皮。
她卖的东西,件件都沾着生前的执念。
尤其是那雕着柳叶纹的骨梳,若活人碰了,耳边便会幽幽响起女子哼唱的童谣:
“柳枝折,慈姑血,青天老爷啃人骨咧……”
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耳根子吹气,叫人脊背发寒。
这一日,柳慈正倚在铺子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颗珠子。
珠子通体乌黑,却在幽绿的鬼火下泛着诡异的血光,仔细看,还能瞧见里头缩着一颗浑浊的眼球。
那正是临江县令的眼珠。
当年她修成实体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乱葬岗刨出那县令的尸身,亲手剜了他的眼,让他死后也看不见黄泉路,只能永世在黑暗里爬行。
正出神间,忽地一阵刺鼻的腐臭味逼近。
柳慈眉头一皱,抬眼便见一只身形矮胖的怨鬼凑了上来。
这鬼顶着个圆溜溜的脑袋,头戴歪斜的乌纱帽,一张大嘴布满尖牙,身上套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官服,袖口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他浑身散发着尸臭,活像刚从烂泥塘里爬出来的腐尸,偏还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架子,趾高气扬地指着柳慈手中的珠子嚷嚷:
“这是本官看上的宝贝,还不快快献上来!”
柳慈盯着他,忽地笑了。
她认得这身官服——是临江县衙的制式。
再细看那张腐烂的脸,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生前的模样——是县丞,当年县令的爪牙,曾亲手打断过她父亲的腿。
“你也配叫官?”
柳慈缓缓站起身,指尖轻轻一弹,那颗眼珠便在她掌心滴溜溜地转,里头的瞳孔诡异地收缩,仿佛还残留着生前的恐惧。
她冷笑一声,嗓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带毒:
“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视人命如草芥……就你这样的鬼,也配叫官?”
怨鬼一愣,脸色骤变,张口便怒骂。
“我呸!”柳慈猛地啐了一口,鬼气森然,“活该你死!”
怨鬼被她激怒,尖牙龇出,猛地扑上来抢夺那颗眼珠:“贱人!把东西交出来!”
柳慈不躲不闪,任由他一把夺过珠子,却在他转身欲逃的瞬间,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跑?”她轻声道,“你能跑到哪儿去?”
话音未落,她身形骤然化作一道黑影,如附骨之疽般追了上去!
“贪官就该下炼狱!”
长元的街道上,一前一后两道鬼影疾驰而过。
怨鬼拼命逃窜,手中死死攥着那颗眼珠,却不知为何,珠子越来越烫,竟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啊啊啊——!”他惨叫一声,掌心被灼出黑烟,眼珠却像是活了一般,猛地挣脱他的束缚,悬浮在半空,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
柳慈的身影如鬼魅般浮现,伸手一抓,眼珠便乖乖落回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