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其他部分是拼补的。”秦深耐心地逐一指点,“你们看,这部分的颜色就有细微的不同了,因为到了汉朝,青铜的合金配方更趋于稳定。”
他的指尖又移向符牌的另一侧:“这部分采用的是失蜡浇铸法,从这光亮富锡层看也符合唐代的工艺。
“最后这个部分,应是宋时补上的,但宋朝铜材缺乏,合金比例失调,导致颜色发黄,质地粗软。”
秦深下了定论:“钜子令在一千七百多年的时光中,早已锈蚀到只剩微末残片,经过历代一次次修补,又一次次损毁,最终成了个七拼八凑的四不像。由我来重新做一个,能比这个真多了。如果把它作为证明历任钜子身份的信物,那只能说——舍本逐末。”
叶阳辞点头,一针见血地说:“钜子该是墨家的思想火炬,而非仅仅是一块破铜烂铁的持有者。”
狄花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心头负荷,又像是为心底早已萌发的芽寻到光亮的通道,使它彻底掀翻石板的重压,肆意生长。
她一巴掌拍在了钜子令上,将之拍得四分五裂:“全体墨侠今后再不奉钜子令。而响马‘血铃铛’也不再受秦湍驱策,相反,他才是我们最该除的暴。”
“怎么除?”秦深问她。
狄花荡睨着他和叶阳辞,反问:“这不是该我问你们二位吗?除掉秦湍,那些每天都在烧钱的墨工们,难道不该由你高唐王来养?响马‘血铃铛’自由了,但山东各府乱成这副鬼样子,叶阳大人不该想想办法,把你那块百姓们安家立业的乐土再扩一扩?”
秦深沉着地看她:“我一个连都家被烧光了的落魄郡王,可养不起墨工和机关术。”
叶阳辞也淡定地道:“我是知县,所辖之地三十里,不是想扩就能扩的。”
狄花荡神情微妙地打量他们,倏而一笑:“作为先鲁王之子,你的家不该是鲁王府么?至于叶阳大人,要是真在知县这个位置干一辈子,我就表演口吞双刀给你们看。”
她拍案而起:“既然要将我狄花荡拽上你们这条路,那就拿出领路人的气魄!韬光养晦那一套我明白,但不稀罕。我就是要锋芒毕露,荡尽人间不平事,要死就力竭而死,要活就痛快恣肆地活!”
“好!就跟着我们走。”秦深说,“我这里去留随意,但留就要听从号令,去不能背刺叛逃,有什么别的打算提前说清楚。”
他转脸看向叶阳辞。叶阳辞笑了笑,说:“我这儿只一条规矩——把人当人看。人但凡劳作了,就该吃饱穿暖,但凡不害别人,就不该被人所害。响马队伍如今成分驳杂,今夜之后,狄首领也该找时间肃清提纯了。”
秦深的规矩与狄花荡的治下之道不谋而合,而叶阳辞的规矩更是令她心生感佩。
她与随之起身的余魂、应淮山,一同向两人行了肃拜礼:“墨者之道,惟义是从。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鲁王府侍卫在圜殿外站到脚发麻。
“还没完事?这高唐王殿下是属蛇的?”一个侍卫跺了跺脚,忍不住小声抱怨。
另一个侍卫接茬:“不是属蛇,是属龙。白日里已经行云布雨一整天了,夜间这雨还能继续下,着实厉害。”
“要这么说,那位中选的美人岂不是更厉害?多少云雨都接了,也不知涝没涝,嘿嘿嘿!”
侍卫队长忽然面色一沉:“该不会……人不在殿内吧?”
他上前叩了叩紧闭的殿门,唤道:“三王爷,热水烧好了,是否需要送进殿?”无人回应。他又叩得更响,提高声量,“鲁王殿下已回承运殿,请三王爷尽快归席!”
一片阒静,侍卫队长以掌力震断门闩,推开殿门。一个大花瓶陡然从内飞出来,砸在门沿,砰然巨响中碎片四溅。那队长吓一跳,急忙掩面急闪。
秦深的怒音传出:“滚出去候着!”
侍卫们连忙后退,候立于殿门外两侧。片刻之后,秦深穿戴齐楚,独自迈出圜殿,悻悻然道:“美人不胜酒力,正在休憩,你们不准搅扰。”说罢拂袖走向承运殿。
队长抬手招呼侍卫们跟上高唐王,圜殿就由内监与婢女接手。
蹑手蹑脚进殿伺候的婢女,出来唤了声“美人要热水”,几个内监便提着水桶进去。进去几个,不见几个,不多时殿内外一个清醒的下人都没有了。
叶阳辞离开圜殿,从密道来到正妃所居的千晔宫,身后多了四名亲卫。
此时的千晔宫刚从忙乱中松口气,王府医官竭尽全力,将心疾发作的“小世子”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英娘子与窈娘子正被罚跪在殿内小佛堂,王妃寄如锦站在床前,脸色木然地看着昏睡的孩子,手里捻着佛珠。
秦湍刚离开不久。
殿外的女官正是去麒麟殿传令的那人,拦住了叶阳辞:“王妃今夜不见客,贵女也不必等通传了,请回吧。”
叶阳辞伸手捏住她脖颈两侧,几息后她就直接昏厥在地,一声儿都来不及发出。在周围婢女们的尖叫中,叶阳辞下令:“进殿带走英娘、窈娘和孩子,尽量不杀人。”
培风等人当即腰刀出鞘,一路击晕下人,冲进寝殿喊了英娘与窈娘的名字。听见二女在小佛堂内大声回应,钟氏兄弟便踹门进去救人。培风一把抱起床榻上昏睡的孩子,在连影的掩护下,向密道入口所在的书房疾掠而去。
叶阳辞的剑刃架在寄如锦肩上:“冒犯了,王妃,借你的人身安危一用。等到该离开的人都离开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此刻姜阔已奉秦深之命,带三百侍卫做布衣打扮,从酒窖的密道出口进入,去麒麟殿后的西三所,解救被扣押的高唐王府的属官和仆役们。
叶阳辞挟持寄如锦走到千晔宫门外的月台上,吸引鲁王府侍卫来救,好减轻姜阔那边的压力。
眼见走廊与院里下人们惊叫奔走,侍卫却迟迟未到,寄如锦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真以为王爷会在意我的性命?我不过是一具锦衣玉食的傀儡,用来妆点鲁王府夫妻和睦的门面,让东昌府百姓称颂,让朝廷与皇室放心。我在王爷眼中,还不如他千机百变阁的一个零件重要。”
叶阳辞说:“王妃既已清醒,何不离开提线之人,另寻生路?”
寄如锦说:“生路何在?我被指婚与王爷,娘家当我是泼出去的水,伦理纲常叫我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好,我从夫吧。这些年丈夫做了多少恶事,我视若无睹,人倒在面前,我也见死不救,他是主犯,我便是帮凶。要说从子吧,我又无子可从,好容易将有个过继的儿子,竟是个随时要死的病秧。呵,报应啊,都是为虎作伥的报应!”
叶阳辞叹息道:“遇人不淑非王妃之过。如今抱罪怀瑕,与其被秦湍拖入火海深渊,不如为自己挣出一方新的天地。”
寄如锦转脸看他,连眼神都是木的:“你说得很对,但对的就一定要去做吗?我既不愿从恶,也不想向善。”
“那王妃想怎么做?”叶阳辞放下剑。
寄如锦转身走入千晔宫,在小佛堂中对着不动如来的塑像跪下,闭目紧握佛珠:“行善太苦,作恶太累,行尸走肉也是一种活法。今后我只愿长伴青灯古佛,心湖永寂。”
也罢,人各有道,谁能判别道之高下呢?叶阳辞收剑归鞘,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也有自己要走的道,且不会被任何人左右与阻挠。
秦深回到承运殿的席位时,秦湍正坐在主座上一瞬不瞬地看他,目光如刺。殿中宾客酒酣耳热,并未察觉到金台上的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恭喜,你儿子还活着。”秦湍不怀好意地说。
秦深说:“那不是我儿子。”
秦湍讥笑:“对啊,如今是我儿子了。三弟,你的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他见对方仍面不改色,又追击道:“你给自己新选的准王妃呢,怎么不带在身边?当心又要被我给夺走了。”
秦深的眼神霎时幽暗,猛地向秦湍逼近一大步。四野风雨如晦,霹雳云层中有巨物探爪,秦湍宛然陷入某种幻觉般的惊悸,被这股气势压得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竖褐芒鞋,肩头斜系血色披风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
狄花荡昂然而入,高束的红绳丛辫在她颈后晃动,沾泥的芒鞋踩在昂贵的栽绒地毯上,丝毫不显局促。
她在众宾客的错愕目光中,震声如春雷:“——小鲁王殿下!你的宴席请了这么多宾客,为何不请我‘血铃铛’?是我麾下的响马不够卖力,没为王爷劫掠足够多的官粮与矿银,还是嫌我们这些替你干脏活的贱民上不了台面,打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殿中陷入一瞬间的死寂。所有宾客都在极度震惊中消化着这番话中的信息,以至于在面目上呈现出各种呆滞或扭曲。
秦湍最先反应过来,狄花荡叛变了,要当众发难。他厉喝一声:“响马贼潜入王府,意图行刺,还诽谤亲王混淆视听。侍卫何在?拿下贼人,格杀勿论!”
从大殿两侧冲入两队披甲执锐的侍卫,朝狄花荡杀去。
狄花荡抬手,殿门外涌入一群褐衣剑客,他们不仅是响马精锐,更是墨侠勇士,转眼与鲁王府侍卫厮杀在一处。大殿正门被堵,宾客们吓得纷纷躲到柱后与墙角。
“秦湍,你堂堂亲王,如何敢做不敢当?”狄花荡的声音在兵戈相击中依然亢亮,“我手上还留着长史崔境亲书的密信,盖着你王府的特殊防伪钤记。你那校场边上的禽舍里,还豢养着日常给我传讯的游隼呢!是否需要我一一指认,给在座诸位做个证据?
“哦,还有,‘血铃铛’曾为你劫来的山东各府钱粮,多数伪装成漕船走了水路,若是没有你小鲁王特许的货票,如何能一分税也不用缴地顺利通过钞关?”
她从怀中抓出一把货票,往半空一洒,雪片般纷纷扬扬。
一名豪商战战兢兢地捡起飘到脚边的货票,定睛看,果然是临清钞关的货票。货票已裁角,表示通关成功。响马抢劫来的赃款竟用这种方式洗钱逃关,看来不仅小鲁王牵涉其中,钞关主事林疏风也与之脱不了干系。
那商贾吓得手一抖,把货票当什么毒物,忙不迭甩掉。
现场无人敢站出来质问与指证小鲁王,但疑罪之念一旦种下,只会在人心中越扎越深。满殿宾客于惊恐中望向秦湍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湍死死盯着狄花荡,目光森寒刻毒。
瞿境在此刻提着袍摆冲进殿,边跑边急声禀道:“王爷,出事了!燕家女不知怎的闯入千晔宫,劫持了王妃,是否调拨侍卫去解救……”
话音未落,他霍然转头望向大乱的殿内,彻底愣住。
秦湍一指下方混战:“看到没有,这才叫出事。把王府侍卫全部调拨过来,先剿灭这群响马。”
“还有麒麟殿那边,冲出一群不明身份的匪徒,把高唐王府的人都打劫走了……”瞿境到嘴边的后半截话还没吐完,脑子终于转过来了,叫道,“哎啊,属下这就去鸣锣召集所有侍卫!”
他提着袍摆从金台旁的侧门离开承运殿,片刻后又一头冲回来,气喘吁吁:“王爷,又出事了!这回是工房那边,那些工匠被、被人……”
这下秦湍脸上才变了色,一拍雕龙扶手,起身道:“走!去工房和校场。”
与秦深擦肩而过时,秦湍转过脸,阴冷地鸷视他:“三弟,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狄花荡是被你唆使后弄进来的吧?”
“什么?二哥,这事真和我没关系。自打进了聊城,我就一直待在府里,你是知道的。”秦深皱眉,当众握住秦湍的手腕,“鲁王府突逢变故,我为二哥护卫挡贼,义不容辞。”
秦湍深吸口气,使劲挣脱了他的手。
秦深又转头,对那些瑟瑟发抖地向金台靠拢的宾客们唤道:“诸位快过来,本王护送你们出殿。”
众人感激涕零地涌过去,一同推动着秦深与秦湍,往大殿侧门挤出去。
秦湍根本不想带着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人去工房,秦深却扬声道:“二哥,你可是要去工房?我来带路!还请诸位护卫好鲁王殿下。”
他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而秦湍和瞿境几乎是被人群簇拥在中间架着走的,真叫一个满腹憋屈和焦急发不出。
“那些工匠被怎么样?”秦湍匆忙问瞿境。
瞿境压低声音答:“被那群劫完人去而复返的匪徒围住,堵在工房里。”
秦湍咬牙,狠狠瞪向前方秦深的背影。他陡然叫道:“工房堆放了许多炸药,今夜兵荒马乱,恐会被明火引燃。你们都想去送死吗?”
宾客们再次愣住,脚步停了下来。
秦湍说:“已经出了殿门,你们还不着紧离开王府,是想被响马贼一并砍了?”
这下众人终于从慌不择路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纷纷做了鸟兽散。有些良心尚在的,逃走前还记得向秦湍行礼:“殿下莫慌,学生这便去平山卫指挥使司求援。”
“草民也去府衙报案,殿下务必保重啊!”
宾客们向着王府大门外奔逃,秦湍反而松了口气。平山卫的官署就在离此不远的卫仓街,就算宾客不报案,他派出去求援的属官与侍卫也很快就能联系上闵仙鲤。他只需在府兵与马贼的混战中保全好自己,直至卫所大批援兵到来即可。
而眼下,他身边最大的危险和威胁,是他的亲弟弟秦深。
但秦湍不打算在此刻对秦深翻脸——就算要下手,也得去到校场上,那里有他最攻无不克的强大武器。
于是他快步追上秦深,阴恻恻地道:“三弟不是要为我护卫挡贼,如何走这么快,是赶着和谁会合?”
秦深转头瞥他一眼:“当然是因为急二哥之所急了。在二哥心里,想必工房和那些工匠比二嫂还要重要吧。”
秦湍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那新纳的美人不是去千晔宫救人了么?”
瞿境赶得气喘吁吁,闻言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连忙改口:“对对,燕家女去搭救王妃了,瞧我这老眼昏花、口齿不清的,我方才的意思就是暂时不用担心王妃那边。”
秦深轻哂一声:“的确不必担心,二嫂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鲁王府东北角,燕居之殿背后的大校场。
第53章 今夜潜龙出九渊(上)
校场宏阔,边上是两排极宽敞的工房。此时工房内灯光如昼,老远也能隔窗窥见屋内,葛衣短打的工匠们正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匪徒控制住,个个双手背缚,盘腿坐在地板。
紧接着一扇扇窗户从内关闭,一个头目模样的走去关工房大门。
瞿境瞪着远视的老花眼,陡然叫起来:“那个关门的匪徒我认得,分明是高唐王府的侍卫统领——姜阔!”
秦湍眯起眼,冷声质问:“三弟,你的人为何绑我的工匠?他们只是一群手艺人,平日里给我搭搭戏楼子而已。”
秦深并未强行否认,只是一脸沉静:“二哥,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宝贝。今夜马贼突袭鲁王府,我担心刀剑无眼,故而先将他们保护起来,以免误伤。”
秦湍冷笑一声,加快脚步穿越校场。秦深紧随他,离校场中央那座庞然巨物越近,越是感到山岳般险峻的压迫感。
这就是千机百变阁……在朝野间几乎沦为笑谈的古怪的“戏楼子”,此刻秦深亲眼见到它,仿佛直面蛮荒巨兽,心生凛然。
当看清这巨兽身覆铁壳与硬皮革,更有多层错落的瞭台与射孔时,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一座墨家机关碉堡。
秦湍如见救星般,朝着面前的碉堡跑去,同时甩袖向秦深投出圆溜溜的一物,夜色中看不分明。
瞿境仿佛深知此物威力,登时朝场外拔足狂奔,一心只想尽快远离秦深。
秦深心知不能硬接,当即敏捷地避开。那东西落在他身后几丈外的空地上,在硝烟中将地面炸出个浅坑,果然是个掌心雷。
而秦湍趁此机会摆脱了他,冲到碉堡一层外侧的“悬脾”面前,从袖袋里掏出日常把玩的蚬木轴承,镶入凹槽中。
悬脾的门迅速打开,秦湍闪身进入,门又关闭。这方形大木箱便在升降机关的牵引下,载着人向上提升。
秦深追过去时,悬脾已升到他头顶三尺,且外部支棱着利刃,无法攀爬。
长刺的王八壳子,他皱眉啧了一声,绕着碉堡走一圈,发现另一侧悬脾还有个入口,但没有特殊钥匙无法打开。
秦湍想必已经躲进了巨型碉堡的内部。秦深后退几步,仰头望向五丈多高的顶端。
如墨夜空下,他恍惚感觉这头莽荒巨兽正在苏醒,带着浑身尖锐的铁制爪牙,要残忍撕碎周围一切活物。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秦深的前额。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下雨了。
雨水里夹着冰雹,也夹着呼啸而来的利箭。
秦深纵身斜掠,射空的一排利箭咄咄钉在地面,将石板击得四分五裂。碉堡高处的射击台灵敏转向,捕捉着他闪避的身形,紧接着又是一轮箭雨。
铁镞擦着秦深的肩膀射过,他被逼得接连翻滚,稍有停滞,便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机关弩自动装填箭矢,多个轮流射击,根本不给敌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秦深想起了墨家城战中使用过的一种可怕机械,能持续喷射飞沙走石甚至铁质暗器,其名为——“杀”。
就一个“杀”字,毫无花哨,煞气冲天。
秦深俯身手撑地面,猛地向后弹避,追击而来的铁镞划破衣袖,深深钉在他身前。
只差一点,胳膊就要被钉穿了!
越来越大的雨势干扰了视线,他在生死关头抹了把脸上雨水,听见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清喝:“涧川!接剑——”
是截云。秦深心神一定,头也不回地向后伸出右手,握住了凌空掷来的配剑“飞光”。
郭四象握住陌刀的长柄,站在卫仓街的正中央。在密集落下的豆大雨点中,他将刀刃指向疾驰而来的几骑人马。
那是奉命来平山卫官署求援的鲁王府属官。
他不会让他们顺利走进官署大门,所以将身堵在必经之路上,来一个杀一个。
培风四人护送着两个婢女和孩子离开密道后,将叶阳大人的命令也一并带给了他。叶阳大人满满写了两页纸,郭四象执行得非常坚决和彻底。
他知道杀光求援者,只能拖延一些时间,鲁王府遇袭的消息迟早会传到平山卫。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手下五千人马,若是倾巢而出围住鲁王府,无论是狄花荡手下的墨侠,还是乔装的高唐王府侍卫,怕是都难以抵挡,到时必然是一场破釜沉舟的惨烈血战。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把这场血战尽量向后拖延,给叶阳大人和高唐王殿下多一点时间,“断爪牙以至其孤立无援,夺中军而斩其主将之首”。
只要秦湍身死,以小鲁王为核心的政治联盟就将土崩瓦解。
奔马在嘶鸣声中倒地,郭四象挥了一下陌刀,抖落刀锋上的鲜血。街道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他抹了把脸,见又有两骑从鲁王府方向疾驰而来。
陌刀最擅斩马蹄,他在再次挥刀的前夕,听见马背上两人声嘶力竭地喊:“别动手!”“我们并非鲁王府的人!”
马至近前,一身富商打扮的五旬老者勒住缰绳,觌面问道:“你是在夏津城头指挥守城战,与叶阳知县配合着击退马贼的那位小将军?我在城头观战时,对你印象颇深,但你那时应是关注不到我。”
郭四象抿紧嘴唇,不吭声,戒备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
老者与另一名年约四旬的同伴双双下马,拱手道:“山东道监察御史,薛图南。”“山东道监察御史,郑澄。”
郭四象虽未涉足政事,但对“监察御史”的分量还是颇为知晓的,当即抱拳回礼:“夏津郭四象,见过两位御史大人。两位大人这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薛图南牵着马,近前说:“我二人昨夜刚从高唐来到聊城,听闻鲁王府又是选秀又是办席,便装扮成富商去赴宴。不想席间变故陡生,马贼突袭王府,其首领‘血铃铛’当众揭发小鲁王才是他们劫掠恶行背后的主使者,并与王府侍卫厮杀,宾客们都做了鸟兽散。”
他把在席间捡到的货票证据,与考察记录一同装入防水革囊,眼下就揣在衣襟内。
“郭小将军为何堵在街口,又杀了这些鲁王府的报信人?”
郭四象问:“请问大人,监察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薛图南捋须答:“视察天下民生,纠劾百官过失,监督国策执行。”
郑澄补充:“京城御史台有监察御史三十二人,外派各道的监察御史共一百三十人,均以激浊扬清、伸冤理枉为己任,既约束官僚,也规谏皇权。”
郭四象点头,又道:“既如此,两位御史大人就更要站在我们这边。倘若今夜平山卫驰援鲁王府,替小鲁王杀尽一切反抗者,那么背后真相就将彻底掩盖于鲜血之下,再难见天日。”
“你所说的背后真相是什么?”薛图南反问。
郭四象答:“即使我此刻言无不尽,口说无凭你们也未必信。不如二位大人与我一道行动,亲眼看个究竟。”
说话间,背后马蹄声阵阵,奔雷般由远及近。
郭四象持刀转身,见一大队披甲执锐的平山卫骑兵,正朝他们飞驰而来。为首那个中年男子看着眼熟,郭四象蓦然扬声唤道:“燕大人!”
转眼近前,果然是平山卫经历燕怀成。他勒马,皱眉看着郭四象:“郭小兄弟,烦请让个路,本官有急务在身。”
“让不得。”郭四象拄着长柄陌刀,昂然望向他,“还请燕大人借一点时间,容我代叶阳大人说几句话。等我说完,大人再考虑要不要过这条路。”
燕怀成一怔:“叶阳大人?是他让你来传话?”
郭四象点头。
“好。”燕怀成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你说吧。”
郭四象说:“叶阳大人想问你三句话。第一,他进鲁王府,用的是你燕家女的身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此事若被闵仙鲤知晓,依他的性子,会继续当你是他施恩拿捏的心腹,还是除之后快的叛徒?
“第二,秦湍、蔡庚、闵仙鲤、林疏风、葛燎都是一条船上的受益者,而你燕怀成在他们看来,连上船的资格都没有。这条船今夜便要翻覆,燕大人自身尚且在水中,还要死死抱着烂掉的船桨不放吗?
“第三,朝廷派出两位暗查此事的监察御史,就在你面前。燕大人是要做个检举有功的证人,还是要成为首恶从犯,拖累全家一并伏法?”
“朝廷派出两位暗查此事的监察御史,就在你面前”这句是郭四象灵机一动加上去的,因为叶阳辞教过他,要学会借势、造势,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