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是有点轻率天真了。”叶阳辞叹息,“小鲁王殿下想要与民同乐,本意是好的,可他久居深宫,性如璞玉,又怎知民间鱼龙混杂、人心险恶呢?殿下因善行招灾,实在令人唏嘘。”
——还能这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瞿境叹为观止地看着一脸清雅的叶阳大人。
秦深也在注视叶阳辞,觉得他实在既聪明又可爱,满嘴胡说八道时更是灵动极了。
叶阳辞起身道:“瞿长史,你是鲁王府属官,必须力保主上清名。而高唐王殿下身为他的亲兄弟,说辞亦当与你一致。至于其他宾客怎么说?迟早落网的闵指挥使、林主事,甚至蔡知府那边,又会给出怎样骇人听闻的供词?这些证词竟然直指死无对证的亲王为主谋,又该如何处理?那就是朝廷该头疼的事了。”
他抬头望了望暴雨如注的漆黑夜空,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有句老话,叫‘死都死了’。无论小鲁王行善还是作恶,死都死了,朝廷为保皇家宗室颜面,为防民间舆论哗然,哪怕明知他触犯国法、荼毒地方,也不得不按下此案背后隐情,低调处理。”
瞿境恍然大悟:“难怪有些大官一夜之间忽然落马,朝廷对外宣布的罪名都含糊得很,其人被调、被贬后也再无下文,甚至行踪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叶阳辞走远几步,转头示意秦深过来,凑到他耳畔轻声道:“现场人证与涉案官员的口径不一,三法司亦不敢任由宗室威望坠地,只好做个‘死者为大’‘为尊者讳’。如此一来,既端掉秦湍的团伙,为东昌府除害;同时又避免有心人利用此案,将秦湍之恶连坐到父兄子侄身上,让皇上找到理由趁机废除整个鲁王一脉。
“至于秦湍的所有罪行,待到该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才能经由王爷之手大白于天下。王爷——”
喊什么王爷!秦深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又退回去了。非得拉开点距离,才让你觉得安全?你害怕在我这儿陷落?”
“……王爷言辞深奥,下官没听明白。”叶阳辞神情自若,继续道,“我是想说,正是因为皇上未必会公正处理,王爷不能把牌都压在他的一念之间,得另寻个保障。”
他从秦深掌中抽走胳膊,笑了笑:“王爷既非断袖,还是少做些令下官误会的举动,以免平白搅乱一池春水。”
秦深心梗得想吐血,但又打死不愿改口说句“我把袖子断给你了”。即便真断了,他也不会只用说的。
他会用做的。
既然主意已定,也就不在乎争嘴上高低了,秦深甚至还回了点笑意,顺着话道:“截云说得对。”
叶阳辞忽然有点儿发毛。他眨了眨眼,觉得大概是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久了,有点不舒服。
他努力忽视掉这点不舒服,提醒秦深:“戏该收场了。”
秦深颔首。
狄花荡手下的墨侠可以撤离了。
鲁王府的属官与侍卫们失了主心骨,群龙无首,得尽快收拢。像瞿境这样为虎作伥的,该利用时不妨利用,该铲除时断然铲除。
圈在工房里的墨工们要以情理说服,才能获得他们心甘情愿的效忠。
郭四象那边任务艰巨,需要派人支援,以免闵仙鲤狗急跳墙。
还有一个反复无常的萧珩,自称要去杀葛燎,取证据,目前还杳无音信。
今夜漫长而艰难,该处理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都是不容出错的要务。
但好在,截云在他身边。
再怎么风雨如晦,再怎么若涉渊水,只要截云在他身边——
“轰隆!”
姗姗来迟的惊雷终于撕开雨夜,叶阳辞抬头望去,依稀听见了脱困而去的龙吟声。
鲁王府的这场变乱,来如平地惊雷,罢如夜雨阑珊。
狄花荡所率的墨侠们倏忽撤退。王府侍卫好不容易从激烈战局中脱身,到处寻找躲藏起来的主子,却骇然发现“千机百变阁”成了铁山废墟,而小鲁王秦湍……据长史瞿境所言,楼倒塌时慢了一步,惨遭活埋。
高唐王秦深站在废墟边上,红着眼,哽咽着对侍卫们下令:务必要挖出他二哥,这可是他仅存世间的唯一至亲。
至亲倒是真的,“仅存世间”就未必了,几百名侍卫花了整半夜,终于在翌日清晨,将秦湍的遗体从废墟下扒拉出来,早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无数被尖锐铁皮贯穿的伤口。所幸头脸还算完整,冠帽也在,可以确认是秦湍本人无疑。
“二哥——”秦深抚尸恸哭,哭到一时闭气,被赶来的御史薛图南及时搀住。
薛御史刚从平山卫指挥使司赶过来。
昨夜他与郑澄混在宾客中逃出鲁王府,本想去衙门找蔡知府表露身份,好举兵援助,不料在卫仓街被截杀王府报案人的郭四象拦住。
郭四象当着他们的面,揭发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等人的罪行,还依照叶阳辞所授之计,策反了平山卫经历燕怀成。
他们与郭四象同行,带着燕怀成的人马折返平山卫指挥使司,杀个回马枪,果然控制住了猝不及防的闵仙鲤。
闵仙鲤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怒斥燕怀成:“燕贼!是你指使麾下小旗郭四象盗窃官府文书、勾结响马作乱,刺杀亲王,意图谋逆!”
燕怀成本来内心还有两三分犹豫,被这么倒打一耙,顿时被逼上了与他不死不休的绝路,愤而反骂:“闵老狗!分明是你勾结宗室,欺下瞒上,祸害一府百姓!今夜两位御史就在当场,谁也不要跑,封锁本司,一间一间查抄过去,看查抄出的凿凿铁证,究竟是你蓄意犯法,还是我被迫从贼!”
这俩说辞不都是在为你自己开脱?闵仙鲤恨不得拔刀直接劈了他,甚至将凶光毕露的眼神转向薛图南和郑澄。
薛图南知道他若是要合一卫之力强行灭口,己方两个文弱御史八成要殒命于此。“谋杀制使”虽是大罪,但也保不齐有人狗急跳墙,或者暗下杀手,建国二十多年,被暗杀的御史也不是完全没有。
郑澄表面镇定,暗中难免有点心慌。但薛图南稳如泰山,不是不知死,而是不畏死。
薛图南凛然道:“闵仙鲤,你尽管杀人灭口,就把老薛的血涂在这平山卫官署的大门上。吾死可以,但吾道必行,朝廷还有一百六十个御史,天下还有芸芸众生,所有眼睛都在冥冥中盯着你,你最终还是难逃法网,还要连累一家、三族。”
他转头对燕怀成和郭四象说:“燕经历,这平山卫官署自然是要查抄的,但你同样牵涉此案,不合动手。还是让郭小旗来。郭小旗,劳烦带着我二人的护卫,把查找出的相关证据全部装箱,贴上御史台的封条。”
郭四象应了一声,当即行动。
闵仙鲤的手在刀柄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始终没把握在众目睽睽下强杀御史,事后还能完美掩盖罪证。一己之命,和一家、三族之命,他再不甘,也不得不做出权衡。
挣扎许久后,他拔出佩刀,投掷在地,长叹道:“薛御史,我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听从小鲁王的旨意行事。”
你这老小子飞扬跋扈,也有今日,燕怀成冷笑出了声。
人心之善变,往往就在一念翻覆之间。昔日知遇之恩在此刻统统化成了仇,哪怕自己因此案受牵连,仕途再无希望,他也觉得快意。
薛图南说:“还请闵指挥使正厅落座,将‘走马符牌’暂时移交给我。”
闵仙鲤很想咆哮:我身为三品指挥使,麾下卫所精兵五千,你区区七品御史,有什么资格调用?!
但他知道薛图南并非寻常御史,这个“大岳一杆秤”,就算在京城御史台也有不小的话语权。若是薛图南非要把“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御史权力,用在处理地方的紧急军务上,也不算违背了朝廷法度。
可是要他乖乖交出走马符牌和调兵权,他又绝不甘心。
万般愤恨之下,闵仙鲤使出了无赖招数——先是暗中咬破舌尖,喷出一大口血沫。继而仰天大叫一声,僵直栽倒。
众人一怔,连忙上去查看究竟。
掐了几下人中,闵仙鲤猛地睁眼,弹身起来,嘿嘿哈哈地诡笑一阵,开始胡言乱语:“我乃九天大帝下凡尘,手持玄雷紫电打小人……哇哈哈哈……呔!站住!打的就是你这癞痢鬼!”
他扑到燕怀成身上,提起砂锅大的拳头就是一通乱揍。
燕怀成冷不丁挨了两拳,随即反应过来,一边奋力还手,一边招呼兵士过来拉偏架。
好容易拉开闵仙鲤,其人跳着脚,载歌载舞往官署大门外冲,被兵士七手八脚按住,送去内室锁起来。
薛图南、郑澄和郭四象面面相觑——
嚯,装疯。
这可真是自古以来,向死求生、剑走偏锋的赖活手段。若是能装一辈子,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调兵的走马符牌一时拿不到了。不知被闵仙鲤藏在哪里,一处处搜,也需要时间。
薛图南长吸一口气:“先搜查整个官署,以免证据丢失。至于鲁王府那边……不能任由侍卫和马贼混战,需得立刻带兵平乱,再理清是非对错。郑御史,此处便交予你和郭小旗了。我与燕经历,带他麾下骑兵同去鲁王府。”
如此花费了半个夜晚的时间。晨光熹微时,薛图南带兵赶到了鲁王府。
入府之后,他一路不见任何打斗。马贼无影无踪,护卫们也不在正殿和广场,只偶尔有些仆役奔跑着,慌乱来去。
若非地上的尸体证明曾经有过的混战,昨夜骚乱恍惚是个幻梦一般。
薛图南逮住了个王府医官,与他一同匆忙赶往东北角的校场,见场中废墟如小山。
王府侍卫们满身的铁渣木屑,显然刚刚还在废墟里翻找。而小鲁王秦湍被压烂的遗体,正摆放在废墟边上。
高唐王秦深扒拉着他的嫡亲二哥,哭得肝肠寸断。
薛图南连忙上前劝慰,很及时地把哭到闭气的秦深搀住了。
秦深幽幽醒来,黯然道:“二哥……就连二哥也离我而去了……”
薛图南一见他的五官眉目,就回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在辽北战场所敬服的秦大帅的风采。面对故人之后,他满心怜惜地说道:“殿下,大悲大恸最为伤身,千万节哀。”
叶阳辞腰侧悬剑,掩身在殿宇重檐,俯瞰场中一幕,对秦深叹为观止之余,又颇有几分衷心的钦佩——
能屈能伸,如伪如真,杀人时当机立断,攻心时礼贤下士,实乃天生枭雄也!
此刻他不宜在现场,于是从屋顶悄然离开,去和撤离王府的狄花荡、姜阔碰头。还有培风、连影等四个贴身侍卫,应是已将英娘、窈娘和那个孩子安顿在了安全隐蔽的河船上。
叶阳辞在聊城为自己的布局收尾时,东昌知府蔡庚听闻了鲁王府之乱和小鲁王之死,在自家府邸中心慌意乱。
他只能一边极力销毁所有不利于己的证据,一边焦虑监察御史何时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同时给远在京城的恩相容九淋写信,力图案发后能保自己一程。
免职了还可以起复,迁贬后还可以调升,只要不削官籍、不下天牢,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至于离聊城不远的临清,千户葛燎正面临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性命危机。
萧珩坐在马背,一边擦刀,一边不紧不慢地倒数:“……五,四,三,二,一。好了,时间到。千户大人平日里对卑职的照拂,卑职还清了。
“千户大人,你逃得够远了吗?”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着,奋蹄疾驰而去。
葛燎策马狂奔。
大半个时辰前,萧珩回到临清千户所,正逢葛燎准备前往郊外一处私家园林,接受漕运商人的宴请。
葛燎见了他,示意他也一并赴宴。
两人带着一支卫队行至城外,萧珩策马靠近,假借转达小鲁王旨意,口耳相凑时骤然发难,拔刀将他砍伤。
葛燎猝不及防下中了招,但因一身横练的外功,并未被击中要害,惊怒之下招呼卫队,一同围攻萧珩。
但他没料到的是,萧珩之前在刀法上藏了拙,如今不过盏茶工夫,就将为数不多的护卫杀戮干净。
仅剩葛燎一人,调转马头朝着城外兵营方向飞驰,去搬救兵。
萧珩很“大度”地给了对方五息时间逃命,然后开始猎杀。
他的马很快,驭术也了得,还比养尊处优的葛燎更深谙这一带的地形,抄近路追击,在离兵营只剩十里地时,截住了对方。
他的鸣鸿刀刚鐾过,锋利得要命,切肉如割草。
葛燎被割得体无完肤,左支右挡之际,怒恨交加地质问:“你是疯了吗?难道不知袭杀上官是什么罪?!”
“当然知道,”萧珩不以为意地答,“下属袭杀上官,掉脑袋的罪。”
“那你还发疯!赶紧悬崖勒马,我看与你往日私交情分上,还可以饶你一命。否则就算你能杀得了我,国法不容,平山卫也定会清理门户,如果落在小鲁王手上,你会死得更难看!”
萧珩对他的威胁嗤之以鼻:“你先死一死再说。至于闵仙鲤和秦湍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
葛燎在匹练般的刀光中向后仰身,跌落马背。萧珩一跃而下,左脚踩在他的膝盖后弯,右脚踏实他的腰椎,俯身半蹲,将刀锋压在他的后颈上。
“究竟为何……要杀我?”葛燎口吐鲜血,绝望又不甘地追问,“我自认待你不薄……”
“为何?”萧珩垂目看他官帽上镶嵌的红碧玉。
——那是一块产自广西地区的鸡血红,产量稀少,作为贡品上送宫廷,民间有价无市。能弄到这么鲜艳的一块,也算是葛燎有本事了。
仿佛是个极短暂的缅怀,又仿佛只是个无所谓的垂眸,萧珩嘴角扬起一抹轻薄的笑:“没有理由。就像当年的‘湖广瑶乱’,蛮族想乱就乱了喔,朝廷说平也就平了,要什么理由。”
他运功踩断了葛燎的腰椎,在惨叫声中,用异常平稳的手,将刀锋寸寸下压,慢条斯理地割下葛燎的头颅。
血涌如泉。赤褐色血液在日光下亮汪汪地扩散出去,很快被干涸的沙地吮吸走。
萧珩在葛燎的后背衣物上擦拭刀刃血迹,嘴里无意识地轻哼着一曲赞美造物女神密洛陀的古老歌谣,用的是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密洛陀用雨帽造苍穹,身体成天柱,用线缝天地,褶皱成山河……”
后面的歌词,他不记得了。
他擦干净刀锋,收刀入鞘,抛下身首异处的尸体起身,翻身上马,朝着临清千户所的方向疾驰。
葛燎的机密文书、账本与金银藏在哪里,他早就暗查得一清二楚。如今回去,犹如秋熟刈麦,他可以尽情收割战果。
他相信在目前局势下,高唐王秦深会信守承诺,临清所正五品千户的位置,既然唾手可得,不妨一坐。
但他又隐隐遗憾秦深会信守承诺,否则借机闹一场事,看看那位叶阳大人是什么反应,不是更有意思么?
叶阳大人。
呼啸的风中,这四个字衔在萧珩唇齿间,绵绵密密地咀嚼着,回甘的罗汉果瓤一般。
叶阳辞。
秦深留在鲁王府,不走了。
不仅不走,还顺理成章地成了鲁王府实际上的主人,接手了秦湍的所有人力财物。
对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高唐王府被响马贼烧了。可怜的郡王居无定所,只能继续住在父母故居,而且小鲁王的后事还需要他这个亲弟弟来打理。
一夜之间,东昌府变了天。亲王没了,卫指挥使疯了,知府称病不出,就连临清千户所的葛千户也被人发现抛尸郊外、身首异处。
如此大案,势必要惊动山东省三司——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三司主官都要战战兢兢来探查究竟,再更加战战兢兢地向朝廷呈文禀报。
这么一来一回一递,前后至少大半个月。
可烂摊子就摆在眼前,不能没人管哪,也就只能两位山东道监察御史来勇挑重担了。
于公于私,薛御史都希望高唐王留在鲁王府,至少先配合他把这个案子的始末查清了再走。于是他不仅默许了秦深暂代鲁王之位处理事务,还任由他把自己的侍卫都带进鲁王府,加强守备。
既然要配合查案,秦深也不急着下葬秦湍的遗体,就冻在冰窖里。
他让姜阔暗中扣住了长史瞿境的家眷,以防对方背刺。
又召集鲁王府的所有属官,问他们没了主子后,是去是留。若是想另寻出路,他也不为难,领完最后一笔薪银就能走。
王府属官是有品阶的,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亲王府?自然是一个也不愿走。既然不走,旧主子不在了,就得依附新主子。
秦湍没有子嗣,如果无人继任,“鲁王”爵位就会被朝廷废除,到时树倒猢狲散,府上所有属官和仆役都要各谋出路。
目前最好的指望,就是朝廷将高唐郡王晋封为亲王,这样他们才能继续保住官身。于是一群人在瞿境的带头下,纷纷向秦深效忠。
利益驱使下的、太过新鲜的忠心,秦深未必会信,但不妨一用。
他将自己高唐王府的属官,按原本的分工插入鲁王府的各个职位,以防新仆抱团,杜绝欺上瞒下。
鲁王府很快就在这股改弦更张的气氛中,恢复了平稳运行。随后秦深还特意去探望了二嫂寄如锦。
厌倦人世善恶的寄如锦却根本不想见他,甚至连亡夫的遗体也懒得再看一眼。她直接用刀铰了一截发,命侍女送出来交给秦深,留言道:“以发代人,陪葬亡夫,在家出家,不见尘俗”。
秦深虽对她无甚好感,但也有几分怜悯,便由她继续住在千晔宫,吃穿用度一应比照往日。
翌日,薛图南再次登门时,见鲁王府短时间内变得井然有序,人人各司其职,面上都是一副端肃而安定的神态,仿佛已有了更靠谱的主心骨。他不禁感叹:“高唐王殿下这治府之道,有如治军啊!”
秦深神色从容,犹带了几分哀伤:“薛御史谬赞了,要说治军有方,还得是我父王。如今鲁王一脉凋零,我若再不扛事,还能指望谁呢?”
这句话再次勾起故人之思,叫薛图南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宗室子除了怜惜,更生出了赞赏与期待。他捋须颔首:“岁到寒时知劲节。殿下先前不显山不露水,而今变故当头,便显出了真正的能耐。如此下官也多放心几分,可以专心查案了。”
时移世易,秦深自知已无需过分藏拙,于是在他面前撕掉了一部分平庸的伪装,说道:“东昌府的乱象,我在封地也略知一二。州官无能以至马贼轻易破城,府衙与卫所不思安民只知盘剥百姓,把户部派来的钞关主事也拉下了水。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虽身为藩王不宜干政,但薛御史乃是清流砥柱,于朝堂上发声有如黄钟大吕。东昌府这天能不能亮得彻底,就看薛公的了。”
薛图南颇为震撼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重新掂量一番这位郡王的分量,试探道:“府衙与卫所、钞关勾结不法,证据我也收集到部分,再深挖下去,将他们勾连在一起的那个中枢之人,很快也会曝光于世。”
秦深亲手斟了杯茶,放在他面前:“主谋者该当何罪?”
“按律当斩,诛连家族。功勋世家,罪减一等。若是宗室,罪再减一等。”
“也就是说,宗室若非犯欺君、谋逆等大罪,按律是判不了死的。”
薛图南无奈道:“不错。就算挖出中枢之人,审来审去,只怕最后也不过是削爵、圈禁的下场。”
秦深说:“既如此,我也有一句话想劝薛御史。”
“殿下请讲。”
“——死都死了。”
薛图南一怔,心念数转,明白了秦深的意思——死都死了,是比按律定罪更重的惩罚。
一个众生平等的“死”,把宗室的免罪、轻罪特权剥除得干干净净。
他沉吟良久,不惜此身地质问:“小鲁王殿下,真的是死于楼塌的意外?”
秦深不容置疑地答:“是。也必须是。”
薛图南沉默了。他捏着滚烫的茶杯,竟没感觉到痛。
秦深又说:“薛公,不是我护短,也并非因为爱惜鲁王一脉的声誉。而是我父王英灵未归——大岳的秦大帅,在辽北苦战之地,还未回来。”
秦大帅……薛图南鼻梁一酸,眼眶中霎时蕴满了将坠之泪。
“薛公,你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所以我也坦诚以告:真相总有一日会公之于众,但不在当下。”
薛图南长叹口气:“殿下何必要告诉我这些。”
秦深缓了眉眼,温声说:“还望薛公念及人子之心,给我一些时间去做未竟之事。”
薛图南被他说服了,苦笑道:“都已经罪加二等了,殿下如此自严门户,颇有乃父之风,我又怎好再苛求。
“说实话,所有证据提交朝廷后,犯官的口供、物证全都指向小鲁王殿下,三法司必然左右为难。但好在,正如殿下所言,‘死都死了’,大概只会到犯官这一层为止,除非……”
秦深接口道:“除非朝廷上有人想借题发挥,欲根除我鲁王一脉。”
薛图南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沉声道:“老夫不会眼睁睁看着!长公主殿下也不会。”
秦深眼底微亮,知道这位朝堂上的肱股之臣,是在向自己支招了。他拱手道:“多谢薛公点拨。我身为子侄,也该多向姑母问问安。”
薛图南看他的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何止是乃父之风,简直比当年的秦大帅更敏锐,隐隐有青出于蓝的气势。如此美才,竟在“平庸孤僻”的流言中,埋没了这么多年!
他起身,拱手告辞:“殿下,保重。”
秦深也起身,郑重还礼:“薛公,有我在,东昌府必不会重蹈覆辙。”
薛图南信了,也彻底定了心,转身离开。
在廊下,他与李鹤闲擦肩而过,彼此生疏客套地点点头。
李鹤闲进了殿,对秦深行礼后说道:“王爷,那个薛耿介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若彻查此案,必定翻出小鲁王,连带牵扯到王爷。老夫有一计——”
秦深一见他献策就头皮发痒,但面上不动声色,平和地道:“李教授请讲。”
“小鲁王夜宴时,老夫在殿外逐一打量过宾客,这薛图南打扮成商贾模样,就混在来宾中,可见早有图谋。今日老夫又差人打探到,闵仙鲤被薛图南逼疯了,依我看来,十有八九是装疯。
“王爷不妨暗中清点闵仙鲤的所有产业,假作重金购买,市以搭救之恩,再将薛图南诱去给他了断。闵仙鲤杀人得财后必外逃,此刻派人半途截杀,所有产业尽归王爷,购资也回来了,可谓无本买卖。
“至于薛图南的尸体也有大用,官袍打扮整齐,趁夜悬在府衙大门外,保证全城轰动,倒逼龟缩不出的知府蔡庚升堂问案。他越查,自身越脱不了干系,王爷便可趁机怂恿那批最会搅风弄雨的士子去跪衙门,逼他引咎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