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死里逃生,连连顿首谢恩。
仆从来报这件事时,秦深刚好把圣旨踢进承运殿的斗拱夹缝里。他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桁与枋,回了句:“我伽蓝嫂嫂可累着了,晚膳多加两道肉菜。”
身在夏津的叶阳辞,感慨着赵夜庭与狄花荡的人手实在是生力军。这半年来他们再次修缮城池,除了翻新城内的文庙、仓廒等,还把城墙箭楼和瓮城都建出来了。而城外拓宽后的卫河河道,能并行三艘五百石的大漕船。
清点完秋收,叶阳辞发现满仓钱粮简直要流到外面的街道上。
不仅能还清前几任知县欠下的两万多两银的负债,把财政亏空填平,还能再剩下两万左右,刚好可以还清高唐王的典金,把传家宝赎回来。
可刚动还钱的心思,叶阳辞就踌躇了。
的确,这笔钱本就是秦深的,或者说本就是他用诗卷典押的,等于免息借给夏津,理所应当要归还给他。
但若是现在就还,夏津县的库存银粮又要空了,明年春耕怎么办呢?
……罢了,好歹离最后的赎回期限还有两年,再努力赚钱吧。
正规划来年的叶阳辞,接到了从京城吏部快马送来的调任文书。
夏津的百姓们喜气洋洋,准备过个肥年,猛然听四下里传言,说朝廷要把叶阳大人调任临清,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才一年呐,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青天大老爷调走!
临清都富成那样了,还缺人当官儿吗?
我们夏津刚有起色,万一又来个贪官、昏官,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怎么办?怎么办?心头发慌的百姓们纷纷向县学生员,向教书先生求教,如何才能把他们的声音传到上面,留住叶阳大人。跪地拦轿有用吗?万人联名书有用吗?
叶阳辞听闻此事,连忙叫来一众属官,让他们亲自带队去市井田间,劝说百姓们千万不要激奋行事。心意愧领,但这些举动着实不妥。包括什么送万民伞、行脱靴礼也都不要做,浮名虚誉罢了,不如把人力、物力留在后续民生上。
县衙官吏们拉着乡绅到处劝说,劝得口干舌燥,好歹是把这股风压了下来。
眼见赴任之日在即,叶阳辞挑了个天光未明的拂晓,把官印留在县衙,殷殷于烟鱼尾嘱咐过一众官吏,带上家仆、书童与几箱子私人物品,驾驶马车离开夏津县城。
留给夏津的两万两银,就当他的个人捐赠了,好歹用之于民,他不亏。况且这些百姓还唤了他一年的青天老爷,那么他就尽所能的,为他们把这青天撑久一点。
叶阳辞热爱赚钱,但也从不吝于把钱花在他认为值得的地方。
他两袖清风地来,也两袖清风地去,自以为走得悄无声息,谁想消息从县衙内就流出去了。
从西城门往临清去的驿道,两侧黑压压站满了夏津百姓,一个个拖儿带女、肃容正色,在道旁田边安安静静地等候着。
叶阳辞撩开车帘见到这一幕,忙吩咐车夫停车。他走下马车,朝百姓们拱手深揖:“刚来不到一年,又要走了,连三年任期都待不满,惭愧啊……让乡亲们失望了……”
离他最近的中年文士当即还礼:“明府言重了!您是夏津的再生父母,任期未满便升迁,那是功绩彪炳,是人心所向啊!”
叶阳辞长叹一口气,说:“大家回去吧,都回去吧。”
百姓们默默摇头,哽咽泪流。
他只好在驿道上徒步而行,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只手恋恋不舍地牵住他的衣袂,又在他举步时,轻轻松开。
此起彼伏的无数双手,仿佛一道向着南方涌动的潮水,负载着他,托举着他,将他推送去更远、更高的地方。
叶阳辞在这条五里路上,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直至天色微亮,雄鸡唱白。
一对老夫妇怀抱襁褓,突然跌跌撞撞挤进人群,拦路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知县大人,听闻您医术精湛,针下能活死人,求您救救我们的孙女儿吧!她才刚出生,就没了气息……”
叶阳辞面色一凛,当即接过襁褓,掀开抱被仔细看。
是个新生儿,一动不动,浑身青紫,像是羊水窒息之症。
他倒提女婴双腿,用力拍打足心,又以拇指按压心口,均无效果。那婴儿仍是一点呼吸也无。
叶阳辞当机立断,朝后方的随从唤道:“李檀!取针来!”
李檀立刻从车厢包袱内取来针袋。叶阳辞手拈银针,毫不犹豫地下在水沟、素髎两处主穴,浅刺留针,持续作轻快捻转。
女婴家属与围观的百姓屏息以待。
针走经穴,龙虎升腾。那女婴先是蠕动了几下,渐次有了呼吸,随后“呱”一下哭出声。
老夫妇也放声大哭。
叶阳辞没有停手,银针紧接着又下在涌泉、十宣、百会三处辅穴,以泻法徐徐捻转。
女婴的啼哭声越发响亮,直到与寻常健康婴儿无异了,叶阳辞方才收针,松了口大气:“无碍了,好好抚养,日后不会落下病根。”
老夫妇连连叩头感谢。老妪哭道:“感谢知县大人为我孙女儿活命,大人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老叟也含泪道:“大人是舍孙女的救星福神,求大人为她赐名。”
叶阳辞问:“她父母姓名为何?”
老叟答:“我儿名唤张碑,已身故。儿媳名唤贾秀珠。我们一家原是禹城人士,今年三月迁来,当时是由一位姜统领带来的,还在进城前见过大人一面,大人可还记得?”
叶阳辞想起来了,是他去给秦深治疗风温病之前,姜阔送来的那一家子。说是他当家的原本在高唐王手下的手下做事,失足溺亡,家眷无依无靠,遗孀又有了身子,送来夏津妥善安置。
转眼八个月过去,那个遗腹子生了下来,险些夭折,所幸死里逃生。
有这份因缘在,叶阳辞不仅打算给孩子取名,还想送她一份出生礼。他想了想,命李檀取他常用的松皮扇过来,摘下作为扇坠的那只黄水晶鲤鱼,塞进女婴手里。
“嘉禾颖新,鱼跃龙门,这孩子就叫张嘉鱼吧。”
“张嘉鱼,好名字啊。”周围百姓纷纷道,“这姑娘日后定然有福气。”
老夫妇连连谢恩。叶阳辞裹紧襁褓,见一缕晨曦洒在女婴头面上,细毛绒绒如麦茬。他心头一动,将女婴高高举起,让曙光洒遍她全身。
“嘉禾颖新,天佑夏津!”人群中有祝祷声响起,很快席卷当场,声震云霄。
这个女婴奇迹般的出生经历,成了夏津人人称颂的神妙,也在代代相传中至少影响了后世几十年,使得当地的重女风俗,殊异于全省。
而眼下,叶阳辞只是将她轻轻放回她祖父母怀中,向周围百姓作最后的道别。
他登上马车,如一叶孤舟渐行渐远。
后方隐约有歌声飘来:“英雄骨,豺狼骨,千古成败,皆已入土。禾风起,麦香里,任尔高低,化作春泥……”
车辚辚,即将出夏津地界,随从忽来禀报,说前方有支奇怪的行人队伍,在骑兵护卫下,朝夏津县城而来,将与他们的马车迎面遇上。
叶阳辞叫停马车,站在车辕上眺望,竟是一支全为女子的行人队伍,属实罕见。他从护卫的骑兵中,一眼认出了姜阔。
姜阔快马上前,向他行礼:“叶阳大人这是要去临清赴任?”
叶阳辞点头,问:“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
姜阔答:“都是些可怜女子,有太过贫困被家中发卖的,有不守妇道被问罪的,还有色衰体弱从勾栏瓦肆被撵出来的。这些女子在全国各地揭了王爷的公告,以赎金收编而来,渐渐聚了这么多。卑职奉王爷之命,送她们来夏津落户,让她们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还可以劳作养活自己。
“王爷说了,你没出夏津地界,就还赶得及。从响马到女子队,总共一万人口,他践诺了。”
叶阳辞怔住,随后发自内心的笑了:“王爷有心,是个重诺之人。”
姜阔道:“不只有心,还有行动。王爷也来了,在前方渡口驿等大人,就是当初险些被大人的扇子砸到头的地方。”
叶阳辞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须臾闷着声道:“你先送这些女子去夏津,我这便去见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第一卷禾风起·完)
第65章 契约积了不少灰
叶阳大人还记得他刚踏上夏津地界时,站在渡口附近的高坡,放眼望去的情景——晴空下一片葱郁的荒原野岭,穷得有山有水有风景,就是没人烟。
时隔近一年,他再次站在这高坡上,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田茂嘉禾,山覆果林,炊烟袅袅,恍惚换了天地人间。
秦深与他并肩而立,手持那把黑白双面的折扇,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瞄着坡下的驿道,摆动手腕作势投掷。
叶阳辞歪了头,侧目而视,怀着揶揄与微妙的期待:“做什么,照猫画虎呢?”
秦深若有所思:“我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发现扇子若真是失手从这儿掉下去,十有八九会被枝叶兜住。只有准头和力道足够巧妙,才能精确地穿过那么窄的缝隙,往我头上砸。”秦深转过脸,注视他,“截云,所以你当时的确是故意的,对吧?”
叶阳辞似笑非笑:“王爷想多了,当时坡上的枝叶还没这么茂密。我从袖袋里掏糖时不慎失手,带落了折扇。”
秦深根本不信:“你就是故意的。”
秦深:“这半年我在聊城经营鲁王府,闲来除了给你写信,便是在回想你曾与我说过的话,发现句句玄机。你这人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叶阳辞用指尖叩了叩他手中的乌木扇柄,铿铿有若金石。
秦深说:“一开始我以为你误玩御猫被外放,结果你是故意给皇帝下套。我以为你是临时起意来打秋风,结果你一早就盯上我,蓄意接近。你说你选择山东,是因为山东乃礼仪之邦,可如今看来,跟尚礼是半点搭不上边,倒把响马与德州卫做成了你的左车右象。叶阳截云,你真是八百个心眼子,没有一个露在外面啊。”
叶阳辞抿了抿嘴角:“秦涧川,你的心眼也不比我少,还需要我一一例举吗?你我半斤八两,就不要互相嫌弃了。”
秦深脸色微沉:“谁说我嫌弃你了?”他将折扇放入袖袋,一下搂住叶阳辞的腰身,把人往自己怀里压,“你我签了契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于盟友,自然是希望越强越好,实力越深不可测越好。截云,所以你的那番话,也是真的吧?”
叶阳辞伸手推他,掌心按到他胸膛上时,发现自己就不该伸手……
但伸都伸了,再收回来不是更显刻意?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按着,嘴里问:“哪番话?”
“你说你是为了鲁王一脉而来。你说原是奔着秦湍,结果阴差阳错先遇上我,看我越来越顺眼。而秦湍,是既没气运又作死。”
叶阳辞抵赖:“有吗?不记得了,我那时想是喝醉了酒,胡说的。”
秦深哂道:“抵赖也没用,我亲耳所闻。截云,我发现你的话,要抽丝剥茧地听,触类旁通地想,才会发现前因后果竟然都连上了。”
“你喝醉啦?”叶阳辞反问,“醉了就去马车里灌点醒酒汤。”
秦深不管他打岔,继续说:“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高唐王府,在书房里与我交换的那个‘同等分量的秘密’吗?你说八皇子发疯,险些被你失手所杀。他身为皇子若真想报复你,明里暗里多的是法子,根本没必要委屈自己装作遗忘,也不会任你顺利去地方为官,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见真是因病事后遗忘。既如此,你又何必逃出京城?你是翰林,又不是皇子属臣,大不了不再进宫便是。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古怪,总觉得你对八皇子不是惧怕或避嫌,而是……失望。
“那么九、十、十一皇子呢?倘若他们中有一个能得你青眼相看,你也不会如此义无反顾地离开京城吧?
“截云,你究竟想要什么?”
叶阳辞沉默片刻,忽地一笑:“数九天寒,王爷就让我站在山坡上吹冷风,好狠的心。你不回马车,我要回去了。”
他收回手,拢了拢外披的氅衣,就要往坡下走。
秦深伸手一抄他的腿弯,轻松将人单臂抱起,踩着枯草上的积雪,滑下坡去。
叶阳辞单手揽住他的后颈,直至被丢在车厢内厚厚的栽绒地毯上,也没有松手。
秦深压着他,一边急切地深吻,一边拉扯氅衣领口的系带。叶阳辞被他吻得情动,自己将扯到快要打结的系带解了。
这个回应像热油浇在秦深丛生的心火上,使他热烈地灼烧着,欣喜到浑身发痛,亲吻却转而变得温柔缠绵起来。
良久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唇齿。
刚透了几口气,秦深就觉得难忍分离,低头又吻着叶阳辞,啄吻,吮吻,舔吻,从嘴唇到眉心到眼睫,到鼻梁侧边的那粒小朱砂痣,他仿佛怎么也吻不够。
叶阳辞被吻得暖洋洋,抚摸着他后背贲张起伏的肌肉群,愉悦地说:“长进了啊,我的殿下。这是找谁练习过?”
秦深在他唇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找你。”
“胡说。”
“故人入我梦。不是你非要入梦来找我练习,还能有谁?”
叶阳辞挑眉:“好哇,自己做春梦,还能这样污蔑无辜之人。”
秦深道:“既未入我梦,又怎知是春梦?此君甚狡猾,看来不动点真格,是不会招认了。”
他趁机去解叶阳辞的腰带,叶阳辞拿手挡了,说:“大白天的,路边马车上。”
秦深不管不顾:“车厢壁又厚又吸音,传不出去。再说谁会探头进来看?侍卫在十丈外守着呢。”
“你力气太大,弄起来怕车架都要震散,别惊了马。”叶阳辞嗤笑,“再说,这契约都签过了,有必要一签再签么?”
秦深道:“这契约束之高阁太久,怕是积了不少灰,拿来我拂拭一下。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假禅师。”叶阳辞笑得直捶他的背,末了还是推开了,“真不在这里。前面渡口驿正在翻新,都是游击营的人,马要是惊了冲进去,场面可好看。”
秦深只好依他作罢。
两人从双层保温铜壶里,倒了几杯茶来喝,把心火暂时浇了,叫马车继续往前走。
渡口驿的修缮已近尾声,破败的古渡口被拆除干净,新建的突堤向拓宽后的河道里延伸,看规模就能遥想出将来码头繁华、商船如织的盛景。
游击营的兵士们在渡口旁搭建了临时军帐,以便赶工。赵夜庭不仅亲手设计渡口码头,还与兵士同吃同住,日日在场指挥。
秦深的马车在前,叶阳辞的马车跟随其后,驶进渡口驿的大院。王府侍卫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叶阳辞披着氅衣走下马车。
赵夜庭早就看见这两辆从夏津方向来的马车,洗净手脸迎过来。他对叶阳辞说:“还记得哥说过什么?你要是调任其他州,我就想法子跟着调走。你等着我。”
叶阳辞道:“我记得。但军户一旦编入地方户籍,不好轻易再动了。”
赵夜庭沉稳一笑:“所以我的游击营还没入户籍。”
“嗯?”
“我刚来夏津时,打算向高唐知州投递卫所文书,结果恰逢马贼乱高唐,许知州也死了。后面朝廷又是查案又是整顿,四个月后新的知州才到任。衙门交接事务没做好,新知州不知夏津多了个军屯,当时我就猜你可能会升迁,于是就把入籍之事有意按下了。”
叶阳辞有点意外,又觉得的确是赵夜庭能干出的事儿。他这个大侄子,表面看着少年老成、爽朗宽厚,但绝不是什么板正之人,毕竟太板正也打不了胜仗。
“所以你打算——”
赵夜庭接口:“打算先把渡口驿完工,善始善终。你此去临清先看清形势,时机合适打一声招呼,我就来。”
秦深在一丈外驻足,此时走上前,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位便是德州卫游击营的赵夜庭将军?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赵夜庭看他体貌,再看后方的马车与侍卫,就猜到他的身份了,抱拳道:“拜见殿下。然殿下过誉了,末将无功无禄,声不显、名不扬,哪儿来的久仰大名?”
秦深被这么绵里藏针地一戳,面上八风不动,心里锐气大盛。
脚下往叶阳辞身边又挪了一步,几乎紧挨着,他说道:“都是亲戚,赵将军不必如此客气自谦。本王与截云平辈论交,如此也随截云唤你一声堂侄儿,更显亲近。”
赵夜庭看这两人胳膊之间的距离,纸张都快插不进去,“他那是挺盛情的,也太极力了点”“我不会有亲儿子,亲女儿也不会有”“因为我是个断袖”在他耳中嗡嗡地回响。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哪儿了,此刻连脑子也嗡嗡起来,神色复杂地望向叶阳辞,带着求证与求助之意:
小云,你说句话呀,小云!
叶阳辞直视他,目光不闪不躲,甚至还有点笑微微的模样:“王爷与我关系匪浅,但这声堂侄儿喊得有些占我便宜了,你不必理会。至于你上次哀嚎过后,追问过我几次的问题,我倒是可以很明确地给你答案——没错,这辈子娶不了妻,延不了嗣。天生的,拗不过来,并且不觉得有必要去拗。嗯,这下满意了么?”
赵夜庭木然听着,整个人都麻了。
他嘴唇徒劳地翕张几下,最后挤出一句:“你们……到了哪个地步?”
秦深正要抢答,叶阳辞暗中踩了他一脚,说:“个人隐私,无可奉告。”于是秦深改为揽住叶阳辞的肩头,朝新认下的大侄子饱含深意地微笑。
五雷轰顶。被劈开的天灵盖嘶喊着鸳鸯交颈鱼水之欢颠鸾倒凤云雨高唐呵呵惊喜吗老赵这是你这辈子最文采斐然的时刻……
赵夜庭觉得自己需要静静,转身游魂似的往军帐里飘过去了。
第66章 我可怎么穿衣呢
从渡口驿往临清去的河船既不会散架,也不会惊马,甚至可以连船夫都不用,就把桨橹架在船侧,任船身在阴霾的天空下慢悠悠地随水漂流。
王府侍卫们没有搭船随行,叶阳辞的家仆与书童则另乘了一艘船,先行前往临清,去知会当地有司。
当然,很可能根本不用他们知会,临清州府已经接到朝廷公告,这会儿衙门上上下下一群官员,已经在临清码头翘首以盼,等着迎接新任主官了。
可知州大人似乎并不急着赴任,此刻正与新晋封的伏王殿下在船舱里对坐,煎雪烹茶。
待水沸的工夫,他们拣了黑白两个棋奁,随意手谈。
“伏王?”叶阳辞对这个新的亲王封号嗤之以鼻,“亏皇上想得出,这是一巴掌直接甩你脸上了啊。本朝建立二十八年,从未有过这么羞辱人的封号。前朝倒是有谥号为‘荒’的,可那是个好乐怠政的亡国之君,被臣民们在史书上定了性。”
他指间拈着一颗黑子,抬眸注视秦深:“涧川,你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地接旨,甚至在晋封典礼举行之前,就把王府门楣上的牌匾更换了,为何?”
秦深落下一颗白子,神情中却不见悲愤,只是沉静如渊:“截云去过我的书房,可还记得墙上有一幅我亲手所题的诗句?”
叶阳辞记性过人,颔首道:“记得。‘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也是李长吉的诗。”
“大哥去世后,我被封郡王,受秦湍钳制,就写下这两句诗挂在书房,以作自勉。”秦深说,“往昔之仇,今时之辱,只要杀不死我,都将是我成功之前走过的路。”
这情绪真是稳定得可怕。叶阳辞再次为他的心性所折服:“所有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将来有日一飞冲天。难怪你如此喜爱李长吉,是与他有过相类的心境。不过,我也想送你一句——”
秦深凝望他,目光如春冰尽泮,声音便成了三月的风:“截云请说。”
“兵书中有云:‘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故而这个‘伏’是磨砺以须,是蓄势待发。是河出伏流三千里,一旦潜在力量爆发,其势猛不可挡。”
叶阳辞张开手掌一抹棋盘,黑白子被扫至方寸之外,连同弈棋规则,都被这股破坏力摧毁。
执黑、执白。打劫、提子。棋盘之上步步皆是规则。可规则难道就永远不可撼动吗?若有大力摧枯拉朽,就连整个棋桌都将被掀翻。
秦深垂目看满桌乱子,沉声道:“这句话出自《六韬·武韬·发启》。”
叶阳辞微微一笑:“果然熟读兵书,不止武功箭术,连兵法谋略也继承了秦大帅的衣钵。你大哥大嫂真的把你养得很好啊,涧川。”
秦深用更宽大的手掌,覆住了棋盘上他张开的手,两人在这一刻心照神交。秦深轻声唤道:“截云……”
小炉子上的雪水沸了,咕嘟咕嘟响。
叶阳辞噙着笑,抬了抬秦深压着他的手,转头去提壶沏茶,见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敞开的窗户。
天色阴沉,骤雨下得急,砸在窗框的水珠往四下迸开,溅到了舱内地毯与矮方几,炉里的麸炭滋滋地冒起白烟。
两人当即起身,各自关闭了一侧的窗户。
叶阳辞关窗前,见船舷外白茫茫的芦花足有人高,垂羽似的在雨中颤悠,想是船无人驾驶,缠进了芦苇丛。
他脱下氅衣搁在坐垫,又去解腰带与袍扣,说道:“船陷入芦苇丛,得出去划开,若是船底缠得紧,还得下水一趟。”
秦深在马车内压住的心思,见那玉白手指触到衣扣的一霎时,就全涌出来了。
他捏着窗框,不动声色地等到对方脱得只剩中衣单裤,方才走过去挡住舱门:“雨下这么大,一出去就湿透了。等雨停,我出去解。眼下也不急着走,就先缠着吧。”
叶阳辞说:“看天色,这场雨怕是要下傍晚。天黑后可不好解呢,雨后水涨浪湍,也不好逆流行船。”
“那就等明日天亮再说。”秦深逼近一步,捏住了他的手腕。
叶阳辞半侧了脸,乜斜他:“我瞧你似乎不怀好意。”
他的脸这个角度可真好看……虽然他怎么都好看,但这种眼神最为勾人,秦深心想,他完全明白怎么用一缕眼神、一个小动作把人拽进欲潮里溺毙,轻而易举,厉害极了。
秦深捏住叶阳辞的另一只手腕,同折在他身后箍住,摘下发带绑紧了。
叶阳辞身穿素白中单,长发披散,双手背缚,看着像个落难俘虏,颇有些可怜。
可俘虏的脸上毫无怯色,眼底还带了点欲说还休的意味,波光似的微漾。他说:“秦涧川,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