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舟一直在看着他,即使是片刻也不愿移动双眼,这极大地取悦了他。
那双眸子沉沉如水,是浮落在冰面的桃花瓣。不知为什么,总让他想到冬天飘落的雪花。
冰冷的。
落下,然后融化。
司舟仍攥着他的手腕,仿佛捏紧了他的命门,按在最薄弱的地方,所以十分不愿松开。良久,俞忱白皙的皮肤隐隐现出红痕。
可他一点也不痛。
他很喜欢。
在夜晚恍惚的光影里,他看见对方用空闲着的那只左手拾起了桌上的白色药膏,然后单手摘了盖子。
那只手是白皙的、无暇的,好似竹节碧玉,指骨修长,寸寸分明。
俞忱看得出了神。
“啪嗒”一声,盖子掉在桌上,很快又轱辘滚了圈落到地上,声音清脆,像击打在心口,溅起了细小的水花。
俞忱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有微凉的指腹触及嘴角,似是蜻蜓一点,却带来触电般的麻痒难忍。
凉意逐渐氲开,那人指腹贴在他柔软的嘴唇上,轻柔地碾转、按压……彼此的呼吸很近,如同聚焦的镜头反反复复,清晰而又模糊。
俞忱甚至能听见轻微的声响,像羽毛落下,伴随着薄荷的香气窜入鼻腔。
药膏清清凉凉的感觉,还有那人指腹引起的阵阵颤栗,总让人遐想,好像司舟揉的不是他的唇,而是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不知是否为了擦药的缘故,司舟眸光忽然落在他丰润柔软的唇上,指尖顺着下唇滑过去,摩擦的阻力使得那片唇瓣微微翻起,沾湿了他的食指。
湿润的触感让司舟有片刻失神,他垂下眸子,睫毛微微颤动了下,感觉到温热的舌尖飞快地舔过指腹。转瞬即逝。
这让他头脑发热。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想探进去,不管不顾。无论那人是否喜欢。
窗外最后一盏街灯熄灭,司舟终于松开俞忱的手,然后,目光一寸寸上移,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那双桃花眸敛着的时候,没了分毫笑意,唯余冰凉一片,可不知为何,里头却似盛着十二分的柔情。
他就用那些温柔凝视着俞忱。
男生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未干,左颊上蹭的几道伤口丝毫没能影响到他的容颜,依然那么好看,那么有少年气,那么可爱,那么……让人心疼。
司舟看起来像是要吻上去,以至于俞忱满怀期待地,在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下,等了许久——但他没有。
他只是给俞忱的嘴角抹上药膏,给他的脸上也抹,好像这是一个固定的、机械的程序,而一切其他的,都是俞忱自己把控不住,飞逸的、轻易走偏的妄念。
药膏擦完了,司舟松开他。
“很晚了,睡觉吧。”
夜很深,即使对网瘾少年来说,也是该睡觉的时间了。
电梯里蔓延着空荡荡的沉寂,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从见面到现在,似乎并没有谁率先提起那晚的事,彼此维持着一种脆弱不堪的默契。
走廊的夜灯静静照在他们身上,司舟还穿着他的外套,是件深灰色的棒球服。
“谢谢。”
司舟把外套递了过来。
俞忱微怔,他抿了抿唇,接过外套,说:“不用谢我的,哥哥。”
不知是不是错觉,俞忱觉得对方的眸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两秒,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
外套残留着那人的体温,俞忱不自觉地将手陷入更深,微微蹭了蹭,好像这样就能让距离变得近一些似的。
“药记得擦。”
司舟没看他。声音很冷,也很淡。
但俞忱觉得对方应该是在关心自己,于是他点点头,应了声。
两人各自回房,俞忱在开门的时候顿了一下,余光瞥见司舟的身影拐进了隔壁。
他也走进自己的宿舍,房间的灯是智能开关,感应到主人回来,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俞忱想自己或许是熬夜惯了,所以此刻仍然没有睡意。
在这个大家都已进入睡眠的时分,他却独自走到窗前,眺望这座不夜城。
夜晚是没有尽头的、星星点点满缀的灯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忙忙碌碌,或彻夜高歌,却都应该充满希望地活着。
俞忱就这样站在小窗前。许久,他低头垂眸,瞧着手中的外套。
余温已然散去,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绵悱恻辗转入骨,绕着他转啊转,始终没能消亡。
它像是深蓝的海岸线,在不断延长。
汹涌而澎湃。
俞忱动也不动地望着那外套的里层,忽然坐在床上,俯身低头。他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唔。”
几秒后,男生很轻地喟叹一声,仰头倒在床上,呈现出一个大大的人字形。
外套遮住了他的脸。
疲惫像缓慢涨起的潮水,要将人包围淹没。谁知道。俞忱好想躲在里面,永远、永远也不再出来。
重逢的这一晚司舟做了个梦。
梦里是那场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沉沦与贪欢。
“哥哥。”
身下人手指穿过柔软发丝,抚上他的后颈,“我好喜欢哥哥这样。”
“……哪样?”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却有些哑。
“唔……”俞忱另一只手摸到他的,带着他往下,“就,这样。”
即使在梦里,那触到的瞬间,仍有一阵难言的快 感席卷了全身。
脑海中有如激烈的弦音在鼓噪,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次震颤都在催促。
再快一点吧。
司舟凌乱又破碎地吻着他,那人乖巧地伸出舌尖,缠住他的。
不一样的是。
这次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如同之前所经历的无数次那样,司舟没能从梦里挣脱出去,任由所有的一切混淆在一起。
身下的人忽然挣扎起来,梦里天旋地转,然后司舟就感觉到自己肩上猛地被人一推。
从最初的情动,俞忱在他耳畔不住喘息,到后来颤抖着推开他,再……凶狠地赶他走。前后不过一两分钟 。
像是一条路走到了死胡同,又像是不知为何记忆断了片,猝然走到悬崖边。
他跳下去。
所以梦境再一次戛然而止。两人没有做到最后。
凌晨五点三十分。
司舟从梦里惊醒,心脏在胸腔内无比真实地跳动着,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视野里是黑漆漆的天花板,由于房间的窗帘拉着,没有一丝光亮。司舟睁着眼,茫然望向那片黑暗的空洞,沉默地躺了一会儿,他翻身起来,径直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灯光亮起来,洗手间内淋浴的水声不断流淌,玻璃窗上很快雾气弥漫。一道颀长的影子投映在上面,若隐若现。
十分钟后,司舟将自己清理干净,打开窗,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
他曾无数遍地梦见俞忱那晚的模样。
他试图无数遍地去回忆,无数遍地自欺欺人,他想撕开那副折磨人的外皮,不停地、拼命地去想小朋友的好——他那么乖,那么听话。
那么爱撒娇。
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吞没了他,也许是失落吧,是满心欢喜却得来的一场空。
他想问为什么呢。
即使接受不了……更进一步的亲密……可对于那晚的他们来说,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而已。
俞忱本可以好好拒绝的。
但他的反应却过于激烈,而且看起来似乎对这件事十分恶心。
就像是……
传统意义上的直男群体——而且是较为偏激的直男群体,对于同性行为下意识地厌恶而产生的抗拒反应。
或许俞忱只是年少不经事,把依赖当成了喜欢。而他自己才是荒唐的那个人。
自那以后,司舟就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当时他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吧”。
不曾想,俞忱竟然会来到TSS训练基地,甚至要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们……还能并肩作战么。
翌日,俞忱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日上三竿,天光大亮。
秋天的阳光泼洒下来,云层开阔,绵亘万里。空气里也漂浮着清爽的气息。
对俞忱而言,这既是崭新的一天,也是特别的一天。在今天,他要正式与TSS电子竞技俱乐部签订合同了。
于是他看着窗外,在心里郑重其事告诫自己:
不要辜负这天光。
经理给俞忱发短信说,起床就去一楼会议室找他,大概正是要商量签合同的事宜,不过话语里多少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电竞俱乐部与选手之间是雇佣关系,不同的选手身价不同,俱乐部要营业、要收益,当然会考虑更多的事情。
俞忱其实对合同也没什么要求,他自己是个职业赛场的新人,期望不会太高。
只要能和司舟一起就行。
俞忱简单收拾洗漱完毕,乘坐电梯前往一楼。正值中午,食堂陆陆续续有选手过来吃饭,已经坐了不少人。
他刚起床,没什么胃口吃饭,便直接拐进过道,找到约定的那间会议室。
纷乱嘈杂的热闹被阻挡在走廊外,俞忱站在会议室门口,却忽然停下脚步。
仔细一听,里面传来谈话的声音,尤八乙的声音清晰可闻。
“说真的,你能喜欢他……我还真有点惊讶。”
另一道声音低沉严肃,也是熟悉的,“我们需要新鲜血液。”
应该是邹教练。
尤八乙似乎笑了笑,夸张地问:“就俞忱这么的,能听话?你就不怕镇不住他,惨被反噬?”
“……”
听到自己的名字,俞忱先是竖起耳朵,搞明白后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这个样子?需要“镇住”,还要随时担心被“反噬”……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上古妖邪。
“有时候……”邹珩犹豫了一下,继而道:“教练说的也不一定对。”
“哇塞,”尤八乙提高音量,似乎拍了一下大腿,“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啧啧,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令人不敢相信哪。”
听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事,俞忱对此亦无甚兴趣,他正打算走进去,就听见邹珩再次开口,声音庄严而肃穆,还略带了一丝丝神圣的气息。
“这小孩天生奇才,如果能够好好加以培养,他会是我们最锋利的剑。”
俞忱的动作生生止住:“……”
他像是卡住了,又像是机械忽然停止运作,变得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么……
俞忱自嘲一笑。
天生奇才,还第一次有人这么夸他。
会议室门没关,俞忱象征性地敲了两下,走进去。尤八乙看见了他,笑着朝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打招呼。
“我们若要玩出其不意的,他就是TSS的一招险棋……”
邹珩背对门口的方向站着,还没发现有人进来,话说到一半转过头,立即就闭上了嘴。
他看了眼俞忱,大概是有些尴尬,只得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
尤八乙乐了,调侃道:“哎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咱们俱乐部就要杀出一支奇兵……俞忱,”他指着俞忱,“就你了!”
出于礼貌,俞忱笑了笑,说:“我来签合同。”
不知为何,俞忱觉得邹珩刚才那番话莫名有些熟悉,很像古装电视剧里打仗时,我方军师的计谋献策。
而自己,就是那个即将征战沙场的将军,肩负着使命,要在这三千里扬名。
邹珩点点头,又恢复了平时正儿八经的模样:“签完合同记得去食堂吃饭,下午准时训练。”
“好。”俞忱应道。
教练刚刚夸了他,说什么都对。
会议室的窗户半开着,一束光线透进来,金灿灿的,明明是暮秋,却仿佛浸在明媚的春光里。
邹珩走后,尤八乙拿出抽屉里早已拟好的合同,对他招招手,说:“来,看看。”
俞忱走过去,坐下,翻看合同。
几十页的纸,那么厚厚的一叠,从第一页开始就遍布密密麻麻的文字,俞忱其实不太想看。
他很没耐心的。
不知尤八乙是不是看出了他的烦躁,贴心地凑过来些许,指着合同上加黑加粗的一行大字,解释道:“年薪两百万,签一年。”
“……”俞忱愣了。
两百万?
原来打游戏这么赚钱的吗……
俞忱的心绪忽然变得很乱。他从小过得苦,一个人支撑着走到现在,节衣缩食的同时还需要交学费。
他打过很多份工。
在烈日炎炎的街头发传单、人来人往的咖啡厅做服务员,也在游乐园售卖一整天的门票、在网吧值过通宵的班……
俞忱知道,挣钱很辛苦的。
可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天文的数字。而这数字,竟然还是自己未来的薪资。
“这只是签约费……”尤八乙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俞忱头脑恍惚间听得不甚清晰,“没有算直播和代言的费用,打得好的话……还有比赛额外的奖金。”
尤八乙说着,见他半天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对签约条件不满意,讶然道:“不会吧俞忱?这对于新人已经是非常高的薪水了呀!不过,呃、嗯……”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有点卡壳,几度欲言又止,以至于五官拧在一起,表情难看极了。
俞忱回过神,忙说:“不、不是。”
“哎,你先别急……”尤八乙叹口气,笑笑:“这儿不是还有份直播合同么?看看再说呢。”
尤八乙心想,这毕竟是巅峰榜首,心气儿高也实属正常。
但出来打电竞的谁不这么想?都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打遍天下无敌手,从而征服世界,让众生跪拜于脚下——
实际上跪的是谁?哦,是我们自己。
表面上,圈内那些广为人知的明星选手们动辄身价千万,广告代言接到手软,直播时粉丝们刷的礼物都能一夜百万。这条路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那么光鲜亮丽——如同其他的众多行业一样,明星选手和普通选手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不能同日而语。
网瘾少年们尚在“中二病”高发的年纪,谁心里还没个电竞梦?但真正能走上职业赛场的少之又少,能踏入世界赛,为人所熟知的更是凤毛麟角。
当初TSS战队还在次级联赛辗转挣扎时,比赛成绩不好,没有人关注,没有收入来源,就知道光靠一腔热情什么也撑不起来。
吵架、矛盾,资金周转问题……再锋锐的棱角,也很难不被挫折打败。
e神曾经也和他们一样,没去过那个时代,谁也不知道他骨子里有多狂妄。
可后来,这样的一个人,也渐渐变得谨慎、如履薄冰。他能喜欢俞忱,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纯粹与清澈,敢于冲锋陷阵,不必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这弥足珍贵。
即使没有被打败,在时间和世事的冲刷和洗礼下,似乎也有什么改变了。
说真的,作为一个电竞经理人,尤八乙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岗位。
要不是司舟私底下交代过,并且提出了明确要求,他是绝不会给一个新人如此高的薪水……
不过转念一想,前男友嘛,余情未了。就冲司舟对他那样,那眼神。啧啧,别说两百万。
就是倾家荡产他也愿意啊。
所以这小孩要真是任性,恃宠而骄,嚣张跋扈,恃才放旷……他可能还真没办法。
司舟这人啊,看起来薄情,对什么都能笑看冷漠,实则背地里偷偷深情得要命,还极其护短,恐怕没人能比得过。
尤八乙还真不知道他底线在哪里。
而且将来两人要真复合了,司舟那亿万家底……嗯,养他几辈子都有余。
尤八乙没那么多闲心替人瞎忙活,省得到时候反而搞得自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不好做人。
片刻之间,他竟尔思绪百转,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却不料,俞忱点头,简单地说了句:“哦,好的。”
尤八乙:“……”
尤八乙见他低头看合同,眉心微微蹙起,乍一看其实挺乖一小孩,偏偏眼梢往下的弧度添了几分阴郁,就有点那种蔫坏蔫坏的、十分不好惹的模样。
但尤八乙心里很清楚,这分明是一张标准的、甚至很独特的、能够迷倒万千少女的脸——学校里小女生最喜欢的那款。
再加上俞忱自身的实力,本就意味着他的发展前景和商业价值与大多数人不同。
嗯,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头上都冒金子了。
TSS电子竞技俱乐部所有的直播合同都签在抹茶TV,因为它是国内流量最大最火爆的直播平台。
换句话说,就是来钱比较快。
直播合同上条款很多,也不知俞忱看不看得明白,尤八乙于是贴心解释起来:
“目前给你的定价暂时是八十万,哎,这还是我们好说歹说的价格……”
“每月直播时长需要满100小时,理所当然地,价格会随着选手身份而水涨船高。”
“另外还有直播打赏的费用,跟平台三七分,说实话,已经很不错了。”
“日子还长哪!”尤八乙加大力度,“就凭你这技术,你、你……你这张脸!往后不愁没粉丝、没代言啊。”
其实,秋季赛夺冠后,就有很多广告商邀请司舟去做代言,但因为司舟嫌麻烦,一一婉拒了。
白花花的银子说没就没,尤八乙疼的心肝都颤,可司舟又不是那种能劝得住的人,这事也就作罢。
将来他……
“咚咚。”
不轻不响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门边微暗,司舟手指轻叩在门框上,正对窗外,恰巧有一道光落在他身上。
俞忱飞快地往门边瞥了一眼,又像做错事似的,迅速低下头装模作样看合同。
司舟走进来,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尤八乙,尤八乙摊手,
这是领导视察来了。
“合同……有什么问题跟我说。”他抬起眼皮,声音很轻,像是初冬落的雪。
空气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俞忱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他想,为什么司舟要用一副“我能为你做主”般的口吻说话?而且……尤八乙没说什么,似乎真的有些怕他。
记得自己刚来的那天,领队好像也提到了“老板”云云……所以司舟与TSS究竟是什么关系?
“哎呀!”尤八乙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司舟跟他到门外去,声音像是刻意压着的,但俞忱还是听了个大概:“看你护犊子护的……”
嗯,哥哥在护我。俞忱想。
“既然都特别嘱咐过,我还能坑他不成?合同谈一半,你……”
后面的听不清了。
俞忱静静等了会,也不想再看合同了。他不爱读书,不爱看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然后他又听见门外隐隐传来一句尤八乙的声音,大概是因为着急,所以没忍住拔高了音量。
“你这让我怎么办?别人都不知道……”
俞忱翻了翻这些纸张,找到所有需要签字的地方,渐次落了笔。
他潦草地写着“俞忱”,心里的每一处却都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隽刻着“司舟”。
尤八乙走回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都签完了?”
原以为俞忱会跟自己谈条件——就像在商店买东西一样,再不济也要讲个价吧,然后来回拉扯个那么几下,实在是没想到这小孩能答应得这么爽快。
搞得他险些都要怀疑是司舟提前把人哄好了,俞忱什么都知道,而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他自己,他们今天的碰面只是来例行程序。
俞忱盖上笔帽,将手中的签字笔和那一叠合同全部递给他,说:“嗯,签完了。”
走廊外没有动静,司舟应该已经离开了。光暗下来,室内方才在阳光下卷着的细小尘土都重新落下,归于安静。
尤八乙忙不迭接过合同,低头翻看起来,细细检查还有无遗漏处,但俞忱每一处都签得很漂亮,他越看越高兴,禁不住两眼都有些发光,喜悦溢于言表。
“行了,”尤八乙打开抽屉,盖了章,又把合同交给俞忱一份,其余的装进档案袋,“从现在起,你就正式成为我们TSS的一员啦!合同你自己记得收好,啊。”
他看了看时间,又招呼:“走走走,快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训练呢……”
说着,尤八乙拐出门去,喜滋滋地哼起不成调的小曲,但很快就停住了。
俞忱拿着合同,站在原地失神了半晌,手中的纸张很轻,像是捧着自己单薄又惘然的未来。
耳边传来类似于紧急刹车般——应该是鞋底与地面摩擦而产生的刺耳声响,他望向门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刚想走出去看看,就听尤八乙夸张地大叫道:“卧槽你干嘛啊!还没走?吓我一跳。”
俞忱心下微动。
往门口的方向移了一小步,他似乎听见有熟悉的声音说了句“快滚吧”,只是语气里含着些许笑意,并不显得凶。
尤八乙大概没站稳,踉跄了一下,一边走一边神叨叨地嘀咕:“我的老天,这人别魔怔了吧?追起人来跟疯了似的——还蹲点?也太不容易……”
门边有些暗。
但仍有少许阳光洒落在周围,和此刻的时间、和俞忱难以言说的心绪一同,缓慢流淌着。
俞忱低着头,看见一道斜斜的影子投落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手指动了动,不自觉捏折着手中合同纸页的边角,然后,很慢很慢地走过去。
那人的气息越来越近。
像是雪的飞絮尽皆迸碎,风急雨骤,笼罩在他头顶。
“别担心……你还小,”司舟声音仍然很轻、很冷,但却很笃定,“以后会涨的。”
像是在安慰他。
其实俞忱根本没在意过这个。
他一直以为,游戏终归是游戏,百无一用的事罢了。在俞忱前十几年见识浅薄的认知里,就算是职业选手,在没拿到冠军所带来的巨额奖金前,工资都是几千块一个月的。
即使是打得好的,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好吹嘘的。
直到今天,直到刚刚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俱乐部给自己开的薪水,竟然这样高。高得离谱,高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要知道,那可是整整两百万啊!
对于俞忱来说,两百万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以至于他有些茫茫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现在,俞忱似乎看到了希望。那就像是沙漠里的一汪泉,无边黑夜骤然照进一丝曙光。
他想把债还了。
上一辈作的孽、欠下的债已经困扰了他太久太久,小时候东躲西藏,如同世间最脏恶的老鼠,连正常地活着都是奢望。
长大了些,好歹学会了反抗,但难免弄得自己浑身是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