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哑然地看着他,提起的剑放了下去,"你怎么知道?"
"杀了我爹的人,就跟你一样。"孩子脆生生的说。
"......"
孩子执着地跟着他,少年若想甩掉他,其实极为简单。但看到那小小的身影跌倒了又执着地爬起,无可奈何,返回身,将孩子拉起来,摆出最穷凶极恶的模样,凶狠地问:"你想干什么?"
孩子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道:"我想学杀人。"
只不过七岁的孩子,用着清脆动听的声音执着地道出一个残酷的请求。当杀手的通常没有好下场,萧起清楚地知道。杀人者终被杀。被杀也好,杀人也好,都逃不脱潜伏在黑暗里的命运。那孩子仰着雪白的脸庞,清清淡淡地看着他,眼底却是寂灭的冷黯。
萧起长叹一声,犹豫了会,还是没有唤醒苏瑶。轿子轻轻触了地,小厮挑起帘子,见了眼前的情形,脸红了红,一句话也没说。萧起小心地抱起苏瑶,苏瑶动了动,仍然昏昏沉沉地,头发散了开来,清爽冰凉的发丝挂在他的臂中。
他是苏府的常客,在这儿留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下人见怪不怪地打开边门,放他们进去。萧起轻车熟路地抱着苏瑶进了内院,刚刚踏进内院院门,苏瑶立即睁开眼睛,自他怀中一跃落地。
萧起对着紧闭的房门朗声道:"七师弟,别来无恙?"
房门悄无声息推开,青年玄衣劲装,腰佩长剑,正坐在桌旁喝酒。抬起头,向他们举杯道:"什么别来无恙,大都督,下属昨天才参见过你。"起身笑道,"小师弟,我来应约了。"
韩舒玉其实与他们并非一个师父。但在同门排行,也能称一声师兄弟。当年同辈的有上百人,杀手门中门禁森严,不允门下弟子过多交往。最要好的,也就这么几个。
苏瑶接过萧起递来的丝绦,随随便便系了头发,漫步走进房中,凝视着韩舒玉。
打量了好半晌,才淡淡一笑:"恭喜七师兄,又要升官了。"
"你就别再拿我来取笑了。"韩舒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笑嘻嘻地瞪着他,"你有我的把柄,皇帝在试探我。我现在夹在你和皇帝之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嗯。"苏瑶点点头,"我没看出来。"
韩舒玉气结。歇了好一会,等气平了,又笑吟吟地喝酒,"苏相,皇帝大动手脚,别人没看出来,你难道也没看出来?"
"哦。"苏瑶漫不经心地答,"让他蹦吧,一个毛孩子。"
韩舒玉发誓自己要是相信了他的话,他就叫苏瑶师父。瞥了萧起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京营里佐领以下的军官,调动了不少。"
佐领属五品,由兵部委任,不需经中书省任命。兵部掌武远司的侍郎不久之前才换了人,换的人眼见着不属任何一派,但追根挖底下来,却是当今慈安太后周氏的弟弟的表侄。承晗生母苏氏已薨,慈安太后无出,将承晗视若亲子。胳膊肘总是向内拐的,周家的人自然向着皇帝。
苏瑶低下眼睛,沉吟了一会,"小心监视就是。"
韩舒玉手中一紧,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瑶。什么小心监视,监视顶什么用,人家奉的是皇命,就算要聚众议事,也最是光明正大。将眼睛转向萧起,萧起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大师兄!"韩舒玉森森地叫。
萧起翻了个白眼,右手食指扣住拇指,一道劲风袭向韩舒玉。韩舒玉侧过头,劲风袭耳而过,摸摸耳朵,手上一道血痕,吓了一大跳,"来真的?"
萧起与苏瑶都不说话了。窗外的风呜呜地吹,三月阳春,夜风却寒得沁骨。韩舒玉愣了一会,来来回回地看着两个人。萧起眼望着窗外,神情空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苏瑶微垂着头,长发如流水般泻下纤白的颈项。
韩舒玉心里突然少跳了一记,已经很少见苏瑶这般凄茫冷郁的神情了。苏瑶微歪着头时,有一种孩童般的妩媚和冷峻的肃杀,只有他才能将这两种气息完美的融合,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情,就是下定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决心。
心头一片茫然,喃喃地道:"那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句话终于有人说出了口,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韩舒玉看着他们,在夜风里打了个寒颤,往事一幕幕穿胸而过,竟有些血脉中隐隐的冷。
将红莲这个杀手组织歼灭时,领头的正是萧起和韩舒玉,那时他们两人都是参将,就在那一战里让不满他们的人心服口服。前不久昭帝被苏瑶拖着微服出宫时遇刺,千钧一发之时,萧起与韩舒玉救了驾,杀手将功赎罪,招供主使者是红莲。一切都配合得天衣无缝,苏瑶为保护昭帝受了伤,杀手的剑刺得巧妙无双,让他吊着一口气,被心痛得暴跳如雷的皇帝和太医院拼死拼活救了回来。
接下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他们奉了苏瑶向皇帝要来的旨意,率着一万骑兵一把火烧掉了共同渡过二十年的地方,杀得血海飘杵,鸡犬不留。
韩舒玉直到如今还清楚地记得长剑穿过小师妹胸前的触觉,她还是十四岁的少女,一袭水红的衫子,血如泉涌,将衫子染得更红了。她死死地盯着他,眼里没有濒死的恐惧,只有疑问。韩舒玉漠然地看着她,慢慢拭着长剑上的血痕。如果他不找点事来做,他相信自己下一个动作就是跪在小师妹身前,痛哭失声。
当年与他们同谋的有九个人,发誓同生共死。最小的就是十四岁的苏瑶,也是整场戮杀的主导者。如今还能聚在一起的同门,也就只有三个人了。一人死在了疆场,追封了忠勇侯;一人也被政敌暗杀,连尸首也寻不着;一人出了家,说是罪孽深重,心灰意冷;还有一个不小心泄漏了他们的身世,就死在萧起的剑下,临死前,反反覆覆地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再不找个人说......我就要疯了......"萧起的剑再透入了一分,他咽了气,只留下一句,"苏瑶,你这个魔鬼......是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韩舒玉如今想起来也觉得好笑。求仁得仁,当初既然无情杀戮,如今又何必假做脆弱。还有两个,远远的放了外任,封疆一方,过得春风得意,但回京述职的时候,却问韩舒玉:"什么时候,苏相会对我们下手?"眼里空空的,也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句话。
做杀手的,总是把生死看得淡些。当然也有恰恰相反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韩舒玉叹了口气。
也许只是因为苏瑶不再需要师父,而他不能被任何人要挟。韩舒玉漠然地想着,又喝完了一壶酒,眨了眨眼,从模糊的记忆里跳出来。
"现在你和皇帝已经势成水火。"他说,"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我知道。"苏瑶笑了笑。
韩舒玉气得发怔,重重将酒壶放在桌上,道:"早知道是这样,我何必来找气受。"
萧起不置可否,足尖挑起旁边一个酒坛,顺手一抄,酒坛稳稳当当落在手中。借着坠落之力,劲力传送,泥封破裂,酒水如箭般注入酒壶口。韩舒玉看着壶口,深吸口气,打算将酒吸入口中,却在眼角瞥到苏瑶时,又懈了劲。苏瑶最讨厌他喝酒。
苏瑶淡淡地看着他,韩舒玉也就只笑了笑,道:"大师兄功力不减当年。不知道小师弟怎么样了,也该有进境了。"
说完,身形一晃,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窗子被他掠去的劲风吹得一开一合,半夜里,窗棂碰撞的声晌清晰得惊心动魄。
"三师傅说了,我们这一辈弟子中,阿瑶的天份是最好的。"韩舒玉撞开门,兴冲冲地端着酒进来。
几个师兄弟听了,都不服气,推推攘攘地去找师傅。师傅正在指导苏瑶驽箭,笑了笑,道:"阿瑶的好,好在他心够狠,绝情断义,无人无事不可下手。"
一个师弟听得还是不满,道:"可是大师兄武功最高。"
萧起这时正半蹲在苏瑶身后,握着苏瑶的手,教他怎么更好地瞄准猎物。天上飞过一只杜鹃,他们的眼力,清晰地看见鸟儿口中衔着一只虫子,必定是要回去喂幼鸟。萧起手移了移,想换成后面那只飞燕,苏瑶却眯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松了手。
鸟儿的翅膀扑扇了几下,发出凄厉的哀鸣,远远地掉了下去,空中犹在拼命挣扎。那声哀鸣的余音中,师傅好整以暇的道:"可是他心太软。"萧起听着师父的话,手颤了一下,转过眼去看苏瑶。
十岁的孩子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出来。
师父说得一点没错。即使最后他死在他们手上。
萧起将苏瑶放在床上,替他掖好了被子,看着苏瑶沉沉睡去。苏瑶的鼻息很快匀停下来,眉尖仍然微蹙着,萧起将指尖掠过苏瑶的额发,抚平了他眉心的皱纹。他轻轻叹息,刚刚打算起身离开,苏瑶翻了个身,朝向墙面。
"走吧。越远越好。"苏瑶低低地说。
萧起顿住了脚,转回头去时,只看到苏瑶的侧影,被月光镀成黯淡的轮廓,一头乌发凌乱地铺散,掩住了整张脸庞。萧起的心中莫名揪了一下,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这样说过。
"他还是个孩子,自从五岁起,就再也没长大过。"
女子搂住靠在她怀中熟睡的苏瑶,美丽得惊心动魄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苏碧已经缠绵病榻数月,但那美貌却未有半分逊色,如玉的手指拂过怀中沉睡少年的脸庞,她轻轻吁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萧起,我从未求人,我求你一事。"
她向他伸出手,美丽的眼睛恳求他,"我怕是等不到瑶儿大权在握的那一天了。瑶儿一直在往死路上走,哪一天他要走到头了,你拉他一把。"
萧起始终不明白苏碧到底是仇恨更多还是对苏瑶的怜爱更多,不过他也没打算明白。他闭上眼睛,将回忆驱赶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承晗一连几天未曾上朝,到了第六天头上,终于被排山倒海呈来的上谏本章逼出气来,一大早驾临早朝。心里满是怨气,虽然他已经亲政三年,但群臣议事,依旧以苏瑶为准,他这个皇帝不过是摆设,最多不过是个漂亮的摆设。想到这儿,不禁又冷冷抿住嘴唇。
到了含光殿,习惯地朝含光殿阶前一望,却没有等在那儿的绯衣朝服的身影。心下有些奇怪,招手叫人来问。
"苏太傅呢?"
苏瑶以左丞相领太子太傅,承晗素来以太傅称之。因如今还有个如同虚设的右丞相周继业,为示区分,外臣则一般敬称苏相。
他这一问,问得早朝众官员面面相觑。承晗坐到座上,在奏折堆中翻了一翻,没翻到告假称病之类的奏折,心中怒气更盛。气得双手微微颤抖,呆了一会,冷着脸道:"节略,拿来。"
"苏相,苏相。"明玉小声的叫着,一路小跑跟着苏瑶,忐忑不安,"皇上不在,您这样贸然去见林大人......"后边的话却不好出口,西凉殿素来不与人来往,就是为防男女之别。但以承晗的脾气,恐怕苏瑶来见,比妃子来见,更让他勃然大怒。
苏瑶理也不理她,道:"林乔云今日不是不当值么?"
明玉被他问得一噎,回头刚想找人求助,身后一阵佩刀碰撞的声响,数名侍卫挡住她的去路。苏瑶在西凉殿阶前回过头,一手拂起袍襟,向他们微微一笑,"我与林乔云谈完之前,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是。"
苏瑶点点头,撩襟迈进西凉殿大门。西暖阁的帘子打起,林乔云听到喧哗,从里边走了出来,一眼看见苏瑶,脸色惊得雪白。"苏......"吃惊得连口齿也不清了,这才想起自己没有梳洗,手忙脚乱地奔回西暖阁,扯了件衣服就往身上套。
"小云儿。"
微带笑意的声音,林乔云顿时僵硬了身体,一分分转回头去。苏瑶一身白衣,正微微含笑看他,他只单单站在那儿,就有种无法形容的沉静与优美。林乔云脸上不由自主的红透了耳根,扯着自己单薄的衣物。
急促地道:"你来做什么?万一被人知道我其实是你......"
"我来看看你。"苏瑶向前走了一步,林乔云后退了一步,心慌意乱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才从嗓子里硬逼出声音。"干、干嘛?"
苏瑶道:"你过得好不好?"
林乔云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看他,坐在镜台侧,闷闷地道:"被当成女人关在宫里,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苏瑶站在他身后,将已经比自己更高的少年按在座上,在他旁边给他梳着头发,结好了发冠,打量着,又弯下腰来,给他系好了腰带。
"小云儿,皇帝待你好么?"
林乔云的脸不争气地红彤彤,心头万般的委屈与愤怒过了这一番对待,都只化做了恋恋不舍。想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突然间站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苏瑶压到了床上,举起手高高扬起,却又打不下去。苏瑶揽住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傻孩子。"
"你到底还有没有心,有没有?"林乔云恶狠狠地低喊,怒吼声陷在深处,像是低低的呜咽。
苏瑶轻轻地叹着,推开林乔云,慢慢整好了衣服,俯过身去,将伏在床上哭泣的少年揽进怀中。犹豫了下,终于道:"廷美,好好照料晗儿。"
林乔云心底一片冰冷,迅速拭去泪水,冷笑道:"你那个晗儿还要我照顾?他没杀了你都算好了。"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伤人,苏瑶黯然垂睫,不再说话,转身向殿外走去。刚刚要挑起西暖阁的帘子,后面传来林乔云微弱的声音,"瑶叔,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苏瑶脚步微微一顿,林乔云坐在床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心里莫名的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这样一想,连心底也晕眩起来。神智一片迷茫,模模糊糊的,眼前又是苏瑶含笑的脸庞,轻轻地笑着,声音像月色一样透明清澈,"廷美,我真的不放心你。你太善良,也软弱,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送出你。"
他的白衣如同流云的舒卷,从满室华绣中回过头来,乌黑的头发流水般披拂在肩,"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那么苍白而明澈的笑容,冷淡的飘忽,有点晶莹的冷,也有点通透的清,仿佛清绿荷叶上滚落的一点霜露。苏瑶平静地掉转头,挑起帘子,出了西凉殿。那平静淡漠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垂挂而下的缎帘之后,一道垂帘,相隔天涯。
林乔云呆呆地坐着,直到承晗挑帘进来,才醒过神。承晗看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林乔云勉强笑了笑,温顺地靠入承晗怀中。
承晗明白他的性子,什么事情愿往心里去,憋死也不吐。也不再追问,冷冷一笑。道:"也是。最没立场斥责你的人,就是他。"
春日正暖的天气,因他这一笑而寒冷无比,寒气掠过肌肤,针刺般隐隐作痛。林乔云轻轻一颤,闭紧了嘴唇,压抑住就要倾泻而出的真相。
四、怅新如旧
景熙六年四月朔,每月两次的朔望参仪之上,左副都御史闵枚于朝堂之上公然犯颜直谏,直斥君父之非,斥承晗迷恋美色,不思朝政。承晗听他口口声声,引经据典,从魏龙阳一直数落到汉哀,从褒姒祸国一直数落到唐明杨妃,举的都是昏君嬖宠的例,不由勃然大怒。心道我有何朝政可理,勉强捺住性子,眼睛冷冷瞥向立于左列首位的苏瑶。
看见苏瑶面无表情的站着,心底的念头恶毒地泛了上来。
"苏太傅。"口气很是温和。
自承晗亲政以来,皇帝与苏瑶因亲政之事龃龉不和,是众所目睹。除了表面上还客客气气之外,朝堂之下都是对面不相识,唯礼而已。参与朝议的二十余名臣子目光齐刷刷扫向苏瑶,苏瑶怔了怔,躬身道:"微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