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 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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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晗道:"太傅是嘉元三年进士,十六高第,当年被人称为风神秀彻,蒹葭玉树。"

苏瑶淡淡道:"是。"

"那太傅的文采必定极高的了。"

苏瑶仍旧淡淡的,道:"是。"

"那就好。"承晗客气的说,"若是朕未记错,嘉元四年,也有人因类似之事上表谏正皇考。当时是太傅代皇考拟谕旨,驳回谏表。朕自认逊于皇考文武功德,如今,还请太傅代朕驳回。"

座下一片轻轻的倒抽冷气声。群臣相顾失色,当时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正是苏瑶,承晗尽自用词恭谨,其实是当众羞辱苏瑶。

苏瑶抬起眼睛,平静地瞧了承晗一眼,道:"是。"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承晗看着他平静的神色,自己也是一愣。依稀还记得,那时母亲已经病重了,将脸色惨白的苏瑶揽在怀中,珠泪滚滚。苏瑶跪在母亲的身前,低垂着头,眼睫不住地颤抖,紧握的拳头,攥得死白。

"有人欺负了小舅舅,我去给你出气。"孩子气得两腮鼓鼓的,偎在苏瑶身边。那时下定的决心,绝不让任何人欺负这个对自己最好的小舅舅,要让他永远开开心心,如今怎么就全变了?

承晗心头乱糟糟的,强逼自己,去想三年前,苏瑶逼着自己娶苏萦时的情形。苏萦任性娇纵,他极是厌恶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姐,但苏瑶为了苏氏的权势,强逼他娶了苏萦。他贵为天子,却无法拒绝。

"娶她。"苏瑶看着十四岁的少年,说得不耐了,脸色冰冷。

承晗刚刚想回一个"不"字,苏瑶的手迅若闪电扣上了他脉门。一股劲力透进他体内,承晗虽然习武,但内力不深,只觉那道劲力寒冷胜冰,竟似冰山迎面撞来,痛得眼前一黑。

笑话,苏瑶还需要他的保护?没废掉他这个不听话的皇帝,他就该暗自庆幸了。承晗心底冷笑,拂袖起身,客客气气地道:"那就劳烦太傅了。"拔脚就走,走得急了,连宫中奉御的小宦官高呼"起驾--"的声音也没听见。

一直到中午,心底还有几分莫名的恍惚。苏瑶低垂的眼睫,不住颤动,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想到这儿,突然又隐隐的担忧,他是不是把苏瑶逼得太急了?若是他狗急跳墙,背水一战,如今自己还未准备齐全......

顺敏悄悄走了进来,道:"皇上,韩舒玉求见。"

承晗心底一惊,仿佛刚才的软弱都被人瞧见,轻咳了一声,道:"叫他进来。"

韩舒玉穿着正二品的武将袍服进来,跪在地上行了礼。承晗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道:"这衣服挺合身的。"

韩舒玉恭谨地垂着头,恍若未闻,道:"臣叩谢皇上恩典,京营总督之职位责重大,臣只恐才力不足,不足以仰报陛下天恩。"

承晗静静地看着他。他调查韩舒玉用了两年,如今仍然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能笼络住他。韩舒玉与萧起两人,都是先帝与苏瑶微服出行时,有救驾之功的大臣。当初以布衣之身晋身行伍,一跃而为大将。嘉元九年,青州叛乱,当时苏瑶已经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力保两人出战。两人一战成名,萧起居功至伟,连跳六级为左都督,韩舒玉则被压了下来,只授了个佥都督,两人差了四级。

先帝大行,萧起与苏瑶陡然形迹不拘,举止亲昵,众臣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苏瑶在皇帝耳边吹了枕边风,为野情人讨功来着。景熙二年苏瑶大权在握,执掌朝纲,又有流民作乱,命萧起出征,只不过平叛了一股千余人的流寇,小小的野战之功,苏瑶却趁机将萧起擢拔上了大都督之位,节制天下兵马。

韩舒玉心头应该对苏瑶相当不满,若能策反,无异于对苏瑶釜底抽薪。承晗如此揣测,派心腹试探了数次,韩舒玉始终态度不明。沉吟着走了下去,拍了拍韩舒玉右肩,道:"你入仕,应该已经十三年了罢?"

"是。"韩舒玉不动声色地看着承晗飘拂在眼前的袍角,"当年臣以一布衣之身受先帝赏识,不次简拔至如今高位,天高地厚之恩,臣无以为报。"

承晗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踱着步。韩舒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说得太急了,婉转了几句,道:"臣有一事请皇上示下。京营目前已经组建二十余年,自我太祖皇帝末年建京营以来,京营不断充员,如今军令不严,组织松驰。臣请重建京营,精备武治,以为皇上巡狩。"

承晗道:"旧染污俗,咸与惟新。京营总督改了,你要把整个京营都翻个个儿?"

韩舒玉听他话音不紧不慢,心想这个少年皇帝倒是越发的莫测高深,想想确实没时间再磨下去,横下心来,道:"还有些年岁已高的功臣,臣想,也该请他们颐养天年了。"

承晗饶有兴味地问:"卿在说谁?"

韩舒玉一本正经道:"冯元飙,熊文灿等人。"

承晗唇角微然一绷,似是想笑,又忍住了。挥了挥手,道:"就照你的意思去办。"见韩舒玉称是,又漫不经心地问:"卿已年过而立,为何尚未娶亲?"

韩舒玉以为终于要说到要紧处,道:"国事未定,臣何敢为家。"

"哦?"承晗回身在座上坐了,懒洋洋地托着腮,"还有什么国事未定?立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一般的。"

韩舒玉揣测他的语意,似是不愿再沿这个谈下去,只虚应了几句,出了殿门。

他一走,后脚跟进的便是右丞相周继业,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慈安太后的亲兄。先帝朝中多用外戚,权势最大的即为苏氏,其次即为皇后的周氏。虽然同为丞相,但周继业几乎被苏瑶架空,看在他三朝老臣,故旧门生遍天下的份上,苏瑶仍未惊动过他。

"怎么样?"周继业迫不及待地问。

承晗蹙着眉看他,暗恨此人沉不住气。眼睛朝向周继业身后的数人,微微一笑。那几人才是他的心腹。慢慢道:"你们碰见韩舒玉没有?"

"碰见了。"通政使耿丹说道,知道承晗问话的意思,"他说了一句,今后同袍为官,多有照应。邀请臣不时去他府中坐坐。"犹豫了一会,还是道:"皇上,此人可信么?"

承晗轻轻吸了口气,想了一回。苏瑶以先帝嬖宠为官,在朝中口碑其实不如何,只是萧起手握兵马大权,对他死心踏地,朝中重臣多有避忌。平京驻兵不过十万,京营占有八万,上直卫军两万,是皇帝近卫军,一半在承晗手上,一半在苏瑶掌握。只要京营控制得当,要拿苏瑶并不难。

思量着道:"他提出要撤换冯元飙,熊文灿,就是表忠心了。"冯元飙,熊文灿都是萧起手下大将,与他出生入死,彼此换命的交情。想到冯元飙,熊文灿年不过不惑,韩舒玉却一本正经的说他们年老,他终是少年心性,不禁心底暗笑。

"他没有家人。"耿丹道,"否则可以为质。"

京卫指挥使殷靖道:"不可。韩舒玉心狠手辣不逊苏瑶,都是杀人如草。妻儿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几个人商议了一会,终究也没个结果。承晗听得心烦,想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话说得轻松。为君者最需具备的就是鉴人的眼光。心里默诵着读过的文章:勇力绝伦者,则上将之器,治闻治乱者,则三、九之才也。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而皆丧元辱主,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而并不达治务,所在败绩......

心中默念到这儿,猛地一怔,往事如潮水奔涌而上,淹没至顶,竟让他窒息了一会。这些话,都是多年之前,苏瑶教的。那是他还是东宫太子,苏瑶是他的讲读官之一。他在宫中少有着官服,雪白的长衣落在东宫窗前满目的绿荫里,乌黑的长发,清澈的声音不急不徐为他讲书。

"都是父皇,害得大家都看不起小舅舅。小舅舅其实最聪明了。"承晗托腮坐在木椅上,两条腿悬空,晃来晃去。

苏瑶将他抱下高大的梨木交背椅,含笑道:"嗯。所以晗儿日后要记得替小舅舅平反。"

"好!"承晗与他击掌为誓,"我以后一定封小舅舅作丞相。"

如今他是丞相,自己却要想方设法剥去他到手的权力,承晗把玩着手上的朱笔,心不在焉。

几名臣子都瞧出了他的异样,也就静了下来,承晗半晌才醒悟过来,"嗯?"他望着他们,"怎么不谈了?朕听着。"

耿丹迟疑半晌,终于道:"皇上真要拿苏相?"

承晗不悦道:"朕说得还不够清楚?是不是要诏告天下?"

耿丹一脸的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来,道:"陛下既然下定决心。那就有上中下三策。"

承晗摇头道:"你说的不外乎三种。杯酒释兵权,玄武门之变,郑伯克段于鄢。"

耿丹道:"皇上明鉴。"

殷靖想了一会,看着承晗的脸色,"杯酒释兵权决计行不通。郑伯克段于鄢是姑息养奸,再一股作气,斩草除根。但苏瑶如今势力越发强大,再等下去,只怕他......"底下的话颇难启齿,便咽了下去。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承晗以下有两名幼弟,如今还有二子,苏瑶如当年一般,再来次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并非不可能。这是心知肚明的话,第一次有人摆到面上说。几名臣子都打了个冷颤,承晗怔了一会,冷冷道:"朕受命于天,难道还怕一个小小权臣?"

"对。"耿丹抚手微笑,"陛下有一件东西,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承晗看着他,点头道:"耿丹说得好。"

周继业听得迷惑,看了耿丹一眼。耿丹脸上带着奇妙的笑容,一字字吐出:"他是佞臣弄臣权臣,陛下是真龙天子。"

承晗将心底隐约的不悦掩去,向后靠在龙椅背上,微笑道:"名正言顺。"他此时的笑容格外灿烂,鲜衣鬓影,面容因此放出沁人心脾的光彩,将几人都看得愣了愣,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说到这里,已经定了下来。殷靖为武将,比勾心斗角思量得更多了些,看着承晗,"皇上,苏相与萧都督素来形影不离,萧起武功之高,即使苏瑶身禁深宫之内,他依然能飞檐走壁,如探囊取物。"

耿丹却是文官,不信这一套,冷然道:"即使武功再高,他身陷千军万马,却又如何?"

殷靖道:"耿大人,我打个比方。如今你我在含光殿内,萧起若想取你我人头,只需一剑一人,无人可挡。"

承晗微笑道:"是否连朕在内?"

这一句说得异常严重,殷靖顿时住了嘴。承晗垂下眼睛,冷冷地笑。他担忧的并非萧起,而是苏瑶。很少有人知道,苏瑶身负绝顶武功,连他的父亲也不知道,而得苏瑶亲手传授的他,却是其中之一。

"只要我的剑一日在你身侧,就有你一日安宁。"苏瑶轻描淡写。承晗入迷地看着他,那般的自信与傲然,让他清隽的容姿散发出剑锋般凛冽而夺人心魄的光芒。

如今剑仍然在重华宫的宫墙上挂着,人依旧,剑依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给承晗的,早已不是安宁。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承晗茫然地想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与苏瑶避而不见了呢?太久了,习以为常,已经想不起来了。


韩舒玉走出玄武门外,正巧与苏瑶对面相遇。两人对面站住,苏瑶乃是正一品,韩舒玉朝他一揖,没有行庭参礼的打算。

"苏相要去迩英阁了?"

"正是。韩将军要回京营?"

"正是正是。苏相案牍劳形,日理万机,可千万别拖垮了身子。"

"多谢韩将军。京营事务繁重,新总督上任万千繁难,请韩将军务必调治完善。"

两人再打了个哈哈,彼此拣些不紧要的话敷衍,一阵春风拂面而过,苏瑶的鬓发飘起,拂到韩舒玉脸上。韩舒玉目视前方,口舌不动,传音入密道:"阿瑶,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苏瑶不置可否,一手举起绯衣长袖,优雅地掠过鬓端。韩舒玉看着他洁白的手指抚过鸦黑的鬓端,春衣渐薄,绯色的衣袖滑下,露出纤细的手腕。心中无端一动,暗自讶异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他果真有蛊惑人心的本钱。

韩舒玉抛去一瞬的心悸,道:"阿瑶,我不是大师兄,可以陪着你玩命。"

苏瑶一笑,"七师兄,你的命似乎不是你自己的。"

韩舒玉一晒,低声嗤笑,"你何必拿往事来要挟我,流于下品。"

苏瑶也不言语,掉转头,漠漠地望着一片碧蓝的天空,眼神一片苍白,映进碧澄无云的青蓝。突然指着天空一只鸟儿,微微的笑,"七师兄,给我打鸟。"

韩舒玉嘴角一抽,压抑住揍这个臭小子的冲动,知道自己在他手下讨不了好去。当年十四岁的苏瑶武功已然仅次萧起,如今也不知进境如何。脚尖一踮,一颗石子弹地而起,疾飞入袖。三指扣石,眼神随那鸟儿双翼转动,觑准了,内力透石,如箭般疾射而出。那鸟儿在空中扑腾了两下,发出两声凄切的哀鸣,敛了翅膀,正正落入苏瑶怀中。

那是一只苍雀,桃核大的石子,将它的身子砸得血肉模糊,翅膀碎了一半,肚腹处只剩一团血肉。苏瑶将鸟儿置在掌中,抚着鸟儿血浆横流的翅膀,沉默了好一会。

"若是大师兄来打,只会打晕它。"

韩舒玉一撇嘴,不屑道:"你也学着大师兄,妇人之仁。"

苏瑶恍若未闻,道:"若是我来打,会让它连叫也叫不出。"他手上微微用力,那鸟儿的脑袋在他手上碾成一团糊状的血浆,鸟喙也成一团黑粉。苏瑶将鸟儿丢到地上,满手血污,展开双眉,笑得眉眼弯弯,"就这样。"

韩舒玉顿时愣住了,苏瑶的袍襟微微一动,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绯衣的袖子掠过他的手心。韩舒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回头看向苏瑶的背影,苏瑶正巧回转头来,一双清澈的眸子定定看着他。

那双眼睛就如同一泓湖光山色,远远的瞧着美景如画,令人微微沉醉,然而真正看进去时,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沉水,黯不见底,一片胜冰的沉漠。令人窒息。

苏瑶口唇微动,细细的语音传进耳中,"七师兄,不要趁火打劫。"

原来如此。韩舒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按住左胸,作出红莲最恶毒的发誓手势,道:"小师弟,我只喜欢喝美酒,没那么大野心。"

苏瑶遥遥地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而去,他的背影融进一片灿烂的阳光,将背影镀得模糊不清。韩舒玉看着他一片朦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似乎就消失在这宫门中,很可悲,又可怜。

"阿瑶的心愿,你明白的。"边上有人声音沉沉。

"我明白。"韩舒玉掉头看着萧起,萧起能无声无息的走到他身边,让他吓了一跳,"你们放心。"

萧起微微点头,眯起眼睛,拍拍韩舒玉肩膀。正要打算走,韩舒玉突然若有所思地道:"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你怎么不干脆打昏他,把他带出这个是非之地。"

萧起脚步一顿,也看着消失在宫墙转角处的苏瑶,神色里不知是悲是喜,道:"我答应过,他要做什么,我都顺着他。"

韩舒玉卟哧一笑,看着萧起脸上的严肃,又敛了笑容。从最初带苏瑶进入红莲,萧起无时无刻不在履行这个诺言,到苏瑶被皇帝纳入后宫,到诛杀红莲,一直到如今。瞅着他,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蹦出六个字,"你简直是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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